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乌—默克蕾博的病历本
事实证明阿夫塞的确是个挑战。他的思想十分出色,但他告诉我,经过交谈治疗后,他的噩梦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他所描述的梦境非常恐怖,充斥着血腥与死亡。但不同的梦境之间又毫无关联,没有共同的主题。惟一反复出现的是一只盘旋在画面里的紫色“翼指”的形象。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哪个种类的“翼指”长着紫色的翅膀,但等我一有时间就会去查实一下这个问题。
我今天又收到了一封阿纳科德寄来的信,他正在布德司卡旅行。信中,他又嘲笑了我的理论。梦境是没有意义的,他说,那只是疲惫的大脑进行的随意活动,何必在意呢。阿纳科德是个笨蛋;他一开始还信誓旦旦地要做一名好学生,而今却否定了我的研究成果。真是比阿夫塞还瞎得厉害。只要我能解开阿夫塞梦境中的象征意义,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另外,我最近还注意到一个有趣的反应。以前在其他病人身上也出现过一丝迹象,但这次却明白无误:阿夫塞没将我当作默克蕾博,而是将我当成了他从前的老师萨理德,并据此作出习惯性的回应,或用他习惯采用的方式来回应我,就好像在将他对萨理德的感情转嫁到我身上一样。
下次会面我要试试用一些不同的方法,一些我一直回避的方法。如果他一直压抑的对萨理德的感情都如此强烈,那我有个预感:他对另外一个人的感情还要更加强烈。
默克蕾博这次坐在了阿夫塞上风处的一块石头上,而不再坐在下风处。
“你换了座位。”阿夫塞粗鲁地说。
“别管它。”默克蕾博说,“这并不重要。”
“我倒觉得一切都很重要。”阿夫塞说。近来,他总是从一开始交谈就显得十分焦虑,无疑是受到了长期以来的睡眠问题的困扰,“你不止一次地重复说过,一举一动都很重要。”
默克蕾博没去理会他,“我今天想跟你聊聊你生命中的另外一段关系,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讨论过它。”
阿夫塞叹了口气,“嗯,有一次楚图勒尔省有个人帮助我过马路。在此期间,我们从始至终都没有把对方打死。”
“我想提到的是更亲密的家人。”默克蕾博耐心地说,“我指的是娜娃托。”
“提她干什么?”阿夫塞满腹疑虑地问。
“嗯,她曾在你生命中多次与你共患难,而且你是同她一起发现世界终将毁灭的真相的。”
“是的。”
“她也是你的孩子们的母亲。”
“从生物学上讲,是的。孩子们从生物学角度讲也都是我的孩子。当然了,所有的孩子都是部族的孩子。”
“当然了,”默克蕾博说,“当然了。给我讲讲你同娜娃托的关系吧。”
“我们经常见到对方,大概每隔五十来天见一次吧。那是她在弗拉图勒尔省的飞船上工作的间隙。我很珍惜我俩共度的时光。”阿夫塞抬起头,说,“今天有云吗?天气好暖和。”
“有几片云。”默克蕾博说,“一般天上都有云。”
“我想是的。”
“在你跟娜娃托的关系里有阴云吗?”
“看在上帝的蛋的份上,默克蕾博,你还真有作比喻的天斌。”阿夫塞磕了磕牙,仿佛之前的坏心情慢慢烟消云散了,“但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我们的关系中没有阴云。”阿夫塞低声说,“其实,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当我们第一次见面后,临别的那天早上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用传统的那句‘见到你很荣幸’作为告别,她回答说——我一直很珍惜最后这句话,默克蕾博——‘我也一样,阿夫塞。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片光明,没有任何阴影。”
“很美的句子。”默克蕾博说。
“是啊,”阿夫塞平静地说,“是很美。她也很美,默克蕾博。她是个能让人感到愉快的人。我这一生中没有多少快乐,但和她的关系却是我快乐的一个根源。实际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当我想忘记白天的烦恼入睡的时候,我总是让自己想起她的脸庞,她美丽的脸庞,就像若干千日前我初见她时的模样。娜娃托的脸庞是这世上最能安抚我的形象。”
默克蕾博将爪子伸进墨水瓶,说:“她比你年长。”
“大我几千日。当然,这无关紧要;这只是我们目前寿命的很小一部分,不会造成什么差别。但当年我们在杰尔博部族相遇的时候,遇见一位年长些的女性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她当时早已经历过了成长仪式。”他稍稍顿了一下,“但我想有一个仪式是我俩共同经历的。”
“你指的是性。”默克蕾博说。
阿夫塞没有觉得受到了冒犯。“是的,那是我的第一次,我想她也一样。我是说,她是比我要大,但还差一点儿才满十八千日——整整一年——那是正常情况下女性第一次进入发情期的年龄。”阿夫塞满足地叹了口气,“那些激素的气味,默克蕾博,那些美妙的激素气味,我觉得现在几乎都能嗅得到。”
“毫无疑问。”默克蕾博假装严肃地说。
“我真的很喜欢娜娃托,”阿夫塞说,“她是如此冰雪聪明,讨人喜欢。她使整件事就像,就像,哦,我不知道,就像我们完全没有地盘争斗的本能。我不是说她在距离上接近了我,大家保持一段距离会比较轻松,也不会心存戒备。地盘争斗本能肯定是存在的,但一直处于潜伏状态。我没有——哎,这是个你感兴趣的地方——我没有下意识地感觉到它。”阿夫塞磕了磕牙,“那是一段惬意的关系。”
默克蕾博曾发出一串不置可否的声音,包括咕浓声、牙齿碰撞的声音和爪子轻敲岩石的声音——为的是向她失明的病人表示,她仍在聆听。这次,她微微抬起尾巴在岩石上轻轻拍打了一下。
“你跟我的关系,默克蕾博,也可以是轻松愉快的。”阿夫塞说,“我知道不是一直如此,但当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的时候,当我们谈论内心深处时想法而抛开观察或嘲弄,只有温柔的聆听和接受时,就让我想起同娜娃托共度的时光。你是个不错的人,默克蕾博。”
“谢谢你。”
“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太了解你。”阿夫塞说,“你多大了?”
“这有区别吗?”
“噢,我不知道。呃——或许这么说不太恰当,我不知道——也许哪天我们可以一起去散散步什么的,就我们俩。同平时的交谈治疗毫无关系,你明白吗?只是给我们彼此一个更加了解对方的机会。”
“也许吧。”默克蕾博说。好一会儿,她都只是静静地让风从她身上吹过,再吹向阿夫塞,“你跟娜娃托的关系中有没有让你不舒服的时候?”
“没有,虽然我离开杰尔博部族向她告别时有些难过。我当时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但你们后来又见面了。”
这回,尖酸刻薄的阿夫塞又回来了,“不,其实并没有。在那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少,但我却再也没‘见’过她。”
“那当然。”默克蕾博说,“请原谅我。说说你们的重逢吧。”
“那是在戴西特尔号上。中央广场发生了暴动,大地在摇晃,齐马尔火山爆发了,我受了重伤。鲍尔—坎杜尔救了我的命,将我安全送到了戴西特尔号上。”
“你在那里同娜娃托重逢了。”
“是的,我还知道我跟她有了八个孩子。其实当时有一段时间很糟糕。我精疲力竭地躺在甲板上,孩子们在我身上攀爬。那时真美妙,的确十分美妙。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他们中的七个必须得死。那是我这一生中最撕心裂肺的时刻,我遇见了他们,却意识到其中七个将被血祭司杀掉。”
“但娜娃托很快向你解释说血祭司不会碰你的孩子们,他们认为你就是‘那个人’而为你破了例。”
“是的。那是我惟一一次为那个荒唐的头衔感到高兴。因为我是‘那个人’,他们就可以活下来。”
“如果你跟娜娃托的孩子们不被赦免,其中七个将被杀掉,那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不愿意多想。”阿夫塞说。
“假如呢,”默克蕾博问,“你会有什么感觉?”
长长的停顿。“当时她很快就做出了解释,我没时间多想。但今天……今天,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个非常单纯的年轻人,默克蕾博。在第一次遇见娜娃托之后,我曾回卡罗部族拜访老友,当年的育婴堂妈妈老卡特—朱勒还为此取笑过我。我之前并不知道多余的婴儿们会怎么样。我了解设立血祭司的必要性,但如果娜娃托把孩子的事告诉我,为的是让我们对每一个孩子都有……有印象,然后再告诉我其中七个要被杀掉,那我会恨血祭司的。我还会恨她。”
“很抱歉让你难过了,”默克蕾博说,“给我点儿时间看看笔记。放轻松点儿,阿夫塞。”默克蕾博沉默了一会儿,翻动着纸页。轻柔的风继续吹着。
过了一会儿,阿夫塞说:“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很棒,默克蕾博。你的头脑非常敏锐。”
“谢谢。”
“我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他顿了一下,“我是说我和娜娃托。”
“当然。”默克蕾博说。
“今天真是暖和。”阿夫塞说。然后,他又说道,“我们同别人交往的时间太少了,对别人的了解远远不够。我希望……”阿夫塞没再说下去。
“你说什么,阿夫塞?”
“我,嗯,我得走了。请原谅。”
“我们的会面还没结束呢。”
“我知道,但我——我真的要走了。”
“你还有别的约会吗?”
“不,不是因为这个。是——”阿夫塞直起身子走下巨石,似乎不太经意地把手放到颈部,摸了摸微微起伏的垂肉,“你不该坐在我的上风处,默克蕾博。”
“激素太多了?”她的语气略显无辜。
“我得——我得走了。”阿夫塞说。在旁边晒太阳的高克看到阿夫塞站起来,就走到他身边蹭着他的腿。阿夫塞摸索着抓住它的组绳,“我得走了。”他又说了一遍,走开了。
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平均寿命为四年,一年有十八千日。娜娃托即将步入中年,她的生命旅途已走完了一半。近一年来,她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感情。
至今她已生过十六枚蛋:八枚阿夫塞的,八枚嘉瑞尔斯的。
她还记得生蛋时的情形:她去了杰尔博部族的育婴堂生第一窝蛋。她蹲在沙里,将外壳光滑的蛋一枚枚生了出来。没有人教过她,但她却知道每生完一枚蛋就往旁边迈一小步,以便让它们排成圆圈,并让其长长的中轴线对准中间的空隙。生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她很高兴自己在为昆特格利欧种族的繁衍作出贡献。
其他人的蛋也摆放在那里。当她站在出口时,她最后一次回头望了一眼。要不是她留下的那排通往她那窝蛋的脚印,她是无法辨认出来的。
她从没期望过还能见到它们。但很快传来消息,一个名气并不比瓦尔—克尼尔小的人说,阿夫塞可能就是鲁巴尔预测中的那个人。于是,这些蛋被人从育婴堂中拯救出来(后来发现是育婴堂的妈妈们作了细致的记录),连同娜娃托一起被送上了戴西特尔号,前往首都同阿夫塞重聚。
这样一来,那八个小孩子就得以存活下来,而娜娃托也认识了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一开始感觉很奇怪,这同她接受的教育完全背道而驰。根据第十八部《圣卷》所说,孩子们都是部族的孩子,而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孩子。但这些孩子却是她的孩子;他们的父母是谁毫无疑问。
她认识自己的每一个孩子:克尔布、托雷卡、戴纳克司、德罗图德、亚布尔、加尔普克、哈尔丹和可怜的小黑尔巴克。
她的孩子们。
不仅仅是部族的。
她的。
娜娃托才刚刚十六千日大就同阿夫塞交配了(当时阿夫塞十三千日大)。在接下来的两千日中,她一直在想,等自己到了正常发情年龄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她还会发情交配吗?
结果答案是:会。
那时娜娃托已经在首都定居,并担任了出逃项目组的指挥工作。当娜娃托再次需要交配时,已经失明的阿夫塞正远在千里之外,同迪博国王一起遍游“陆地”,为出逃项目寻求群众支持。
于是她同登—嘉瑞尔斯进行了交配。他是个不错的人,一个好人,各方面都很出色,但他——如今想到这点仍让人揪心——却不是阿夫塞。
她为嘉瑞尔斯也生了八枚蛋,这次是在首都的大育婴堂里。
但这些蛋并没什么特别的。八个小孩子中有七个被囫囵吞了下去。由于娜娃托如今是迪博政府的一名重臣,他们得到的惟一特殊待遇就是,让首席血祭司美克—麦里登亲自进行筛选。
这样,一个小孩子活了下来。
但几乎同时进行孵化的约有十七窝蛋。
也就是说,有十七个小孩子可能是娜娃托的儿子或女儿。
十七个。
要得到数据是很容易的,这些孩子中有九个女孩,八个男孩。但关于他们父母的细节却不得而知。娜娃托想过,要是父母资料被保存下来了的话,她就用新得到的权力来调查。迪博说过她能下达任何必要的命令。但人们肯定想知道她为什么需要这些信息,嗯,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娜娃托思考谁是她第九个孩子的时间越来越少,虽然她一直在追踪了解这十七个孩子的情况。有两个孩子在童年时期就夭折了,其中一个死于跟小黑尔巴克早年一样的高烧。此外,一个孩子在第一次狩猎时死去,另外两个离开了首都去别处生活。但她仍很感兴趣地追查着留在首都的十三个孩子的生活。
当娜娃托快两岁时,发觉谁是她末知的孩子这个问题一直在烦扰着她的思绪。是瑞特拉丝吗?不太像;她皮肤的颜色不像娜娃托。吉德哈?不,他宽宽的圆脸既不像娜娃托也不像嘉瑞尔斯。科尔布穆?也许是。他是一名很有天赋的艺术家,跟娜娃托一样,而他长长的突起的鼻口又极像嘉瑞尔斯。但最终她意识到一定是卡茜尔,一名女性建筑工程师。卡茜尔不光是身形和面部轮廓跟娜娃托有着惊人的相似,而且背部和尾部也有着明显而少见的蓝色斑点,跟娜娃托一样。
娜娃托能要求任何人为出逃项目做出贡献。因此她灵机一动,向首都报告她需要卡茜尔到弗拉图勒尔省来。
这么做真是疯狂。他们确实需要一名工程师的协助来揭开蓝色金字塔的秘密,或研究飞船中各种仪器的功能。但把卡茜尔招到这儿来实在太疯狂了。娜娃托也许同她毫无瓜葛。
当然不会了,娜娃托不断地告诉自己,当然不会了。
除非卡茜尔也跟她一样。
疯狂,这个想法本身就很疯狂。
不是吗?娜娃托必须得知道答案。
她需要一次私人会面,一次安静的交谈。
就今天。
娜娃托找她的女儿去了。
异族恐龙明显打定主意要摧毁戴西特尔号了。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面名副其实的木制帆船组成的铜墙铁壁。按照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标准,那些帆船很小——但异族恐龙并不需要建造庞大的船只,他们不介意挤作一团。
戴西特尔号开始扬帆启航,克尼尔船长把托雷卡叫过来。
“告诉我,他们对我们有多了解。”船长命令道。
托雷卡挠了挠下巴,“我想不算太多。我跟他们讲的主要是数学和科学知识。”
“那有关‘陆地’的情况呢?”
“我没听明白。”托雷卡说。
“‘陆地’,孩子!你是怎么跟他们讲‘陆地’的?”
“我什么都没讲,真的……”
“你告诉他们‘陆地’有多大了吗?”
“什么?”
“这些异族恐龙居住在一个小小的群岛上,而‘陆地’比这个群岛要大成千上万倍。你提到过这一点吗?”
托雷卡迷惑了,“我不记得提到过这个。我是说,这一点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没想过要提起它。”
克尼尔高兴地敲了敲尾巴。“太好了!”他将手拢在鼻口旁,朝着甲板下大喊,“哎嗨,比尔托格!调整航线返回首都——尽全力走最直接、最近的航线!”
比尔托格跳起来赞同道:“哎!全速前进!”
“不!”克尼尔喊道,“把第二张和第四张风帆收起来,别走出异族恐龙的视线!”
托雷卡疑惑地摆了摆尾巴,问:“你在做什么?”
“你没明白过来吗?很明显,我不会让那支船队同我们交火的。我要让他们一直追到家里去。但‘陆地’有成千上万步长的海岸线,而且多数无人居住和守卫。如果让异族恐龙踏上‘陆地”,他们有可能袭击其中任何一个地方。可他们没有理由会想到‘陆地’有那么大,因此也不会从我们所走的航线上偏离开。他们会一路跟着我们回去。”
“然后呢?”
“我们会先送消息回去,让迪博有所防范,然后毁掉他们的每一艘船。”
“毁掉他们?为什么?”
“我们必须斗个你死我活,小伙子!你想想——我们的存在足够对他们构成威胁,他们一定想在我们回到家园前将戴西特尔号打沉;只要没有其他昆特格利欧恐龙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就安全了。哦,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决不会让他们沉掉我的船!因此,他们仅有的选择就是试图消灭所有的昆特格利欧恐龙;他们不知道‘陆地’有多宽广——也许他们还以为单靠那支船队就能马到成功呢。”
“我告诉过你,他们有一种能射击金属的管子。”托雷卡说,“而我数过,那支船队有四十来艘船,他们或许真的能把我们消灭掉。将他们引诱回‘陆地”会招致灭族之祸。也许我们应该投降。”
“投降?小伙子!就靠那些能开火的管子,他们就能将我们全部杀掉?”
“有可能。”托雷卡轻声说,“那样最好了。”
克尼尔看着他年轻的朋友,问道:“看在上帝的蛋的份上,你在说什么啊?”
“‘看在上帝的蛋的份上’,”托雷卡重复道,“这就对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想想我们的历史,克尼尔,这个星球上原本没有生命形式,而是后来迁徙过来的。为什么会这样?其中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是:我们在原本居住的星球上遭到了灭族的威胁。”
克尼尔不明白托雷卡想说什么。“我想是的。”他说。
“那我们来这儿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至少有一架飞船降落到了这个世界上,就是我们在弗拉图勒尔省发掘出来的那架。”
“是的。”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嗯,我们的世界一直在自我毁灭,自我撕裂。”
“那又如何?”
“你没明白,对吧?当昆特格利欧恐龙之间发生拥挤的时候会出什么事?”
“地盘争斗本能,”克尼尔说,“地盘争斗的疯狂。”
“正是。我们会失去所有的理智和自控力,不停地杀、杀、杀,直到其中一人倒地身亡或双方都无力再斗。”
“你描述得太偏激了。”克尼尔温和地说。
“现在我们遇见了另一种智能生物,你也看到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在并不拥挤的情况下,我们的本能还是被激发出来,我们又开始了杀戮——像杀死没有智慧的动物以猎取食物那样杀害有思想的生灵。”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明白吗,克尼尔?我们就像一剂毒药。作为一个种族而言,我们是恶毒的。我们杀害自己的同胞,杀害别的人。如今发生什么事了?上帝要将我们毁灭了!无论我们最初的家园在哪里,我们当时肯定也遭受了覆灭的威胁。带我们到这里来的飞船并没有得到上帝的庇佑,而是在旅程中坠落,其中至少有一艘落到这里,里面的生命形式未能及时得以释放。在我们最初居住的星球,上帝曾几乎将我们毁灭,只有少数几名祖先幸免于难。上帝差点儿摧毁他们的航程,但最终有相当的幸运者得以存活下来繁衍生息。如今上帝即将震动整个世界,使之化为齑粉,目的就在于阻止我们这种毒药的蔓延。”
“托雷卡,在所有的人中,我从来没想过还需要跟你说这句话:别犯傻。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我们的人民也必须被摆在首位。”
“即使这次我们充当了罪魁祸首的角色也不例外?别忘了,瓦尔—克尼尔,是你先杀了别人。”
克尼尔伸开双臂,说:“我控制不住自己,托雷卡。我当时被逼疯了。”
托雷卡的尾巴慢慢地前后扫动着说:“你是疯了。”
“快,”默克蕾博说,“说出五位猎手创始人的名字。”
阿夫塞惊讶地看着她,说:“鲁巴尔、霍格、卡图、贝尔巴还有,嗯,梅克特。”
“谢谢。现在继续我们的交谈。”
这是弗拉图勒尔省的一个典型的阴天,天空由紫色变成了灰色,太阳像一团模模糊糊的污渍沾在云层后面。卡茜尔正坐在海滩的一块木头上,看着拍打在金字塔基座上的朵朵浪花。
娜娃托在远处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正好只有娜娃托一半的年纪,很快将进入第一次发情期。卡茜尔的身形比娜娃托要小很多,身材也不一样。身材上的区别并不代表她们没有血缘关系,那只是同昆特格利欧恐龙调整身材的方式有关,这种调整是为了支撑不断长大的身体而进行的。娜娃托的腿比卡茜尔要粗很多,尾巴是结实的等边三角形,而卡茜尔的尾巴横截面则是细细的等腰三角形。娜娃托不由得怀念起自己同卡茜尔身材相似时的时光。
她走向卡茜尔。“你好,卡茜尔。”
卡茜尔站起来。“你好,娜娃托。哈哈特丹。”
娜娃托沉默了几拍,问:“你对我的了解有多深?”
卡茜尔满脸惊讶地抬起头来,说:“我想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一些东西。你发明了望远器。”
“是的。但这不是我仅有的,嗯,杰作。”
卡茜尔专往地看着娜娃托。“我是托雷卡的母亲,你知道吗?”
“知道。”卡茜尔说,“我对谣言不感兴趣,但我想每个人都听说过你跟阿夫塞生了八个孩子的事。”
“是的。但实际上我还有第九个孩子。”
“哦?你生的那窝蛋不是正常的个数吗?”
“不,同阿夫塞生的那窝蛋是正常的。但我后来又跟别的人生了一窝蛋。我,嗯,年轻的时候生过两窝蛋。”
“哦。”卡茜尔显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二窝蛋里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也只能这样了啊。”卡茜尔说。
“你多大了,卡茜尔?”
“十八千日。”
“知道我多大了吗?”
“不知道。”
“猜猜看,我没什么虚荣心。”
“三十四千日?”
“实际上我三十六千日大。”
“看不出来。”
“谢谢。你不明白我想说什么,对吧?”
“是的,夫人,我是不太明白。”
娜娃托深深吸了一口气,轻柔而缓慢地说:“你,卡茜尔,你就是我的第九个孩子。”
卡茜尔眨了眨内瞬膜,问:“是吗?”
“是的。”
“真是难以想像。”她说。
娜娃托等着她再说点儿什么。最后,她等不及了,说:“你就只有这句话要说?”
卡茜尔显然只是出于礼貌地说:“啊,嗯.我想如果我长得像你的话,我也不会很快变老的。”
娜娃托语气失望地说:“我是你的母亲。”
“是的,我想就是这个词,对吧?”卡茜尔沉默了一会儿.补上一句,“真是难以想像。”
“你不想问我什么问题吗?”娜娃托说。
“呃,作为一名工程师,我一直在想,你是从哪里得到发明望远镜的灵感的?”
“我说的不是这样的问题。是关于我的问题,关于你和我,关于我们。”
“那样的问题,夫人,我想不起来。”
“我是你的母亲。”娜娃托又重复了一遍,仿佛这句话就代表了一切。
卡茜尔的尾巴使劲摇晃着,“我想,知道这件事挺有趣的。我敢肯定有的人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也猜想过自己的父母是谁,但我从来没想过。”
“从来没有?”
“没认真想过,没有。”
娜娃托叹了口气,空气在她突出的齿间发出轻响。“我想我应该预见到这一点的。在我离开杰尔博部族之前,我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现在我离开故乡已经二十千日了,我常常胡思乱想,试图回忆起比我大十八、三十六或五十四千日的女性,看她们跟我长得是否相似。但那些回忆早已模糊;我一直希望能找个借口回杰博尔部族一趟。我想见见她,不管她会是谁。”她顿了一下,“我以为你也会很高兴见到我。”
“我经常都能见到你,娜娃托。请原谅我——我平时也没这么笨,但我好像没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一家人。”娜娃托说。
“‘一家人’”卡茜尔重复道,“还有‘母亲’。我想你是用对这些词汇了,虽然我从来没听人这样用过。哦,当然,我是听说过‘一家人’——迪博和他的祖先们。有时候也有人用‘育婴堂的妈妈’这个词。但你用这些词的方式……”
娜娃托斜靠在尾巴上,说:“你不明白吗?我知道自己的另外八个孩子是谁。”
“嗯?”
“以特殊的方式认识和了解。”
“这真是挺奇怪的。”
“我也想了解你。”
“你已经了解我了。”
“我是说,作为我的女儿来了解你。”
“呃,这是个我完全不懂的词。”
“女儿:女性孩子。”
卡茜尔摊开双手,说:“我们对彼此已经非常了解了。你有你的地盘,而我也有我的地盘。”
“但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是关于你将来长大后的情形的。”
“我一直觉得自己去探索将来是成长的乐趣之一。”
“是的,但你很快就要寻找配偶了。”
卡茜尔点点头,说:“很有可能,虽然我现在还不觉得有情绪上的波动。”
“我能给你讲讲。”
卡茜尔眨了眨眼皮,说:“我不想让别人来告诉我。”
“我是你的母亲。”娜娃托说。
卡茜尔摊开双手,说:“这一点我完全接受。”
娜娃托又叹了口气。“但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对吧?”
“还能有什么?”
“没什么了,”娜娃托有些生气地说,“没什么了。”
卡茜尔说:”如果我惹您生气了,请原谅。”
“走吧,”娜娃托说,“走开。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卡茜尔转身走过沙滩,疑惑不解地摆动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