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图勒尔省
虽然他还年轻,不过刚度过十六个千日,但托雷卡已当上了陆地地质勘探队的队长。这是不久前的事。他知道自己与众不同。
部分原因是,他明确地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单就这一点而言,几乎没有哪个昆特格利欧孩子能和他相比。托雷卡的父亲是盲贤者萨尔—阿夫塞。十七个千日前,阿夫塞乘坐着巨轮戴西特尔号,完成了环球航行,看到了被称为“上帝之脸”的东西,并确定了那东西实际上根本不是创世主的面容,而是一个巨大的带有光环的行星,他们生活的这个小小世界是围绕着它旋转的一个月亮。
托雷卡的母亲瓦博—娜娃托也同样出名。她发明的望远器曾为阿夫塞的研究帮了大忙。娜娃托和阿夫塞一起进一步发掘了“上帝之脸”的真相,证实了他们的世界与这张脸太近了,无法保持稳定,在几百个千日之后,它将解体成一圈碎石块。临近的凯文佩尔和布雷佩尔这两颗行星的轨道上,存在着许多这一类的碎石。托雷卡孵出后不久,国王迪博任命娜娃托为“出逃”项目的主管,要求她不惜一切代价,在末日来临之前,带领昆特格利欧人民离开这个世界。
是的,知道谁是自己的父母是有点奇特,但这并不是造成他与众不同的最主要的原因。
托雷卡还有兄弟姐妹。自从启蒙以来,血祭司会吞下八个孵出的小生命中的七个,只让其中跑得最快的那个活下去。但是托雷卡的父亲,阿夫塞,被人视为伟大猎手鲁拜尔预言会出现的继任者,他将领导昆特格利欧恐龙进行历史上最伟大的狩猎,也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人”。血祭司与鲁拜尔教派是亲密的联盟,他们特赦了“那个人”的孩子,允许他们八个都活了下来。
知道自己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兄弟姐妹,这些因素的确使托雷卡非同一般。
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个更大的不同之处,使他迥异于普通的昆特格利欧。
一条拥挤的街道,一个里头有十个或更多人的房间,一艘挤满旅行者的船只,所有这一切都不会使他烦躁。如果有某个昆特格利欧不小心踩在他的尾巴上,他的爪子仍然会待在鞘里。当他在弗拉图勒尔省的悬崖高处看到戴尔帕拉丝和斯拜尔顿上下跳动,已经处于“达加蒙特”的边缘时,他并没有产生参与厮杀的冲动;顺着悬崖下降时,他不用作出任何努力便能把头转过来,背对搏斗场景。更奇异的是,他能冲入战斗中心,把他们分开,而且在做这一切时,能把爪子藏在鞘里,始终保持理智。
托雷卡似乎缺乏地盘争斗本能,缺乏把其他昆特格利欧赶出自己地盘的冲动。
他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起过。没说过一个字。这个不同是一种解放,一种全新的能力。
但也是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托雷卡将其他勘探队员留在风暴频仍的悬崖下,命令他们在书签层以下的所有地方寻找化石的痕迹,同时将他们在书签层上方发现的无数化石分类。安排停当之后,他离开了,没费心去解释自己怎么能理智地干预戴尔帕拉丝和斯拜尔顿之间的地盘争斗。他向北步行前往港口小镇奥托克。他计划这次旅行已经有一阵子了,而且这又是个可以避免谈论自己隐私的理想借口。步行到小镇得花三天时间,他将在那儿与达克—弗古尔会面,后者是一位杰出的地质学家,来自阿杰图勒尔省,刚被指派加入地质勘探项目组。
奥托克是个舒适的小镇。镇子里散落着一座座土坯房——就是在地震后很快就能修复的那种。街道是由商队中的角面踩踏而成的简陋土路。小镇的广场是惟一铺着石头的地方,广场上只有两座雕像,一座是上帝,她肩膀下方是胳膊被咬去后剩下的残肢;另一座是国王迪—迪博,大理石塑成的他看上去圆滚滚的,比真人还胖。
托雷卡说好在迪博雕像的脚下与这位弗古尔见面。他盼望着这次会面。弗古尔写过很多关于上层岩石侵蚀下层岩石的论文,这些论文都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托雷卡瞥了一眼太阳,小而耀眼的白盘子,滑过紫色的天穹。看上去快到四分天①了,但是——
礼拜堂传来了钟声。一声,两声,三声,四声。是的,托雷卡准时到了,但弗古尔在哪儿?
托雷卡挂着地质学家的饰带——他随身带着针线,趁着长途旅行中的一次休息补好了那两个被撕破的口袋。地质学家的饰带是非常显眼的,沿着带子纵向排列着十二个口袋。弗古尔应该可以一眼认出它来,轻易找到站在迪博雕像投下的大片荫凉之中的托雷卡。
托雷卡打量着整座广场。广场上几乎没有别人,他看见一个老昆特格利欧从广场右方走来,尾巴耷拉在石头上。一个年轻的昆特格利欧从左方向他接近;随后,年轻人改变了前进路线,给老昆特格利欧让出了宽阔的通道,同时还对他点头行了个让步礼。
①一分天是一天的十分之一。
他们两个似乎都对托雷卡丝毫不感兴趣。他看着一只大翼指落在迪博的雕像上。这只飞行动物向下看了托雷卡一眼,双腿一蹬,飞走了。它那毛茸茸的外套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脑后突起的头冠起舵的作用,帮助它控制飞行姿态。托雷卡转过身来,再次看着广场。
哈,有人来了。
但那不是弗古尔,不可能是。
听人说弗古尔的年纪大概有三十个千日,几乎是托雷卡的两倍。但这个人的个头比托雷卡大不了多少。不管这个人是谁,他来广场是有目的的,他径直朝托雷卡走来。
这位昆特格利欧走近时,托雷卡一下子注意到了两个特征。
特征之一其实没什么奇怪,只是跟他期待的不同。弗古尔是个男的,但正在接近的这一位是个女性,脖子前方没有一层层的赘肉。
但是第二个特征却十分奇特,任何情况下都会让人觉得奇怪。她的鼻口上部长了一个角。托雷卡的内眼睑飞快地眨动着。他从未在成年人身上看到过这种东西。
走到离他二十步远时,女子停下脚步。“能允许我进入你的地盘吗?”她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焦急。
“哈哈特丹①。”托雷卡说道,微微鞠了个躬,行了个让步礼。
“你是科—托雷卡,地质勘探队的队长吗?”
托雷卡点点头。
“我知道你在等达克—弗古尔,”她说道,“我来自他的部落,冯度部落。我沉痛地通知你,弗古尔已经死了;他死于高热。”
①昆特格利欧的习惯用语,表示同意对方进入自己的地盘。
托雷卡低下鼻口。“对不起。我一直希望能和他见面。我对你的部落致以诚挚的哀悼。”
“谢谢你。”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随后托雷卡说道:“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遗憾,谢谢你长途跋涉来通知我。我得回去和我的队员们会合了。事情太糟了,我们本来会多一个地质学家的。”托雷卡鞠了一躬,准备离开。
“等等,”女子说道,“带我一起走。”
托雷卡身子后仰,靠在尾巴上。“什么?”
“带我一起走。我从弗古尔那儿来。”
“你是他的学徒吗?”
女子低头看着鹅卵石,道:“不是。”
“你跟谁学习呢?”
“胡—塔当。”
“我从没听说过他,他是个地质学家吗?”
“不是。嗯,他是个……嗯……商人。”
“商人?”
“是的,属于冯度部落。他做宝石和化石方面的生意,我当他的学徒已经有好几个千日了。”
“地质勘探是一项科学研究,我们不需要商人。”
“我也不想再当个商人了,”她举起一只手说道,“我知道,我没有接受过地质方面的专业训练,但我这辈子都在同化石和宝石打交道。我们的部落生活在帕萨拉特沙岩上。”帕萨拉特的沙石质地是全世界最细的,以出产精美的化石而闻名。“我什么样的化石都挖掘过,包括那些长着翅膀却又不是翼指的奇特东西。”
“鸟?”托雷卡说道,“你真的找到过鸟的化石?”
“是的。”
他钦佩地点点头。“这种化石是最稀有的,没人确切知道鸟究竟是什么东西。”
“的确如此。”女子说道。
“但你不懂地质学?”托雷卡说道。
“我自学过许多东西。我识字,托雷卡——我是我的部落里少数几个有资格这么说的人。我也愿意学习,而且我已经掌握了你们的项目需要的技能。”
托雷卡考虑着。至少他们会多出一双手来。“你叫什么?”
“巴布诺。瓦博—巴布诺。”
托雷卡鞠了一躬。“很荣幸见到你,你的名字和我——”他在说出“我母亲”之前及时停了下来,“一个朋友的一样,瓦博—娜娃托。”
但巴布诺显然什么都知道。“她是你母亲,是吗?一个伟大的昆特格利欧。”
托雷卡点了点头。“就是她。”他抬头看了一眼紫色的天空,“我们的工作条件很艰苦,巴布诺。而且我们马上就要去南——”
“我听说了,”她说道,“弗古尔一直渴望着跟你们上路,航行去南极!”
“工作不总是新鲜有趣。你应该预计到工作的强度,经常还要干些事务性的、需要耐心的工作。”
“我已经准备好了,托雷卡。求你了,我在冯度部落里无事可做。我知道你缺人手,而且你得等上好几个十日才会有别的地质学家到这地方来。让我参加你的小队。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
托雷卡考虑着,上下打量着她。她的体型很好,肌肉也很匀称。腹部的绿色淡得仿佛带着点黄色,肩膀和手臂上的颜色较深,上面散布着些小斑点。她的眼睛乌黑发亮,大而有神。
还有那只角。
奇怪的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的头抬得高高的,托雷卡觉得她几乎显得有些傲慢,但她的其他举动却没有显示出丝毫无礼,反而十分殷勤。
“好吧,”他终于说道,“欢迎加入地质勘探项目组。”
她深深鞠了个躬。“谢谢,托雷卡。非常感谢。你不会后悔的,我向你保证。”
“从这儿到其他小组成员工作的地方得走上三天。我们得出发了。我们发现了一些奇妙的下层岩石床。它们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谜团。”
“谜?”巴布诺高兴地说道,“我喜欢解谜。”
托雷卡磕了磕牙。“我有个感觉,我们会合作愉快的。”他说道,“可以出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