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两天之内,乔若南的势力扫遍了整个川陀。一部分是他亲历亲为,大部分则是通过他的副手们去完成的。正如谢顿对朵丝嘀咕的,这是一场战争,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他如果生在旧时代会是个天生的将帅,”
他说道,“他从政可真是浪费了。”
而朵丝却道:“浪费?照现在这个发展速度,他一个星期之内就可以当上首相了,如果他愿意,两个星期之内当上皇帝怕也不是难事。有报道说,甚至某些军方人士也在为他喝彩。”
谢顿摇摇头。“很快就会崩溃的,朵丝。”
“你说的是什么?乔若南的政党还是帝国?”
“乔若南的政党。机器人的故事产生了一时的轰动,特别是那些传单的有效运用,但只要稍微思考思考,稍微冷静冷静,公众就会发现这个指控有多荒谬。”
“可是,哈里,”朵丝紧追不放道,“你对我用不着说假话。这并不是什么荒谬的故事。乔若南怎么发现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的?”
“哦,那个呀!是锐奇告诉他的。”
“锐奇!”
“没错。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并且平安归来,乔若南还许诺以后让他当达尔区的领导人呢。乔若南完全相信他。正如我所料。”
“你的意思是说,你告诉锐奇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然后再让他把这消息透露给乔若南?”朵丝的脸色看来异样的恐怖。
“不,我不可能那么做的。你知道我无法告诉锐奇——或任何人——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我肯定得不能再肯定地告诉锐奇德莫泽尔不是机器人——即便那样做也是很困难的。但我确实让他告诉乔若南德莫泽尔是机器人。在他来说,他会以为是在对乔若南撒谎。”
“可为什么,哈里?为什么?”
“这不是心理历史学,我老实告诉你。你不会跟皇帝一样以为我是个魔术师吧。我只是想让乔若南相信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他是麦克根人出身,因此他从小耳闻目染的就是麦克根文明关于机器人的传说。所以,他会不自觉倾向于相信这种说法,并且以为公众也会象他一样相信这种说法。”
“那么,公众会不会相信呢?”
“不会真的相信。当最初的震惊过后,他们会意识到这是无稽之谈——或者说他们会以为如此。我说服了德莫泽尔在亚以太全息电视上做一次演讲,节目会被播送到帝国的一些重要地区以及川陀上的每一个区域。
他在演讲中可以谈方方面面的话题,但就是不谈那个机器人的话题。我们都知道,目前也确实有足够多的政治危机可以容我们来安排一次演讲。
人们会仔细聆听这次演讲,但却听不到一星半点关于机器人的内容。然后,到结束的时候,他会被问及关于传单的事,而他一个字都不用回答。
他需要做的仅仅是笑。”
“笑?我从不知道德莫泽尔会笑。他几乎是连笑容都没有的。”
“但这次,朵丝,他会笑的。这是一件没人想象得到机器人会做的事。
你也见过那些在全息幻想电影里的机器人,不是吗?他们总是被描绘成死板、无情、毫无人性——那才是人们心目中的机器人形象。所以德莫泽尔需要做的仅仅是笑。另外——你还记得日主十四吗,那位虔诚的麦克根领导人?”
“当然记得。死板、无情、毫无人性。他也从来不笑。”
“这次就不会了。自从发生了体育场的那场小殴斗以来,我在乔若南的问题上做足了功夫。我知道了乔若南的真名。我知道他是在哪里出生的,他的父母是谁,他在哪里接受的早期教育,而所有这一切,包括证明文件,都送去了日主十四那里。我想日主是不会喜欢逃脱分子的。”
“可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想挑起种族偏见。”
“我没有。如果我把这些信息通过全息电视公诸于众,那就是挑起种族偏见了,可我只是把他交给了日主,毕竟,它原本就属于那里。”
“可他会引发种族偏见。”
“当然不会。川陀上没人在意日主——不管他说些什么。”
“那然后会怎么样呢?”
“那,我们就只有走着瞧了,朵丝。我没有对目前的情况做过心理历史分析。我甚至不知道这种分析有没有可能做。我只能希望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22·
德莫泽尔笑了。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笑。他坐在那儿,与哈里·谢顿及朵丝·范娜碧丽共处一间防窃听的密室里,每次当谢顿给出一个信号,他便发笑。有时候他笑得前仰后合声嘶力竭,可谢顿却大摇其头。“这样是无法取信于人的。”
于是德莫泽尔便改作微笑,笑得斯文而高雅,谢顿不由得做了个鬼脸。
“我算是输给你了,”他道,“跟你说笑话是没用的。你只会从知性上去理解问题。你所能做的只能是把笑声牢牢记住。”
朵丝道:“用全息笑迹跟踪。”
“不行。那就不是德莫泽尔了。那不过是一群被雇来做傻笑示范的白痴。
那不是我所要的。再试试,德莫泽尔。”
于是德莫泽尔试了又试,直到谢顿说:“行了,就这样,记住这种笑声,当你被人问及那个问题时就重现这种笑声。你还得看上去再开心点。你总不能一边发出笑声,一边却铁青着脸。来点微笑,一点点就行。嘴角向后牵一牵。”德莫泽尔的嘴慢慢裂成一个呲牙咧嘴的笑容。“不坏。
你能不能让你的眼睛再闪闪发光一点?”
“你说的‘闪闪发光’是什么意思?”朵丝愤然道,“没人能让眼睛闪闪发光的。那只不过是一种比喻的说法。”
“不,不对,”谢顿道,“那是眼中有泪水的暗示——伤心、喜悦、惊奇、诸如此类——那是光线反射于流动的液体上的效果。”
“嗨,你不会是真的指望德莫泽尔流出眼泪吧?”
然而德莫泽尔却实事求是地说道:“我的眼睛确实会产生出眼泪,这是为了日常清洁——但从来不会过量。也许,虽然,如果我想象我的眼睛受到一点刺激的话——”
“试试吧,”谢顿道,“这没什么害处。”
很快就到了那一天。当德莫泽尔在亚以太全息电视上的演讲结束,他的话语以数千倍于光速的效率传播到了数百万个世界——那些话语严肃,务实,内容丰富,且没有任何巧言令色——几乎讨论了所有的话题,除了机器人——德莫泽尔表示他可以接受提问了。
他并不需要苦等良久。第一个问题恰恰就是:“首相先生,您是机器人吗?”
德莫泽尔先是冷冷地凝视前方,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然后他嘴角一牵,身子微微摇动,继而笑了起来。他笑得并不是很大声,然而却笑得很开怀,是那种乍闻趣事的会心之笑。这种笑声是极具感染力的。观众也跟着他吃吃地笑了起来,很快就变成的满堂的笑声。
德莫泽尔等到笑声渐止,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说道:“真的要我回答那种问题吗?有必要吗?”直到屏幕暗去,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
·23·
“我敢肯定此计已然得售。”谢顿道,“自然我们不可能看到形势突然逆转。这需要时间。但现在事情正在步向正轨。我在大学体育场阻止纳马提的演讲时就注意到了。观众起先是站在他那一边的。但当我面对劣势,夷然不惧地向他挑战时。观众立即倒戈,站到了我这一边。”
“你认为这次的情况跟那时类似吗?”朵丝满腹狐疑地问道。
“当然。如果我没有心理历史学,那我可以使用类推——用我天生的头脑,我是这样考虑的。这次的情况是首相,由于那个指控成为了众矢之的,而他对此报以一笑,这是机器人最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此这本身就是对那个问题最有力的回击。理所当然的,群众的同情心开始滑向他这一边。没什么能阻止那种趋势。但这仅仅是个开始。我们还得等待日主十四的反应,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你对此也确信无疑?”
“绝对确信。”
·24·
网球是谢顿最喜爱的运动之一,不过他喜欢的是自己打而不是看别人玩。
因此,当他看着皇帝克里昂穿着运动服,满场飞奔地接球时,心中着实不耐。事实上,这应该叫做“御式网球”,之所以如此称呼是因为这种运动是皇帝们的最爱,它与平常的网球比赛的不同之处在于使用了一种计算机控制的球拍,这种球拍能够根据持拍者施加在球拍柄上的压力适当地改变角度。谢顿也曾尝试着用过几次这种球拍,但发现要掌握这种持拍技巧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哈里·谢顿的时间实在太宝贵了,显然无暇浪费在这种无聊琐事之上。
终于克里昂以一记角度刁钻的回球赢得了比赛,在观赛群臣精心泡制的欢呼声中跑回场边,谢顿迎上道:“祝贺您,陛下。您在场上的表现真是精采绝伦。”
克里昂冷冷道:“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谢顿?他们都是故意输给我的。
这种胜利对我来说毫无乐趣可言。”
谢顿道:“在这种情况下,陛下,您可以命令您的对手打得更卖力些。”
“没用的。他们最后总还是故意输给我。他们要是真赢了,我会更不高兴的,尽管胜之不武,赢总比输好。当皇帝也有当皇帝的悲哀啊,谢顿。
乔若南大概也会发现这点的——如果他成功登上帝位的话。”
他消失进了他的私人浴室,过了差不多刚好洗个澡的时间,他又再次现身。洗得干干净净,烘得干干爽爽,身上也换了套较为正式的行头。
“现在,谢顿,”他说道,摆手挥退了所有闲杂人等,“这个网球场是我们所能找到的最隐秘的谈话场所了,可幸天气又是这么爽朗,我们就不用去室内了。我看了那个日主十四的麦克根人消息。那有用吗?”
“绝对有用,陛下。正如您所看到的,乔若南被指责为麦克根人的逃脱分子,并且用最强烈的措辞被控以亵渎之罪。”
“那是不是让他完蛋了?”
“那个消息对他威信的打击是致命的,陛下。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相信那个首相是机器人的荒谬故事了。而反过来,乔若南则被暴露出是个说谎者和伪装者,更糟的是,他还被逮个正着。”
“逮个正着,说得好,”克里昂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他干得神不知鬼不觉,那就是狡猾,那就值得佩服;而被逮着了,那就是愚蠢,没人再会佩服他。”
“您的话一针见血,陛下。”
“那么说乔若南不再是个危险了。”
“这个我们不能肯定,陛下。他可能有朝一日会东山再起,甚至现在就有可能。他仍然拥有一个完善的组织,并且还有一批死忠的追随者。历史上也不乏这种挫败之后卷土重来的先例——有人遇到的挫败甚至比这更大。”
“既然如此,我们把他处决掉吧,谢顿。”
谢顿摇摇头。“那就失策了,陛下。您该不会想把乔若南塑造成一个烈士而把自己弄成一个暴君吧。”
克里昂眉头一皱。“你现在说话的口气简直就象德莫泽尔。每当我想要采取强硬行动时,他就嘀咕‘暴君’这个词。在我之前的历代先皇中有不少都是采取过强硬行动的,而他们最终都受到敬仰,并被后世认为是刚毅果决。”
“这点毫无疑问,陛下,可惜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不太平的年代。而且这个处决也毫无必要。您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法来达到您的目的,使您看起来开明且仁慈。”
“看起来开明?”
“是确确实实的开明,陛下。我失言了。处决乔若南说到底是报复,在人看来毕竟不体面。而作为皇帝来说,您应当以一种宽和的——甚至是慈父般的——胸怀来回应您的子民对您的信任。您应当一视同仁,因为您是万民之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陛下,乔若南冒犯了麦克根人敏感的宗教问题,而您对他这种冒渎行为惊诧万分,而他又是麦克根人出身。那还有什么比把乔若南交还给麦克根人,让他们去处置他更好的呢?您会因公正的圣裁而备受称道。”
“然后麦克根人会处决他?”
“也许会,陛下。他们的法律对于亵渎之罪的惩罚是极其严苛的。他所能获得的最好结果,是被关起来终身服苦役。”
克里昂微微一笑。“很好很好。仁慈宽容的名声归我,而肮脏的勾当则交给他们去干。”
“他们会的,陛下,如果你真的把乔若南交到他们手里的话。而那样做,仍然是塑造出一个烈士。”
“这你可把我给搞糊涂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让乔若南自己选择。您告诉他,出于对帝国社会安定的考虑,您的责任心催促您将他交给麦克根人去审判,然而您的仁慈心又惟恐麦克根人对他的惩罚过于严厉。因此,作为法外恩典,他可以选择被流放到尼夏亚去,就是那个他自称生于斯长于斯的偏远星球,他可以在那里默默无闻地安度余生。当然,他将始终置于您的严密看管之下。”
“那样就能把事情摆平了?”
“确实如此。如果乔若南选择回到麦克根区,那他无疑是选择自杀——而在我看来他不是那种会选择自取灭亡的人。他肯定会选择尼夏亚,尽管这是个理智的选择,但同样也是个怯懦的选择。作为一个尼夏亚的流亡者,他再也组织不起任何足以颠覆帝国的运动了。他的追随者们注定将分崩离析。他们可以凭着一腔热血去追随一位烈士,但若追随的是个懦夫,那可就大大不同了。”
“真是令人惊叹!你究竟是怎么策划出来的,谢顿?”克里昂的声音之中带着明显的敬佩之情。
谢顿道:“呃,其实我们有理由假设——”
“没关系。”克里昂打断道,“我不指望你会对我说实话,就算你说了我也未必听得懂,但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德莫泽尔已经离任了。近来的这次危机显然已令他身心俱疲,我也同意他是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了。
可我毕竟不能没有首相,所以从现在起,你就是首相了。”
“陛下!”谢顿的悲鸣声中掺杂着惊讶与恐惧。
“首相哈里·谢顿。”克里昂冷然道,“这是朕的旨意。”
·25·
“别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德莫泽尔道,“这是我的提议。我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待得太久了,而近来接二连三的危机也已使我达到了三大定律所能容许的行动极限,再这样下去我迟早得瘫痪。你是理所当然的继任者。”
“我不是什么理所当然的继任者。”谢顿急叫道,“我哪里懂得该怎么管理帝国了?皇帝蠢得以为我是凭着心理历史学解决了这次危机。可我真的没有。”
“这没关系,哈里。只要他相信你有心理历史学的答案,他就会热心地跟着你亦步亦趋,这会使你很容易成为一代贤相。”
“但他也很可能跟我跟到沟里去的。”
“我有一种感觉,你敏锐的判断力——或者说是直觉——会把你导向正途的……不管有没有心理历史学都一样。”
“可我没有你该怎么办——达尼尔?”
“谢谢你这样叫我。我不再是德莫泽尔了,只是达尼尔。至于说你没有我该怎么办——不妨将乔若南的一些关于平等和社会公正的主张运用到实践中去吧?这也许并不是他的真实心意——他或许只是把这些当作获取民心的途径——但这些主张本身并不坏。另外不妨让锐奇在这方面助你一臂之力。尽管他本身被乔若南的那些主张所吸引,但他最终还是站在你这边整垮了乔若南,他对此定然会有些负疚感,觉得自己有点象个叛徒。要让他明白他不是。此外,你也可以在心理历史学研究方面大展手脚了,现在有皇帝作你的靠山,他可是全心全意向着你的。”
“可你又去干什么呢,达尼尔?”
“我在银河系里还有其它事务要去参与。第零定律仍然在起作用,所以我必须为整个人类社会的利益而工作,至少在我所能决定的范围之内是这样。而且,哈里——”
“怎么,达尼尔。”
“你还有朵丝。”
谢顿点点头。“是的,我还有朵丝。”他踌躇了片刻,然后一把握住达尼尔坚实的手掌。“再见,达尼尔。”
“再见,哈里。”达尼尔回应道。
言毕,机器人转过身,昂首挺胸,沿着皇宫走廊飘然离去,身上那袭沉重的首相长袍随着他远去的步履瑟瑟作响。
达尼尔走后,谢顿在那儿呆立了良久,沉缅于思绪之中。突然,他举步朝首相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谢顿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达尼尔——那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谢顿在光线柔和的走廊里犹豫了片刻才推门而入。但发现这里已人去楼空。只剩下那袭黑色的长袍罩在椅子上。首相办公室里回响起谢顿对机器人最后的话语:“再见,我的朋友。”埃托·德莫泽尔走了;R·达尼尔·奥利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