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雷卡学习异族语言进步神速,他很快就掌握了大约两百个词汇,名词居多。他明白了当裘恩用张开的手掌指着一样物体时,他所说的词汇就是一个集体名词(比如,家具),而当他合起手掌指着物体时就是具体的词汇了(比如,桌子)。这样的方法进一步促进了他们的教学。裘恩是一位优秀而又耐心的老师,托雷卡猜测他曾经担任过幼儿语言教学工作。尽管如此,托雷卡还是觉得异族语言很让人困惑。在昆特格利欧语言里,相关的名词往往都有同样的后缀:—加就是某种木头,—斯塔恩特就是建筑的类型,等等。但异族语言却没这么简便;帆船叫伽—散,而划桨的船叫西尔—顿—克斯—拉。
托雷卡终于学会了说一些句子。昆特格利欧语言中有六个标准疑问词:谁,什么,怎么样,为什么,哪里,以及什么时候。但是很明显,异族语言中却有八个疑问词,其中六个跟昆特格利欧语言一样,另外两个据托雷卡猜测,应该是“有多确定”和“是否得当”。由于裘恩常常在问他问题的同时指着透过玻璃屋顶的“上帝之脸”,托雷卡才猜出了后一个疑问词的含义:异族恐龙的宗教也是以“上帝之脸”为中心的,就像昆特格利欧恐龙已经摈弃的拉斯克信仰一样。
裘恩问的第一个问题在托雷卡的意料之中。裘恩斜靠在他的尾巴上——托雷卡决定称裘恩为“他”;要将长有垂肉的人称为“她”实在是难以想像——他用自己的语言问:“你从哪里来,托雷卡?”
托雷卡不得不用一个问题来回答他。“有图片土地吗?”他说,同时打手势示意“给我”。
裘恩迷惑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图片土地”一定指的是“地图”,托雷卡不知道异族的地图怎么讲。裘恩对戴着黑臂章的莫博说了句什么,随后一张地图被拿了进来。地图的质地既不是皮革也不是纸张,而是一种粉红色材料,手感很滑,也许是用某种植物制成的。地图展开后,托雷卡惊讶地发现,虽然印制地图的纸是方形的,但绘出的地图却是圆形的。异族的群岛没有被画在正中央,而是画在了左上角,与南北极冠的相对位置很准确。
托雷卡猛地想到:图上的圆形展示了他们所在星球的整个背面,从“上帝之脸”在天空出现的位置开始。异族恐龙们从来没跨越过那条线吗?或许由于他们的宗教是以“上帝之脸”为中心建构的,因此他们拒绝越过那条界线——甚至连他们的玻璃屋顶也不只是要让日光能投射进来,还要保证他们永远都能停留在神的视线范围内。
托雷卡用手将桌上的地图托成一个穹顶,示意这代表一个半球;然后鼻口夸张地摆动着,试图表明他是从地图边缘以外的地方来的。
裘恩十分震惊。他瞥了安全防护主管一眼,但莫博没注意到。裘恩只说了两个词,就是异族语言中特有的两个疑问词:你有多确定?这么说是否得当?
“很大声。”托雷卡用裘恩的语言说,当他发现自己用错了词后,他又说:“非常。”
裘恩摇摇头,问:“你怎么这里?”
托雷卡还没学多少动词,但这个句子不要动词也能听明白。“伽—散。”他说。帆船。
“没看见。”裘恩说。
托雷卡指向大海的方向,然后弯曲双臂示意船在地平线那边。“不远。”托雷卡希望能让他明白船还没回“陆地”。
裘恩碰了碰自己的胸脯。“裘恩。”他说。他指着托雷卡,“托雷卡。”他皱起鼻口,托雷卡明白这是个疑问的表情,“伽—散?”
“戴西特尔号,”托雷卡说,“戴西特尔号伽—散。”
裘恩指着自己,然后指着托雷卡,然后指着安全主管莫博。“三个人。”他用自己的语言说,“这里有三个人。伽—散呢?”
托雷卡只会数到十。“十和二。”他说。
“法格尔—索尔。”
托雷卡想了想“十一”该怎么说,他真讨厌自己词汇的匮乏。但裘恩仍很困惑地逼问。“很少。”他说。
这就是关键。戴西特尔号虽然是一艘大船,但船上的人确实很少。托雷卡从来没觉得船上很空,但按照这些人的标准来看,确实如此。如何解释地盘争斗本能呢?天啊,他可是所有人中最不了解这一点的。
他一只手拿起地图的一角弹了弹,另一只手挥动了一下。裘恩立刻明白了,拿来了白纸和石墨条。托雷卡画了一个圆圈,中间点上一点。他指指圆点,又指指自己,摊开手掌示意一个点代表一只昆特格利欧恐龙而不是狭隘地指他自己。他说:“巴尔。”异族语言里的“一”,跟着说了一句“呼斯—塔,”异族语言里的“好”。然后又画了一个点,但离第一个点很远,又说了一句“呼斯—塔”。之后在第一点附近画了一个点,“呼斯—纳—塔”,“糟糕”。之后又在更贴近第一点的地方画上一点,“呼斯—纳—塔,呼斯—纳—塔”——异族恐龙在表达递进程度的时候,只是一味地重复同一个词。
裘恩看起来很惊愕。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托雷卡图中的圆圈里还有很大的空间。
“糟糕,糟糕。”托雷卡又说。
裘恩皱起了鼻口,又问了那一句“格利斯”,意思是,这怎么得当?
是不太得当,托雷卡心想,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好了。”娜娃托对集合在山边的队伍说,“看来前一阵子自动修造的建筑已经完工了。我们来回顾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嘉瑞尔斯和另外五名娜娃托项目组的成员正躺在草地上。清晨的阳光零零星星地穿透了云层。
“一些橘黄色粉末从飞船中逃逸出来,接触到了岩壁。”娜娃托说,“它——就是那些粉末——看起来进行了两个阶段的工作。首先,它将一大块岩石变成了飞船本身所用的非常坚硬的材料。那块岩石起初完全被蓝色物质覆盖,其中一侧约有一百三十步高。贴着岩壁的一侧则同岩壁融为一体,将岩石同化了。这块岩石如今已构成了这世上最大的人工材料。
“但在第一个阶段——中心岩石的修建——完成之后,第二个阶段就开始了。岩石在添加了材料后,顶部和四周开始膨胀,将整块岩石变成了一座金字塔,每一边的边长约为三百步。中心岩石的构建十分直截了当,如果‘直截了当’这个词能用来形容奇迹的话。这次构建只单纯将岩石变成了蓝色材料。第二个阶段需要添加新的材料,而我们也亲眼看见了这一步骤的进行:岩石被液化,却没有熔化后的材料通常所具备的热能。液化的岩石冷却成新的形状,然后重新固化,变成蓝色。
“我和伽特保都看见了金字塔顶端的一部分拔地而起,而你们都看见了金字塔倾斜的侧面从岩壁伸展开来。
“金字塔顶端并没有形成一个点,而是中央有一道上下贯穿的梯井,梯井顶端开口呈方形,边长约十四步。伽特保和我只匆匆往金字塔内部看了一眼,塔顶就已经升高到我们视线不能及的地方了。金字塔底部有东西在四处移动:那些东西有的有轮子,有的有金属钳夹,有的有盘曲的突起部。一切看起来都难以置信,我们惟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些东西也是由飞船中逃逸出来的橘黄色粉末建成的。”
想到金字塔的宏伟,娜娃托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说过,金字塔顶如今已高不可攀,但要测量它每一边的角度还是很容易的。我们可以想像顺着岩石的剩余部分有一条线,它会同金字塔突出岩壁的基部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穿过海滩延伸到大海中。你们一定都已经观察到了,悬崖的很大一部分已经被同化吸收掉了,整座金字塔只有一部分还埋在岩石中。
“而飞船虽然大部分已被掩盖在金字塔中,但看来仍旧完好无损。虽然岩壁已不再阻挡着舱门,但舱门仍半开着,蓝色物质也没为飞船提供任何支架。我们应该可以用一个很长的梯子斜靠在金字塔上进入飞船。我原本希望能让德里奥部族的工匠们建造这么一架梯子,但金字塔是从他们以前居住的石屋所在的平原上升起的:先是石屋倒塌在地,然后石屋那些从岩壁开采来的建筑原料也被吸收进了金字塔。德里奥部族不得不背井离乡;金字塔已经吓走了所有的‘铲嘴’族。
“你们还会注意到金字塔的塔壁并非是完全封闭的,在每一边的中央都好像有一条通道。我已禁止任何人在建筑完成之前进入通道。但现在看来,金字塔已经搭建完了。虽然它有没有继续在往地下延展很难讲,但它已没再往高处生长了。如果它再这么静止一天,我将批准第一组人员进入塔内。还有问题吗?”
“我还有个问题,”嘉瑞尔斯抬起长长的鼻口看着她说,“你认为从金字塔顶突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突出来的什么东西?”娜娃托问。
“哦,你一定也看见了吧,那个直冲云霄的东西,从今天早上起就开始一个劲儿往上蹿。”
娜娃托一言未发,径直跑到能看清巨大的蓝色金字塔的地方。
第三个阶段已经开始了。
一场狩猎!简单,原始,轻柔……
阿夫塞在高高的草丛中悄悄接近他的猎物。他看不清楚自己在追踪的究竟是只什么动物——草挡住了他的视线——但他能凭嗅觉和听觉感知它的存在。阿夫塞飞快地在草丛中穿梭,一直在刮的西风隐隐掩盖了他发出的响动。
他的猎物最终来到一小片空地上。那是头小“铲嘴”——毫无疑问,这是头非常年轻的“铲嘴”,但身躯比阿夫塞还大——它正在地面爬行,食道随着它的走动晃荡着。它长着一个扁平的鼻子,头颅顶上有装饰性的三根头冠,身上的皮肤斑斑点点,黄绿相间。
阿夫塞在草丛中蹲下,然后双腿分开,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准备给猎物以致命一击。
但这一跳似乎半天也没落下,时间也仿佛停滞在空气中。一切都变得十分凝重,似乎此情此景是在水底发生的。年幼的“铲嘴”掉头看着阿夫塞,张嘴发出一声大吼。
接着,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当吼声喷发出来时,“铲嘴”咧开的嘴巴越伸越长,嘴里掉出巨大的肉球。那些黄绿相间的肉球与“铲嘴”皮肤的颜色非常接近,落地后,它们很快变成了四个小小的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头颅,头上黑色的眼睛中充满了恐惧。与此同时,三根头冠闪着光,变成了小小的绿色圆球,球上的鼻口中长着锯齿形的牙齿,还嵌着黑耀石般的眼睛。
“铲嘴”的一声大吼分裂成了七声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嘶叫,而阿夫塞则继续在空中腾跃,沿着下滑的抛物线方向落下。随着自己和“铲嘴”之间距离的逐渐接近,阿夫塞一瞬间觉得自己认出了这些小脸,接着他重重地落在了“铲嘴”背上,肺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迅速将脖子一扬,从“铲嘴”肩头和喉部撕下一大块肉,“铲嘴”随即倒地身亡。阿夫塞挣扎着站起来,将“铲嘴”的头扳过来看个清楚。
小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脸消失了,“铲嘴”的嘴巴也恢复了原貌,三根头冠也变成了原先的三叉形。
阿夫塞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一道黑影从他身上掠过,空中盘旋着一只巨大的“翼指”,宽大的紫色翅膀有力地扇动着周围的空气,等待着猎食“铲嘴”的尸体。
阿夫塞将“铲嘴”翻到侧面放稳,然后大咬一口,将腹腔撕开一条大口子,“铲嘴”立即血如泉涌。他将爪子伸进温暖的胸腔,将其撕开以获取里面美味的内脏。
忽然,另一双爪子出现了。他看不见这是谁的。尽管出于某种原因他不愿低头看看爪子的来处,但实际上它们看上去倒像是从他自己的胸膛中伸出来的。这些不速之客也在拉扯着“铲嘴”的皮肉,将爪尖刻进外层黄色的脂肪和其下鲜红的肉。
阿夫塞试图将这双神秘的爪子扯出体外,但很快另一双爪子又出现了,其后更是一双一双层出不穷,一哄而上抓扯猎物,贪婪地撕出一块块肉。阿夫塞想将它们一掌赶开,但它们竟转而拉扯他的双手,用爪子划他的皮肤,将他前臂手腕到胳膊肘的皮肤划出一道道长长的血痕。
更多的手臂出现了。它们抓住阿夫塞的上臂,尖利的爪子扎进他的皮肤。阿夫塞拼命挣脱,但成条的肌腱和骨头——他自己的桡骨和尺骨——在被撕开的皮肉下闪着白森森的光。
阿夫塞低下鼻口咬住一条怪异的手臂大嚼起来,然后头一晃,将它甩到一边。他听见某个地方传出一声尖叫,那只紫色“翼指”的影子在眼前来回晃动。阿夫塞的脖子又甩了一下,另一条手臂应声而断。同时,他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抓住他的手臂。在嚼了五条、十条、十二条、十四条幽灵一样的手臂后,阿夫塞自己的手臂也已变成了光秃秃的骨架。然后,他继续将手臂伸向自己的午餐,取出最后一丁点儿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