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裴洛拉特一脚才刚踏进远星号,鼻于就皱了一下。
崔维兹耸了耸肩,说道:“人体是强力的气味散发器,空气循环系统无法瞬间将体臭排出,人工除臭剂只能压制那些气味,并不能够取而代之。”
“我猜,只要每艘太空船上的人不同,任何两艘的气味都会不一样。”
“说得没错。但你在赛协尔行星待过一个钟头之后,还闻到什么怪味吗?”
“没有。”裴洛拉特承认。
“好,那么再过一下子,你也就闻不到这里的味道了。事实上,假如你在某艘船舰上生活得够久,反倒会喜欢那里面的气味,一旦你再度回到舰上闻到那种味道,就会有回到家的感觉。还有一件事,如果你以后成为一位银河游侠,詹诺夫,那么你就得记住,批评某艘船舰或某个世界的气味,是对其上的成员相当失礼的行为。当然啦,我们两人之间倒无所谓。”
“说来还真有意思,崔维兹,我的确把远星号当成了自己的家,至少它是基地制造的。”裴洛拉特笑了笑,“你可知道,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爱国者,总喜欢认为自己认同的是全人类。可是我必须承认,如今一旦远离基地,我的心中就充满了对它的爱。”
崔维兹一面整理床铺,一面答道:“你可知道,其实你并非真正远离基地。赛协尔联盟几乎被基地联邦的疆域包围,这里有我们的大使,还有领事以下的许许多多代表。赛协尔人喜欢在口头上跟我们唱反调,可是他们行事通常都十分谨慎,不敢做出任何触怒我们的举动。詹诺夫,上床睡觉吧,今天我们一无所获,明天得有较好的成绩才行。”
两人虽然已经进入各自的寝室,彼此说话的声音仍旧听得很清楚。熄灯之后,裴洛拉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葛兰?”
“嗯——”
“你还没睡吗?”
“你讲话我当然不能睡。”
“其实我们今天还是有点收获。你那个朋友,康普——”
“以前的朋友!”崔维兹吼了一句。
“不管他跟你还是不是朋友,但他提到了地球。他告诉我们一件事,是我过去的研究中从未遇到的,那就是放射性!”
崔维兹用手肘撑着床铺,半坐了起来。“听好,詹诺夫,就算地球真的完蛋了,也不代表我们就要打道回府,我仍然要找到盖娅。”
裴洛拉特深深呼出一口气,像是在吹开一团羽毛。“我亲爱的兄弟,这当然不在话下,我也是这么想,而且我并不认为地球已经死了。康普告诉我们的事情,也许他自己的确信以为真,然而银河的每一个星区,几乎都有自己的传说,认为人类的发源地就是附近某个世界。他们几乎都把那个世界叫作‘地球’,不然就是用某个同义词来称呼它。
“在人类学上,我们将这种现象称为‘母星中心主义’。人类总是有一种倾向,认为自己的世界必定优于邻近世界,自己的文化比其他世界的更古老、更优越。其他世界拥有的好东西,都是从自己这里传过去的;而别人的坏东西,则是在流传的过程中遭到扭曲或误用,或者根本就是源自他处。另外还有一个共通的倾向,就是将优越与久远画上等号。他们如果无法自圆其说地坚称母星就是地球——人类这种生物的发源地,也总是想尽办法把地球置于自己的星区中,即使说不出正确位置也不要紧。”
崔维兹说:“你是想告诉我,康普也犯了这个毛病,因此才会说地球位于天狼星区。不过话说回来,天狼星区的确拥有悠久的历史,其中每个世界应该都有名有姓,即使我们不到那里去,也不难查证他这个说法。”
裴洛拉特咯咯笑了几声。“就算你能证明天狼星区每个世界都不是地球,那也一点帮助都没有,你低估了神秘主义埋葬理性的程度。葛兰,银河中至少有六、七个垦区,其中的权威学者都再三强调当地的传说,认为地球——不论他们管地球叫什么——是藏在超空间里,除非刚巧碰着,否则谁也没有办法找到。他们在转述那些传说的时候,全都一本正经,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他们有没有提到,有什么人刚巧碰到过呢?”
“那样的传说数之不尽。即使内容荒诞不经,外人从来不会买帐,但是在创造那些传说的世界上,由于本土意识作祟,人们总是拒绝否认。”
“那么,詹诺夫,至少我们自己不必相信那些说法,让我们进入睡梦的超空间吧。”
“可是,葛兰,我感到有兴趣的一点,是地球具有放射性的说法。我认为这种说法似乎有道理——至少有点道理。”
“你所谓的有点道理,指的是什么?”
“嗯,所谓具有放射性的世界,是指那个世界的放射线强度大于普通的世界。在这种世界上,生物发生突变的机率较高,演化因而进行得较快,而且会更为多样化。我告诉过你——假如你还记得的话——几乎所有的传说部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地球上的生物种类多得难以想像,包括了数百万各式各样的物种。可能就是由于生命的多样化——这种爆炸式的发展,才使得地球上产生了智慧型生物,进而逐渐涌向银河各个角落。如果地球因为某种缘故而带有放射性——我是指较强的放射性,也就是说,比其他行星更具有放射性,这或许就能解释地球各方面的唯一性。”
崔维兹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首先,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康普讲的是真话。他可能根本就是随口胡说八道一番,目的只是想诱使我们离开这个地方,然后疯了似地赶往天狼星区,而我相信事实正是如此。反之,即使他说的是实话,他的意思也是说,由于地球具有过量的放射性,因此上面不可能再有任何生命。”
裴洛拉特又发出吹气的声音。“地球原本的放射性不会太强,不至于阻绝生命的出现。而生命一旦形成,即使环境转变得更恶劣,还是有可能延续下去。假如说,地球的确曾经出现过生命,并且不断地繁衍绵延,那么当初的放射性就不可能太强。而随着时光的流逝,放射性更只会逐渐衰减,绝不可能自动增加。”
“核爆有没有可能?”崔维兹举了个例子。
“这有什么相干?”
“我的意思是说,假如地球上曾经发生过核爆呢?”
“在地球表面?绝对不可能。不会有任何社会愚蠢到那种程度,竟然想要以核爆作为战争的武器,即使翻遍银河历史,也找不到这样的纪录,那会使大家同归于尽。在那次三胶星叛乱事件中,当双方几乎都已弹尽粮绝的时候,简迪普鲁斯·寇拉特曾经建议,引发一场核融合反应……”
“结果他被自己舰队的战士吊死了。银河史我不是没读过,我是想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
“你说的这种意外,足以将整个行星的放射性增强许多倍,银河史中也从来没有这样的记载。”他叹了一口气,又说:“我认为,当我们把手头的问题解决之后,一定得到天狼星区那里去做点探勘工作。”
“有一天,也许我们会去,不过现在嘛——”
“好,好,我这就闭嘴。”
裴洛拉特果然不再吭声,崔维兹又在黑暗中躺了将近一个小时,将如今的情势衡量了一番——自己是否已经吸引太多的注意力?是不是应该立刻前往天狼星区,然后等到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之后,再悄悄转往盖娅?
当他沉沉睡去时。心中尚未做出明确的决定,因此连在梦乡中部觉得不安稳。
2
第二天,他们直到近午时分才进城。这回旅游中心相当拥挤,但他们还是设法找到参考图书馆,然后又学会了如何操作当地的资料汇整电脑。
他们用电脑仔细查遁所有的博物馆与大学,从距离最近的地点开始,试图搜寻任何有关人类学家、考古学家,以及古代史学家的资料。
裴洛拉特突然叫道:“啊!”
“啊?”崔维兹不太客气地问:“啊什么?”
“这个名字,昆特瑟兹,看起来似乎很眼熟。”
“你认识他?”
“不,当然不认识,不过我可能读过他的论文。在太空船上,我搜集的那些参考资料……”
“我们不回去了,詹诺夫。如果这个名字很眼熟,就表示我们有了第一条线索。即使他不能帮我们的忙,也必定能够指点一二。”他站了起来,“我们得想办法到赛协尔大学去。不过午餐时间不会有人在,所以我们干脆先去吃顿饭。”
结果下午过了一大半,他们才来到那所大学。然后又在迷宫般的校园中摸索半天,才找到一间接待室,请其中一位妙龄女郎代为通报。女郎离去之后,两人就在接待室里等着——她或许能带他们去见昆特瑟兹,也可能根本就一去不回。
裴洛拉特等得有点心慌。“不知道我们还得等多久,学校一定快要下课了。”
就有那么巧的事,他这句话才刚刚脱口,离开有半小时之久的女郎便赫然出现,快步向他们走来。她的鞋子随着轻快的脚步发出红紫相间的闪光,而且每踏出一步,就响起一声尖锐的乐音,音调的高低随着步伐的快慢与力道而变化。
裴洛拉特听得浑身难过。他在心中安慰自己——每个世界都有折磨他人感官的独门方法,正如同各个行星的气味各有千秋。既然他已经感觉不到那种怪味,不知道是不是再过一阵子,自己对于时髦少女走路时发出的剠耳音调,也能练就充耳不闻的本事。
女郎走到裴洛拉特面前,停下脚步。“我能否请问你的全名,教授?”
“我的全名是詹诺夫·裴洛拉特,小姐。”
“你的母星呢?”
崔维兹拾起一只手来,像是作势要裴洛拉特保持沉默。但裴洛拉特不知足没有看见还是没注意到,脱口就说:“端点星。”
妙龄女郎露出灿烂的笑容,看来十分高兴。她说:“当我告诉昆特瑟兹教授,说有一位裴洛拉特教授想要求见,他说如果你是端点星的詹诺夫·裴洛拉特教授,那么他就乐意见你,否则的话一律不见。”
裴洛拉特猛眨着眼睛。“你——你的意思是说,他听说过我?”
“显然是如此。”
裴洛拉特一面转向崔维兹,一面拼命挤出一点笑容。“他听说过我,我真不敢相信——我的意思是说,我只发表过几篇论文而已,我并不认为有哪一篇……”他猛摇着头,又说:“那些论文都不是顶重要的。”
崔维兹暗自感到好笑。“好了,你也不必过分妄自菲薄,我们走吧。”他转过头来,对那位女郎说:“小姐,我想应该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载我们过去吧。”
“步行就可以了,我们甚至不必离开这个建筑群,我很乐意为两位带路——你们都是从端点星来的吗?”说完她就迈开步伐,两位男士立刻紧跟在后。
崔维兹用略微不悦的语气答道:“没错,我们都是从那里来的,这有什么特别吗?”
“喔,没有,当然没有。赛协尔上的确有些人不喜欢基地公民,可是在大学里面,我们多少都抱持着宇宙一家的胸怀。我总喜欢说应该将心比心,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利;我的意思是说,基地公民也是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我懂你的意思。我们许多同胞也常说赛协尔人一样是人。”
“本来就应该这样。我从来没有见过端点星,它一定是个大都会。”
“事实并不尽然,”崔维兹以实事求是的态度说:“我怀疑它比赛协尔还要小哩。”
“你在故意寻我开心,”她说:“它是基地联邦的首都,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没有另一个端点星吧,对不对?”
“当然没有,据我所知,端点星只有一个,而我们就是打那儿来的。它的确是基地联邦的首都。”
“那么,它就应该是个大都会。你们竟然大老远飞来这里专程拜访教授!你知道,他是我们引以为傲的人物,大家都认为他是全银河第一权威。”
“真的?”崔维兹应了一声,接着又问:“哪一方面?”
她的眼睛又睁得好大。“你真会戏弄人,他对于古代史的知识,比……比我对自己家族的知识更丰富。”她一面说,一面继续踏出伴着音乐的步伐。
她一再拿“寻开心”、“戏弄人”这种字眼扣在崔维兹身上,倒也不能算是冤枉了他。崔维兹对她笑了笑,然后又问:“我猜,教授对于地球应该了若指掌,是吗?”
“地球?”她在某间研究室门前停下脚步,对他们露出了茫然的目光。
“你知道,就是那个人类最初的世界。”
“噢,你是说‘最早的行星’。我想是吧,我想他应该完全清楚。不管怎么说,它毕竟位于赛协尔星区,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到了,这就是他的研究室。我来按讯号钮。”
“不,且慢,”崔维兹说:“再等一下,先告诉我一些有关地球的事。”
“其实,我从没听过别人这样称呼它,我想这应该是基地的用词。在这里,我们都管它叫作‘盖娅’。”
崔维兹迅速瞥了裴洛拉特一眼,又赶紧追问:“哦?那么它在哪里?”
“哪里都不在,它在超空间里面,谁也没有办法找得到。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祖母曾经跟我讲过,说盖娅原本在普通空间中,可是由于它厌恶——”
“人类的罪恶和愚昧。”裴洛拉特喃喃说道:“它为自己散播到银河各处的人类感到羞愧,于是离开了普通空间,拒绝再与人类有任何牵扯。”
“这么说,你也知道这个故事喽?我有一位女友还说这是迷信。好,我会告诉她,如果连基地的教授都知道,那么这个说法一定可信……”
研究室门上有一扇灰暗的玻璃窗,上面映着两行闪闪发光的字体。第一行字写着:“索塔茵昆特瑟兹甲博特”,下面一行则印着:“古代历史学系”,两行字都是难懂的赛协尔字体。
女郎伸出手指按在一个光滑的金属圆片上。没有任何声音响起,但是灰暗的玻璃却有几秒钟转成乳白色。同时,一个轻柔的声音传了出来,心不在焉地说:“请表明自己的身分。”
“来自端点星的詹诺夫·裴洛拉特,”裴洛拉特答道:“以及来自同一个世界的葛兰·崔维兹。”
大门马上应声转开。
3
昆特瑟兹教授是个年过半百的高个子,有着淡棕色的皮肤,一头用发胶固定的铁灰色鬈发。当门打开之后,他立刻从书桌后面站起来,绕到门口迎接客人。他伸出手来表示欢迎,并以柔和而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就是索·昆。非常高兴见到你,教授。”
崔维兹说:“我没有什么学术头衔,只是陪同裴洛拉特教授前来。你称呼我崔维兹就可以了,很荣幸见到你,甲博特教授。”
昆特瑟兹连忙举起手来猛摇,神情显得相当尴尬。“不,不,甲博特只是一种愚蠢的头衔,在别的世界上毫无意义,请不要管它,叫我索·昆就行了。在赛协尔上,一般社交场合我们都习惯用简称。很高兴能够见到两位,我本来以为只有一位客人。”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才伸出了右手。在伸出去之前,还刻意在裤子上轻轻擦了擦。
崔维兹握着对方的手,心里却在纳闷,想知道他刚才的举动是否代表赛协尔的正统礼节。
昆特瑟兹说:“请坐吧,只怕两位会发现我的椅子不是活的。不过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不喜欢被椅子拥抱,这年头最流行会拥抱人的椅子,我却希望拥抱能带点别的意义,嘿?”
崔维兹露出会心的微笑,随口答道:“谁不这么想呢?你的名字,索·昆,似乎没有赛协尔的味道,有点像是外环世界的名字。如果我这么说失礼的话,请你务必原谅。”
“我不会介意的,我的家族一部分可以追溯到阿斯康。五代以前,由于基地的势力越来越深入,我的高祖父母才决定迁来此地。”
裴洛拉特说:“而我们正是基地公民,这点实在非常抱歉。”
昆特瑟兹亲切地挥了挥手,答道:“我不会为五代以前的事情记仇,遗憾的是先人心中的仇恨却未曾少过。你们想不想吃点什么?或是暍点什么?要不要来点背景音乐?”
“如果你不介意,我倒希望直接进入正题,”裴洛拉特说:“如果赛协尔的礼节允许的话。”
“赛协尔的礼节并没有这方面的限制,我向你们保证。你们不知道事情有多巧,裴洛拉特博士,大约在两周之前,我才在‘考古评论’期刊上,读到你写的那篇讨论起源神话的文章。我认为那实在是一篇了不起的综论,只可惜太短了点。”
裴洛拉特兴奋得涨红了睑。“你竟然读过那篇文章,这真是令我欣喜若狂。我当然得加以浓缩,因为‘考古评论’不愿意刊登全文,我正打算就这个题目,好好地写一篇详细的专论。”
“希望你会这么做,总之,当我读过那篇文章之后,就有了想跟你见上一面的念头。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甚至想要亲访端点星,然而却很难成行……”
“为什么呢?”崔维兹问。
昆特瑟兹又现出了尴尬的神情。“很遗憾,我必须这么说,赛协尔并没有兴趣加入基地联邦,因而民间若想跟基地进行任何交流,政府都会横加阻挠。我们一向抱持中立主义,这点你们应该知道;甚至当年的骡都没有侵犯我们,只不过硬要我们发表一篇中立声明。因此,任何人想要前往基地领域——尤其是去端点星,政府都会认为动机可疑,而对申请百般刁难。不过像我这样的学者,以学术访问的名义提出申请,最后也许还是能够领到护照。不过这些都不必要了,因为现在你已经来到我的面前!我几乎不敢栢信,我问自己说:为什么呢?难道不只我听说过你,你也听说过我吗?”
裴洛拉特答道:“我知道你的工作,索·昆,而且你每篇论文的摘要我都有,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的研究涵盖两大主题,第一个题目是地球,也就是所谓人类起源的行星;第二个题目,则是银河早期的探险史与殖民史。我来到这里,是想向你请教赛协尔的创建经过。”
“根据你上次那篇论文,”昆特瑟兹说:“我本来推测你的兴趣是在神话和传说。”
“我更感兴趣的其实是历史,是实际的记载或遗迹——如果找得到的话,否则就只好借助神话和传说。”
昆特瑟兹站了起来,在研究室中快步踱来踱去,有时他会突然停下来瞪着裴洛拉特,然后又继续开始踱步。
崔维兹不耐烦地说:“怎么样,教授?”
昆特瑟兹说:“绝了!真是绝了!刚好就是昨天……”
裴洛拉特问道:“刚好昨天怎么样?”
昆特瑟兹说:“我刚才说过,裴洛拉特博士——对了,我能不能叫你詹·裴?我觉得称呼全名相当别扭。”
“请便。”
“我刚才说过,詹·裴,我很钦佩你写的那篇论文,并且想跟你见上一面。我想要见你的原因是这样的,你显然广泛搜集了许多世界的早期传说,可是唯独缺少我们赛协尔的,所以我想为你补充这方面的资料。换句话说,我想见你的原因,和你想见我的原因完全一样。”
“可是这跟昨天又有什么关系呢,索·昆?”崔维兹问道。
“我们拥有许多传说,其中有一则对我们的社会非常重要,因为它已经成为我们的不传之秘。”
“不传之秘?”崔维兹毫无概念。
“我的意思不是神秘或悬疑的事情,我想,在银河标准语中,‘秘’这个字眼通常是那个意思。然而在此却是一个特殊的用法,意味着某种秘密的事物、只有少数人全盘明了的事物、不足为外人道的事物——而昨天恰好就是这一天。”
“什么样的一天,索·昆?”崔维兹问道,语气中刻意强调着不耐烦的情绪。
“昨天正是‘长征纪念日’。”
“啊,”崔维兹说:“一个沉思与沉默的日子,每个人都应该待在家里。”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不过在较大的城市中,也就是在比较现实的社会里,很少有人再奉行这种古老的风俗。不过现在我知道,你们至少还听说过。”
崔维兹的语气越来越不客气,裴洛拉特感到相当不安,赶紧抢着说:“我们是昨天到的,多少听到了一点。”
“哪天还不是一样——”崔维兹用讽刺的口吻说。“听好,索·昆,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并不是一个学者,不过我还是有个问题要问你。你说那个传说是不传之秘,这就代表不可以向外人透露,那么,你又为何要告诉我们呢?我们正是不折不扣的外人。”
“你们的确是外人,但我并不把沉思日当一回事,我对这种事情没那么迷信。我很早就有一种想法,而詹·裴的论文更增强了我的信心,那就是不论神话也好、传说也罢,都不可能完全凭空杜撰。任何事都不会无中生有,不论神话传说如何添油加醋,如何背离事实,后面必定隐藏着一个真实的核心。因此我很想知道,长征纪念日这个传说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崔维兹说:“讨论这个问题安全吗?”
昆特瑟兹耸了耸肩,回答道:“我想并非百分之百安全,这个世界上的保守分子会被吓到。然而,过去一个世纪以来,他们已经无法控制政府。开明人士的势力很强,只要保守派不利用我们的——请原谅我这么说——反基地情结,开明势力还会越来越强。此外,我是出于对古代史的兴趣,把它当成一个学术问题来讨论,万一有必要的话,‘学者同盟’一定会全力支持我。”
“既然如此,”裴洛拉特说:“你愿意告诉我们那个不传之秘吗,索·昆?”
“是的,不过让我先确定,我们不会受到任何打扰,也不会有人无意中听到我们的谈话。正如俗谚所云:即使必须捋虎须,虎牙也不必一块儿拔。”
他伸手轻拍了一下桌面某个装置的工作介面,然后说:“我已经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络。”
“你确定这个房间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崔维兹问道。
“手脚?”
“被窃听!被监视!或是在这间研究室偷偷装上一个小仪器,让你的言行举止无所遁形。”
昆特瑟兹显得很惊讶。“赛协尔上绝对没这种事!”
崔维兹耸了耸肩。“如果你这么说,那我们就只好相信。”
“请继续说下去,索·昆。”裴洛拉特说。
昆特瑟兹微噘着嘴唇,上身靠向椅背(他的重量让椅背稍微弯曲了些),将两手的指尖轻轻靠在一起,像是在考虑该如何从头说起。
最后他终于说:“你们晓得机仆是什么吗?”
“机仆?”裴洛拉特说:“没听说过。”
昆特瑟兹转头望向崔维兹,看到崔维兹也缓缓摇了摇头。
“至少,你们总该晓得电脑是什么吧?”
“那当然。”崔维兹又用不耐烦的口气答道。
“好,那么,一种可行动的电脑化工具——”
“就是一个可行动的电脑化工具。”崔维兹益发显得不耐烦,“这种玩意的种类多得数也数不清,除了‘可行动电脑化工具’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一般性的名称。”
“——外表如果做得跟人一模一样,它就叫作机仆。”昆特瑟兹气定神闲地将定义说完,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机仆跟其他电脑化工具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们具有人形,因此也称为‘机器人’。”
“为什么要做成人形呢?”裴洛拉特惊讶不已地问道。
“我也不清楚,人形的工具极端缺乏效率,这点我同意,不过我只是在转述传说的内容。‘机仆’是一个古老的字眼,源自一种如今已无人能懂的语言;我们的学者认为它具有‘工作’的含意。”
“我想不出有什么词汇,”崔维兹以怀疑的口气说道:“即使只是发音与‘机仆’有一点点接近,而又和‘工作’扯得上任何关系。”
“显然在银河标准语中并没有,”昆特瑟兹说:“可是他们的确这么说。”
裴洛拉特道:“这也许是语源学中倒因为果的现象,因为那种东西被用来做工,后来那个字眼就有了‘工作’的含意。不管这个问题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件事?”
“因为在赛协尔上,有一个历久不衰的传说——当地球还是唯一的世界,银河其他各处尚未住人的时候,人类便发明并制造出了机仆,也就是机器人。从此之后,人类就分成了两种:血肉之躯与钢筋铁骨、自然的与人工的、生物的与机械的、复杂的与单纯的……”
讲到这里昆特瑟兹突然住口,然后带着苦笑说道:“实在很抱歉,一旦谈到机器人,我难免就会引用‘长征录’中的句子。总而言之,地球上的人曾经发明出机器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这已经够明白了。”
“他们为什么要发明机器人呢?”崔维兹问。
昆特瑟兹耸了耸肩,答道:“这么遥远的历史,如今谁还能够弄得清楚?也许由于他们人口稀少,因此需要机器人帮忙,尤其是像探索太空、殖民银河这种庞大的计划。”
崔维兹说:“这是一个合理的推测。一旦人类成功地殖民到银河各处,机器人就宣告功成身退。如今在银河中,当然再也没有人形的电脑化工具了。”
“言归正传。”昆特瑟兹说:“让我尽量将内容简化,把那些诗意的情节全部省略,老实说,我并不认同那些渲染过分的情节,可是大多数的赛协尔人却信以为真,或者是假装相信故事大概是这样的——在地球周围的一些恒星系,渐渐兴起了许多殖民世界,那些殖民地拥有的机器人数量远多于地球,因为在尚未开发的新世界上,机器人的用途更为广泛。事实上,地球在这方面却裹足不前,不希望制造更多的机器人,甚至对机器人产生了强烈的反感。”
“结果怎么样?”裴洛拉特问道。
“那些外世界的实力越来越强大,他们藉着机器人的帮助,‘子女击败并控制了母亲——地球’。对不起,我不知不觉又开始引经据典。不过地球上有些人逃了出去,因为他们拥有较佳的船舰,以及较为精良的超空间旅行技术。那些人逃到远方星系的世界上,比先前那些殖民地还要遥远得多。从此,遂兴起了一批新的殖民地,人类在其中自由自在地生存,这回可没有靠机器人的帮助,这段历程就是所谓的‘长征时代’。而首批地球人抵达赛协尔星区的那一天——事实上,也就是这个行星——就被定为‘长征纪念日’,过去几万年以来,每年的这一天都还会举行纪念活动。”
裴洛拉特说:“我亲爱的兄弟,根据你现在这种说法,赛协尔应该是由地球直接建立的。”
昆特瑟兹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回答说:“这是官方版本的说法。”
“显然,”崔维兹道:“你并不接受这种说法。”
“我认为这个说法——”昆特瑟兹开始时说得很慢,接着突然冲口说道:“噢,众星在上,我不接受!这实在太不可能了。但这却是官方的教条,不论政府变得多么开明,至少口头上还是得这么讲。不过我们别扯得太远了,从你的论文看来,你应该不知道机器人和两波殖民运动的故事——第一次有机器人参与但规模较小,而第二次却刚好相反。”
“我的确不知道,”裴洛拉特说:“今天我才第一次听到。亲爱的索·昆,我将永远感激你所提供的资料。从来没有任何文章提到过相关的线索,这点令我非常惊讶。”
“这就显示,”昆特瑟兹说:“我们这个社会系统是多么有效率,这是我们赛协尔人的秘密——我们的不传之秘。”
“或许是吧。”崔维兹敷衍了一句,然后又问:“然而,那个第二波殖民运动——没有机器人参与的那次——一定是同时向四面八方扩张,为什么唯独赛协尔保有这个大秘密?”
昆特瑟兹说:“它可能也在其他地方秘密流传,因此外人无法知晓。我们的保守分子相信,只有赛协尔才是地球的直接殖民地,银河其他世界都是赛协尔再殖民的结果,这种说法当然很可能是无稽之谈。”
裴洛拉特说:“这些旁生的历史之谜迟早会被破解。既然我有了一个出发点,就可以在其他世界寻找相关资料。重要的是,我发现了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而一个好问题,当然啦,就可以引出无穷的答案。我是多么幸运——”
崔维兹忽然插嘴道:“不错,詹诺夫,然而好心的索·昆显然尚未把整个故事说完。那些较早的殖民地,还有那些机器人,两者后来的命运又如何?你们的口传历史是否曾经提到?”
“没有提到细节,但是有个大概。人类与人形机器显然无法并存,拥有机器人的世界后来都死了,它们根本没有长存的条件。”
“而地球呢?”
“人类离开地球,移民到了此地。理论上来说也应该去了其他行星——虽然保守派反对这种说法。”
“总不至于每个人都离开了地球,地球应该不会完全遭到遗弃吧。”
“应该是没有,但是我不知道。”
崔维兹突然冒出一句:“它是否变得充满放射性?”
昆特瑟兹显得大吃一惊,反问道:“放射性?”
“是的,放射性。”
“这点我完全不知道,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
崔维兹一面咬着手指的指节,一面飞快地转着念头。考虑了很久之后,他终于说:“索·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许已经占用你太多的时间。”(裴洛拉特动了一下,像是想要提出抗议,崔维兹的手却使劲抓着他的膝盖,裴洛拉特只好作罢,可是不安的表情仍然留在脸上。)
昆特瑟兹说:“能够帮上一点忙,我感到十分荣幸。”
“你的确帮了很大的忙,假如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请你只管说。”
昆特瑟兹轻声笑了几下。“如果好心的詹·裴可以放我一马,在他今后任何有关我们不传之秘的文章中,都能避免提到我的名字,那就是足够的回报啦。”
裴洛拉特用诚挚的口吻说:“假如你能驾临端点星,甚至以访问学者的名义,在我们大学里待一段长时间,你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学术地位,也许还会更加受到重视。我们可能有办法替你安排,赛协尔或许不喜欢基地联邦,可是他们应该不会拒绝你的申请——比方说,你要到端点星去参加一个古代史研讨会。”
昆特瑟兹一听,差点就要站起来。“你是说,你们可以在背后帮我牵线?”
崔维兹马上说:“哈,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詹·裴说的完全正确,这是很可行的,只要我们愿意试的话。当然,我们越感激你,我们就会越努力。”
昆特瑟兹愣了一下,然后皱着眉头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阁下?”
“你只需要告诉我们有关盖娅的一切,索·昆。”崔维兹说。
昆特瑟兹原本容光焕发的脸孔,陡然之间变得一片死灰。
4
昆特瑟兹低头望着书桌,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拂着又短又硬的鬈发。然后他又抬起头来瞪着崔维兹,同时紧紧抿住双唇,仿佛已经下定决心什么都不说。
崔维兹扬着眉毛,耐心地等待他的回应。最后,昆特瑟兹哑着嗓子说道:“实在很晚了——相当昏黄了。”
在此之前,他说的一直是正统的银河标准语,现在却冒出一些古怪的宇眼。好像他突然间忘记了正统教育,脱口而出就是赛协尔的方言。
“昏黄,索·昆?”
“天几乎全黑了。”
崔维兹说:“我没有注意到,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饿了。你愿意与我们共进晚餐吗,索·昆?由我们请客。也许我们可以边吃边谈,继续讨论——盖娅。”
昆特瑟兹迟缓地站了起来,他比两位来自端点星的客人还要高,不过年纪比两人都大,而且也较为肥胖,所以个儿高并没有使他显得特别强壮。跟刚刚见面的时候比起来,他似乎变得相当疲倦。
他对两位客人眨了眨眼睛,然后说:“我竟然忘了待客之道,你们两位是异邦人,怎么可以让你们破费。到我家去吧,我就住在校园里面,离这儿不太远,如果你们想继续谈下去,在家里谈我会感到比较轻松自在。唯一的遗憾——”(他似乎显得有点不安)“是我无法招待你们一顿盛宴,内人与我都是素食者,如果你们喜欢吃肉类,我就只能表示歉意与遗憾了。”
崔维兹说:“詹·裴和我都乐意暂时放弃食肉的天性,你的谈话会让这顿晚餐生色不少,比任何大鱼大肉还要值得——我希望如此。”
“不论我们谈些什么,”昆特瑟兹说:“我都敢保证晚餐不至于乏味,只要你们有兴趣尝尝赛协尔的调味佐料,内人和我在这方面部很有研究。”
“客随主便,我期待着一顿充满异国风味的佳肴,索·昆。”崔维兹泰然自若地答道,裴洛拉特却显得有点紧张。
于是三人一同步出研究室,由昆特瑟兹带路,顺着似乎永无止境的长廊一路走去。偶尔会有些学生与同事跟昆特瑟兹打招呼,他却没有把两位同伴介绍给任何人。崔维兹发现有人好奇地打量着他的腰带,不巧他今天配的腰带刚好是灰色的,这令他很不自在。显然,在这个校园中穿着素色的服饰,并不是合乎礼仪的行为。
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出建筑群,来到了露天的环境中,现在天色的确已经很暗,而且有了几分凉意。远方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大树,走道两旁则是相当浓密的草坪。
裴洛拉特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建筑群发出的微弱灯光,以及校园中的一排排路灯,抬头仰望着天空。
“真美!”他感叹道:“我们那里有位著名的诗人,曾经写过一首咏叹赛协尔星空的诗,其中有一个名句:赛协尔高耸的夜空,镶嵌着缤纷的星光。”
崔维兹抬头欣赏了一下星空,然后低声说道:“我们是从端点星来的,索·昆,我的朋友从未见过其他世界的夜空。在端点星上,我们只能看见迷蒙的云雾状银河,以及几颗勉强可见的星辰。如果你曾经在我们那里住过,你将更懂得欣赏自己的星空。”
昆特瑟兹以庄严的口气说:“我们对它引以为傲,我可以向你保证。此地算是银河中不太拥挤的区域,不过这还不算什么,难得的是星辰的分布相当均匀。我不相信在银河其他世界上,能够看到一等星的分布如此平均,而且数目也不太多。我曾经到过某些世界,那里正好位于球状星团的外缘,他们的夜空充满明亮的星体,因此破坏了幽暗的夜色,使得星空失去瑰丽的美感。”
“我很同意你的说法。”崔维兹说道。
“我不知道,”昆特瑟兹·说:“你们有没有看见那五颗差不多一样亮的恒星,它们几乎构成一个正五边形,我们称之为‘五姊妹’。在那个方向,就在路树的上方,你们看见了吗?”
“我看到了,”崔维兹答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非常迷人。”
“没错,”昆特瑟兹说:“这五颗星象征着圆满的爱情,每一个赛协尔人写情书的时候,一律都会在后面画出这五颗星的形状,用来代表求爱的渴吩。每一颗星代表爱情的不同阶段,许多诗人竞相作出许多诗句,尽可能将每个阶段写得香艳露骨。当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试着作过这样的情诗,当时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五姊妹变得如此漠不关心,不过我想这大概就是人生吧。在五姊妹的中央处,还有一颗黯淡的星辰,你们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
“那一颗星,”昆特瑟兹说:“代表的是单相思。根据我们的一则传说,过去它也曾经相当明亮,后来却由于神伤而变得黯然。”说完,他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5
晚餐果然吃得相当愉快,这点连崔维兹也不得不承认。各色各样的菜肴令人眼花撩乱,香料与调味料虽然匪夷所思,不过的确称得上滋味无穷。
崔维兹问道:“这些蔬菜好吃极了,它们每一样都是银河标准食物,对不对,索·昆?”
“对啊,当然是啦。”
“不过我想,此地应该也有些固有生物吧。”
“当然啦,当第一批殖民者抵达赛协尔行星时,就发现这里是个含氧的世界,因此绝对能够滋生生命。如今,我们仍旧保存了一些固有生物,这点你大可放心。我们有许多相当广阔的自然生态公园,保育着古赛协尔土生土长的动植物。”
裴洛拉特以悲哀的口吻说:“这一点你们比我们进步,索·昆,当人类初抵端点星的时候,它上面并没有什么陆上生物,长久以来,只怕我们也未曾齐心协力保存海洋生物。事实上,从前如果没有那些海洋生物制造氧气,端点星根本就无法住人。如今,端点星的生态跟银河其他各处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昆特瑟兹露出了微笑,带着一点自傲说道:“赛协尔对于生命的尊重,向来就有极佳的纪录。”
崔维兹利用这个时机,赶紧改变话题:“当我们离开你的研究室时,索·昆,我记得你不但打算请我们来府上用餐,还准备告诉我们有关盖娅的事。”
昆特瑟兹夫人是个和气的妇人,身材稍嫌丰满,肤色十分黝黑,整顿晚餐从头到尾都很少讲话。此时,她却猛然抬起头来,露出一脸惊惶的表情,然后一言不发,立刻起身离开了餐厅。
昆特瑟兹有点不知所措,连忙解释道:“很抱歉,内人是个极为保守的人,她只要听到有人提起——那个世界,便会感到有点不安,请两位务必原谅。不过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很抱歉,但它对詹·裴的研究工作相当重要。”
“可是你们为何要问我呢?我们刚才在讨论地球、机器人、赛协尔的创建经过等等,这些题目跟——跟你现在问的事情又有什么相干?”
“或许没什么相干,不过这件事情透着许多古怪。为什么我一提到盖娅,尊夫人就显得那么不安?你自己为何也会不安?有些人对这个话题却毫不忌讳,就在今天下午,还有人告诉我们盖娅即是地球,由于人类作恶多端,它才会消失在超空间中。”
昆特瑟兹脸上闪出一阵痛苦的表情。“是谁这样跟你胡说八道的?”
“我在这所大学遇到的一个人。”
“那只不过是迷信罢了。”
“这么说,它不是有关长征中心教条的一部分?”
“不,当然不是,只是没知识的愚夫愚妇胡扯出来的寓言。”
“你能肯定吗?”崔维兹用冰冷的语气问。
昆特瑟兹上身靠向椅背,眼睛盯着餐桌上的残汤剩菜。“我们去起居室吧,”他说:“假如我们一直待在这里,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内人永远不会进来收拾餐桌。”
“你肯定这只是个寓言吗?”崔维兹再度问道。此时他们已经来到另一个房间,坐在一扇大窗户旁边。那扇窗户的弧形设计十分特殊,能让赛协尔美丽的夜空尽收眼底。室内的光线为避免掩盖室外的夜色,还故意调暗,昆特瑟兹的面孔因而隐入昏暗的阴影中。
昆特瑟兹回答说:“难道你不能肯定吗?你认为有什么世界能够躲进超空间?超空间究竟是什么东西,一般人仅有极其模糊的概念,这一点你一定也了解。”
“事实上,”崔维兹反驳道:“我自己对超空间也仅有极其模糊的概念,而我已经出入超空间不下数百次了。”
“那就让我告诉你真相吧。我向你保证,不论地球是一颗什么样的行星,它都绝不会在赛协尔联盟疆域之内,你所提到的那个世界并不是地球。”
“然而,即使你不知道地球在哪里,索·昆,你也该知道我提到的那个世界位于何处,它必定在赛协尔联盟的疆域中。这点我们还能肯定,是吗,詹诺夫?”
裴洛拉特一直傻傻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突然间被指名回答,吓了一大跳。不过他随即就回复镇定,答道:“果真如此的话,葛兰,那我就知道它在哪里。”
崔维兹立刻转头瞪着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詹诺夫?”
“就在今晚稍早的时候。索·昆,当我们从研究室走回你家时,你指给我们看五姊妹,还指出五边形中央那颗黯淡的星星,我可以确定那颗星就是盖娅。”
昆特瑟兹犹豫了好一阵子。他的脸孔隐藏在阴暗的角落,无法看出他的表情变化。最后他终于开口说:“没错,我们的天文学家的确这么说,不过是私下说的,盖娅正是围绕那颗星的某颗行星。”
崔维兹立刻观察裴洛拉特的表情,不过老教授的情绪却未形之于色,于是崔维兹又转向昆特瑟兹说:“那么请告诉我们有关那颗星的资料,你有它的座标吗?”
“我?没有。”他回绝得相当不客气。“我这里没有恒星座标数据,你可以向我们的天文系查询,不过我能够想像,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任何航向那颗星的申请,政府都从来没有批准过。”
“为什么呢?它位于你们的疆域之内,难道不是吗?”
“就舆理位置而言,没错;就政治领域而言,答案却是否定的。”
崔维兹以为他的话还没说完,等了半天不见下文之后,他索性站了起来。“昆特瑟兹教授,”他用很正式的口吻说:“我并不是警察,也不是军人或外交官,更不是职业杀手,我不会强迫你提供资料。事实上,我将去进行一件违背自己意愿的事,那就是前去拜访我们的大使。当然啦,你一定能够了解,我向你询问这些资料,并不是出于自身的兴趣,这是基地交代的公事。我不希望因此惹出星际纠纷,我相信赛协尔联盟也不愿看到这种结果。”
昆特瑟兹用迟疑的口气问道:“什么基地交待的公事?”
“这件事情恕我无法与你讨论,如果你也无法与我讨论盖娅,我们就得将这个问题交到政府手上,而在那种情况之下,也许会对赛协尔有更坏的影响。赛协尔一直保持独立的地位,不愿加入我们的联邦,这一点我完全没有异议。我没有理由希望赛协尔为难,也不想去找我们的大使,事实上,假如我那么做的话,反而会危及自己的前途。因为我接到过严格的指示,要我以私人的力量得到这个情报,不准将政府牵扯进来。现在,请告诉我,是否有什么充分的理由,让你不敢与我们讨论盖娅。是不是你说了就会因此被捕,还是会受到其他什么惩罚?你是不是想坦白告诉我,除了将问题提升到大使层级之外,我根本就没有其他选择?”
“不,不,”昆特瑟兹的声音听来极其慌乱。“我根本不知道政府有任何禁令,我们只是不愿意谈那个世界罢了。”
“迷信吗?”
“好吧!就算是迷信吧!赛协尔的苍天啊,其实我也好不了多少,我跟其他人一样迷信。就像那个告诉你盖娅在超空间的傻子,还有听到盖娅就立刻离开餐厅的内人。我告诉你们,她甚至会吓得跑到外面去,因为她怕我们家会遭到……”
“天打雷劈?”
“差不多,反正是来自远方的神秘力量。而我自己,甚至连我都不敢随便说出那个名字,盖娅!盖娅!这个发音并不会伤人!我仍旧毫发无损!但我仍是畏畏缩缩。不过请相信我,我实在不知道盖娅所属恒星的座标,我可以帮你们找出来,如果这样做对你们有帮助的话。但是老实告诉你们,我们整个联盟都不愿讨论这个世界,我们既不碰、也不想这个问题。我能告诉你一点我所知道的事——是事实,而不是我的臆测——我相信即使你走遍联盟各个世界,也不可能找到更多的资料。
“我们知道盖娅是一个古老的世界,有些人甚至认为,它是本星区最古老的一个世界,然而这一点我们并不肯定。爱国心告诉我们赛协尔行星是最古老的,恐惧却告诉我们盖娅行星才是。统合这两种说法的唯一方法,就是把盖娅当成地球,因为大家都知道,赛协尔是由地球人所建立的。
“大部分的历史学家认为——这只在他们的圈内流传——盖娅行星是单独创建的。他们认为它不是联盟任何一个世界的殖民地,反之,赛协尔联盟也并非盖娅向外殖民的结果。至于何者的历史较长,却连专家也没有共识,谁也不知道盖娅的创建是在赛协尔之前,还是在赛协尔之后。”
崔维兹说:“直到目前为止,你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每一种可能性都有人相信。”
昆特瑟兹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说下去:“似乎就是如此。我们发现盖娅的存在,还是赛协尔历史上近期的事。过去的悠悠岁月中,我们最初致力于建立联盟,然后又忙着对抗银河帝国,被迫成为帝国一个星省之后,又试图寻找自己适当的定位,并且想尽办法限制总督的权力。
“直到帝国的衰落到达相当程度,中央对此地总督的控制变得极微弱时,最后几任总督之一才知晓了盖娅的存在,并且发现它不但独立于赛协尔星省之外,甚至根本不算是帝国的一份子。它一直与世隔绝,从不暴露自身的存在,所以大家都对它一无所知——直到今天仍旧如此。于是那位总督决心接收盖娅,详细经过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道他的远征舰队后来遭到重创,只有几艘船舰逃了回来。当然啦,那个时代的船舰并不够精良,而且也缺少优秀的指挥官。
“总督的失败令赛协尔人兴高采烈,因为他被视为帝国压迫者的代表,这场败仗几乎直接导致我们恢复独立,赛协尔联盟从此挣脱帝国的缰索。我们将那一天定为‘联盟纪念日’,如今每年都还举行盛大的庆典。其后将近一个世纪,我们都没有去打扰盖娅,这主要是出于对它的感激。然而,当我们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时,也曾想过进行一点帝国主义式的扩张。何不接收盖娅呢?何不至少建立一个关税同盟?于是我们派出了自己的舰队,不料也被打得溃不成军。
“从此以后,我们顶多偶尔做些通商的尝试,结果却没有一次成功过。盖娅一直维持着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从未试图与外界进行任何贸易,也没有想要跟其他世界联络——至少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反之,不论在任何方面,它也没有主动对谁表现过敌意。后来——”
说到这里,昆特瑟兹按了一下坐椅扶手的控制钮,室内立时大放光明。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嘲讽神情,继续说道:“既然你们是基地的公民,你们也许记得骡是什么人。”
崔维兹顿时变得面红耳赤。在基地五个世纪的历史中,只有一次被外人征服的纪录,虽然历时十分短暂,对于基地迈向第二帝国的步伐也未造成太大阻碍,不过每一个痛恨基地的人,都一定会拿骡——基地唯一的征服者——来大作文章,挫一挫基地自负自满的锐气。昆特瑟兹此时突然将灯光调亮,(崔维兹想)很可能是为了观赏他们这两位基地人的窘态。
他答道:“对,我们基地人一直都记得他。”
于是昆特瑟兹又说:“骡曾经建立过一个短暂帝国,那个帝国的领域和如今基地控制的联邦一样大。然而他却未曾统治我们,他让我们继续过着太平日子。不过他曾经路过赛协尔一次,我们跟他签订了一份中立宣言,并且发表了一篇友好声明,除此之外,他没有做任何其他要求。当骡大举进行泛银河攻势时,我们是唯一的幸运儿,直到病魔令他不得不终止扩张政策,迫使他眼睁睁等待死神的来临,我们一直都安然无事。你们可知道,他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他不会疯狂地用武力解决问题,他并不残忍嗜杀,他的统治相当人道。”
“他只不过是个征服者而已。”崔维兹反讽道。
“就像基地一样。”昆特瑟兹也不甘示弱。
崔维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于是没好气地说:“盖娅的事情究竟还有没有下文?”
“只剩下一点,就是骡讲过的一句话。当年,骡曾经和联盟主席卡洛举行过一次历史性会议,根据历史记载,当骡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之后,曾经说过:‘根据这份文件,你们甚至对盖娅也是中立的,这算是你们的运气。就连我自己,也不愿意接近盖娅。’”
崔维兹摇着头说:“他哪有那个必要?赛协尔能誓言中立是求之不得的事,盖娅则从来没有惹麻烦的纪录。当时,骡正计划要征服全银河,何必为了微不足道的敌人浪费时间?当他完成征服大业之后,再回过头收拾赛协尔和盖娅也不迟。”
“也许吧,也许吧。”昆特瑟兹说:“然而根据当时一位见证人的说法——这个人信誉极佳,我们都愿意相信他的话——骡一面将笔放下,一面说道:‘就连我自己,也不愿意接近盖娅。’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再也不要……’”
“你说他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那这句话又怎么会被人听到?”
“因为当骡将笔放下来的时候,那枝笔刚好滚到了地下,那位赛协尔人很自然地走过去,弯下腰把笔捡了起来。当骡正在说那句‘再也不要……’的时候,那人的耳朵刚好靠近骡的嘴巴,因此无意中听到了这句话。直到骡死去之后,他才把这件事公布出来。”
“你又怎能证明这不是虚构的?”
“那人是个有头有脸、德高望重的人士,不是那种会捏造这类事情的人,他说的话是可信的。”
“果真如此,又如何呢?”
“除了那一次之外,骡从来没有到过赛协尔联盟,甚至也没有在邻近星空出现过,至少在他跃上银河舞台之后没有,我们可以肯定这一点。如果他曾经去过盖娅,一定是在他仍旧没没无闻的时候。”
“所以呢?”
“所以呢,你知道骡生于何处吗?”
“我想谁也不知道。”崔维兹答道。
“在赛协尔联盟,人们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认为他就是生在盖娅。”
“就凭他讲的那句话?”
“并不尽然。骡始终能够百战百胜,是因为他具有奇异的精神力量,而盖娅也同样是无敌的。”
“你只能说盖娅至今尚未打过败仗,并不能证明它将永远保持胜利。”
“可是连骡都不愿意接近它。你去查查骡主宰银河的那段历史,看看除了赛协尔联盟之外,他还曾经对哪个区域如此小心谨慎。此外,你可知道,每一个试图前往盖娅通商的人,虽然都抱着和平单纯的目的,却一个也没有回来。否则的话,你以为我们怎么会对它知道得这么少?”
崔维兹说:“你的态度简直跟迷信没有两样。”
“你爱怎么讲都随便你。自从骡的时代以来,我们就把盖娅从意识中抹去,更不希望它想到我们。我们唯有假装它不存在,才能够感到安全无虞。有关盖娅消失到超空间的传说,也许根本就是政府偷偷传出去的,政府暗中鼓励人们接受这种说法,希望大家渐渐忘却真有这么一个世界。”
“那么,你认为盖娅是一个充满了骡的世界?”
“很可能。为了你自己好,我劝你别到那个地方去,如果你非去不可,那就注定会一去不返。如果基地想要招惹盖娅,便代表基地人比骡更疯狂,这一点你可以转告你们的大使。”
崔维兹说:“帮我把座标找来,然后我就立刻离开你们的世界。我将前往盖娅,而且保证有去有回。”
昆特瑟兹说:“我会帮你查到座标。天文系晚间自然还有人上班,只要办得到,我马上就帮你找来。不过我还是要再劝你一次,不要试图到盖娅去。”
崔维兹说:“我决心要试一试。”
于是,昆特瑟兹沉重地说道:“那么你就是决心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