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爪族的世界只有不到八个星期了。范和蓝荚都这么说。只要界区分界地带保持稳定,只要他们不在这几周内被追兵赶上。
不到两个月了,抛在身后的是整整六个月的旅途。但和过去不同,现在的每一天都是一次挑战:或是客客气气掩饰之下的对峙,或是猛然爆发的以死相胁——比如范夺走蓝荚替绿茎制造慢车的设备时。
范搬到指令舱里住下了,偶然离开时总要死死锁上舱门,只有他自己的身份识别卡才能打得开。他剥夺了——或者自以为剥夺了——飞船自动化系统的全部高级控制权限,这样一来,他和蓝荚必须随时配合、合作。但与以前不同,每一个措施都非常慢,先由蓝荚详加解释,实际操作全由范动手,连演示都不肯让蓝荚做。每到紧要关头,范不得不交出控制权时,总免不了一场激烈争执,常常发展到险些动武的地步。每一天,追兵都离他们更近一点,大群杀手,后面还紧紧跟着斯坚德拉凯的一小撮幸存者。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公司的舰队显然还有一批残兵在继续战斗,决,合向防卫同盟复仇。有一次,拉芙娜建议范与商务安全舰队取得联系,劝说他们改变目标,攻打瘟疫的那支沉默舰队。范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现在还不用,也许永远用不着。”说完便转过身去。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回答让拉芙娜松了一口气。这样一场战斗完全是自杀性的,成功的希望极其渺茫。她不希望自己最后的同胞为她而死。
就算纵横二号能够抢在敌人之前赶到爪族世界,到达之后他们还能剩下多少时间!有些日子里,拉芙娜彻底崩溃了,痛哭流涕。是杰弗里和绿茎让她重新振作起来。这两人需要她,在这最后几个星期,她仍然可以帮助他们。
铁先生的防御计划正在稳步发展。爪族人甚至在宽频无线电的研制方面取得了一定成功。铁先生报告说,木女王的主力正在北进途中。跟时间竞赛的种族不止一个啊。她每天都在飞船资料库里花几个小时工夫,为杰弗里的朋友们提供更多的发明和设计。像望远镜之类东西很容易,但其他的……这些努力不会白费。即使瘟疫赢了,它的舰队也可能不理会当地人,只满足于消灭纵横二号,夺走反制手段。
绿茎正逐步好转。起初拉芙娜还担心这种好转只出于自己的想像。她每天都要花时间陪陪绿茎,渴望从她的反应中看出好转的迹象。一开始,绿茎“离她很远”,就像人类受了中风或截肢之类打击。说出恐怖的事实时她的精神极度亢奋,之后似乎又退缩回去。也许只是因为拉芙娜如此频繁地陪伴她,绿茎对她的存在有反应,于是表面上才有了好转。蓝荚坚持说她在好起来,但他总是这个样子,固执得很,不可采信。两个星期,三个星期——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车手和慢车联结处在逐步密合,绿茎的话越来越有条理,重要的事已经不常忘记了……甚至,有时仿佛是她在帮助拉芙娜。有些事拉芙娜一时看不明白,绿茎却看到了。“害怕我们车行树的不止范阁下一个人,蓝荚也害怕,怕得揪心。他甚至不敢对我承认,但他的确怕我们全都受了小车影响,已经无法独立于小车之外了。他拼命想对范阁下证明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其实是想说服他自己。”她沉默了许久,一根枝条拂着拉芙娜的手臂。舱室里仍然有阵阵浪潮声,包裹着她们,但飞船的自动控制系统已经无法提供真正的潮水了。“叹气。亲爱的拉芙娜,我们只好假装有潮水。但是,总有地方存在真正的大海浪潮,无论斯坚德拉凯出了什么事,无论这里会出什么事。”
在自己伴侣身边时,蓝荚轻言细语,一团和气。可如果单独和拉芙娜在一起,他的怒气便发作出来。“不,不,我不反对范阁下驾驶飞船,至少现在不反对。如果换了我掌舵,可能现在咱们能稍微往前面赶一些,但后面最快的飞船照样会死死咬住不放。我生气是为别的事,女士。你也知道,潜到这么深处,我们的自动控制系统本来已经故障重重,范却还在进一步伤害它。他自己写程序,接管自动化系统的控制权,还在系统里大做手脚,整个环境调控系统搞成了一个大陷阱已经被他。”
这些拉芙娜自己也看见了。纵横二号的指令舱和飞船的制造车间现在一片杀气腾腾,像慑人的哨卡。“你也知道他害怕,如果这样做能让他觉得安全些——”
“关键不在这里,女士。只要能让他接受我的帮助,让我干什么都可以。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非常危险,会送掉大家的性命。我们的底层自动化设备本来就不可靠,他这么一弄,不可靠更了。如果遇上紧急情况,环境调控程序肯定会出毛病:大气泄漏,温度也逃跑了,什么坏事都冒出来可能会。”
“我——”
“范怎么就不明白?他实际上什么都控制不了!”他的语音合成器发出一声不协调的尖哨,“可以把好端端的一切都破坏掉,但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他需要我的帮助。我一直是他的朋友,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范明白,范太明白了。他和拉芙娜有时还能说说话,他们俩的争吵是拉芙娜一生中最痛苦的事。但也并不全是争吵,有时两人甚至能理智地讨论问题。
“我没有把持一切,拉芙娜。至少没像瘟疫控制车手一样攥得死死的。我还有良心,时时要受良心谴责呢。”他转身离开控制台,冲她的方向勉强笑了笑,表示他知道自己的话破绽百出。就是因为这种微笑,还有与之相若的其他举动,拉芙娜才坚信不疑:从前的范还在,有时还会发出从前的声音。
“天人裂体怎么样了?我瞧你一连几个小时盯着超波轨迹图,要不就是在资料库和新闻组的帖子里拼命翻腾。”扫描速度之快,不是人类头脑赶得上的。
范耸耸肩:“它在研究追击我们的飞船,想弄清哪艘船是哪个集团的,有什么功能,等等。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这种时间里我的自我意识出门度假去了。”这种时候,范的头脑转化成为一个处理器,供老头子下载进来的无论什么程序使用。范几个小时丧失记忆,大脑一片空白,换来的也许是天人级别的灵光一闪。问题是他一点儿也记不得那些一闪即逝的灵感。“我只知道这个:无论这个天人裂体是什么,它的功能很有限。驾驶飞船之类日常事务还是只有我老范亲力亲为。”
“……还有我们,范。蓝荚很乐意帮助你。”拉芙娜轻声道。平常,只要一谈起这类话题,范马上冷得像一块冰,或者当场爆发出一阵怒火。但今天,他只是一偏脑袋。“拉芙娜,拉芙娜。我需要他,这我也知道……而且,而且我也希望有他帮忙,希望……我不至于非杀了他不可。”不至于现在就杀了他。范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拉芙娜觉得他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了。
“天人裂体是不会知道蓝荚——”
“不是天人裂体。它不会逼我做出那种事。我做的,人人都会这么做……押在上头的赌注实在太高了!”声音怒气冲冲。也许现在就是她的机会,也许她能说服他。
“蓝荚和绿茎是忠于我们的,范。除了安眠星系那一回——”
范叹了口气:“是啊。这些我想过很多次了。他们是从斯特劳姆来到中转系统的,是他们提醒弗林尼米集团注意那艘逃亡飞船。可能是事先安排的圈套,但也可能他们真的不知情……甚至可能是瘟疫的对手安排的圈套。反正,那个时候他们是无辜的,不然瘟疫一开始就会知道爪族世界的事。在安眠星系之前,瘟疫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相信,就算在安眠星系,蓝荚也是忠于咱们的。我当时有什么武器他全清楚,比如我的侦察机器人,大可以警告其他车手。”
拉芙娜一阵惊喜,心中生出新的希望。他真的想通了,还有——“出问题的只是小车,范。它们才是机关,等待机会暴起伤人。我们在飞船上与外界是隔离的,绿茎被感染的小车你又已经摧——”
范连连摇头:“不仅仅是小车。在某种程度上,连车手的身体结构都留下了瘟疫的印记。不然就无法解释绿茎怎么转变得那么快。”
“是、是的。有风险。但相比之下,这个风险是很小——”
范没有什么表示,但他的某一部分仿佛正远远飘离她,拒绝接受她提出的帮助。“小风险?咱们谁说得准?赌注实在太高了,我在走钢丝,举步维艰,左右为难啊。不让蓝荚插手,瘟疫的舰队就会把咱们炸个粉身碎骨;如果他手插得太深,他或者他的哪个部分背叛了咱们又怎么办?而我有什么武器?只有个天人裂体,还有一堆记忆……说不定纯粹是瞎编乱造出来的,这才是一切谎言中最大的谎言!”最后两句话轻细得若蚊鸣。他抬起头,望着她,眼神无比冷漠,同时无比茫然。“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手里一切武器都要用起来,我自己这件武器也一样。无论如何,我一定要领着咱们到达爪族世界。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老头子的天人裂体带到底层。”
三个星期后,蓝荚的预言变成了现实。
在飞跃中界,纵横二号像一头结实的牲口,就连出事受损的超能驱动器都只是逐步失效。而现在,飞船无时无处不出毛病,简直千疮百孔。大多数毛病与范的毛手毛脚无关。中转系统改装飞船时没来得及作最后总检,纵横二号用于底层的自动化系统没有哪个部分可以完全信赖,不用担心。先天痼疾,再加上范胡乱搞的那些“安全措施”,情况于是更趋严重。
飞船资料库里储藏着普通底层自动化系统的源代码。范花了几天时间调整代码,使之适用于纵横二号。安装系统时,四个人全待在指令舱。蓝荚主动请求帮一把,范疑心重重地核验着他提出的每一项建议。安装正进行到三十分钟,主通道里突然响起一阵阵闷声闷气的敲击声。如果只有拉芙娜,这种声音她肯定不会理睬,只会稍微有点奇怪;纵横二号上从来没有这种响动。
范和蓝荚的反应却极其迅猛,迹近恐慌。太空飞行员们没有哪个喜欢半夜三更听到莫名其妙的砰砰响动。蓝荚奔向舱门,枝条在前树干在后,箭一般飞了出去。“我什么都没发现,范阁下。”
范飞快滚动着显示窗上的图表和配置,检查自己的命令格式、作出的配置变化。“这儿有些警示灯,但——”
绿茎正想说什么,蓝荚已经飘了回来,他的语速很快。“我不相信。像这种事故肯定有图像,有详尽报告。出事了,大麻烦。”
范瞪他一眼,继续检查诊断窗。五秒钟过去了。“你说得对。情况报告和过去的报告混在一块儿了。”他开始抓取各摄像镜头拍摄的飞船内部情况,发回报告的只有一半,但他们看到的图像……
飞船的蓄水区已经成了空洞,弥漫着冰雾。撞击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成吨成吨的水倒进了太空。十来处辅助设备发生故障,还有——
——飞船制造车间有装甲保护的大门倒下了。低瓦数的激光切割工具不停发射着激光束。破坏严重到这种程度,显示窗上的诊断程序居然还在显示代表正常的绿光和黄光,或者根本不作任何报告。范切换到设在车间里的一个摄像镜头。车间里起火了。
范跳了起来,一头撞上天花板。一时间拉芙娜还以为他会亲自冲出舰桥救火。但他马上镇定下来,把自己固定好,阴沉着脸,开始尽力扑灭大火。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舰桥上几乎没什么声音,只有范的喃喃咒骂声——能正常运行的东西不多。“联锁制动系统失灵。”这句话他嘟哝了好几遍,“火警探测器完蛋了……无法排除车间里的空气,激光器把设备全融掉了。”
飞船火灾。拉芙娜以前见过这类事故的图像资料,可当时总觉得这种事是完全不可能的。真空状态的太空中,怎么烧得起火来?再说重力为零,就算船员没有排尽空气,火燃起来了,转眼间也会自己熄灭。但现在,车间摄像镜头拍下的一片弥漫烟气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没错,火焰只能吞噬附近的空气,舱壁上有的地方受真空保护,连涂层都没有烧起来,只是有点烤蝴了。但火焰朝四面蔓延,不断向有空气的地方延伸。有的地方,热度形成的空气涡流一改变方向,本来己经熄灭的火焰便猛然间火势大张。
“还有空气流动,火焰在吸引空气,范阁下。”
“我知道。关不上通风口,准是熔化后打开了。”
“也许可以用软件控制。”蓝荚顿了片刻,开口道,“试试这样——”在拉芙娜看来,蓝荚的指点毫无道理,只是在软件底层瞎兜圈子。
但范点点头,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速移动着。
车间里,火苗在舱壁流动得更远了,火舌已经伸进范的太空盔甲内部。范在这套盔甲上花了不少时间,最近一次改装刚刚完成一半。拉芙娜突然想起,范最近正在试验活性盔甲……里面有氧化剂。“范,盔甲密封好了吗——”
火灾发生在船尾方向,离他们六十多米,中间隔着十多扇密封舱门。所以,爆炸声很轻,远远的,几乎像没什么大碍。但摄像镜头传来的画面中,盔甲四分五裂,火焰得意地吐着火舌。
几秒钟后,蓝荚的建议奏效了,车间的通风口封死了。炸毁的盔甲里继续闷烧了半个小时,但火势没有蔓延到工作间之外。
清理余烬,估计造成的破坏,确信一时不会发生新的灾难。这一切花去了两天时间。到了爪族世界之后他们没有威风凛凛的盔甲可穿了。范总算抢救回来一支射线枪,这是他装在大门外把守车间的。事故造成的破坏波及全船,联锁制动系统失灵后出现这种情况是很典型的。损失了百分之五十的蓄水,飞船着陆舱也丧失了自己的自动化操作系统。
飞船的火箭推进器严重受损,功能大降。在星际太空飞行时还不打紧,但到旅途终点,必须依靠火箭推进器才能与目的星球保持同步。到那时,他们只能保持0。4个标准重力加速度了。幸好反重力垫还能用,不至于影响在目的星球重力井中的行动,也就是说,在爪族世界上着陆不成问题。
拉芙娜明白他们是多么接近人船尽毁,但她更害怕的却是范。她密切注意着他,惟恐他把这次事故当成车手们的阴谋。这种想法将会成为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非狂性大发不可。但奇怪的是,现实几乎与她的想像正好相反。范极其痛苦,心情沉重,这很明显。但他没有指责他人,只顾埋头收拾残局。现在他与蓝荚能多说几句了,尽管还是不让他调整自动化系统,但可以谨慎地多听取一些蓝荚的建议了。两人协作,总算让飞船大致恢复了火灾前的状态。
她问过范。“我的想法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他沉吟半晌,道,“过去我想平衡好不同的危险,但弄砸了……也许根本不存在平衡的可能。也许瘟疫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天人裂体过去太依赖于范一个人了,现在,也许它适当调整了自己的偏执心态。
离开安眠星系已经七周了,再过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能赶到爪族的世界。不知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偏偏这时,范又一次进入大脑空白状态,一连持续了两天。在此之前他一直忙个不停,徒劳地想以手工方式检查抵达目的地后可能需要的自动化系统。拉芙娜甚至无法让他停下来吃点东西。
导航显示窗证实了新闻组的消息和范的直觉,尾随着他们的有三支舰队:瘟疫的直接下属、防卫同盟,还有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舰队的残余力量。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和它们牺牲品的残余部分。防卫同盟仍然时常在新闻组发布消息,大吹大擂。斯坚德拉凯安全舰队也贴过几张简短的帖子,驳斥同盟的谬论——但次数不多,大多数时间保持着沉默。他们不习惯宣传,但更可能的是,对这些己经不感兴趣了。向敌人复仇,这就是斯坚德拉凯人的惟一目的。至于瘟疫的舰队,新闻组迄今未见他们的任何帖子。综合分析启航时间和掉队飞船的情况之后,追踪战争兴趣组得出结论:这只舰队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安眠事件后,瘟疫匆匆忙忙大范围收集任何它能控制的飞船,组成这只一声不吭的沉默舰队。拉芙娜知道,战争兴趣组的分析有一点错了。几个星期以来,他们向纵横二号发送了三十多次信息——信息编码是树族小车维护码的格式。范让飞船拒收这些信息,不阅读,立即删除。命令下达之后,他又忧心忡忡,害怕飞船暗中违反他的命令。说到底,纵横二号毕竟是树族的飞船啊。
但是现在,内心忧惧交加的折磨已经离他而去。范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凝视着显示窗。用不了多久,斯坚德拉凯人便会赶上防卫同盟,至少一部分坏蛋马上就会付出代价。可瘟疫舰队却会毫发无损,或许防卫同盟也会有一些幸存下来……也许,范现在的离神状态只是天人裂体绝望了。
三天时间过去了,范骤然间回过神来。他的脸庞略显消瘦,除此之外,他比几周以来更像过去的范。他让拉芙娜把车手们叫到舰桥上来。
范朝悬浮在显示窗中的超波轨迹图挥了挥手。三支舰队的分布情况大致呈一个圆柱形,深度约五光年,直径三光年。画面只显示了这个圆柱形的中央部分,追兵中速度最快的飞船便集中在这个区域。每艘飞船由一个明亮的光斑表示,每个光斑后拖着一条亮度稍暗的尾迹,即飞船驱动器留下的超波轨迹。“我用红色、蓝色和绿色标示出了每艘飞船所属的舰队。归属关系是我的推测,目前我只能分析到这种程度。”在这种比例尺的画面上,最快的飞船聚集在一起,密密麻麻,光斑混杂成了一团白光,但还能从后面的尾迹辨认出不同的色彩。画面上还有其他记号和标注符号,都是范设置的,但他有一回对拉芙娜承认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这一团,也就是最快的分队中最快的飞船,正在逐步赶上我们。”
蓝荚犹犹豫豫地说:“如果你批准由我直接操纵飞船,我们也许还能更快一点儿。快不很多,但——”
范的回答还算客气:“不。我在想另一个办法,拉芙娜以前跟我提过。始终存在一种可能……我……觉得,现在,采取这个办法的时候到了。”
拉芙娜向显示窗走近几步,凝视着上面的绿色轨迹。其分布情况很接近新闻组所说的斯坚德拉凯残余舰队。我的同胞只剩下这么多了。“一百个小时以来,他们一直极力赶上同盟舰队,与之交火。”
范的视线与她的碰在一起:“是呀。”他轻声说,“可怜的人啊,简直是从绝望之港飞出来的绝望舰队。换了我的话,我会——”他的表情再一次平静下来,“他们的武器装备如何,你知道个大概吗?”这句问话只是修辞性的,没多少实际意义,但总算把这个问题摆上了桌面。
“战争追踪组认为,自从防卫同盟开始高谈阔论‘消灭害虫’以来,斯坚德拉凯人便作了应付不愉快冲突的准备,安全舰队向外太空展开,进行纵深防御。他们的战舰是由货船改装的,配备本土设计的武器。战争组相信,如果对方投入全部攻击力量,他们是抵挡不住的。但有一个前提:防卫同盟决心承受重大伤亡。斯坚德拉凯人的错误在于,他们从未预料到袭来的是星球毁灭级的打击。于是便出现了这种情况:防卫同盟的舰队出现了,我们的人上前迎击——”
“——与此同时,星球毁灭级的炸弹却直奔斯坚德拉凯的心脏而去。”
戳进我的心脏。“是这样。同盟肯定几个星期之前便投放了这种炸弹。”
范·纽文短促地笑了一声:“要是眼下我在同盟的船上,肯定有点心惊肉跳。他们的力量分散,数量也减少了,斯坚德拉凯的改装战舰速度又那么快,跑不赢它们……我敢打赌,斯坚德拉凯还活着的每一个飞行员早就横下一条心,决心跟敌人拼个同归于尽。”激昂情绪转瞬即逝。“唔,他们不可能消灭全部同盟飞船,或者瘟疫舰队,更不用说同时消灭这两者。这样就没意义了……”
凌厉的目光射向拉芙娜:“如果我们不管他们,由他们去,斯坚德拉凯人最终会赶上防卫同盟,尽最大努力炸得他们见鬼去。”
拉芙娜只能点头:“据他们说,十二小时左右。”
“那以后,只剩下瘟疫自己的舰队紧紧咬住咱们的尾巴不放。但是,如果我们可以劝说你的同胞跟真正的敌人交锋……”
这个方案正是拉芙娜最害怕的噩梦:斯坚德拉凯的全部幸存者为拯救纵横二号而死……或者说,因为作出拯救纵横二号的努力而死。斯坚德拉凯舰队消灭瘟疫全部飞船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但是,他们本来就是为了战斗而来,为什么不将复仇的怒火喷射到真正的敌人头上?噩梦之后,得出的便是这个结论。这样一来,正好与天人裂体的计划吻合。“有一个难处。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那第三支舰队的目的何在。无论我们想对他们说什么,发出去的消息都会被别人听到。”超波通讯本来有很强的方向性,但他们的追兵之间实在靠得太紧了,彼此间杂,难以保证超波通讯不被窃听。
范点点头:“一定要跟他们接上头,而且要保密。一定要劝说他们改变战斗方式。”轻轻一笑,“我想,我们正好有设备……可以办到。蓝荚,你还记得吗?在中转系统的时候,你说过你们从斯坚德拉凯运的那批货,就是被‘污染’的那批。”
“是这样,范阁下。货主是那种尖牙大嘴的类人族,货物是三分之一板一次性板式加密图像信息,由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公司生成,现在仍然存放在飞船的保险柜里。当然,没有其他两板,这件货物一文不值。”以每克重量而论,加密信息可能是星际间飞船运载的最贵重的货物了。纵横二号的货单上便开列了一件来自斯坚德拉凯的一次性加密通信板,准确地说,三分之一板。
“一文不值?恐怕不至于吧?哪怕只有三分之一板,也可以保障我们的通讯安全。”
蓝荚的枝条一耷拉:“我必须不能误导你,范阁下。没有哪位负责任的顾客会接受这种形式的通讯保障。它可以保障通讯的安全性,但另一方却无法确认你的身份,不能确定你是不是你声称的那个人。”
范的视线投向拉芙娜,脸上又露出过去那种微笑:“只要他们肯听我们说话,我想咱们是可以说服他们的……不好办的地方在于,我只希望那边的一支舰队听我讲话。”范说出自己的计划。车手们一边听,一边簌簌地交头接耳。跟他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之后,拉芙娜对他们的语言已经有了点感觉。或许只不过因为她太了解这两人的性格了?跟往常一样,蓝荚忧心忡忡,认为这个方案行不通,绿茎则让他好好听范说什么。
但是,当范说完时,个子较大的那位车手并没有跳起来反对。“距离七十光年,超波通讯是可行的,甚至可以即时传送图像。不过你说得对,通讯波束在这个距离上会铺展开,彼此相隔较近的飞船都在覆盖范围内。如果你能确认一艘位置离其他船只较远的飞船属于斯坚德拉凯,那么,你的计划是可以成功的。那艘飞船可以利用舰队内部通讯渠道将你传递的信息转给舰队的其他飞船。但我必须诚实地告诫你,”绿茎的枝条温和地拂着蓝荚,表示反对。蓝荚拨开她,继续道,“没有哪个具有专业素养的通讯技师会同意你的通讯请求,甚至可能干脆拒收你的信号。”
“笨。”绿茎总算说话了,语音合成器传出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你总是这么说,除非通话对象是付费的客户。”
“叭①!是的,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我同意试一试,但我担心……我恳求你不要在通讯中指责树族的背叛行为,范阁下。希望你能保证这一点。”
范·纽文还了他一个笑脸:“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①树族感叹词。】
阿丽亚娜舰队——商务安全公司舰队的许多人都这么称呼自己。阿丽亚娜是古老的人类神话中一艘飞船的名字,其源头早在尼乔拉时代之前,甚至可以上溯到图沃—诺斯克联合文明时期。该文明存在于古老地球所属的太阳系中各小行星上。传说阿丽亚娜是一艘大型飞船,在图沃—诺斯克文明毁灭之前被发射进入星际太空。飞船机组成员目睹了故乡毁灭,一生乘着飞船漫游在黑沉沉的无尽太空中,飞船的生命支持系统慢慢失灵,船员们一个接一个死去。这是个让人毛骨惊然的传说,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它才历经千万年,流传至今。现在,斯坚德拉凯毁灭了,舰队逃了出来。阿丽亚娜的传说仿佛突然间变成了现实。
但我们不会慢慢老死。舰队一级舰长基耶特·斯文森多凝视着轨迹图。这一次,文明的毁灭是一桩谋杀,谋杀者已经近在咫尺,复仇之手可以抓住他们。这些天来,舰队司令部尽力指挥下属飞船机动,逐步接近防卫同盟。根据轨迹图,复仇的时刻已经十分、十分接近了。同盟和斯坚德拉凯两支舰队的主力轨迹交错,形成闪闪发亮的一团,其中还包括第三支舰队,即沉默舰队。光从轨迹图上看,有人也许以为各飞船已经进入开火距离了。事实上,敌对飞船虽然几乎处于同一空间,有时相距不过十亿公里,但它们之间还隔着数千秒的距离。所有战舰都处于超波驱动状态,每秒跃迁十余次。这里已是飞跃下界,每次跃迁只能越过几分之一光年。在这种状态下,要捕获一艘和自已步调不一的敌方战舰,只有先调节自己的跃迁步伐,与敌人保持精密同步,趁双方处于同一空间时以类似小型自控舱的智能导向武器覆盖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