三年前,外祖母去世,我就不太回那个家了,只逢年过节托人送点银钱东西聊表心意。乡下人成亲早,二表姐已是早已嫁了,最后一次见小表妹时她才七岁,只记得是个胆小木讷的孩子,人长得瘦瘦小小,皮肤比较黄,五官还过得去,就是眼睛有点小,鼻子有点塌,但说不准女大十八变,长开后也是个美人。
拓跋绝命在旁边满是期待地看着我,那双暗金色瞳子里似乎转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我不再犹豫,立刻拍着胸脯开始学媒婆推销:“说起小表妹,可是十里挑一的好!老实本分,又听话。不像得那些嘴碎的三姑六婆,从不会妄语多言,三从四德。她身材苗条,细腰盈盈一握,头发又浓又黑,而且是标准的瓜子脸樱桃嘴!还有一双巧手,女红、针线、纺织每样拿出来都是顶呱呱的,至少比我强上一百倍!你若不快点定下来,怕是要给人抢破了头!”
我没撒谎,外祖母年轻时据说也算是出挑的美人,所以家里的所有女孩都不丑,我虽然勤勉,但天赋有限,心思太杂,只有厨艺是拿得出手,其他的女红针线确实比不过专注于此的表姐表妹,而且她们长得没那么娇滴滴,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在乡下格外受欢迎,怕是不到十二就得给定下。
石头云:娶妻好德不好色。
拓跋绝命没兄弟有觉悟,他只在乎:“你们长得像吗?”
鸡蛋都没两个一模一样的货色,何况是人?他这话有居心叵测的嫌疑。
我满腹狐疑地低头想了想,然后露出个灿烂笑容,含糊答复:“像!特别是嘴巴像,大家都说我们一看就是姐妹。”
拓跋绝命“哦”了一声没继续追问,他过来抢了我烧火的工作,坐在旁边,一边恍惚一边干活,时不时又偷瞄我一眼,看得我心慌意乱,不停整理西瓜皮刘海,做事频频出错。
出错的后果是,吃烤山猪的时候手乱摸,油弄到了头发上,加柴的时候又没留神,火星忽然窜上来,拓跋绝命空有一身武功,却在为我表妹的事发呆,一时没来得及救场,我抱着着火的脑袋跳起来,扑了好几下才扑熄,额头还烫伤了一小块,痛得直叫“哎哟”。
空气中有头发烧焦的臭味。
拓跋绝命很羞愧,急急拿药油给我涂额头,然后吩咐:“把脸上的妆洗掉,免得弄坏伤口,好得慢。”
“不要!这点小伤不严重,很快就好了。”我惊恐地抱着额头连连后退,抵死不依。
“这里没外人,荒山野岭还得赶两天天的路,你易容做什么?”拓跋绝命很坚持。
就是因为荒山野岭没人!我才不要卸易容啊!
拓跋绝命急了,他皱皱漂亮的眉头,半威胁半强迫地哄道:“以前我养的小羊生病了,不肯吃药,我都是用管子给它灌下去。你又不是羊,总该懂事点,若是弄伤了容貌,将来石头兄弟怪罪我可怎么办?而且你不能顶着烧焦的头发进城,这样看起来太古怪了,非剪不可,侯爷追捕你的画像贴得满街都是,上面写着此女可能长着红斑,你必须趁早换个易容妆容才能蒙混过去。”
他说的也是道理,但大部分的易容药物都需要时间来精心熬制,现在快速配置的几种易容材料都不能长久使用,要经常更换,而且容易洗去,对身边带着禽兽的我来说,很不安全。
如今快要进城,事情迫在眉梢,我不能讲究,只好拿出自己的易容箱子远远躲入树丛,叮嘱道:“你不可以偷看。”
拓跋绝命不解:“你又不是更衣,有什么看不得的?”
“我就是要更衣!所以不准看!”我凶得像头张牙舞爪的野猫。
“我不会做什么的。”拓跋绝命耸耸肩,还后退了几步。
我谨慎地探出头,检查了好几次他真的没靠近,迅速拿出小铜镜,夹起刘海,剪去烧焦的头发,将药物和上水,软布轻拭,将脸上红斑洗了下来,然后包扎好额头上的伤口,再从包裹里翻出蓝布缠上,侧边打个花结。再飞快地倒出另一瓶子里的姜黄色药粉,混了水涂在脸上,让肤色变得焦黄,又拉低眼角,在双颊处打了些阴影,看起来整个人病怏怏的。外面披一身宽松藏青长衣,脚穿黑鞋,鬓边别一朵白色小花,看起来和马寡妇很相似。
“这种造型,他一定不会喜欢的。”我满意点点点头。
未料,外面传来一声重物堕地的声音,我急忙收拾好东西,探出头去。
却见拓跋绝命在地上摸着脑袋,脸色通红,看见我后变得很紧张,一个劲地说:“好了吗?好了就快走。”然后饭也不吃,包裹行李也不拿就跳上马,朝我伸出手。
“你怎么了?”我问。
“没事没事。”拓跋绝命的神情怪怪的,眼珠子就和木头似地看着我。
我给看得浑身发毛,犹豫问:“你偷看了?”
“没有没有,啊!我忘了行李……”拓跋绝命拼命摇头,脸色更红了几分,从腰里抽出飞索去勾地上东西,勾了好几次才勾回马上。
完蛋了,他肯定偷看了。我心里直打鼓,不确定他还会不会做出和原著里一样的行为。这里周围百里荒无人烟,叫破嗓子也没人听见。
拓跋绝命没等我多想,他骑着马走过来,俯身一捞,就将我整个人拉了上去,揽入怀里,臂弯比平时抱得更紧了三分。
我的脊椎骨紧张得发硬,身子不停想往前探,尽可能离他胸膛远一些。
“别乱动,小心掉下去。”他的声音也有点怪异。
马蹄踏着小路,颠簸起尘沙,可是我觉得马的速度,似乎比平时慢了许多……
腰被勒得有些发痛,动弹不得。头上忽然传来拓跋绝命干涩的笑声,随后他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再问我:“小时候,我有个亲弟弟,我经常和他一起去打猎。有天,他盯上了一头特别漂亮的红狐狸,追踪了好几天,才把它抓了回来。那头狐狸可真美,火焰一样的皮毛,水灵灵的眼睛,我一看也爱煞了它,朝思暮想,想要得不得了,便开口讨了几次,可是弟弟也很喜欢,怎么也不肯让。那时候我很恨,为什么不是我先发现的猎物,为什么抓到猎物的要是他?”
我知道他话中有话,紧张地问:“后来呢?”
拓跋绝命沉默了许久才回答:“弟弟被我害死了……”
听到这里,我的脑袋轰一下就爆炸了,抓着马鞍的手心满是冷汗。
拓跋绝命低头看着我,忽然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草原话,然后踢踢马刺,马开始加速,继续向前路奔去。
曾看过南宫冥画的地图,模糊知道澄湖在东南边,却无法断定具体方位。如今肉在狼口,不管拓跋绝命要对我做什么,我都无力制止,而且晚上露宿郊外,他就坐我旁边点起篝火,寸步不离地守着,封锁了所有逃跑的退路。
拓跋绝命的话越来越少,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在看我,看着看着会忽然问些“你和石头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们感情很好?”之类的话。
我自然要摆出情深意切的模样来回答他。
他听完后又是羡慕又是沮丧,便愣愣地坐在大树上,看着皎洁明月,手里拿着根吃剩的骨头削着玩,不知道在干什么。
夜虫声声,吵得人心烦意乱,寒鸦鸣鸣,叫得人毛骨悚然。
我骑马骑得屁股疼痛不已,走路得像只鸭子般迈八字。如今躺在被火烤暖的地面上,侧着身子,更是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小禽兽、大禽兽、龙禽兽、杀手禽兽一个个如走马灯不停转过,再加上还没见过的大侠禽兽、神医禽兽、魔教禽兽,他们在书中的种种酷刑接踵而来,每想一分,就害怕一分,可是越害怕又越忍不住去想。
最后我强迫自己只想石头,想着想着,耳边传来阵阵低沉乐声,音调简单,像孤狼呜咽,像折翼大雁,像被风吹化了的古城……带着无尽苍凉和孤寂,如冰冷细雨,缓缓落下,仿佛让人来到了空旷无人的草原和沙漠。
我从厚衣服里探出头,往树上望去,却和拓跋绝命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穿梭的繁枝密叶间,他像头休息的黑豹,一腿挂靠在树干上,一腿轻垂晃荡,唇边骨头做出的笛子声音古怪却悦耳,一双美丽眼睛在夜色里化作漆黑,让人感觉神色莫测。
我先转移了视线,像只鸵鸟似地钻回衣服窝里,在骨笛重重复复的节奏伴随下,迷迷糊糊地合上眼,强迫自己艰难地入睡,保持第二天的体力。
天明了,醒来时,觉得有只冰凉的手在摸自己的脸。
我心里一个激灵,赶紧开眼,却见拓跋绝命的俊脸就在正前方不到十厘米处,他随着我醒来急忙跳起,牵过马儿继续出发。
战战栗栗中走了三天,我们比预计时间多了半天才到达了澄湖。
拓跋绝命易容后,带我去找石头。
他走得很慢,脸色不太好,总觉得有点不太情愿的样子,兜兜转转了一个多时辰,看过社戏,喝了茶,买了糖果糕点,终究还是在他们俩私下做的记号处,找到了石头。
石头正在磨刀,看见我很惊讶。
我缩缩脑袋,打招呼:“嗨……”
可惜还是缩慢了点,石头丢下刀,就在我脑袋上结结实实敲了一记,怒骂道:“你个蠢货!来这里干什么?!”然后又瞪着拓跋绝命,无奈道,“大哥,我是怎么拜托你的?”
拓跋绝命摊摊手,眯了眯眼,嘴角轻轻斜勾了一下:“妹子有情谊,要和你同生共死。”
石头缓缓转过身继续看我。
我的脸发烧了,支支吾吾道:“怕你这白痴死了,我日子没法过。”
石头沉默。
拓跋绝命笑着插嘴:“他死了还有我呢。”
我打了个寒颤。
“谁会死了!女人就是见识短!”石头脸色微微发红,又在我脑袋敲了一记,自信地说,“早说过,就算九死一生,我也必定是活着回来的那个!”
这种事,是他说了能作准的吗?也要问问人家杜三声先生愿意不愿意啊!
我觉得被打得很冤,又看见拓跋绝命在旁边若无其事地时不时看我,满心害怕,以前看过的阴谋文、狗血剧中的卑鄙小人不停浮现脑海,唯恐此禽兽本性发作,行动中算计了石头去,又不敢在这个关头出声提醒,怕两人还没动手就反目成仇,互拖后腿。
这种时候,石头纵使恼怒,想把我一脚踢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他生了好大一场气,给了我一把防身用的小短刀放靴子里,然后千叮嘱万嘱咐,遇到坏人一定要大声尖叫。
我则偷偷和拓跋绝命再次表了几番“石头死我也不活”的决心,让他死了这份接管兄弟老婆的心。
拓跋绝命整顿暗器,不予作答,只是看我的眼神……又怪异了几分……
易容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似乎石头没说过让我做他老婆……
我思前想后,最后决定不管了。反正咱脸皮厚,随时可以改姓赖,赖皮的赖!
为了方便跑路,我打扮成一个衣着寻常的小男孩,坐在澄湖燕子桥旁的小茶寮,说是要等爹爹,然后要了一壶茶,一碟花生米,一碟干笋,眺望两百米外的无常楼楼顶,然后轻轻练了两声叫救命用的嗓子,等着那两个家伙杀完人后来把自己带走,或者收到信号自己溜走。
澄湖果然是个大地方,贩夫走卒特别多,左一群,右一群,若不是赶早来霸位置,恐怕想找个坐的地方都难。
天公不作美,又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青石板上,撒落残荷上,让桥上水上皆成一片烟雨朦胧。行人们纷纷进入茶寮避雨,更显拥挤。
我等了又等,等了三个时辰,菊花茶续了三壶,花生米添了一碟,店小二看我这个吃得少还霸好位子的家伙神色越发不好。我为了符合现在的身份特征,装聋做傻,就是不给他赏钱。
雨渐渐大了起来,长着青苔的白墙,布满杂草的黑瓦,被南北行人踩得光滑的石道,在雨中格外美丽。
忽然,有把青色油伞不急不慢从桥那边行来,伞下人穿着素色蓝衣,修长的身形,优雅的步伐,和周围匆忙赶路的行人格格不入,似乎有一种特殊的美感。他在桥边顿了顿,卖花的少女羞红了脸,纷纷偷笑。
伞又继续前行,走到茶寮楼下,再度停住了,
我的心也忽然停住了。
撑伞人缓缓抬起头,在雨中冲着我低唤:“洛儿。”
“南宫冥……”他悦耳的声音如惊雷,吓得我叫都叫不出。
来人正是南宫冥,他束着白玉冠,风采依旧,连眉梢里都透着温柔,仿佛两人就是约好了在此见面,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他见我迟迟不下楼,便收起伞,轻点足尖,飞身上楼,落在栏杆上,冲着我伸出手,宠溺地说:“洛儿,随我回家去。”
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又是怎么识破伪装的?
惊疑中,远处马鞭起,繁忙琐碎的马蹄声伴随着一辆精致华丽的小车,飞快地从巷子那头赶来,赶车的壮汉随手几鞭子打散了躲避不及的行人,引发阵阵骚乱。几队手持宝刀利剑的官兵赶来,很快堵住了巷道口。带头的下马,恭恭敬敬地为小车掀起珍珠帘。
南宫冥不高兴地皱了皱眉,我开始发抖。
果然,珍珠帘后,露出脸色难看的龙昭堂,他的长发随意辫起,结着珍珠环,穿着和排场似乎比往日简单了几分,倒有些像便服,身边也没带着那群花枝招展的美人儿和黑豹。手里玩着根长鞭,斜倚软塌,带着几分恨意几分不知名情绪直盯向我,口里却对南宫冥笑道:“南宫少主好忘性,这奴才似乎是我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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