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九十九号量子飞船后,基普一家来到一个宽敞的舱室。那舱室呈圆形,像个巨大的馅饼。里面有张办公桌,桌边坐着一个大个子黑人妇女。基普被那女人吸引住了,不住地盯着她看。
只见她身着黄绿花制服,头发剃得精光,样子十分奇特。
“欢迎您,维里利博士。”黑女人起身招呼里玛。
接着,她一一检查了他们携带的提包。发现基普的游戏板,就把它取了出来。
“为什么不能带?”基普争辩道,“这是我的。我的行李没有超重。”
“但这属于违禁物品。”她转身对里玛解释道,“电子物品可能在核转换场中引发反常涡流,妨碍飞船正常发射,导致灾难发生。”
但她保证,飞船停止运行后,玩具可以送还。她还告诉他们一家,如何找到自己的卧舱。
“飞船发射时,呆在自己舱里别乱窜。”黑女人命令道。为了让基普听得明白,她特别提高了语调,但她的嗓音仍显低沉,不太像个女人的声音,“一旦听到倒计时,就请躺到自己床上去,系好安全带,注意观看监视器,收听里面发布的消息。飞船发射的瞬间,你也许会听到巨响,看到强光。然后,你还会感到身体突然失重。”
黛有些不安,抬头看着妈妈,问道:“我们走得很远吗?”里玛不知如何回答孩子才好,求助地看着黑女人,黑女人于是点头说道:“远。是的,很远。”
“我把咪咪留在家里了,还可以回去拿吗?”黛撇着觜,一副要哭的样子。
“不能……”黑女人突然打住,改口说道,“别去想那玩意儿了,现在你们需要的,是这几件东西。”
她为每人发了一副黑色护目镜,一个纸袋和另外一个小纸封。
“小纸封里装的是护耳塞。”她说,“倒计时开始后,把护耳塞塞到自己耳朵里,戴上护目镜。还要准备好呕吐袋,以防呕吐。”末了,她又问基普:“明白了吗?”
“我不会有事的。”他告诉她,“不过我倒有一个问题问您:既然发射出去的人一去不复返,你又如何知道发射时会有巨响和电弧光呢?”
“我们的确不知道。至少不能准确知道。”她转身对里玛说,“我们所知道的,仅仅是在各次发射现场观察到的情况。我们,包括整个飞船,都将转换为波态物质。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此外,一切都属不定数。我们只能希望,将来在飞船进入某一强大引力场时,能再次发生物质转换,还原回常态物质。”
基普问道:“什么叫引力场?”
“就是大质量物体自身具有的吸引力,譬如我们的太阳,它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引力场。我们要是碰上这样的引力场,那就幸运了。进一步假设的最佳情况是,受到那个引力场的吸引,我们的飞船在距那个引力中心足够远的安全距离内停下来,不至于跌进引力中心而遭毁灭。而且,附近还有一颗适于人生存的行星。更进一步,那行星正好在我们携带的火箭射程之内,可以把我们安全送达那里。”
“您刚才说‘幸运’?”基普眨巴着眼,看着黑女人,感到有些迷惑,“这么说,我们能否碰上那样的引力场,连你也不知道?”
“是的,谁也不能肯定。然而这正是‘太空播种行动’最刺激的地方。”是否真像她说的那么刺激,基普连这一点也拿不准。黑女人接着又说:“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我们碰不上那样的引力场,从而始终处于飞船的惯性运动之中,永无回复常态之日。搭乘波态的量子飞船旅行,‘感觉’如何——假如还存在时间,还可以让人感觉——我们也无从知道。事实上,在波态下,时间已经静止,即不存在,因而,人根本就无从感觉。”
“我明白了。”基普点头答道,“一句话,我们是在冒险。”
“正是这样。”黑女人转过身,对里玛说道,“维里利博士,如有必要,您可以问医生要些镇静药……”
“不要镇静药,”基普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自己保持清醒。”
物质的波态转换与常态还原中的理论实在让基普感到难以理解,好在一家人忙着找自己的卧舱。安顿下来,基普也就不再多想,暂时把它给忘了。这时,他有机会看到飞船的整个内部结构。它像一座高高的多级宝塔,层层叠叠,宏伟壮观。中央竖直安设有一台快速电梯,沟通上下各层。从电梯里看出去,无论上到哪一层,都可以看见一些开有许多门的圆形小舱室。穿过G层的一道门,就到了他们的新家——G-9号卧舱。
卧舱很小,呈圆形,如一个小小的馅饼。里面有几个小床铺,几个座位,和一张小桌子,全都安装在墙壁上。不用时,这些东西可以折叠起来,靠在墙壁上,一点不浪费空间。洗澡间在卧舱稍宽的一端。此外,墙壁上还安装了一个巨大的全息监视镜,里面景物不断变化,如一道移动的眺望窗口。通过它,可以看到远处的群山和山顶的积雪,可以看到卡车和吊车正在驶离基地。当它朝向基地人员藏身掩体里的一台全息摄像机时,还可以看到飞船自身。
“大家注意!大家注意!”突然,伴着一声悦耳的铃声,一个洪亮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神秘莫测。
这时,墙壁上的监视器一下子亮了,上面显示出飞船的圆形控制舱,舱内到处装有灰色的控制台,闪烁不定的显示器。接着,一张男人的脸孔出现在屏幕上。那人身穿制服,神色严峻。
“我是正驾驶格伦葛什,向大家报告最新情况。船上指挥人员发生变动,阿尔特的机长职务由赫尔曼·斯特克接替。现在,由斯特克机长讲话。”
格伦葛什向新机长立正敬礼,然后就从屏幕上消失了。
“我要向大家通报一件最最令人遗憾的事变。”此时的斯特克一改他原来那套时髦打扮,脱去猩红时装,换上了一身黄绿花制服,奇怪的是,从他的语气里,基普却听不出一丝遗憾之意,“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使阿尔特机长病倒了。日前,他已被紧急送往拉斯克鲁塞斯医院,进行诊治。”
“阿尔特一点儿病也没有,”里玛一听,惊叫起来,“刚才我们见到他时,还好好儿的。”
“现在,病情诊断结果还没有出来。可飞船必须按时发射,不得延误。”斯特克的语气是轻快的。接着,他提高嗓门,继续说道:“我已经承担起指挥此次飞行的重任。发射前的最后检视工作已经结束。现在我宣布,飞船进入发射状态,波态转换将如期进行。”
说完,他便从屏幕上消失了。
“阿尔特是我父亲最要好的朋友。”里玛呆呆地坐着,两眼盯住空空的屏幕,若有所失地自言自语道,“每当从月球基地返回时,他总和我们住在一起。说什么我也不相信他会病倒。”基普发现,母亲的脸色难看起来。
妈妈说过了,小孩子应该呆在卧舱里,不能四处乱跑。可现在离发射还有好几个小时呢。基普感到百无聊赖,心中不禁思念起那些曾经与他朝夕相处的电子游戏人物来。
我的“彗星号”机长,我的“正义军团”的勇士们,勇于抗击紫太阳外星人侵略者的勇士们,我多么想念你们!
最后,基普实在耐不住了,就去请求妈妈。妈妈允许他出去走走,到处看看,条件是不得挡别人的道儿。
基普乘电梯来到下面几层船舱。那里一片忙碌景象:有人高声发号施令,有人四处奔跑受命,各种奇异的机器发出击鼓一样的咚咚声,运货台车从升降机里不停地开出来,什么地方传来钻孔机的呜呜声,还有人在乒乒乓乓地敲打金属。接着,基普又上到顶上几层。那里却寂静无声,与下面的情况截然不同。基普来到厨房和餐厅,里面空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只见到处摆放着各式厨具、餐具,有金属的、陶瓷的,有白色的、银色的,件件洁净明亮,闪闪发光。
再上一层,就到了健身舱。这里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一股清洁剂和汗污合成的怪味儿。舱里一片沉寂,空洞阴暗,森森然有些吓人。一排排的跑步器兀自立在那儿,一个个拉环晃悠悠地悬在半空,像游戏世界里的妖魔鬼怪一样,叫人毛骨悚然。“当——哗!”就在基普急急忙忙准备离开的当儿,突然听到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基普一惊,四下一看,只见一道闪着红灯、标着“紧急出口”字样的门打开了,闪出一个男子来。
“你好。”那人一见基普,忙用西班牙语招呼道。
基普脑子里闪过一念:快逃!但他没有。他注意到,对方穿着一身工人的蓝色工装,没有穿制服,心里就没了畏惧。他还发现,对方不仅没有怒容,反倒显得神色慌张,基普于是就更不感到害怕了。
“你好。”基普也试着用西班牙语回应道。
“我叫卡洛斯。”那人自我介绍道。然后,他从后面走上前来,站在舱中央,压低嗓子急切地说道:“我是混上来的,只得藏在这儿。我只想搭乘这艘飞船,别的什么事儿也没干……当然,除了这块玻璃。”
“我叫基普。”
“认识你真高兴!”那人张开双手,恳切地说道,“求你千万别把我的事说出去,劳驾你了。”基普注意到,对方蓬头垢面,满脸胡茬,工作服也沾满了油污和油漆,肮脏不堪,而且他的一只手还流着血。总之,基普觉得,对面那人形迹可疑,应该立即报告。不过,他也觉得对方眼睛和善,不像坏人。再说,人家的手还受了伤,又没有绷带包扎,看着怪可怜的。
“好吧,我答应你。”基普终于作出决定,要替他保守秘密,“不过我听人说啦,这次旅途可是非常危险的。只要你不怕就行。至于我,是不会把你的情况告诉任何人的。”
“真够朋友!”那人高兴地说道,他想和基普握手,可手伸到半途,发现上面满是血,又缩了回去,“只要你不告诉别人,我就感激不尽了。”
“祝你好运!”基普说。那人机敏地四周看了看,弯腰拾起几块大的碎玻璃,又退回到门后去了。基普看到,门后是一间小小的储藏室,里面堆满了氧气瓶,还有一套黄色的宇航服。随着“砰”的一声响,门给关上了。
基普从健身舱退出来,一路想着与卡洛斯的奇遇,惦记着他的安全,心中暗暗祝愿他藏好,不被人发现。很快,基普回到电梯里,继续探访之行。电梯在又一道门前停下了,门上写着“计算机通讯室”几个字。门紧紧关着,弄不开。基普只好再上一层。在那里,他看见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巨大望远镜,镜的下部还有一个显示屏。显示屏前,站着一个身着制服、满脸不耐烦的人,正皱着眉头,盯着自己。那人开口了,警告基普赶快滚回自己的卧舱去。回到卧舱时黛还在睡觉,妈妈坐着观看监视器。看见儿子回来,她连忙调低了监视器的音量,并问基普感觉好些没有。
“我想……”基普犹豫不决地说,“如果你认为斯特克先生在撒谎,阿尔特机长没有病……”
看到母亲骤然绷紧的脸,基普连忙打住。
“我无从知道。”里玛答道,她的声音很低,“无论如何,斯特克现在是机长了,我们必须尊重他。当然,也没有必要一定得喜欢他。”
基普想对母亲讲讲遇到卡洛斯的事,不过他忍住了。他得信守诺言。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基普又说话了,他知道,这话会伤害母亲,可还是禁不住要往这上头想,“如果我们只知道自己一去不复返,此外,一无所知,甚至连飞船将飞向何方也不知道,那么,整个行动显得也太荒唐了,成了纯粹的冒险游戏。”
“是这样。”里玛咬着嘴唇,寻思如何回答儿子的问题,“但是,孩子,实际的情况是:我们别无选择。”
里玛说不下去,她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对儿子解释才好,不知道话该从何处讲起。长长的沉默。基普也不敢吱声。看到母亲如此为难,他后悔不迭,真不该重提这个话题。终于,里玛关了监视器,接着说了下去。
“一切都是你父亲引起的。”可话头刚一提起,又停下了。里玛低着头,轻轻拍打着黛,两眼茫然地望着前方,一言不发。良久,才继续说道:“我从未对你们过多提起过他。现在,也许我该给你们好好讲讲了。反正我们就要离开地球,这里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了。你想听吗?”
“你就讲吧。”基普一下子来了兴致,“你原来说过,他参加了‘太空播种行动’的第七十九次飞行。我一直在琢磨其中的原委呢。”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一提起他,甚至想起他,我就受不了。”提起往事,里玛不觉黯然神伤,语调低沉,一下子显得老了许多,“我爱过他,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和黛恨他。再说了,他也曾想过要好好待我们娘儿仨,也曾为此努力过,至少在他飞离地球前的那段日子,他是这样做的。”
睡梦中,黛轻轻哼了一声。里玛连忙打住,不再言语。替女儿拉好被子后,她就呆坐着,茫然地盯着空空的监视器发愣,似乎把对面的儿子也给忘了。
“爸爸后来怎么啦?”
“哦,对不起。”里玛回过神来,使劲耸了一下肩,似乎想要摆脱内心的伤感,“当初,我们相识的时候,还都很年轻,刚加盟‘太空播种行动’组织。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到遥远的星系去播撒人类的火种,是一项神圣无比的事业。我们相约,一同飞向太空,永不分离。不过,由于我是地质构造与生物工程专家,需要留在地上工作,与一批工到师设计一种能适应各种行星条件的着陆器。而你父亲也成了发射基地的一位指挥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俩都是基地的核心人员,脱不得身。因此,我们一时不能成行,去实现自己的理想。终于,机会来了。我们的工程设计任务完成了,而且准备发射的飞船也正好有人员空缺。当时你四岁,而黛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医生说,我应该生下孩子后再去参加飞行。就这样,你父亲就抛下我,独自走了。”
提起这事,里玛至今余恨未消,说不下去。直到儿子追问她原因时,她才勉强接着讲下去。
她伸出手去,轻轻抚弄着黛的头发。
“他迷上了另一个女人,霍莉·霍恩,一个量子工程技术员。”一提到这个名字,里玛的脸一下子僵硬了,但马上平静下来。她耸了耸肩,极力显出轻松的样子,两眼空空地望着前方,昔日的情敌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她是个漂亮女人,金发碧眼,风姿绰约。在佐治亚理工大学念书时,我们曾经同住一间宿舍,是好朋友,以后也一直是。”说到这里,里玛气得嘴唇都发抖了,“当然,她向我表示了歉意,你父亲也说他感到难过。也许他说的是实话。他们把存在银行的全部积蓄都留下了,作为你和妹妹的抚养费用。我也一直想原谅他们,可是……”
里玛难过得说不下去。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一些。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这也正是我们所以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原因。他们留给我的钱也有限,早花光了。我自己又没攒下什么钱。现在‘太空播种行动’完了,我的工作没了,我所学的专业知识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留在这里,地球上,里玛两眼注视着监视器灰白的空屏幕,微笑起来,仿佛又看到了新的希望在向他们招手。
“未来的事儿,有谁料得准呢?我们现在搭上了最后一艘播种飞船,我感觉我们开始了一次伟大的行程,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次行程的终点。”她顿了顿,又说道,“也许,这对你和黛来说不太公平,我不该这样做,可这毕竟是一次机会……一个值得尝试的、激动人心的机会!我希望你能试着理解妈妈的苦心。”
“我会的,妈妈。别责备自己了。”基普站起来,紧紧地抱着妈妈,“参加这次旅行,我很高兴。”
基普一家还在静静等待。里玛再次打开监视器,里面还在重复播送着船上的规章制度和安全守则。有戴白帽的服务员进来,叫他们去用餐。一顿快餐,三明治加大豆汤。后来,基普困了,妈妈帮他安好床铺,让他上床睡觉。倒计时开始时,妈妈叫醒了基普,并把他的卧铺吊带扣加固了一下。黛没有睡沉,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低声叫着她的咪咪。
“现在离发射还有5分钟。”基普一边听着倒计时,一边把软塑料的护耳塞安放在耳朵里。“4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