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震动,基普醒了。
他感觉自己出事了。
车不见了。人呢,躺在露天里,连宇航服也没穿。不过还活着,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只是全身不适,僵硬得很,连抬头也费力。西边的天空,星星还亮着;头顶上,却是一抹黑;再往东,天空又明亮起来,太阳周围一片血红。
那太阳——
不再黑了,像一块炽热的铁,发着红形形的光。体积也膨胀了,要比原来从摸倍。上面斑斑驳驳地分布着一些不规则的黑块,像一片片黑色的大陆。最大的一片点缀着一些火红的斑点和裂纹,像一张难看的脸。然而,它发出的光冷冷的,没有热。基普就躺在它的辉光下,瑟瑟发抖。
基普感到身体又冷又笨,站不起来。他把手臂枕在身体下面,勉强抬起头,看了看周围,想弄清自己究竟在哪里。他发现自己脸朝上趴着。身体下面是什么东西,他不知道,只觉得平而且硬。尽管那东西颜色古怪,黄绿相间,但很可能是块金属板。它浮枉黑色的水面上,水池四面围着错落的冰壁,原来是一个冰窟。在东方猩红光亮的映照下,冰壁闪着寒光。
头再抬高些望出去,越过冰壁,充满视野的,是望不到尽头的平坦冰面。他转过僵硬的身体,再往西面望去。发现远处有一座高台,台上巍然耸赢着一座方形的黑色建筑——
通天门神殿!
蜕变升天者的圣地。
基普在慢慢忘掉原来的自己,变成一个新的非我。有一阵,他感到糊涂,看到通天门神殿时。他的脑子下廓清了,原来,自已实实在在地老了,又迟钝又笨拙。他当然知道通天门神殿,从来就不曾忘记过,那是圣地,最神圣的地方。自大海封冻至神殿前面的坡道时,它就被废弃了,空空地立着,直到如今。但在封冻以前,已经有上万代的两栖人来到这里,完成了变形升天的蜕变。他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通天门神殴,不过他父亲看过。那还是在父亲蜕变的时候。后来,父亲又飞回来,被它的神奇迷住了。
那是坡道。当年,曾经有数百万两栖人浮出海面,爬到这里来,蜕去了身上适于海洋生活的厚皮。
那是神殿的高墙。上面,有宝石镶嵌的马赛克全景画,显示了两栖人变形蜕变的全过程。
那是高墙上的阳台,飞天——升天后的两栖人——栖息的地方。
那高高在上的椭圆形窗口,是飞天进入神殿的通道。
还有后墙上的那些大块的黑石头,上面雕刻着刚长出新翅膀的飞天,以及那些扎入水中、捕食它们的凶猛黄眼怪。
他原来称问天,离飞天也就一步之遥了;如今他改称观海,只能巴巴地守在这儿,哪儿也去不了了。他呆在这地方,担任警戒,防止黄眼怪袭击他的伴侣。黄眼怪是一种厉害的食肉动物,大冰封以后,它们觅食的海域被冻结,断了食物来源,便逃到这一带来。它们饥饿绝望,见什么吃什么。观海在这里呆了很久很久了,每当发现黄眼怪在他躺的筏子附近潜水,他便钻到水下,警告在那里捕鱼的妻子。妻子称逐波,那还是很久以前用的老称号了。那时,大海还在流动,四处翻着浪花。
然而,除了警戒,观海还有一个使命,那就是守候着飞天的归来。他殷殷地盼望着,盼望有一天,一个飞天归来,给他们衔来长生石。他及他的同类出生在海里,生活在海里,然后经历蜕变,长出翅膀,成为飞天,最后飞往太阴大地。刚变飞天的两栖人都许诺,要为留在海里的同伴们衔回长生石。然而,没有一个飞天给他衔来长生石。现在他的蜕变期已经过了,他只担心着妻子逐波和他们的儿子远游。他盼望着,有飞天为他的妻儿衔来长生石。
现在,妻子和儿子绝望了。他自己呢,也因为他们的绝望而感到绝望。妻子一直在捕鱼,可由于长期封冻,大多数鱼类已被冻死,无鱼可捕了。随着海面结冰,空气阻隔,需要直接呼吸空气的海生动物便绝迹了;虽然深海还未冻结,可深海鱼类却越来越少,就连银鳍鱼也十分罕见了。远游总是潜到极深处的淤泥中,寻找那些不幸溺水身亡的飞天的骨骸,希望借此找到飞天们戴在身上的长生石。
“观海!天神的恩赐!”
寻声望去,只见逐波的头破水而出。观海连忙赶过去,心疼地将妻子拉上坡道。由于过度疲劳,她的冠已经失去光泽,但大大的眼睛和精巧的颧骨仍昭示着她的秀美。和她靠在一起时,可以感觉到她的一根根精瘦的肋骨,但在他眼里,她依然毛色光鲜,乌黑发亮,光彩照人。一家三磕切,就数她捕鱼的本领高,可她把自己的所得差不多都给了儿子,自己总是吃得太少。
“银鳍鱼!”她兴奋地上叫着,“我还以为它们全死光了,不想在石缝里还能找到这么几条,我只发出一束声波,便将它们全击倒了。”她看了看筏子四周,突然焦急地问道,“远游呢?他没回来吗?”
“还没有。他潜得太深了,要呆很久的。”
观海把妻子拉近些,听她呼哧呼哧地呼吸声。她在水下呆得久了,此时上来,正贪婪地呼吸着。稍微缓过气来后,她便骄傲地从喉囊里吐出三条小鱼来。
“这真是天神的恩赐!”逐波说道,前鳍虔诚地垂着,“天神知道我们困苦,特地给我们每人送来一条鱼。”
她选出一条最大的,放在一边,给儿子远游留着。
“这是给我们的好儿子的。”她一边说,一边又把中等大的一条分给了观海,把最小的一条留给了自己,“儿子是天神赏赐给我们的最珍贵的礼物,可他让我操透了心。他太自恃自己年轻力壮,不惜身体,过分劳乐;太自恃自己的胆量与勇气,不惜到冰下潜水,下到极深处,寻找失事飞天的遗骸。更让人担心的,是他的不幸。多少年了,他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配偶。”
“希望总会有的。”观海在一旁鼓励道。
“永远不可能了,”她痛苦地低语道,“因为再没有别的幸存者了。”
“是的,也许在海里是没有了。不过,现在他想要的是长生石,是到达太阴大地的机会。”
“我记得……”她闭上眼,靠着观海,慢慢叙说起来,“我记得儿子见过他爷爷的长生石。那时,他还是个小蝌蚪,不及我的鳍长,但是他被那黑石子给迷住了。他摸着它。向爷爷打听起长生石的情况来。
“爷爷告诉他说,那是飞天的第二脑,可以让他的肉身永远活在虚空里。还说,他自已那颗长生石是在占代一个飞天的船只失事地点找到的。儿子又问,长生石是如何做成的。回答是,飞天自己长出来的,从肉冠里长出来的。爷爷还告诉他,长生石是两栖人生命的最高阶段。两栖人一生要经历三个阶段:鱼——鸟——石。
“儿子当时就说,将来他要像爷爷一样,潜到冰下去,找到自己的长生石,然后跟爷爷一起到太阴大地去。”
观海紧紧搂着她,一同沉浸在对过去时光的回忆里。
“自那时起,”逐波继续说道,言语中充满了伤感与忧愁,“他从未忘记过寻找长生石的事。为了找到长生石,他潜水比谁都潜得深,钻在淤泥里。把找到的任何一艘腐烂船只都翻了个底儿朝天,寻找他从来没有找到过、也将永远找不到的长生石。”
偎依在观海的怀里,呼吸着寒冷的空气,逐波不觉微微发抖。她睁开眼来,抬头望天,目光从东方一直扫到西方。东方,满天血红,太阳欲灭;西天,通天门神殿上空,早已是午夜星空,群星闪烁。
“是的,儿子永远找不到长生石了。”逐波喃喃低语道,“因为我们的世界正在灭亡。我想,我们恐怕是海里的最后三个幸存者了。至于飞天——”说到这里,逐波的前鳍因疑惑而颤抖起来,“自孩提时代起,我就目睹朋友们一个个升天飞去,耳听他们的一个个诺言,说要为留在海里的我们衔回长生石。可他们一去不复返,没有一个回来,包括你父亲。”
“是啊,现在的确是一个艰难的时期,”观海略一抬头,朝那个血红的、已不再温暖的太阳方向指了指,说道,“寒冷和饥饿伴随着我们。可远游依然保持着一颗我们早已失去的年轻的心,充满了勇气与信心。漫长的寒冻也许永无尽日,然而他将继续寻找,游得更远,潜得更深,呆得更久,直到找到他的长生石。”
“但愿如此。”逐波叹了口气,说道,“我为他祈祷。”
“我找到啦!”一个声音突然从水里传出来,充满了成功的喜悦,“一颗完美的长生石。”
远游从水里一跃而出,逐波赶紧奔过去拉他。不等她赶到,远游已经爬上筏来。只见他冠子高高地挺立着,亮闪闪的,上面戴着一颗亮晶晶的黑石子。
他一下躺倒在筏子上,长长吸了口气,冷得直哆嗦。
“你可把我们急死了。”儿子缓过气来后,逐波责备道,“你在下面呆得太久了。”
“我找到一艘失事船,”远游边说边喘气,“离这儿很远,远得不可能再去第二次。那船是很久以前沉没的,船身全腐烂了,只剩下些船上装载的货物,如玻璃、陶瓷和黄金等不会腐烂的东西。”
“孩子,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找到长生石的。”逐波睁大眼睛,急切地问道。
“先讲那些遗迹吧。”远游用冠轻轻抚摸着母亲,说道,“我在那里发现许多精美的瓷器,瓷器上有图画,图面里描绘着一种奇怪的人,没有翅膀,生活在没有冰霜的陆地上。陆地上到处散落着一座座绿色的塔,在阳光下闪着碧绿的光泽。据说,那塔便是山,遍及塔身的绿色便是树和花。那里的太阳又大又亮,时而高,时而低,时而又消失了。我想,那是因为世界还在运转的缘故。”
“那长生石呢?”逐波问道。
“就是在那儿的淤泥里发现的。我在那里又挖又找,直累得精疲力竭,什么也没发现,没有骨头、石头,连锚也没有,就在我所带空气已经不多而要返回的时候,在淤泥中的一簇珊瑚礁上,我发现了预想不到的东西,一大堆骨头。有黄眼怪的头骨、爪骨和长着利牙的颚骨,还有一副飞天的骨骸。”
“长生石在哪儿?”
远游从喉囊里吐出来,递给父亲。
“爸爸,这是我献给您的。”
老观海感动得眼皮直动,快要流下泪来。他轻轻闭着眼睛,沉浸在惊喜和幸福里。过了一会儿,又眨了眨眼,睁开来,重新端详着儿子,又是骄傲,又是羡慕。因为,他看到,尽管饥饿和劳累让儿子消瘦了许多,可他依然那么英俊漂亮,匀称结实,力大无比,完全有能力继续从事潜水,捕鱼寻宝。
是的,他依然年轻力壮,有望蜕变升天。
“这一份最珍贵的奉献。”老观海低垂着的冠,轻轻挥了挥,拒绝接受儿子的礼物,“你有这份孝心,能找到这样的宝物,天神会保佑你的,没有辱没你神圣的名字。只是我老了,过了蜕变期,早已升天无望了,你把宝石送给你妈吧。”
远游把长生石递给母亲。
“给您吧,我亲爱的母亲。这也是父亲的愿望。”
逐波没有接,只伸出手一般的双鳍,轻轻捂住长生石。
“我的好……好儿子。”她双鳍颤抖,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这礼物太珍贵了,我不能接受。它是你的生命,是你飞往太阴大地,到达飞天国度,做飞天人的希望。我爱你,我的孩子,可我不能接受这么沉重的礼物。再说,我也丢不下你父亲,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里等形。宝石是你的,你留着,等你将来有力量蜕变的时候再用吧。”
可远游不愿意只身升天,抛下父母。
“我的孩子,你走吧,既是为你自己,也是为了我们。”母亲说道,“你能到达太阴大地,在那里生活,就是你送给我们的最好的礼物,也是你对天神应尽的神圣义务。”
“只要可能,我会回来的,把一切都给你们带回来。”
远游吃过父母为他省下的鱼,躺在太阳冷冷的光照下,长长地睡了一大觉,以恢复体力。有一阵,在睡梦中,他划水的双鳍下意识地拍打了几下。然后,他又安静地睡一阵儿。再后来,他又痛苦地大叫了几声。
“他一直在做梦,”逐波说道,“现在醒了。”
可他没有起身,安静地躺着,一会儿又做起梦来。末了,他才抬起头,完全醒了。
“我做了一些怪梦,”远游说道,“梦见了自己的蜕变。我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冰还没有封住通往通天门神殿的路。我的蜕变期来临了,朋友们设宴为我饯行。太阳升起时,我离开大家,游到了通天门神殿。在那里,我蜕去了两栖人的躯壳,长出了新的翅膀,脱胎为飞天。然后,我挥动翅膀,开始学习飞行。最后,向西天的太阴大地飞去了。
那时,太阳又大又热,而且差不多整天挂在天空中。随着我向西飞行,太阳慢慢升起,并在我到达大陆时,升到了正午的天顶。当晚,下了一夜的雪。然而,只有高山上有积雪,其它地方的雪都不见了。巨大的山谷中到处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森林。
“那时,我累了,也饿了。低头下头,我看到了辽阔的农场,四周散落着高墙围成的城镇。后来,我降落在一座城中,飞天们热情地欢迎了我,向我打听各自留在海里的家人和朋友的消息。我在那里住了很久,学习陆地上的生活,耕作放牧,挣钱养活自己。
“飞天的生活富足而快乐,然而他们仍然高墙坚垒,处处设防,因为他们有一种猛禽天敌,就是我们所称的黄眼怪。对飞天来说,成年的黄眼怪并不可怕,因为它们是一种水禽,靠在海里捕鱼为生;可怕的是它们的幼虫。黄眼怪像我们两栖人一样,也是一种变形动物, 一生有两个阶段,幼虫阶段和成虫阶段。幼虫是一个无翅、爬行的巨大毛虫,长着猛兽般的颚骨,贪食。它们一出生,便成群地蜂拥至陆地上,碰到什么吃什么,吞食途经的一切动物,植物。
“我到达那里时,城中的飞天们已经开始坚壁清野,到处一遍忙乱,工作十分紧迫。因为凶猛的爬虫来势极快,说到就到。小久,它们果然来了,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横扫一切。它们吃尽了田野的禾荐,只留下一片赤裸裸的黄土;吃尽了所有的树叶,只留上一座座光秃秃的荒山;捕食了能围住的所有动物;最后,它们相互残食起来。
“那情景把我吓坏了,好在城池坚固,没有被爬虫攻破。彼幕降临前,爬虫们纷纷蜕变,长出翅膀,飞回大海去了。来不及变形的,都被夜晚的寒气冻死了。当时我自愿当兵,参加了守卫城防的战斗。不过,大家告诉我说,天国城堡更需要我这样的人。
“天国城堡是飞天国最大的要塞城堡,建在大陆心脏的一个高原上,四周高山围绕,高墙环抱,守卫森严,固若金汤。城堡还有无数层建在地表以下,直达底层花岗岩。无数高塔更是耸入云天,雾气不及,冰霜不达,那地方由于深居内陆,地势险峻,爬虫天敌威胁不到,它们既不可能爬那么高,也不可能深入大陆那么远并及时赶回大海。其实,天国城堡是设计来抵御更大的危险的,即在太阳熄灭、酷寒降临后,用以保留生命、延续种群的。
“为了完成这个浩大工程,已经有百代以上的飞天工人在那里苦干过。我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在一个采石场工作。采石场是在一座花岗岩山上凿出的一个巨大石坑。我驾驶一种可以克服重力的起重机器,利用它,把巨大的石块吊起来,装到搬运车上。
“后来,我又被调往天国城堡。在那里,又将搬运车上的石块卸下来。那些石块还不能用于垒墙,因为普通的花岗石太脆,容易破碎。还要将它们打磨成分,混入其它原料,再用模子做成一种巨大的、比钢铁牢固、比金刚石坚硬的特殊砖块。那种砖块就可以作建筑材料了。
“我整天都在那里工作,学会了飞天的生活,并学会了欣赏并享受那种生活。我结交了许多好朋友。尽管飞天不生育孩子,可他们原米的情感并未丧失,仍需要爱情。事实上,长生石作为第二大脑,从各个方向拓宽了我的认知范围。这其中的奥妙,我简直无法描述。总之,我的智力更高强了,感觉更敏锐了;我记忆中的知识量、技能技巧更是成倍增长,是以往戴过这颗长生石的所有人的知识量和技能技巧的总和。
“我认识了一个美丽的女性。叫好望。她在我出生前就已经从通天门神殿来到天国城堡——不过这没关系,要知道,飞天的寿命是极长的。我们深深地相爱,并希望我们的爱情永恒。事实上,我们计划利用飞天的科学技术,让我们真正实现长生不老。我们准备到宇宙的某一个角落去实现这个愿望。因为,我们的太阳正在熄灭,而且它只有我们这一颗行星。飞天国的公民们希望在宇宙中寻找环境更好的世界,把飞天国整个迁移出去。于是,他们利用重力技术,建造星际飞船,开始了探索外部世界的进程。
“好望和我自愿申请参加首次飞船外太空飞行,并被批准了。我们完成了各种飞行训练,通过了所有考试,一起登上了飞船。飞船发射升空了,我们的行星向后退上,消失了。我们成功摆脱引力,来到太空,来到一片星星的海洋里。就在这时,我突然醒了。刹那间,我意识到我的爱人好望原来只是一个梦,永远破碎、消失了。巨大的失落感让我的心感到一阵阵疼痛,现在还痛着呢。”
远游无限忧伤地叹了口气,不言语了,头上的冠也失去了光泽。
“我想,这是一个预言性的梦。”观海说道,“在我们两栖人世界里,逼真的梦从来如此:来自长生石,预示着未来。这可是有传统的。”
“的确够逼真的。”远游转身望着母亲,孤苦伶仃地说道,“好望就像妈妈您一样真实,亲近。”
“你的叫声我们都听到了。”母亲对他说道,“那是痛苦的哭喊。”
“意识到她不见了的时候,我的确痛苦至极。”远游说着,轻轻合上眼,划水的双鳍在颤抖,“梦醒后,我迷糊了一会儿,又接着做了一个,一样让我震惊不已。”
他静静地躺着,回想着:
“这个梦就是上次我从这儿离开筏了下水时开始的。我又找到了那个古代船只的失事地点,淤泥里同样埋着黄金、玻璃和瓷器,就在我所带氧气所剩不多、开始上浮返回时,发现了珊瑚礁上的骨骸——黄眼怪的和飞天的。不过,这一次,我在飞天的胫骨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脚环。那脚环是通天门神殿的一个门卫送给我的。我想,那具骨骸就是我自己的。”
“一个噩梦。”逐波用鳍轻轻抚摸着远游,安慰道,“我们真该早点叫醒你,省去这场噩梦。”
“再往后,我继续睡,又做了第三个梦。这是不是也预示着什么呢?”远游眨了眨眼,望着观海,继续说道,“太可怕了,我真希望自己永不知道才好,当然,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这期问,行星依然运行着,只是更加慢了,太阳上的黑斑越来越大,遮盖了大半个太阳。大海继续冻结,依然没有飞天衔回长生石。留在海里的少数几个人依然不得不躲在冰下,熬过一个又一个无尽的黑夜,有时在坚冰上砸开几个洞,上来透透气。
“鱼类大多死完了,我们缺乏食物,整日处于饥饿中。我和三个朋友一道,梦想着希望中绿色的土地,梦想着可以让我们逃离冰海、进入天空自由飞翔的长生石。于是,我们四处潜水寻宝。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一颗长生石。大家打赌,谁赢了谁就得长生石。结果,我赢了,得到了宝石。朋友们把我抬到一块冰上,开始蜕变。他们还为我祝福,愿天神保佑我蜕变成功。
“我终于飞了起来,高高地升到天空中,然后,向西天飞去,布满黑斑的太阳和我身后慢慢沉下。我飞呀,飞呀,一直飞到寒冷的黄昏。我飞在天上向下看,经历了漫长的一天后,海面上的坚冰融去了许多,可整个世界依然空空荡荡的,连黄眼怪也没有看见一只;也许,它们没有猎物可以捕食,也灭迹了。
“梦中的绿色山坡没有了,巨大的冰川从山上延伸下来,把整个大陆盖在下面。也不见飞天飞起,前来迎接我。山谷中的城池消失了,围攻城池的凶猛爬虫也消失了。越往西方的大陆高原飞去,气候越寒冷。终于,我飞到了明亮的星空下,飞到了天国城堡。
“那真是巨人的杰作,小小的飞天的确堪比巨人。城墙没有大门,高耸在冰盖之上。它是那样的高,以至于顶上空气过分稀薄,几乎托不起我的翅膀。城里,堡垒处处,高塔如林。我在一座高塔上停下,休息了一会儿。这才发现,高塔里满满盈盈装着的,全是废弃的长生石,堆得比外面的围墙还高。上面盖着塔顶,遮避冰雪。高塔完全封闭着,没有门,没有窗;也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既看不见灯光,也看不见人的活动。那里凝固着的,只有尘封的岁月。
“我继续向西飞行,飞过太阴大地,飞过整个背阳半球,重新返回向阳半球。依然没有看见一个飞天,或一只黄眼怪。直至回到半结冰半解冻的海上时,才有一只黄眼怪俯冲下来,追赶我。它太饿了,飞得很笨;我也太累了,逃不快。后来,它终于抓住了我,却再没有能力把我叼走。于是,我们双双坠落到海上。”
远游讲他的梦时,眼睛闭着,平平地躺在筏子上。现在,他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远处空无一物的冰面。天上,残阳如血。
“真是吓人的怪梦。”母亲的冠轻轻摇了摇,黯然说道,“我一点也不懂。”
“那些,都是别人的记忆,”观海说道,“在你之前戴过这颗长生石的飞天们留下的记忆。对吧?”
“也许是吧。”远游的冠点了点,“要不,怎么会那么真实?”
“那些梦吓着你了吗?”逐波问儿子,“你对蜕变升天感到害怕了吗?”
远游回身,翘首观望。前方,是通天门神殿的方形神殿,神殿上方的天空布满了若隐若现的星星。
“我的确被这些梦吓着了,不过没关系,我承受得了。”远游身子一挺,说道,“我们呆在这里没希望,到哪里都没希望,除非我到天国城堡去,找到我们的同类,找到还活着的人。离开你们让我感到难过,但我必须走。”
紧紧拥抱过父母,远游把长生石戴在冠上,冠顿时明亮起来,火一样闪闪发光。接着,他躺在筏子上,呻吟着,扭动着,开始了痛苦的蜕变过程,父母退在一边,远远地看着儿子挣脱身上的鳞甲躯壳,浑身上下如一团火。他爬到神殿的栖息高台上,俯视着观海与逐波,两眼迷茫,认不出自已的父母。
“他成了陌生人,”观海低声叫起来,“不认识我们了。”
“他是我们的儿子,”逐波说道,“他会回想起来的。”
远游翅膀上的湿气很快被寒冷的空气蒸发干了,阳光照着他的一双新生翅膀,发出血红的光。逐波看了,吓得直哆嗦。远游飞起来,晃晃悠悠的,在他父母的头顶上盘旋着,大声说着一定要再回来的话。然后,一展翅,飞走了,消失在西天茫茫的星海里。
“我的好儿子,”逐波哺哺自语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也盼望着他能回来,”观海说道,“给你捎回一颗长生石。”
除了儿子,他俩再没有任何别的希望,一心只盼着儿子早日归来。尽管观海说他不饿,逐波还是潜入水中,到深海捕银鳍鱼去了。回来时,她依然两手空空。长时间的饥饿使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靠着老观海的帮助,才勉强爬上岸来。
“没关系,过会儿我再最后下去一次。”逐波低声说道,“唉,银鳍鱼都绝迹了。”
正说着,她看见老观海朝水边走去。
“别下去!”她大声叫起来,“你的力气还不及我、”
“我只是在浅水处的淤泥里寻些虫子,”观海说道,“它们虽然一肚子泥沙,难吃,但好歹可以暂时充饥,”
他沿岸边的浅滩一路搜寻过去,结果,连条虫子影儿也没找到。最后,他只得两手空空地爬上筏子。
“远游!”逐波一级陨夫回来,就兴高采烈地大叫道,“远游回来了!我看见了!他从通天门神殿上空飞过。”
她把观海扶上岸来。观海抬头一看,果然看见远远的通天门神殿上空,远游在低低地飞着,阳光下,一双红翅膀一闪一闪的。
“我们了不起的儿子!”逐波兴奋不已,“也许给我们带好消息回来了。”
也可能儿子遇到了麻烦,观海想。可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担心。他不忍扫逐波的兴。只见远游飞得很低,很慢,似乎在空中支持不住,要掉下来。突然,逐波惊慌地大叫起来。
“不!不!天神保佑,救救我的儿了。”
只见一只黄眼怪如一支黑箭般,从远游上空俯冲下来。远游急忙转身闪避,可是太晚了,动作也太无力了。黄眼怪的利爪抓住了他的右翅。他们扭打在一起,往下坠落。
“胜负一时难定。”观海低语道,“那黄眼怪看来也饿得没力气了,远游还有机会取胜。”
两个对手的身体终于分开了,但远游的翅膀绞在一起,展不开,也跟着下坠。最后,两个对手的身体先后落在冰面上。
“那个梦,”观海颤声道,“那个关于珊瑚礁上两具骨骸的梦,原来是个预言。长生石已经向他提出警告了,”
“我的宝贝孩子,”逐波一边往水边爬,一边说道,“我得去救他。”
“你不能!”观海抓住逐波的鳍,说道,“太远了,你不可能……”
她挣脱他,纵身跳入水中,向远处游去。游到覆冰处,冰壁滑溜溜的,上不去。她向上一跳,才跳起一半高,又落入水中,溅起许多水花。她潜下去,重又跳起。这次稍微高一些,半截身子搭到了冰层的边上。她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爬到了冰层上面。喘了口气,她艰难地站了起来。
观海朝水边走来。
“别过来!”逐渡使劲摇着冠,制止他道,“你没力气,吃不消的。”
她说的是真的。观海沮丧地坐回岸边,为自己的年老体弱而羞愧不已。他难过地闭上了眼睛。睁开眼时,他看见妻子还在那里,默默地向他挥手。直到他也挥了挥手,她才转过身,踏着冰面,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老观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挣扎,却帮不上忙。远游摔在远远的地方,要跨过长长一段冰面,才能到达那里。逐波在那段冰面上走了很久。她饿得太久了,没有一点儿力气。再说,她一直在水里生活,体型只适于游泳,不适于步行。她跌倒了,站起来,又跌倒了。休息一下,再一次站起来。终于,她来到儿子的尸体旁,身子一晃,又倒了下去。这一次,她再也没能站起来。
老观海孤零零地躺在筏子上,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再也没有睁开过。他再也感觉不到寒冷与饥饿,痛苦与忧伤;再也不想动一下;他的记忆与情感泯灭了;他的世界彻底完结了。
基普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眨眨,又揉揉。咦,筏子,冰,血红的太阳,都不见了。他半是自己,半是观海。一方面,他还沉浸在失去亲人?波与远游的痛苦里;一方面,他又开始感觉到登陆车车厢的存在。罩帘脚边。一颗两栖人用的黑石子躺在那里,发着闪闪的亮光,更让他切切实实地回到现实中来。
那是一颗长生石。基普看着它,吓得浑身直哆嗦。在那个藏有飞天骨骸的洞穴里,它存在了也许有百万年之久,甚至十亿年之久,然而,它依然活着。是什么魔力让它活着的呢?基普想。一时间,他突然感到害怕,他害怕的,正是那种神奇的魔力。正是那种魔力,在通天门神殿杀害了辛格等人,后来又攫取了安德森博士和克鲁兹博士的脑子,并控制了自己的小妹妹。
“皋普?好玩吗?”
安德森从驾驶窜里出来,黛软软地躺在他怀里,睡熟了。安德森停了一下,又抱着她穿过主车厢。拉开卧间的罩帘,把黛放在里面的小床上。他显得轻松愉快,眼睛里那份令他痴迷呆滞的专注神情也没有了。
“好玩?”基普指了指地上的黑石子,说道,“没有那东西就好玩了。”
安德森抬起来,皱着眉头看了看,然后把它扔进了卧铺上的一个盒子里。从山洞里捡回的其它石子也放在里面。
没有了那石子,基普便恢复了自己的本来,老观海的悲伤也离开了他。他为此感到由衷的高兴。
涡轮机的嗡嗡声停下了,只听克鲁兹不成曲的口哨声在愉快地吹着。他在厨柜旁一边做早饭,一边吹。
“感觉还好吗,基普?”安德森问道,“看样子你有些疲倦。”
“还行,”基普说道,声音缓慢嘶哑,像老观海说话似的,“至少我感觉是好的。”
“我知道,你刚经历了不愉快的事。”安德森微笑着,关切地问道,“自已从未料到的事。可你想想,我们正在奔赴大陆冰盖!前面有高山、冰川要攀登!还有神秘的光谱信号!”
“你认为,我们会在那里发现些什么?”
天国城堡?基普梦中所见的飞天国的要戎?当初修建时,意在保留到永远,现在还挺立着吗?那里还有活物存在,并以长生石为武器,保卫着自己的冰星吗?
“你不认为很刺激么?”安德森问道,“比你玩游戏,与‘彗星’号机长的冒险更富刺激么?”
“也许,”基普说道,“也许是的。”
这可不同于游戏,这是真正的冒险;不想玩也得玩,无退出键可按。安德森的耳后,黑石子还在闪亮。过不了多久,自己的妹妹就会醒来,重新发号施令,带着他们奔大陆冰盖而去。
关于那场梦,基普决定什么也不说。
好在他已不再是老观海,而是他自己。他还活着。车里暖暖的,也不感到冷。安德森和克鲁兹时痴时癫,但差不多也还是人,不是其它什么怪物。炸火煺的肉香一阵阵飘来,他早已经忍不住唾津横溢了。他们正在前往天国城堡的路上。啊,一次真正的伟大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