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八
9
贺小雪越是急着在那儿夺被子往身上捂盖,何薇越是觉得好玩,两个人像在玩拉大锯的游戏。何薇前仰后合大笑不止,像一个恶作剧的娃娃,贺小雪则羞怯怯地笑。
何薇忽然止住了笑,然后定定地看着贺小雪说:“你知道吗,看你我好像在照镜子。我七年前就这样。”
“嗯,这么说我也应该是在照镜子,七年后我也是这样。这叫用你的现在照耀我的未来。”
“你看我现在不像是精神病吧?我怎么有时感觉自己特别不正常。”面对何薇莫明其妙的问题,贺小雪摇摇头。
“没病就好。就怕有一天自己病了我还不知道……”贺小雪看到有一种晶莹的东西闪在何薇的眼睛里。这是一个像雾像雨又像风一样的谜一样的女人,她的哭与笑都在转念之间。
“你为什么一个人到北京来?”贺小雪的疑问像蚕丝一样被不断地抽出来。
“逃婚。”何薇答道。
北风劲吹,大烟泡儿卷起层层的粒雪儿扑面而来,正赶上三九四九不出手的腊月门儿。此时的三江平原一派肃杀景象。
大收之年的农家正是猫冬时节,村里街道边上成堆的牛马羊守着不知谁家的玉米秸在那一通干嚼。唾液粘着秸草的碎沫拉得老长,在这些牲畜的嘴边结了长长的冰凌。主人守着门边缩着脖子向外面的牛马羊扯开嗓门轰了两次,又缩回头回屋去了。屋里头烟雾飘渺,一群男人们正聚在土炕上打小麻将,看麻将的扯着脖子瞪着眼,比打麻将的还多。
正是人心懒散彻底大放松的时节。
此时,最忙的就是村里那几个嘴快腿快的媒婆了。这可不是小二黑结婚里的三仙姑,封建?农村还真得有几个这样的。在东北好多农村现在的婚姻模式还是靠着媒婆的两面游说。也难怪,都说自由恋爱,农村这地方夏天秋天忙得累得贼死,人都在地里呢,哪有处的空,直到冬天了倒是清闲了,哪处去?出门带小跑儿。小孩子和岁数大的有残疾的屙堆屎都得在屋里头,要是到了外面,别说擦屁股,屎还没屙完人就冻僵在那儿了。更别说擦屁股系裤带了。
农村有这个习俗,打完场卖了粮娶媳妇嫁姑娘,都想在新年到来之时添丁进口,喜上加喜。
上井村老何家的院子里热火朝天,大冬天地开着门窗,里面一股股白色的气雾不时地飘出来。厨师们正在临时搭起的灶台前煎炒烹炸,一阵忙碌。支客人(司仪)东西两院在那儿忙不停地清点人数,安排座席,偶尔地还冲这些临时的手下伙计喊一两嗓子。炕上地下的桌子边更是围了老亲少友的一大群,胡吃海喝,推杯换盏的煞是热闹。因为火炕烧得太热,经常有人时不时地把帽子围巾等塞到屁股下面隔热,有的干脆就用上了骑马蹲裆功夫。
东西两院邻居的篱笆墙全部打开了一人多宽的过道,端盘子的小伙子肩上搭条白毛巾这院进那院出,嘴里不停地嚷着“借光借光,油着油着”,一路小跑着忙着给客人们提酒上菜。
今天是老何家大姑娘何大薇结婚的日子。大薇的爹何老蔫穿了一件崭新的夹克趴在东屋的北炕上,脸上泛着紫红的光。他旁边的帐桌边围了一群人,不时地有人进来将礼金投到桌子上,记录员则边问姓氏边将礼金数额记录到那红红的账簿上,并一遍遍地和收银员核查那账面和手中的票子。
何老蔫小时候家里穷,十来岁就下地干活后来因为扛麻袋累伤着了,没到五十岁上就哏喽气喘趴了炕。成天的枕着两个高枕头伏在炕沿拉风箱。有一回就因为一口痰差点给憋过去。
何大薇的妈倒是很煞茬儿,家里外头一个女人伺候着十几亩口粮田和一个半废的老爷儿们,屋外养了一群猪狗鸡鸭。还硬支巴着供大薇小薇两个孩子念完了初中。
出了学校门,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何家二薇就让村里的媒婆给瞄上了。大薇妈这回私自做了主,说这回我非得给我姑娘找个有钱的,可不能像我似的终生背个药篓子,遭了一辈子大罪,受了一辈子大穷。
经过大薇妈从几位候选者中的过滤筛选,最后又经过生辰八字等方面的可行论证,选中了相邻两公里外的下井村支书杜井富家的老儿子杜海涛。
老杜家有钱。青砖瓦房套院外加高门楼,里边还养着几只用于看家的大狼狗,可谓富甲一方。大儿子杜海波在乡政府给乡长开车。二儿子虽然没工作,但是骑着一辆近万元的新大洲摩托,拿着当时乡下人很少见的大砖头手机,屁股后冒烟一阵风神仙样地来去惹得很多待嫁的姑娘们眼睛冒火。
大薇她妈说:嫁这人家就算是掉福堆儿了,那喝水的瓢都带油星儿。
大薇嘴一撇说:愿嫁你嫁去!那杜海涛我认识,上学时跟女同学耍流氓,不是什么好饼!
第一部分
八
10
大薇妈一笤帚疙瘩飞了过来,说:放你娘的狗屁,我现在要是倒退四十年我就嫁,还轮到你了!你现在不听老人言,有你后悔的时候,等你吃不上喝不上你哭都找不着调了。现在我宁可让你嫁这样的流氓,我也不能让你嫁个穷得咣咣响的盲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少跟那个孙立民来往,他们家穷得屁股后挂铃铛,比咱们家好不哪去。你现在得往龙门里跳,不能眼瞅着进火坑。
大薇一撇嘴,说我没长膀我飞不起来我怕摔死。一见老娘摸起了烧火棍,大薇撒腿就往外跑,等她狗急跳墙跃过板障子,回头瞧时,发现老娘并没有追出来。待大薇踮脚鬼头鬼脑地溜回屋,探头往里一看,老娘正一个人坐炕沿儿上抹眼泪。大薇刀子嘴豆腐心,于是软了心肠递给她妈一条毛巾,背过身听她妈在那儿稀溜稀溜地擤鼻涕。
毕竟穷家伙业的养大俩闺女也不容易,大薇一想到躺那倒气的病爸就心口一阵紧一阵地疼。
婚事儿就这么定了。老杜家很相中大薇的标致长相,这种漂亮的女孩子在方园百里也是属一二的。于是开出了包括家具行李干折干卷在内的六万元聘金,此外还赠送青砖瓦房二间半。
大薇妈在那儿手上沾着唾沫点着这钱,脸上的老褶里全藏着笑。大薇爸的意思是订完婚了放一段时间,俩人再处处。
这年头啥处不处的,自己处的也不能保证不离婚。速战速决!一切按大薇妈的意见行事。
男方家的婚期订在腊月初十。大薇家初八就开始忙活请厨师搭灶台,今天初九,是女方家正日子,早上,大薇她妈拿着笤帚疙瘩照着大薇的屁股连拍了三四下,连哄带吆喝地才把大薇从床上弄了起来。
看着堆得满炕花花绿绿的崭新的衣服包,大薇的脸没一点笑模样。大薇妈说,别丧丧着脸子,你就不能笑笑?这是你出嫁,不是你娘我出大殡。
等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大薇说得去市里租婚纱,顺便洗澡、盘头发,大薇妈说让小薇陪你去,早去早回。大薇想了想,说行。
等洗完了澡,从那婚纱店出来,大薇说我忘了买往头上撒的彩纸了,你在这儿拿着东西等着我,我到商店里买完就回。
大薇这一去就没了影,小薇提着一袋物什在那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就进了商店卖彩纸的柜台前,一问,人家说没见这么个女的。
小薇怕大薇又回到原处找她,于是赶紧返回原处等,结果商店都快关门了,也没见大薇的影儿。
小薇哭着给村上打电话,村支书一听老何家的大姑娘丢了,急忙派人禀告大薇妈,大薇妈当时就一屁股坐地上哭开了。
忽然她止住哭,急忙钻进自家屋里,伸手在炕橱里掏摸了半天,翻出一个木头盒子来。放在里面的六万块钱一分不少!大薇妈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又拍手打掌地哭将起来。她知道女儿这回跑定了。
而此时,大薇已经身在佳木斯到北京的列车上。她知道自己的同学孙立民在北京某部当兵,但不知道具体在哪,管他呢。北京城肯定没有比做农活更累的工作儿,能吃苦还怕没饭吃。
摸着包里的五百块钱“巨款”,大薇心里多少有些底,这是几天来亲友们给她的“压腰儿钱”(给出嫁女孩子的钱)。她想象不出家里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了,等到了北京再打电话吧,要不他们会追来的。一路上她这样安慰自己。
大薇从北京打电话回家时,村里看电话的老头说:你妈病了,老杜家见人没了,带着一群人把礼金什么的全要回去了,还要你家包赔他们精神损失,幸亏有村长出面才平了这件事儿。
大薇说,你告诉我妈说我挺好的,等我挣了钱再回。
五百块钱能在北京做什么?也许还不够一餐饭,也许还不够一杯酒。而且北京城的确没有干农活的地方,但没农活的地方并不比有农活的地方好挣钱。
在最初的几天里,大薇住在北京站附近的一个地下旅馆里,东一头西一头地拿着地图和报纸找工作,跑了几天以后才发现,报纸上好多名义是单位招工实际上都是骗子的圈套。除了一张桌椅一部电话,再就是让交什么风险抵押金一类的话。大薇摸摸腰里那屈指可数的二百五十块钱,听听肚子里肠肚打架的咕噜声,她满腹狐疑,走开了。这时。她才发现北京并不像她想的那么好。这地方只要动一动就花钱,吃饭住店自不用说了,打电话、坐车。甚至上个茅厕都要五毛钱。大薇的火一下蹿了上来,嗓子疼得冒烟吃不进东西,下面便秘屙不出屎来。
最后,一卖报的老大妈说,我看你天天买报纸,你还没找着工作?大薇说没有,这骗子太多。大妈来了热心肠,具体问了一下何薇的情况。说我帮你介绍一个吧,那个中介是我家一老邻居的儿子开的,证照齐全着呢。大薇对大妈连说了五六个感谢,要了那家中介的电话和地址。
进了那家中介,工作人员说要交一百五十块钱的中介费,这样保证在一年内找工作有效。大薇说你们说的是真的?我交了钱了真就有工作?那中介的人给她看那挂在墙上的营业执照,那上面卡着红红的章。大薇放了心。
大薇说别一年了,再等一年我就得饿死了。我能不能现在就上岗,最好供吃供住的地方,当保姆也行。那人看了看何薇说,当保姆倒是行,你这不是瞎了人才了吗。你会做饭吗?
大薇说,我会吃饭。那工作人员想了想说要不你去夜总会做吧。
大薇问做啥。那工作人员小声说做小姐。大薇问:攻啥关啊?小姐到底是干啥的呀?那工作人员神秘一笑,说:公关公关,专攻男人这一关。小姐嘛,就该是服侍先生的。工作内容嘛也很简单,陪着吃吃饭唱唱歌啥的。而且当天账当天结算,一般情况下一天可以拿二百块钱,甚至更多。
文章地址:http://www.4721.com.cn/jishi/2818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