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戴西特尔号上,老比尔托格替托雷卡医治了伤口。伤口没什么大碍。船员们对他与水生蜥蜴搏斗的故事感到非常兴奋,这一点让他很生气。但长期以来他们一直忍受了他对狩猎的轻蔑,这下他赤手空拳杀死了一只强悍的肉食动物,人家有权从他身上得到些快乐。
而每一个人自然也都对异族恐龙很感兴趣。
“告诉我们,托雷卡,”克尼尔命令他说,“他们到底怎么样?”
托雷卡仍然十分疲惫,于是将身体斜靠在了前桅杆上。“他们是很好的人。”他说,“尽管我们之间存在差异,但我仍希望能跟他们成为朋友。”
克尼尔望向大海,或许他在想自己在异族岛屿上参与的屠杀。他没做任何回答。
“再给我讲点儿你的两个孩子被谋杀的事情。”默克蕾博说。
阿夫塞不安地在岩石上动了动。“他俩被害的手法都一样,”他说,“喉管都被划开了。”
“划开了?用刀划开的?”
“不,是用一片破碎的镜子。”
“破碎的镜子。”默克蕾博说,“而他们都是被自己的兄弟德罗图德杀害的,对吧?”
阿夫塞磕了磕牙,但这只是个不自然的动作,并没有什么幽默感。“是的,连我都理解这里面的象征意义了,默克蕾博,破碎的镜子代表的是扭曲的自我形象。”
“谋杀的地点是哪里?”
“在他们的住所。谋杀是在几天之内相继发生的。哈尔丹是第一个遇害的。德罗图德悄悄接近了他们,或者至少走近了他们,然后将他们杀掉。”
“悄悄接近?”
“我想是的。”
“太让人惊讶了。”默克蕾博说,“你发现了其中一具尸体?”
“是的。”长时间的停顿,“我发现了哈尔丹的尸体。如果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噩梦连连的话,这件事肯定是其中之一。实际上我想不出对于一个瞎了眼的人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恐怖的:我慢慢意识到自己所在的房间并不是空的,而是还躺着一具被残忍谋杀的人的尸体。”
“你刚才说德罗图德是悄悄接近受害者的?”
“嗯,他们肯定让他走进了自己的住所,他们相互认识。但靠近受害者这一点,嗯,没错,我想他是偷偷靠近的。”
“太让人惊讶了。”默克蕾博又说了一次。她在笔记本上快速地书写着。
这一天已经结束了。娜娃托正慢慢地朝坐落在蓝色金字塔基座几百步外的营地走去。嘉瑞尔斯赶上她,走在她左边十步远的地方。
他们随意聊了两句,然后嘉瑞尔斯假装不经意地问:“如果你再同阿夫塞交配,你们的八个小孩子会怎么样?他们还会得到赦免、不受血祭司的筛选吗?”
娜娃托转头盯着他,直到他意识到自己闯进了她的地盘才将目光移开。“我不知道,”她终于开口说,“我是说,如今还认为阿夫塞是‘那个人’的人已经比二十千日前少得多了。”
“哦,”嘉瑞尔斯说道,要不是话语中的一丝颤音,他的语气听起来依旧是漫不经心的,“那你是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也不能说没有……没有。”
“但你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他说。
“我很聪明。”娜娃托磕了磕牙,说,“我回答问题不用思考一分天的时间。”
“哦,那你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喽?”
“没直接想过。”
“阿夫塞已经有四个孩子了。”
“他曾经有过八个孩子。”娜娃托有些哀伤地说,“但只有四个活了下来。”
“无论怎样,我却只有一个孩子。”
“嗯,如果这是场比赛,那我赢了。”娜娃托轻柔地说,“我曾经有过九个孩子,其中五个还活着。我是活着的昆特格利欧人里孩子最多的母亲。”
“那当然。”嘉瑞尔斯说。夜幕很快降临了,几点星光在苍弯中闪耀,“但我只是在说我和阿夫塞。他已经有四个孩子了,而我才只有一个。”他举起一只手,“没错,会有人说阿夫塞是个伟人,他的后代越多,我们的种族就越繁盛。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但是……”
“我不是你身边惟一的女性,”娜娃托说,“戴尔帕拉丝再过两千日也该进入发情期了。”
“哦,我知道,但是……”
“实际上你这一生还会遇上数十名女性,她们会选择你作为配偶。你是名男性,可以在任何时候交配。而我呢,我只剩下一两次生蛋的机会了。”
“是的。”嘉瑞尔斯说。
“我不会是你惟一的机会。”
“哦,我知道。但是……”他又说。
“我很高兴你能对我产生兴趣,”娜娃托说,“但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选择谁。不过请相信我,那肯定是你和阿夫塞当中的一个。我对此毫不怀疑。”
“你跟他确实已经有四个孩子了。”嘉瑞尔斯重复道。
“我知道。”
“而且,这几个孩子也算不上太伟大。哦,是的,有一个成为了猎队队长,还有一个是地质勘探队的领导人。但是,呃,也有一个是杀人犯。”
“说话别太恶毒了,嘉瑞尔斯。”
“我只是说——哦,请原谅我!我很抱歉!我只是——我没打算说这些的。哦,娜娃托,请原谅我!天啊,你的激素已经充满空气了。我,嗯,我得走开了,我去散散步。我很抱歉,我非常非常抱歉。”
“你知道吗,默克蕾博,”阿夫塞说,“你让我想起我以前的老师。”
默克蕾博抬起头。“哦?”
“是的,塔科—萨理德。而且是我一开始接触他时的样子,而不是最后很了解他的时候。”
“确实如此。”
“‘确实如此。’他以前也爱这么说话。你永远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有一件事很清楚:他一直在观察你,揣摩你。每一天,每一刻,他都在观察你的一举一动。我不是他的第一个学徒,你知道,在我之前还有很多。”
“但你是惟一一个留下来的。”默克蕾博说。
“他把别的人都送走了,打发他们回家了。”
“‘打发’。”
“你知道——就是送走的意思。”
“这个词对你来说没别的含义吗?”
“哪个词?‘打发’?没有。”
“这是血祭司的职业隐语:为了控制人口数量,六个婴儿被杀害。这一过程就被称为‘打发’,而不是杀死。”
“我想我知道这个说法。”阿夫塞说,“可我所指的并不是这个。萨理德对他的每一个年轻学徒做出评估,而除了我以外的人都被送回了他们原来的部族。”
“这对你有影响吗?”
“我被吓住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被送回去的人,不知道我是不是他要找的人,我会不会也被他淘汰掉。”
“你从没见过其他的学徒?”
“没有。”他停顿了一下,“但萨理德从前会不时提到他们,语气还十分轻蔑。在我之前的学徒叫波格—迪卫,我得戴他留下来的饰带。但他年纪比我大,饰带被改小了才适合我戴。裁剪材料的地方很明显——因为饰带被改小了,边缘就不太整齐,还需要修剪。”他又停顿了一下,“天啊,当年我真是恨透了那些饰带。”
“在你之前,萨理德曾有过多少学徒?”
“嗯,让我想想,在我之前是波格—迪卫;他之前是阿德卡布;阿德卡布之前是,嗯,瑞克格特;在她之前是哈尔坦。喏,说句题外话,我真希望自己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的名字,再想想他们的结局,真是扰人心绪。”
“哈尔坦是第一名学徒吗?”
“不,在他之前还有两名,都是女性——丽兹荷克和——哦,另外一个叫什么?——塔丝尼克。”
“那在你之前总共就有六名学徒了。”
“是的。”
“而你是第七名?”
阿夫塞有些不耐烦地说:“六过了可不就是七吗?是的,我就是第七名。”
“你在宫廷中不确定的将来让你心烦意乱了?”
“换成你,能不心烦吗?在我被征召到首都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萨理德已经有过这么多学徒了,而他们都被认为是不合适的人选。”
“但你在皇宫中的时间越来越长,害怕被送回去的感觉就越来越淡漠了吧?”
“淡漠?”阿夫塞自嘲地磕了磕牙,“这只能说明你了解的太少了,默克蕾博。这种感觉只会越来越糟。我一直等待着第八名学徒的到来。”
“你怎么知道会有第八名学徒?”
“嗯,没错,后来证实是没有,但我当时十分确定,我打心眼儿里相信还会有一名学徒。”
“在你之前有六名学徒,你是第七名,之后还有一名,总共八名。”默克蕾博说。
“而且人们还将我称为数学天才。”
“八名学徒,其中七名被送回了老家。”
“是的。”
“其中七名被打发走了。”
“可以这么说。”
“而萨理德时时刻刻都在揣摩你们。”
“是的,就跟你一样。”
“我根本没在揣摩你,阿夫塞。我没这个必要。但你觉得自己被萨理德揣摩了。六名学徒已经被送回去了,如果你失败的话,你也将被送走。”
“这不是个‘如果’的问题。我后来确信自己也会被送回去的;我知道还会有一名学徒。”
默克蕾博沉默了一会儿,想看阿夫塞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最后,她说:“你看出来你所描述的象征意义了吗?”
阿夫塞一声冷笑:“什么象征意义?”
“八名小孩子,被一名老者观察、挑选。其中七名将被打发走——这是你的原话——只有第八名留下来。”
“是的。那又怎样?”
“听起来跟血祭司的筛选一样。八名孵出来的小孩子里面会有七名被吞噬。”
阿夫塞嘲弄地磕了磕牙。“你扯得太远了,默克蕾博。看在上帝尾巴的份上,我就知道这个医疗过程是浪费时间。天啊,万事万物都会被你看出个象征意义来!我跟你讲,大夫,我在离开萨理德开始环球旅行之后才知道有关血祭司的事:在要返回首都的时候,我曾经回卡罗部族拜访育婴堂,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有血祭司这回事。看在上帝的份上,默克蕾博,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娜娃托前些日子向首都要求派遣的女工程师博丝—卡茜尔在一个雾蒙蒙的偶数日乘船抵达了。她俩站在卵石沙滩上,仰望着巨大的蓝色金字塔和顶端升起的梯塔。梯塔只露出一小段,剩下的部分被阴沉的云雾遮断了。
“真是难以置信,”卡茜尔说。她转过身弯腰对娜娃托说,“我完全赞同:这是个值得工程师研究的神奇建筑。谢谢你要求派遣我来——虽然我承认这让我很惊讶。无论如何,我资历尚浅;有很多年高德劭的老工程师都会很愿意来考察这座建筑。”
“你也不是太年轻,卡茜尔。”娜娃托说,“你大概有十八千日大了;我发明望远器的时候才十一千日大,是一名玻璃工学徒。”
“但是……”卡茜尔说着,突然觉得似乎不该如此自毁前程,于是明显改口道,“非常感谢。我很感谢你能给我这次机会。”她斜靠在尾巴上望着消失在雾中的高塔,“这座塔有多高?”她问。
“我也不清楚。”娜娃托说。
卡茜尔磕了磕牙,说:“亲爱的娜娃托,你难道忘记三角几何的知识了吗?你只要从塔基测量一段距离——比如说一百步——然后将地面与塔顶的角度记录下来,随便找一套数学表看看就能知道高度了。”
“当然。”娜娃托说,“但这是在能看得见塔顶的情况下。而我们却看不见,天气再好也不行。塔顶只是在往高空延伸,直抵中天。我曾看到它刺进云层,使得白云看起来就像叉在爪子上的肉块。塔顶很尖,在达到顶端之前就已经处于我们的视线外了。最好的观察时间是晴天的黎明时分,那时塔身已经被阳光照亮了,而天空还很昏暗。但我仍然看不见塔顶。我曾用望远器观察过它的上端,但在能辨别出塔顶前就看不见了。”
“真是太神奇了。”
“是的。”
“等等——还有一种测量的方法。你说过有一架交通工具能在塔内上升?”
“最后发现其实有好几架。我们把它们称为救生船。”
“嗯,其实你只要先给其中一架救生船作上标记,以便随后能辨认出来,然后测量梯塔上两根横木间的距离——至少这点你是办得到的,就算你不能真正爬到横木上,用制动器t就能测到。选择一组相距较远而又较高的横木,这样救生船就有了足够的加速时间。记录下救生船飞跃这段距离的时间就能得出其飞行速度,最后再让救生船顺着梯井上下塔顶一次。假设救生船的确以匀速到达了塔顶,你就能将它所用的时间减半,再乘以救生船飞行速度,计算出塔身的大致高度。”
如果卡茜尔是在看着娜娃托而不是在抬头看塔身,那她早就该停止这番解释了。因为娜娃托脸上的表情说明,她早已考虑过这些问题。“当然,我们已经试过了。”娜娃托说,“救生船一开始加速很快,但几乎眨眼间就已经全速飞行了。它们的速度约为每一分天一百三十千步。”
“我的老天爷!”卡茜尔的眼皮眨个不停,“这比奔跑兽的最快速度还快。”
“确切地说,是奔跑兽速度的两倍。”娜娃托说,“而救生船要用——听好了——二十天才能往返一趟。当然,这里面的误差很多——这只是个非常粗略的计算——你只要自己算算,就知道塔高大约在一万三千千步左右。”
“但是,亲爱的娜娃托,我们整个世界的直径也不过才一万两干千步,”卡茜尔说,“那这座塔的高度就比我们的世界还要宽。一定有什么是我们看不见的,救生船一定在顶端停留了好多天,或者在飞出我们的视线后减速了。”
娜娃托感到一丝惊讶。她选择卡茜尔有她的理由,但如今她已经开始后悔这一选择了。“你不能因为数据本身不符合你的期望值,就将它完全否定。”
“哦,是的。”卡茜尔有些生气地说,“我也是个优秀的科学家,但我同时也是一名建筑工程师,而你不是。我告诉你,娜娃托,按照早已公认的建筑学原理来讲,塔身不可能有你说的那么高,喏,在修建高塔的时候,稳固性是一个重要问题。你知道第——是第五十部——《圣卷》里关于豪丽塔的故事吗?那座塔高耸入云,以至于人们能从塔顶触摸到别的卫星。”
娜娃托点点头。
“但豪丽塔是完全不可能存在的。”卡茜尔说,“一根足够细长的物体在伸直时会自动弯曲。”她抬起一只手,“我知道你说过,建造这座塔的材料比钻石还坚硬,这与此并不相关。无论建材的密度有多高,如果它的长与宽的比率高出一个特定值,塔身就会弯曲。古老的《圣卷》早在我们知道同别的卫星的距离前就已经创作完成了,里面所记载的豪丽塔高二十五千步,每一侧的基座长五十步。这是用任何材料也无法修建完成的。实际上,连建造一座豪丽塔的模型都不可能,无论模型有多小,它都会弯曲折断。”
“被风力吹断?”娜娃托问。
“不,不是那样的。就算是在真空密闭的玻璃匣子里也不可能修建豪丽塔的模型。”
“为什么?”娜娃托问。
卡茜尔四下看了看,像是想找个东西画幅图。但她没找到,只好转过头看着娜娃托说:“假如你要修建一座一千步高的塔,而基座为,嗯,一平方厘步。”
娜娃托摆了摆尾巴表示赞同。“好的。”
“嗯,想像一下这座建筑的顶部:一个平整的塔顶,面积为一平方厘步。”
“好的。”
“想想塔基的每个角,它们不可能完全水平。其中一个角肯定要比另外几个低一些。就算起初是在同一平面上,地表在塔身重量压迫下的一丁点儿运动都会使得其中一个角落偏低。”
“哦,我明白了:这样塔就会向最低的角倾斜,哪怕只是倾斜一点点。”
“对了。而当塔身倾斜后,较低的角就会被压得更低,塔就愈加倾斜,长此以往,整座塔就会被压得像暴风雨中的树木——无论建材有多坚硬。”
“因此塔身不可能有一万三千千步高。”娜娃托说。
“是的,它的确不可能有那么高。”
娜娃托靠在尾巴上。“金字塔基座明显起到了稳固作用,但实际塔宽为十四步。这么宽的塔能有多高?”
“哦,我可不是阿夫塞。”卡茜尔说,“我得坐下来用墨水和皮革纸才能计算出结果。”
“大概呢,能有多高?别忘了,这座塔比云层都高。”
“那云层有多高?”卡茜尔向道。
“哦,不一定。大概十千步吧。一座宽十四步的塔在保证不倒塌的情况下,能有那么高吗?”
卡茜尔沉默了一会儿。“啊,嗯,很有可能。”她最后说。
娜娃托点点头。“那就一定还有其他因素的影响。”她指着庞大的蓝色金字塔和塔顶探向苍穹的细长梯塔说,“尽管看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塔的确挺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