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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发怒的人常常因发怒而拒绝承认他内心告诉他的事情。

——摘自伊丽兰公主的《摩亚迪语录》

洞内大厅中聚集的人群,散发着保罗杀死詹米斯的那天晚上杰西卡所体会到的情绪,人们小声的议论中隐藏着紧张和不安。属于各小帮派的人挤在一起,就像衣袍上的皱褶。

杰西卡把一个信卷塞到衣袍里面,从保罗的私室里出来,走到突岩上。从南到北的长途跋涉之后的休息,使她感到精神上得到了恢复。但她仍然不满保罗不允许他们使用缴获的扑翼飞机。

“我们还没有完全控制沙漠,”保罗曾经说过,“我们不应该依赖外界的油料,燃油和飞机必须集中起来,节省使用,为了最后有把握发动攻击的那一天做好准备。”

保罗和一群年轻人一起,站在突岩附近。惨白的灯光使这情景显得扑朔迷离,就像一幅画。但是这儿有鸟的气息,人们的低语声和拖沓的脚步声,表明这里是活生生的生命之地。

她打量着儿子,想要知道他为什么还不告诉她那惊人的消息——哥尼·哈莱克。一想到哥尼,就使她不安,使她想起过去——对保罗父亲的爱,与他一起的那些美好日子。

斯第尔格和他的那一小群人站在突岩的另一边。他站在那儿,沉默着,露出一种逼人的威严。

我们不应该失去那个人,杰西卡想,保罗的计划一定会实现。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将是极大的不幸。

她大步走下突岩,从斯第尔格面前走过去,没有看他一眼,走到突岩下的人群中,朝保罗走去。人们给她让开一条路,默默地看着她。

她知道这种沉默意味着什么——人们没有提问,是因为对圣母的敬畏。

当她走近保罗时,年轻人从保罗四周向后退去。她突然发现自己对他们表现出的新的敬畏感到惊愕。“一切在你之下的人都垂涎你的地位。”比·吉斯特的这句格言出现在她脑中。但是,在这些人的脸上,她并没有发现任何贪婪。他们是围绕着保罗的领导地位而对宗教领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又记起了另一句比·吉斯特的名言:“预言家具有因暴力而死去的原因。”

保罗看着她。

“是时候了。”她说,把信卷递给他。

保罗这一伙人中,一位最顽固分子看着那一边的斯第尔格,对保罗说:“你准备与他决斗吗,摩亚迪?现在应该是时候了。他们会认为你是一个胆小鬼,如果你……”

“谁敢称我为胆小鬼?”保罗怒喝道,他迅速抓住他腰间啸刃刀的刀把。

人们渐渐沉寂下来。

“有一些事要做。”在那人向后退的同时,保罗说。他转身离开他那一伙人,挤到突岩下,轻轻跳到上面,面对众人。

“干吧!”下面有人尖叫着说。

尖叫声后,人群中发出了喃喃的低语声。

保罗等待着,散乱的脚步声和咳嗽声逐渐消失,人们慢慢地平静下来。在洞内安静之后,保罗抬起下颌,开始讲话。他的声音传到了洞里最远的角落。

“你们已经等待得不耐烦了。”保罗说。

他又等了一会儿,让回答的吼声平静下来,逐渐消失。

真的,他们已经等待得不耐烦了,保罗想。他举起信卷,想:里面写了些什么呢?他母亲把它交给了他,说明它是从一个哈可宁的信使身上缴获的。

信中的内容并不隐讳:拉宾只有依赖于他在阿拉吉斯的给养!

他不可能得到帮助,也不可能从老男爵那里得到补给!

保罗提高声音说:“你们认为现在是我向斯第尔格挑战,改变军队领袖的时候!”人们还来不及回答,保罗又接着气愤地说:“你们认为李桑·阿·盖布那么愚蠢吗?”

山洞里一片死寂。

他在接受宗教的衣钵,杰西卡想。但是她记起了信卷,以及它包含的意义。她看出了保罗的意图:直接打动他们那不稳定的内心世界,直截了当地解决那个问题,并使所有的人心悦诚服。

“没有人会承认没有经过决斗的领袖,是吗?”保罗问。

“那是惯例。”有人大声说。

“我们的目标是什么?”保罗问,“是推翻拉宾,这个可恶的哈可宁野兽,重建我们的星球,把它建成一个水源丰富、能在幸福中抚育我们家人的地方——这难道不是我们的目的吗?”

“艰苦的任务需要艰苦的努力去完成。”有人大声说。

“难道你们愿意在战斗之前就毁掉你们的刀剑?”保罗问,“我说的是一个事实,决不是说我在夸口或是在挑战:这里没有一个人,包括斯第尔格在内,能在单打独斗中击败我。斯第尔格本人也承认这一点。他知道,你们大家也知道。”

下面人群中再次响起愤怒的喃喃低语声。

“在训练场上,你们大多数人一直和我在一起,”保罗说,“你们知道这不是我夸口,我这样说,因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我不会蠢到自己都看不到这一点。我在比你们更早的时候就开始用这些方法来训练,我的老师们也比你们所见过的人更野蛮。你们想想,我在你们的男孩还在从事模拟打斗的年纪,怎样就能打败詹米斯的呢?”

他使用语言恰如其分,杰西卡想,但是,对这些人来说,这还不够。他们对声控有良好的抵制功能,还须运用逻辑推理来说服他们。

“现在,”保罗说,“我们来谈谈这个东西。”他举起信卷,去掉封皮:“这是从一个哈可宁信使身上搜到的,它的可靠性毋庸置疑。这是写给拉宾的,它告知拉宾,他请求增派新的部队的要求遭到拒绝,他的衰微香料收入远远达不到对他所摊派的份额的要求,他必须从阿拉吉斯榨取更多的衰微香料。”

斯第尔格向前走到保罗身边。

“你们中有多少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保罗问道。斯第尔格立即明白了。

“他们的供给被切断了。”有人大声回答。

保罗把信卷放进腰带,从脖子上取下一个编织成鞭子的藤索,从藤索上取下一个戒指,并把它高高举起。

“这是我父亲的公爵印章戒指,”他说,“我曾发誓永不戴它,直到我准备好率领我的军队横扫整个阿拉吉斯,并宣布它是我的合法领地时。”他把戒指戴在手指上,紧握着拳头。

山洞被沉寂笼罩着。

“谁是这里的统治者?”保罗问,“我!我统治着阿拉吉斯的每一寸土地!它是本公爵的封地,无论皇上说‘不’还是‘是’!皇上把它封给我父亲,我父亲又传给我。”

保罗抬起脚跟,又落下去。他打量着人们,注意到他们感到愤慨。

他们几乎要发怒了,他想。

“这里有些人,在我要求得到本该属于我的那些皇族的权利时,他们在阿拉吉斯拥有重要的地位,”保罗说,“斯第尔格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这并不是我想收买他,也不是因为要感激他,尽管我是他救过命的许多人中的一个。而是因为他的聪明才智和强壮的力量,也是因为他用他自己的智慧而不仅仅是通过纪律来统率着这支军队。你们认为我会那样愚蠢,砍断我的右臂并让它血染这山洞的土地,而让你们像看马戏一样看着我们吗?”

保罗犀利的目光扫过人群。“谁,这里谁说我不是合法的阿拉吉斯的统治者?谁说我必须通过使这沙海中的每一个弗雷曼部落失去它的领袖的方法,来证明这一点?”

保罗身边的斯第尔格开始不安起来,他看着保罗,脸上显出疑惑。

“我愿意在我们需要的时候削弱我们自己的力量吗?”保罗问,“我是你们的统治者。我要对你们说,现在我们必须停止残杀我们自己最好的战士,而要团结起来,去杀那些我们真正的敌人——哈可宁人!”

斯第尔格突然抽出他的啸刃刀,向上举起,高呼道:“保罗·摩亚迪公爵万岁!”

震耳欲聋的吼声响彻山谷,回声此起彼伏,久久地在山洞中回响着。人们欢呼着,高声唱着:“呀,嗨呀,乔哈达!摩亚迪!摩亚迪!

摩亚迪!呀,嗨呀,乔哈达!“

杰西卡自己翻译着:“摩亚迪的战士万岁!”她、保罗和斯第尔格,他们相互之间编织出来的故事已在群众中产生了效果,就像他们计划的那样。

人们激奋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当完全恢复了平静时,保罗对斯第尔格说:“跪下!”

斯第尔格双膝跪在突岩上。

“把你的刀给我。”保罗说。

斯第尔格顺从地把刀递给保罗。

这不是我们计划中的,杰西卡想。

“跟着我说,斯第尔格。”保罗说。他念出援爵位仪式上的那些话,就像他父亲授予别人爵位一样。“我,斯第尔格,从我的公爵手中接过这把刀。”

“我,斯第尔格,从我的公爵手中接过这把刀。”斯第尔格重复道,从保罗手中接过那把乳白色的刀。

“我的公爵指向哪里,我的刀便砍向哪里。”保罗说。

斯第尔格缓慢而庄严地重复着保罗的话。

想起这仪式的来源,杰西卡的眼眶湿润了,摇了摇头。我知道这样做的理由,她想,我不应该让它使我不安。

“我把这把刀献给我的公爵的事业,让他的敌人灭亡,只要我们的血还在流动。”

斯第尔格再重复他的话。

“吻一吻这把刀。”保罗命令说。

斯第尔格吻了吻刀,然后以弗雷曼人的方式吻了保罗的手臂。

保罗点点头,斯第尔格把刀插入刀鞘,站了起来。

人群中发出一声敬畏的叹息,杰西卡听见:“预言——一个比·吉斯特将指出道路,一位圣母将看到这条道路。”声音越来越低,“她通过她的儿子向我们指出了它。”

“斯第尔格率领这个部落,”保罗说,“决不容许对此产生怀疑。

他代替我发布命令,他要你们做的,就如同我要你们做的一样。“

聪明,杰西卡想,部落的司令不应该在那些服从他命令的人面前丢脸。

保罗降低声音说:“斯第尔格,我想在今晚派出沙行人,并放出塞拉哥,发出信息,我要召开一次各部落领袖会议。把他们派出去后,你便带着卡特、柯巴、奥塞姆和由你挑选的两名军官,到我的房间里来。我们一起制定一个作战计划,我们要在各部落领袖到达之前打一胜仗,好让他们瞧瞧。”

保罗点头示意他母亲和他一起,率先离开突岩,穿过人群,走入中心通道。那里有为他们准备好的起居室。当保罗走过人群时,无数只手伸过来与他握手,人们为他欢呼。

“斯第尔格指向哪里,我的刀就砍向哪里,保罗·摩亚迪!快让我们打一仗,摩亚迪!让我们用哈可宁人的血来浇灌我们的土地!”

杰西卡看到了人们的激情,意识到这些人正处于战斗的兴奋之中。他们不能再等待了。我们正使他们的战斗激情达到顶峰,她想。

在内室里,保罗要他母亲坐下来,说:“在这里等着。”然后他穿过挂帘进入另一条支道。

保罗走后,内室显得很静。在挂帘里面如此之静,以至于营地鼓风机微弱的飒飒声也能听得到。

他要把哥尼·哈莱克带到这里来,她想。她心中对他充满奇怪交错的感情,这使她感到惊讶。在来阿拉吉斯之前,哥尼和他的音乐一直是卡拉丹许多愉快时刻的一部分。她觉得卡拉丹发生的事好像是降临在某个其他人身上。自那以来的近三年中,她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得不面对哥尼,被迫对这些变化做出重新估价。

保罗从詹米斯那里继承过来的银锇合金咖啡用具放在她右边的矮桌上。她看着它,想到许多只手抚摸过那金属物品。一个月内,契尼就是用它来服侍保罗的。

除了侍候他喝咖啡外,这个沙漠女人还为一个公爵做了些什么呢?她问自己,她不会给他带来权力和家庭。保罗只有一种选择——把自己与某个大家族联系在一起,也许与皇族联在一起。毕竟有许多公主可以与保罗结婚,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受过比·吉斯特的训练。

杰西卡想象着自己离开阿拉吉斯严酷的环境,为了她作为一个皇室成员的母亲所能知道的生存权利和安全。她看着覆盖洞室岩石的厚厚挂帘,想起她是怎样到达这里的——乘坐在放在一条驯养的沙蜥背上的轿子里,高高的行李架上,堆满了未来战斗的必需品。

只要契尼活着,保罗将看不到他的职责,杰西卡想,她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儿子,那就足够了。

她突然想见她的孙儿,他在许多方面太像他的祖父——雷多。

杰西卡用手捧着双颊,开始有规律地呼吸来稳定她的情绪,清醒头脑。然后向前弯腰做祈祷式练习,让身体为适应大脑的需要而做准备。

保罗选择这个鸟巢作为他的指挥部是无可指责的。这是一个理想的地方,位于它北边的温德关口面对着岩壁围绕的洼地和护卫森严的村庄。那是一个重要的地方,是技工和机械师的家,也是整个哈可宁人防御区的维修中心。

挂帘外传出一声咳嗽的声音,杰西卡直起身体,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地平静下来。

“进来。”她说。

帷幔分开,哥尼·哈莱克冲进室内。她仅有时间瞥了一眼他那带着苦相的脸,他就跑到她身后,用他那强壮的手臂扼住她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

“哥尼,你这个傻瓜,你要干什么?”她问道。

她感觉到刀尖抵在背上,一阵寒冷的感觉传到她身上。霎时间,她明白了哥尼想杀死她。为什么?她想不出理由,因为他不是那种会变成叛徒的人,但是她确信他的意图。明白了这一点,她大脑内猛烈翻腾着。这决不是一个能轻易打败的人,而是一个对声控有警惕性的杀手,很有战斗策略的杀手,也是一个她亲自用深奥的暗示法帮助训练过的工具。

“你以为你已经逃脱了罪责,是不是?你这个女巫婆!”哥尼嚎叫道。

她还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也来不及回答,保罗掀起门帘,走了进来。

“他来了,母……”保罗突然打住话,被这紧张的场面惊呆了。

“站在原地不要动,阁下。”哥尼说。

“什么……”保罗摇着头。

杰西卡想说什么,但感到那只强壮的手臂紧紧压住她的喉咙。

“只有在我允许的情况下,你才可以讲话,女巫婆,”哥尼说。

“我只想要你说一件事让你儿子听听。只要你有一丝反抗的迹象,我就把这刀刺入你的心脏。你的声音要保持单声,不许收缩或移动你的肌肉。你必须极其小心你的行动,才能为你自己挣得几秒钟生存的时间。我向你保证,这就是你现在能得到的所有的东西。”

保罗向前迈了一步。“哥尼,这是……”

“停在原地!”哥尼喝道,“再向前走一步,她就是一个死人。”

保罗的手滑向他的刀柄,十分平静地说:“你最好亲自解释一下,哥尼。”

“我曾发过誓,要亲自杀死出卖你父亲的叛徒,”哥尼说,“你以为我能忘记那个把我从哈可宁奴隶地狱中救出来,给我自由、生命和荣誉的人?……他也给了我友谊,我把他看成超过其他的一切的人。我刀下就是那个叛徒,没有人能阻止我……”

“你不能再犯错误,哥尼!”保罗说。

杰西卡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真可笑!

“我错了?”哥尼问,“那么,让我们听一听这个女巫怎么说。要她记住,我是采用贿赂、打探和欺骗的手段才证实了这个指控的。

我甚至还对一个哈可宁的卫队长使用了致幻剂,才弄清一部分真相的。“

杰西卡感到扼住她喉头的手臂微微松了一点。在她开口前,保罗说:“叛徒是越。我曾经告诉过你,哥尼。证据很充分,不可辩驳,我并不关心你的怀疑是怎样来的——因为它没有根据。但是,如果你伤害了我的母亲……”保罗举起啸刃刀,放在胸前:“……我将要你的血。”

“越是一个受控的人,他适合担任皇族家庭医生,”哥尼怒喝道,“他不可能当叛徒。”

“我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解除那种控制。”保罗说。

“证据!”哥尼坚持说。

“证据不在这里,”保罗说,“证据在泰布营地,远在南方。但是如果……”

“这是阴谋。”哥尼吼道,他的手臂在杰西卡的脖子上紧了紧。

“不是阴谋,哥尼。”保罗说。他的声音十分悲痛,那声音撕扯着杰西卡的心。

“我看了从哈可宁间谍身上搜出的信件,”哥尼说,“那封信直接针对……”

“我也看过那封信,”保罗说,“我父亲那天晚上让我看了那封信,并向我解释了它为什么是哈可宁人的阴谋。它的目的在于让他去怀疑他所爱的女人。”

“啊,”哥尼说,“你没有……”

“住嘴!”保罗说。他的话单调沉着,比杰西卡曾经听到过的任何声音更具命令性。

他的控制能力越来越强,她想。

哥尼扼住她脖子的手臂在发抖,抵住她背脊的刀尖也不断抖动着。

“你还没有做的,”保罗说,“是听我母亲那天晚上为她失去的公爵哭泣的声音,你也没有看见她说到要杀死哈可宁人时,眼睛中喷出的火焰。”

原来他也听见了,她想,她的双眼被泪水遮住了。

“你没有做到的,”保罗继续说,“是记住你在哈可宁奴隶地狱中所得到的教训。你说你为我父亲的友谊而感到骄傲!难道你不了解哈可宁人和阿特雷兹人之间的区别,并使你能通过哈可宁人留下的臭气而嗅出他们的阴谋?难道你不了解阿特雷兹人的忠诚是通过爱而获得,而哈可宁人的金钱买来的却是恨?难道你看不清这种背叛的实质?”

“但是越?”哥尼喃喃地说。

“我们所拥有的证据是越亲自写给我们的信。他在信中承认了他的不忠,”保罗说,“我用我对你的爱发誓,就是我让你死在这块土地上之后,我仍将保持着我对你的爱。”

听见她儿子的话,杰西卡为他的意志,以及洞察一切的聪明才智感到惊讶。

“我父亲生性喜欢交朋友,”保罗说,“但是他很少错误地把他的爱给予人。他的错误在于他错误地理解了恨,他认为任何一个仇恨哈可宁的人都不会背叛他。”他看了他母亲一眼,“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已经给她看了我父亲的信,他从来不怀疑她。”

杰西卡感到快要失去控制,紧咬着下唇。她看到保罗的执拗,意识到这些话使他付出的代价。她想朝他跑过去,把他的头抱在胸前,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但是扼住她喉头的手臂已停止了颤抖,刀尖也一动不动地紧紧抵在她背上。

“一个孩子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保罗说,“是发现他父亲和母亲共同享受他从未尝过的爱的时候。这是一种损失,也是对这样的事实的觉醒,即世界本身就是这里和那里,我们则单独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时间本身就是真理,你不可能回避它。我听到了我父亲谈论我母亲的话,她决不是叛徒,哥尼。”

杰西卡这时才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说:“哥尼,放开我。”话中没有一点命令的口气,也没有对他的弱点玩弄的意思,然而哥尼的手臂松开了。她跑过去,站在保罗面前,但没有拥抱他。

“保罗,”她说,“宇宙中也有其他的醒悟。我突然明白我是在利用你,指使你,操纵你,将你置于我选择的位置上——我不得不选择这样的道路——如果那是一种借口,那也是由于我所受到的训练。”她喉咙哽住了,歇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她儿子的眼睛。“保罗,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选择幸福的道路。你那位沙漠女人,你如果愿意,就和她结婚。选择你自己要走的路,我……”

她停下来,听见身后传来喃喃的低语声。

哥尼!

她看见保罗盯着她的身后,便转过身去。

哥尼站在原地,刀已插人刀鞘之中。他撕开胸前的衣袍,露出里面次等的灰色滤析服,走私者在管制区买来的那种。

“将你的刀刺入我的胸膛,”哥尼说,“我说,杀了我吧,我愿受惩罚。我已经玷污了我的名声,我对不起我的公爵。最好……”

“住口!”保罗命令道。

哥尼看着他。

“扣上你的衣袍,不要表现得像个傻瓜,”保罗说,“这一天来,我已经够傻的了。”

“我说,杀了我吧!”哥尼愤愤地说。

“你应该了解我,”保罗说,“你认为我是一个白痴吗?会用这种方法对待我所需要的人吗?”

哥尼看着杰西卡,用可怜、乞求,完全不像他的语气说:“那么你,夫人,请……杀了我。”

杰西卡走到他的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哥尼,为什么坚持要阿特雷兹人杀死那些他们喜爱的人呢?”她轻轻地拉拢他敞开的衣袍,把它扣好。

哥尼结结巴巴地说:“但是……我……”

“你认为你是在为雷多复仇,”她说,“因为这样,我尊敬你。”

“夫人!”哥尼说。他低下头,让它垂到胸前,紧闭着双眼,强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

“让我们把这看做是朋友之间的误会。”她说。保罗听出她话中流露出的安慰。“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会感到高兴,我们之间不会再有那样的误解。”

哥尼睁开满含泪水的明亮的眼睛看着她。

“我认识的那个哥尼·哈莱克是一个精通剑术和九弦琴的人,”杰西卡说,“他是我最尊敬的琴师。难道那个哥尼·哈莱克不记得他为我演奏时,我是多么快乐吗?你还带着九弦琴吗,哥尼?”

“我换了把新的,”哥尼说,“是从丘苏克带来的,一件音色美妙的乐器。它演奏起来就像是真的维罗塔乐器,尽管上面没有他的签名。我自己认为它是维罗塔的学生制造的。他的这个学生……”他突然停下来:“我能对你说什么呢,夫人?我们在这里瞎聊……”

“不是瞎聊。哥尼。”保罗说。他走了过去,站在他母亲身旁,面对着哥尼。“这不是空谈,而是一件给朋友之间带来欢乐的事情。如果你现在为她演奏的话,我会十分感激你。战斗计划可以等一会儿再谈,明天以前我们不打算进行战斗。”

“我……我去把九弦琴拿来,”哥尼说,“它放在过道里。”他从他们身边绕过去,穿过门帘走出内室。

保罗把手放在他母亲的臂上,发现她在发抖。

“一切都过去了,母亲。”他说。

她没有调头,仅用眼角的余光向上看着他。“一切都过去了?”

“当然,哥尼……”

“哥尼?哦……是的。”她低下目光。

门帘沙沙地响,哥尼带着九弦琴回来了。他开始调音,回避着他们的目光。墙上的挂毯使回音减少,乐器发出细小而柔和悦耳的声音。

保罗把她扶到一个卧榻旁,让她坐在那里,背靠在墙上厚厚的挂毯上。他突然感到震惊,他看到她的脸上开始出现沙漠中的那种干燥的皱纹,覆盖眼睛的蓝色在眼角周围展开。对他来说,她显得多么苍老啊!

她累了,他想,我必须找到一个减轻她疲劳的方法。

哥尼拨了一下琴弦。

保罗看着他,对他说:“我……有一些需要我去处理的事情。你在这里等着我。”

哥尼点点头,此时,他的思想似乎处于遥远的地方,好像这一时刻的他是停留在卡拉丹那广阔的天空之下,出现在地平线上翻滚的乌云,预示着大风雨的来临。

保罗勉强转身离开房间,穿过遮盖着另一条支道的厚重挂毯,进入那条支道。隔着厚厚的挂毯,他听见哥尼演奏的琴声。他在室外站了一会儿,听着那无声的音乐。

果树园,葡萄园,丰满妖艳的美女,我享受着这无尽的快乐。

为什么要谈论战争?

为什么我感到那样悲哀?

高山变成了灰尘。

天空继续敞开,散播着它的财富,我的双手只需收集起它的财富。

我为什么要想到出击?

我为什么感到我的岁月,逐渐消失在欢乐的痛苦之中?

我的手臂,带着坦诚的喜悦,召唤着伊甸园中狂喜的希望。

我为什么要记住这些伤痕?

我为什么与恐惧同眠,梦想到过去的罪恶……

一位身穿长袍的敢死队员从前面通道的拐角处走出来,朝保罗走来。他的头罩抛在脑后,滤析服松松地挂在身上,说明他刚从外面的沙漠中归来。

保罗示意他停在那里,自己便离开门帘处,沿着通道走到那个敢死队员身边。

那人双手抱在胸前,以弗雷曼人在典礼仪式上向圣母或塞亚迪娜行礼的方式,向保罗弯腰敬礼。他说:“摩亚迪,各部落领袖正动身前来这里。”

“这么快?”

“是斯第尔格早些时候派人去送的信,他认为……”他耸了耸肩。

“我知道了,”保罗回头望了一下微弱的九弦琴声发出的地方,回想着那首他母亲喜爱的旧歌——快乐曲调和悲哀歌词奇怪地结合在一起。“斯第尔格不久便会与其他领袖们一起到来,然后你带他们到我母亲等他们的地方去。”

“我会在这里等他们,摩亚迪。”那个敢死队员说。

“可以,你就在这里等吧。”

保罗从那人面前走过,走向洞穴深处,朝每个洞穴都有的储水洼地走去。那里有一条小沙蜥,只有九米长,还没有发育成熟,它由四周的水沟包围着。制造者在变成小小的带菌者后,因其有毒,所以不能让它接触到水。淹死制造者是弗雷曼人的秘密,因为这样可以产生出把他们联合在一起的物质——生命之水,而水中所含的毒素只能由圣母来改变。

保罗在面对他母亲所处的危险的紧急关头,就已做出了决定。

他看到过的未来的线索中没有来自哥尼·哈莱克的危险。未来——灰云密雾般的未来,让人感到整个宇宙就像一个幻影世界,围绕着他那沸腾的联系波不断向前流动。

我必须见到它,他想。

他的身体已慢慢地具有了对衰微香料的耐药力,预知幻象也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朦胧。对他来说,解决的办法似乎也变得十分明显。

我一定要淹死那条制造者。人们将会知道我是否是科维扎基·哈得那奇。我也能够经受住圣母所经受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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