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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七年之后

蜘蛛人的世界有了月亮。L1庞杂体被引人它的同步轨道,就在普林塞顿上方。以大多数可居住的世界的标准来看,这是个可怜巴巴的月亮,从地面几乎看不到它。阿拉克尼上方四万公里处,星光和阳光照耀下,这堆钻石和冰块组成的庞杂体反射出黯淡的微光。但是,它是最有力的证据,告诉整个阿拉克尼,宇宙并不是他们过去所想像的那样。

庞杂体前后是一串小星星,星光一年比一年明亮。这是蜘蛛人的营帐和工厂,借助反重力物质升空人轨。最初几年里,它们是所有曾经进入太空的人造制品中最简陋、最原始的:粗糙、笨拙、拥挤。但蜘蛛人学得很快,学得很好……

阿拉克尼主营帐里曾经举办过国宴。第一支飞赴特莱兰的舰队出发时,国王甚至亲自到了空间轨道。那支舰队由四艘飞船组成,配备了反重力装置—卡沃莱特已经成为他的王国和整个阿拉克尼最重要的产业。那支舰队中不仅有青河人、特莱兰人和从前的易莫金人,还有杰里布·赖特希尔和拉奇纳·思拉克特领导下的两百名蜘蛛人乘员。他们装备了第丫批经过改进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和冷冻装置。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带着钥匙,能解开长久以来穿越无数光年向特莱兰和堪培拉闪烁的秘密。

为了送别那支舰队,将近一万名蜘蛛人进人了太空轨道。国王本人乘坐的是第一批完全由蜘蛛人操纵的渡轮。那次国宴持续了三百千秒。从那时起,近地空间内的蜘蛛人数量便超过了人类。

范·纽文认为,这种情形再正常不过了。行星周边本来就应当由客户文明自己控制。对青河人来说,本地人的作用正在于此:提供港口、船坞,以维修、改装星际飞船,将行星周边变成一个大市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跨越星际的长途贸易才会赢得丰厚的回报。

第二支舰队即将启航。主营帐里人来人往,跟当年离开特莱兰时一样拥挤。但这一次的宴会规模小得多,与会者只有十几个。范知道,这是伊泽尔、奇维、特里克西娅和维基有意安排的,让参加宴会的人能够彼此交谈,谈话不至于被喧闹的人声淹没。对于从过去的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来说,这也许是同处一室的最后机会了。

阿拉克尼人主营帐的大厅是宇宙中的新玩意儿。蜘蛛人进入太空的时间只有短短二百兆秒,相当于本地的七年时间。这是蜘蛛人首次尝试在无重力太空中追求气派堂皇的效果。他们对青河造园术中的基因生化技术不是很感兴趣。绝大多数蜘蛛人还没有认识到,对于星际旅行者来说,生态园最能展示其威力和技术。但国王手下的设计人员只借用了青河的无机材料建筑科技,竭力使零重力建筑与他们的传统建筑风格协调起来。毫无疑问,再过一个世纪,这次尝试准会让他们自己笑掉大牙。但也有这种可能:这一次的错误将融入未来形成的传统,成为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

大厅外壁是钦金属锻造的栅格,栅格上镶嵌了数百块透明薄片,有些是钻石,有些是石英,以范的视力,还有些甚至是不透明的。蜘蛛人喜欢以天生的视觉器官直接视物,觉得人类的壁纸系统和影像科技不适用。镶拼而成的外壁向外凸出,形成一个直径五十米的气囊。气囊底部向上拱起,形成一层层台地,最上面便是餐桌。以蜘蛛人的标准,台地的坡度很小,梯级十分宽大。但在人类看来,这块台地高高耸起,陡峭险峻。梯子却宽得不成比例,怪模怪样。但无论对蜘蛛人还是人类,整体效果都相当不错。在餐桌边就座以后,半个天空尽收眼底。主营帐是个长条形结构,稳定得很好,大厅位于面向阿拉克尼的一端。直视前方,蜘蛛人世界占据了大半个视域;向侧面望去,庞杂体和人类营帐列成一条线,一年比一年长,排得整整齐齐;另一侧是皇家船坞,远远望去,像一簇星光,不时闪烁一下。建造飞船需要许多工具,蜘蛛人目前正在加紧制造这些工具。再过一年左右,他们就将开始铺设第一艘阿拉克尼磁场吸附式飞船的龙骨。

按照约定的时间,安妮和范准时来了。尽管大厅并不太大,但主人待客的规格却十分正式。两人飘上一层层台地,不时在梯级上轻轻一按,调整方向,最后飘到最上层的大圆桌旁。主人已经恭候多时了,有阿拉克尼人,也有人类:特里克西娅和维基,奇维和伊泽尔,还有其他几位。安妮和范来得最晚,他们是即将远航的贵宾。

众人落座后,蜘蛛人侍者从台地底层飘上来,分别端着适用于人类和蜘蛛人的食物。两个种族都觉得对方的食物怪诞到极点,但同桌共餐还是可以的。

按照蜘蛛人的风俗,大家静静地吃着表示欢迎之意的开胃小吃。接着,和蜘蛛人坐在一起的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站起身来,发表事先准备好的演说,跟上次送别杰里布时同样正式。范暗自呻吟了一声。除了贝尔加·昂德维尔,在座的都是好朋友。他知道这些人跟自己一样不喜欢这种正儿八经的场合。更让人难受的是,大厅里一股忧伤气氛,比平时分别更加伤感。他悄悄打量着桌旁。太严肃了,人类个个身穿零重力环境中最正式的礼服,这种服装样式的历史至少长达一千年。看样子,大家并不是为了遵循什么外交礼仪才打扮得如此郑重。参加宴会的人中,昂德维尔可能是最古板的,但就算是她也不热衷于正规仪式。有人发言也好,不然的话,这顿饭真的有可能直到最后都静悄悄的。

特里克西娅结束发言重新坐下后,范轻轻地将半升红酒朝空中一倒。红色酒浆在空中来回晃荡着,让人看得提心吊胆。要是它真的泼洒在谁身上,那就尴尬了。范的一根手指朝酒里一伸,轻轻搅动着,从这团全靠液体表面张力绷着的酒浆里拉出一根。这下子,他可真的把桌边人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了,蜘蛛人更是大感兴趣。范摆摆手,让拿着真空吸附式餐巾飘近的侍者退下,朝自己的观众咧嘴一笑,“这一手玩得还行吧?”

奇维倾身过来,道:“要是你有本事让它干净利落地着陆,那就更漂亮了。”她满面笑容,“那才叫难度呢。我知道,我女儿也常常拿她的饭菜这么闹着玩。”

“嗯,只要我乐意,让这玩意儿稳定多长时间都没问题。”他的手轻轻一晃,将拉成一线的酒水重新混成一团,连袖口都没弄湿。奇维带着专业兴趣,专注地望着他的动作。她曾经稳定过数十亿吨岩石,其原理跟范的小把戏完全一样。看样子,那个小丫头凯拉·文尼一利索勒特也喜欢这么摆弄自己的食物。范一点也不怀疑。哼,奇维说不定还怂恿那个小鬼头这么干哩。

他引着那团红色的酒浆飘到自己上方,招手让侍者上下一道菜。“等会儿再给大家耍点小戏法,你们等着瞧吧。”

维多利亚·赖特希尔从她的栖架上欠起身,用进食肢帮着调整声音,发出忧伤的卿卿声。“戏法……很久,悲伤,走了……卿卿。”在范听来,她说的就是这些字眼。有了语音调节装置,蜘蛛人发出的音节总算能全部听清了,但过了这么长时间,人类还是不大能听懂他们的意思。蜘蛛语比他知道的所有人类语言都难得多。

坐在赖特希尔身旁的特里克西娅笑着替她翻译道:“我们会想念你的戏法的,魔术师。”她的声音和蜘蛛人一样伤感。真该死,他们是铁了心要把这顿饭弄得跟守灵一样还是怎么着?

范假装没明白对方的意思,开心地笑起来。“是啊,再过不到一兆秒,安妮和我就得跟大家说再见了。”和他们一起动身的还有一千多人,易莫金人,前聚能者,甚至还有一部分青河人。三艘飞船,加上一千余名乘员,“回来时可能已经过了两个世纪了。喂,别担心,在我们青河人中间,分别是常事儿,经常比这更久。我知道你们的船坞里也在造船。”他朝维多利亚身后远方天空中的点点光斑挥挥手,“你们中的许多人也会踏上星际航行之路,很可能会在太空中再次见面的。到时候,咱们好好聊聊,看双方这次分手后都有什么故事。青河人和有星际航行能力的行星居民向来都是这么做的。”

伊泽尔·文尼点点头,“是啊,就算不知道我们会怎么见面,在哪儿见面,但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这是肯定的。”可伊泽尔没敢直视他的眼睛。伊泽尔把这次任务得到的红利的一半交给了范和安妮,让他们能准备得更充分些。但在内心深处,就连伊泽尔也忧,口f冲J冲。

奇维把手放在丈夫肩头。“我说,咱们也学学那些大家族的做法,设定个会合点吧。”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地点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时间是常人的一生。她望着安妮,笑道。现在,奇维既是一位工程师,又是一位母亲。绝大多数时间里,她似乎是这儿最快乐的人。但范有时也能看出一丝阴霆,那是她想起自己的母亲的时候。凯拉·利索勒特,和奇维的女儿同名。奇维支持这次巴拉克利亚远征。要不是为了伊泽尔、孩子,还有这个她正在创造的新世界,范敢打赌,她一定会参加的。伊泽尔很擅长管理,自从当上了名副其实的舰队主任,管理所有人类成员以来,他这方面的技能更是突飞猛进。但伊泽尔必须依靠奇维的天才,只有奇维才能判断蜘蛛人最重视哪种技术。要不是她谈判达成的交易,蜘蛛人的船坞至今仍将是个无法实现的梦想。但他们真的明白自己所创造的有多么伟大吗?我怀疑。他们有了孩子,乔新和丽塔也是,还有其他许多人。冈勒和本尼为所有小家伙建起了一个幼儿园,人类孩子和小蜘蛛人在这里嬉戏,他们的父母则携手合作。年复一年,人类与蜘蛛人的共同事业飞速发展。奇维和伊泽尔或许从来没这么想过,但是,青河活动空间的这一端势必兴旺发达,迸发出万丈光芒,成为无数个伟大文明的发祥地。这样的成就,连堪培拉和纳姆奇都难与比肩。

迸发出万丈光芒,对呀!“好,咱们定一个时间!下次新太阳出现的时候—唔,或许再晚个几兆秒,我记得新太阳刚露头时,这儿的环境有点不是太好。”大约两个世纪。完全可以和我的其他计划配合起来。

维多利亚通过特里克西娅道:“行,那就定在下次光明期。地点就在这儿这个大帐,到那时,它肯定比现在强得多。”轻轻一笑,“我得记下来,千万别睡过了头,或者跑到多少光年以外去。”

“同意。”

“太好了!”

桌边一阵七嘴八舌。

贝尔加·昂德维尔发出一阵嗡嗡声、噬噢声。跟平时一样,她的话范一个字都听不清,只觉得对方的语调凶巴巴的,丝毫不相信大家的话。好在她是国王的情报局长,请得起全职译员。坐在她身旁的津明·布鲁特带着微笑,倾听她的话。津明似乎挺喜欢这个老泼妇,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她说完以后,津明不笑了,换上能充分传达昂德维尔语意的凶狠表情,“这是彻头彻尾的愚蠢,或者说,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人类的疯狂。你只有三艘飞船,就凭这个,你就想摧毁易莫金人的大帝国?七年来,你们一直说,我们蜘蛛人毋须担心外来人侵,说一个拥有高科技的行星文明一定可以建立起有效的对外防御体系。但在他们的地盘上,易莫金人准有几千艘战舰,你却想打垮他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一直在对我们撒谎?要不就是你的一厢情愿。”

维多利亚·昂德希尔嗡嗡着提了一个问题,简洁明了,用不着特里克西娅翻译。“但是……也许……援兵……来自远方青河?”

“不,”伊泽尔道,“我……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们,青河人不喜欢战争。更容易的做法是根本不理会那些暴君。我们有句老话,等他们‘自取灭亡’去吧。”

安妮·雷诺特一直没作声,这时开口道:“你有这种想法很正常,伊泽尔,没事的。你有疑虑,但你照样为我们提供了巨大帮助。”她转向贝尔加·昂德维尔,“将军阁下,这件事必须有人去做。易莫金人和聚能,这种事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不理会他们,他们只会变得越来越强大。总有一天,他们会找上门来,吞噬一切。”

怀疑和拒绝真是昂德维尔的专利,她长长的肢腿挥动着,“说得好,但这就更矛盾了。这些年来,你们一直劝说我们在正常贸易之外为你们提供帮助,重新装备你们的飞船和武器系统。”如果她是人类,准会意味深长地朝维多利亚·赖特希尔的方向瞧一眼,毕竟国王对她言听计从,“但我们的努力岂不是全部浪费了吗?你们这是自杀。实力对比明摆着。”

安妮仍旧微笑着。但范看得出来,这些问题让她十分不安。贝尔加在许多正式场合反复强调这些观点,当然,这儿的人是不会支持她的。这些问题同样困扰着安妮。但贝尔加不知道的是,安妮·雷诺特惯于以弱击强。跟她以前的战斗相比,现在的实力对比已经是最接近的了。“不是自杀,将军阁下。我们有自己的优势,范和我又知道如何利用这些优势。”她一只手放在范手上,“人类历史上,只有极少数将领打赢过这种仗。我请的人正是其中之一。”

是啊,斯特伦曼人那次也是同样的处境。但愿老天助我一臂之力。一时间,没人开口。那团红酒向上飘去,范将手指插进酒浆中央,将它轻轻牵引到自己座位前面。“除了我的指挥,我们还有一些更加具体的优势。安妮对那个系统了如指掌,理解之透彻,不亚于任何统领。”他们的小舰队上还有些能让易莫金人大吃一惊的新硬件,人类和蜘蛛人合作开发的新技术的第一批成品。但这仍然不是舰队最重要的力量。它的力量在于,三艘飞船的乘员绝大多数都是前聚能者,深刻理解易莫金人的那套自动化机制,跟安妮一样迫切希望彻底粉碎那个机制。乘员中还有一些原来没被聚能的易莫金人。范发现,乔新正专注地望着他,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而丽塔正望着自己的丈夫,神情同样专注。要不是因为有了三个孩子,他们准会参加这次远征。就算现在,机会仍然存在。范还有四天时间可以劝说他们。这次阿拉克尼远航之前,乔新就是飞航主任,替劳的叔叔干活。来自巴拉克利亚的最新消息显示,劳的家族又重掌大权了。

范叙述着自己的计划,同时依次看着大家:伊泽尔和奇维、特里克西娅和维多利亚,当然,还有乔新和丽塔。他们仍旧觉得是在给我送葬。他们知道我们有机会,但就是放心不下。“我们一直在研究劳的记录,还有他接收到的来自巴拉克利亚的信息。直到今天,巴拉克利亚仍在继续向我们发送信息。我们瞒过了那边,让他们觉得易莫金人在这儿赢了。我们打算尽可能维持这种假象。直到进入易莫金星系,他们才会觉察到我们来意不善。另外,我们已经弄清了他们统治层中的各个派别。总而言之—”总而言之,这次远征还是危机重重。但安妮对聚能的看法是正确的,而且,这是她最大的心愿。在那以后,唔,那以后就是他自己的大计划了,而安妮将会协助他。为了得到她的协助,任何风险都值得,“总而言之,我们有机会。这是一次大赌博,大冒险。我本来打算把我们的旗艘取名为‘徒劳号’,可安妮不答应。”

“去你的!”安妮说,“我觉得‘易莫金酬劳’这个名字合适得多。胜利之后随你的便,想叫徒劳号就叫徒劳号吧!”

上菜了,范没找到回嘴的机会。他向大家演示如何将飘在空中的半升红酒引入杯中,一滴都不溅出来。他高兴地笑了,就连其他青河人都没见过这一手。这也是长期漂泊、走南闯北的好处之一。

宴会进行了几千秒,大家聊了许多事:过去的经历,为今天献出生命的朋友。谈话很正常,直到宴会快结束时,安妮突然语惊四座,提出一个包括维多利亚·赖特希尔都没想到的全新想法。

随着宴会进行,安妮渐渐放松了。范知道,直到今天,她仍然不长于交际,和大家在一起时总觉得不自在。她可以扮演角色,但在内心深处,她是个羞怯的人,只是大家觉察不到罢了。她学会了信任别人。只要话题集中在怎么对付易莫金人上,她可以谈得兴致勃勃。她比任何人更了解聚能,她的观点大大启发了朋友们。范听着她和特里克西娅与维多利亚·赖特希尔聊天,寻思着怎么改进翻译技术,让谈话比现在更自由。从我看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同寻常的人。闪闪发亮的红发,苍白、接近粉色的皮肤,跟他自己的黑发和深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在这部分人类活动空间中,她的形象真是太独特了。但紧接着,他了解到了外貌下面的东西:头脑、勇气……只要和她在一起,巴拉克利亚这一趟太值了,哪怕没有那之后的计划。

餐后饮料送到人类手里,蜘蛛人的对应物是一种小黑丸子,嚎着,顺着,然后碎到样式奇特的痰盂里去。

范频频举杯,祝在座所有人分别取得成功,也为两百年后的重逢干杯。

奇维身边的伊泽尔望着他,“重逢之后呢?解放了巴拉克利亚和弗伦克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不准备跟我们说说吗?

安妮冲范笑道:“对呀,把你那个疯疯癫癫的计划告诉大家。”

“唔。”范的尴尬不完全是装出来的。除了安妮,这个计划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或许是因为它太宏大了,甚至比他过去的计划更加宏大,“……好吧。大家都知道我们为什么来阿拉克尼:开关星的秘密,可能存在于这儿的智能生命。这四十年来,我们忍受着托马斯·劳的欺压,但同时也有许多惊人的大发现。”

伊泽尔:“对。人类从来没在任何别的地方发现过这么多奇迹。”

“我们人类觉得自己知道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只有极少数疯子还在试图突破极限,比如许多天文学家仍在钻研天空中的种种不可解之处。唔,开关星就是其中之一,我们总算能在近处好好看看它了。瞧我们发现了什么:一种我们还无法理解的星际间的物理规律;还有卡沃莱特,对于反重力物质,我们知道得更少……”

范注意到了奇维眼中的神情,停了下来。某种回忆从她噩梦般的往昔浮现出来。她转开视线,但范没有接着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轻声接过话头。“托马斯·劳过去也是这么说的。托马斯是个邪恶的人,可是—”但邪恶的人往往颇有奇思异想,能想常人所不能想,尤其是那些大奸大恶之辈。她咽了口唾沫,态度坚定多了,“我还记得聚能研究员对从下面拉上来的海洋冰块所作的DNA分析,那种变异—太惊人了,比上千个世界中所能产生的变异更大,更丰富。研究员们认为,这是阿拉克尼迥异于人类世界的生态环境造成的。但托马斯……托马斯不这么想。他觉得,这里的DNA变异未免太多了,可能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阿拉克尼曾经是诸种星际文明交汇的中心。”

伊泽尔握住奇维的手,“不止是托马斯·劳。这些事我们全都想过。这儿的碳结晶体多得不正常:钻石有孔虫,庞杂体,等等。会不会是某种外星人的计算机?可有孔虫太小,我们的L1巨岩又太大……而且,无论以前怎么样,到了现在,它们没有任何活力,只是顽石。”

桌子对面的乔新说:“也不一定,比如这儿的卡沃莱特吧,这些反重力物质可是大有活力。”

贝尔加·昂德维尔刺耳地说了几句什么,语气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津明翻译道:“嘿,又多了一批相信科尔姆异形的人,只不过换了个说法:我们的世界是个垃圾场,天神垃圾堆里的小爬虫逐渐进化,最后成了我们的蜘蛛人。真要像那样,你说的那个超人帝国现在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请记住,我说的是五十万到一百万年前的事。也许那些文明爆发了战争。人类过去有一种理论,解释你们这个太阳系的独特情况:那里是个战场,一颗太阳被摧毁了,绝大多数行星也随之蒸发,只剩下一颗。”之所以留下一颗,是因为某种高于人类、宛如魔法般的力量庇护了它,“也许我说的那个超人帝国成长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也许他们有意不打扰我们,让我们自己发展。”说出口以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解释听上去傻里傻气的。

昂德维尔的进食肢向外张开,范认识这个表情,相当于放声大笑。“你的话真是跟科尔姆一模一样!你的理论似乎能解释一切,但却没有丝毫用处,更别说证明自己的真实性了。”

冈勒·冯一只手朝空中一戳。这是人类不自觉中学到的蜘蛛人姿势。“这种理论也没什么好反对的。‘阿拉克尼这个地方,许久以前,人类许多破灭的梦想都曾是这儿的现实。’这只是个假设,简单、自足。与此同时,我们在这儿生活,周围几百光年范围,时间延续几千年。不管有什么假设,单凭在阿拉克尼的发现,已经足够我们稳赚一辈子了。”

范客气地点点头,“对,这是标准的青河态度。但是冈勒—我出生在城堡和大炮的文明中,不算冷冻冬眠期,我这一辈子也够长的了,见识过不少事。黎明时代以来,我们人类学会了不少知识,这儿学一点,那儿学一点—但学到的最重要的知识就是,我们了解了自己的极限。行星文明兴盛又衰亡,兴盛期间无比美妙,可惜它仍有自己的黑暗时代。”比城堡和大炮更加可怕的时代,“再说我们青河人。我们存活下来了,兴旺发达。但我们也有极限,最多只能一步步尽可能接近这些极限,比如光速。为了突破极限,我在布里斯戈大裂隙吃尽了苦头。发现聚能之后,我觉得终于找到了一种终结轮回、结束黑暗时代的办法。我错了。”他注视着安妮的眼睛,“于是,我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我的毕生梦想……开始关注身边的人的生活。可是,在阿拉克尼,我们终于发现了某种我们极限之外的东西。只是惊鸿一瞥,只是过去的辉煌所残留下来的一点点碎片。冈勒,我们还大有可为,大有可为……伊泽尔问我打倒易莫金帝国之后有什么打算,在我们会合之后。告诉你们,就是这个:我要追溯阿拉克尼的源头,探索那种辉煌。”

他的话完了,特里克西娅还继续翻译了一会儿。接下来,桌旁一片沉寂。伊泽尔如五雷轰顶,愣愣地坐在那儿。这些想法,范只跟安妮提起过。考虑到这里正在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剧变,这个秘密不难保守。可是,伊泽尔·文尼毕生热爱黎明时代,热爱那些破灭的梦想,而现在,他却突然发现这些梦想依然有可能实现。小伙子如痴如醉,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提了一个重要问题。不是挑剔,他恨不得范的计划取得成功,只是……

“你准备朝什么方位飞?还有……”

“什么方位?这个问题其实不算太难,再说,我们还有两百年时间呢,大可以好好考虑考虑。大家知道,拥有高科技以来,数千年间,人类始终注视着群星。几乎每一个行星文明都会走到这一步:架设直径百米的太空望远镜阵列,穷尽一切手段,搜索远方。我们看到过远方的难解之谜,不时发现来自远古的无线电信号,还有银河的磁场波动,等等。”

“要是真有什么,我们肯定早就发现了。”伊泽尔说。他知道对方会怎么回答。自古以来,这种争论始终存在。

“但我们搜索的只是我们有能力搜索的地方,银河内核处有许多地方,那里的情况我们无从得知。如果我所说的超级文明不用无线电,要是他们有比吸附式推进器更好的交通手段……他们很可能就在银河内核,我们无法侦测的地方。”开关星奇异的运行轨道十分接近那些看不见的深渊①。

【①范的这个计划犯了个致命错误:弄错了方向。高于人类文明的飞跃界和超限界在银河外围,银河内核是零意识深渊。范的壮举最后以失败告终。但机缘巧合,他终于进入了向往中的飞跃界,开始了另一番冒险,即《深渊上的火》一书的内容。】

“好吧,范,我同意,你的说法讲得通。但深入内核,这可是三万光年的旅程啊。那些隐蔽处离这儿少说也有这么长距离。”

冈勒:“比任何青河人尝试过的长旅长一百倍,途中又没有可以休养生息的文明社会,不到一千年,你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就会损坏。这种航行,我们只能想想而已,绝对不可能实施,完全超出了我们的能力。”

范冲大家笑了,“目前,完全超出我们的能力。”

“我正是这个意思!绝对超出,永远不可能实现。”

但伊泽尔眼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冈勒,他的意思是,我们今后很可能会拥有这种能力。”

“一点不错!”范倾身向前。在场的人中,不知有多少能理解这个梦想。“在头脑中做个小试验吧。假设你们身处黎明时代。那时的人一心以为,再过一段时间,科技使会突飞猛进。当然,这种看法只维持了短短几个世纪。但在阿拉克尼,你们应该多少有一点那时人类的乐观精神。你们或许眼下还不相信,因为你们没有认识到大家正在创造的这种新文明的意义。伊泽尔,奇维,你们已经为一个伟大家族奠定了基础,这个家族必将发出万丈光芒,此前的所有青河家族都将相形见细。特里克西娅、维多利亚,以及其他所有蜘蛛人,这是青河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我们现在仅仅刚刚开始了解阿拉克尼的种种不可思议之处。你们说得对,现在谈论远航,就仿佛才学会踩水的孩子夸口要游过重洋。但我敢跟你们打个赌:到下一个光明期,你们就会发展出我所需要的技术。”

他看了看身边的安妮。安妮望着他,笑着。幸福的笑容,同时又有点挪榆之意。“安妮和我,还有我们这支由三艘飞船组成的舰队的全体成员,我们打算摧毁易莫金的聚能体制。如果我们成功—当我们成功时—那里将是一个没有聚能的高科技文明。我们舰队的规模会大大扩张,至少二十艘船。到时候,安妮会让我把她的旗舰重新命名为‘徒劳号’。我们会重返这里,在这)L加装必要的设备,踏上……探索的长旅。”到那时,安妮真的会和他一块儿上路吗?她说她会的。打垮易莫金暴政的胜利会让她重振活力吗?也许她不会陪他。胜利之后,整个易莫金文明会变成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哈默菲斯特顶楼,到时候,也许她无法离开这些刚刚得到解放的人。那怎么办?我不知道。过去很长时间里,他习惯于独自一人。唉,我的变化真大呀,这种改变是多么奇妙。

安妮温和地笑着,捏捏他的手,点点头,再一次认可他刚刚告诉大家的约定。范依次打量着大家:奇维张口结舌,伊泽尔一脸极力说服自己相信这种前景的表情,只恨他肩负着太多责任,无法投身于这次伟大探险。至于蜘蛛人,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昂德维尔一脸“做出来之前别指望我相信”,维多利亚却……

他讲话的时候,维多利亚·赖特希尔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连进食肢都不动了。这时,她说话了,声音是轻柔的喉音,柔和而令人向往。特里克西娅翻译之前,没人能听懂她的意思。“这个计划,爸爸准喜欢得要命。”

“是啊。”范轻声道。昂德希尔是个天才,也是个梦想家,不折不扣的黎明时代的人物。很久以前,范便读过特里克西娅的“影像魔法日志”,昂德希尔的整个反潜伏计划尽在其中。那个人在易莫金自动化系统里钻得很深,有时深得引起了聚能状态下的安妮·雷诺特的注意。但她一直认为这是人类的阴谋活动。到最后,昂德希尔明白了聚能的性质,知道人类并没有什么大大超过蜘蛛人的人工智能系统。发现这个极限之后,舍坎纳·昂德希尔肯定失望到了极点。

安妮开始有点犹豫不决,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最后,她说出来了二这些话让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在座所有人大吃一惊,蜘蛛人更是惊得膛目结舌。她的头微微偏着,慢慢露出一个微笑。“你们都认为他肯定没活下来,对不对?可你们凭什么这么有把握?他掌握的信息不亚于我们中的任何人—却比我们多了一分想像力。你们怎么知道?这也许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安妮,我读过那些日志。如果昂德希尔还活着,他会现身的。”

她摇摇头,“不一定。渊数这种东西,以及蜘蛛人的冬眠状态,我们人类是无法理解的。就连蜘蛛人自己都不明白。舍坎纳不也认定史密斯死了吗?这个人,他不止一次使人类和蜘蛛人大吃一惊,他将蜘蛛人引向他们从未想到的方向—他看到了天上的渊蔽。我觉得他还活着,就在阿拉克尼的什么地方,打算一直活到所有谜团被解开为止。”

“这……有可能,有这个可能。”范说不清这些震惊不已的喃喃低语到底出自特里克西娅还是维多利亚,“我们不确知他的最后着陆点在高原的什么地方。如果那是一处他从前发现的藏身处,说不定他真的还有一线生机。”

范的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阿拉克尼。行星侧倾三十度,像一颗巨大的黑珍珠。金色、银色的光斑散布在整个大陆,跨过微微反光的东部海洋,直到南半球。但是,行星上仍然存在大片大片的黑暗。黑暗和严寒将笼罩着那些地方,直到暗黑期结束。范心中一亮:是啊,那个老蜘蛛人说不定真的沉睡在下面某个地方,等待着自己下落不明的伴侣……这是他一个人的潜伏,最惊人的潜伏。

飞得高,飞得低,学习再学习,多少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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