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上醒来看见朱丽亚那侧的床单没有动过,她的枕头也平平整整的。她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回家。我检查了电话留言;没有留下口信。
埃里克晃荡着走进来,看了一眼床上:“妈妈在哪里?”
“我不知道,儿子。”
“她已经走了吗?”
“我想是吧。”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没有清理的床。他离开了房间,他不会去面对这个问题。
但是,我开始考虑自己的对策。或许,我甚至应该找律师谈谈。不过,我觉得,一旦找了律师,事情便无法挽回了。如果情况真的有那么严重,那样做很可能事关重大。我不愿相信我的婚姻会就此结束,所以我想把请律师的事情往后推。
想到这里,我决定给住在圣迭戈的姐姐打电话。埃伦是一名临床心理医生,在拉霍拉开诊所。时间还早,我判断她还没有上班。
她接到了我打往她家里的电话。她听到我的声音显得很惊讶。
我爱我姐姐,但是我们俩人之间差别很大。反正我简要地跟她讲了自己对朱丽亚的怀疑,讲了我的理由。
“你是说朱丽亚没有回家,而且她没有打电话吗?”
“对。”
“你给她打电话没有?”
“还没有。”
“怎么会这样呢?”
“我不知道。”
“她或许出现了意外,她或许受了伤……”
“我看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呢?”
“如果出了意外总是会听到消息的。没有什么意外。”
“你讲话的声青显得不安,杰克。”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我姐姐沉默片刻,后来她说:“杰克,你有了麻烦。为什么不想一点办法?”
“比姐说,什么样的办法?”
“比如说找婚姻顾问咨询一下,或者找律师。”
“哦,天哪!”
“难道你不觉得应该那样做吗?”她问。
“我不知道。不,先别那样做。”
“杰克,她昨夫晚上没有到家而且她甚至连电话也没有打一个。当这个女人留下暗示时,她使用的是轰炸瞄准器。你还需要什么比这更清楚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
“你一直说‘我不知道’,你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我想我知道。”
她停顿了一下“杰克,你没事儿吧?”
“我不知道”
“你需要我到你那儿去待几天吗?我可以来,没有问题。我本来要和男朋友到外地去,可是他的公司被收购了。所以,如果你需要我去,我有空。”
“不用。没有问题。”
“你确定吗?我担心你。”
“不,不,”我说,“你不用担心。”
“你觉得压抑吗?”
“不觉得。为什么问这个?”
“睡眠好吗?锻炼身体吗?”
“还可以吧。实际上没有做什么运动。”
“嗯嗯。你有工作吗?”
“没有。”
“有意向吗?”
“实际上还没有。没有。”
“杰克,”她说,“你得去找律师。”
“或许过一阵再找吧。”
“杰克,你怎么啦,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的妻子对你态度冷淡,脾气暴躁。她对你撒谎,她疏远了孩子。她看来对家庭漠不关心。她经常发火,经常外出。事情越来越糟。你觉得她有外遇。昨天晚上,她甚至既不回家,也不打电话。而你却打算让她为所欲为,一点办法也不想?”
“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告诉你了,找律师。”
“你这样认为?”
“你说对了,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不知道……”
她叹了一口气,接着是一阵恼怒的出气声,“杰克,你想一想。我知道,你有时有点隋性,但是——”
“不是我有情性,”我辩解说。接着,我补充说:“我不喜欢你小看我。”
“你妻子欺骗了你,你觉得她正设法打官司,想把孩子夺走,你却听之任之;我说这就是惰性。”
“那我该怎么办?”
“我告诉你了。”又是一声恼怒的叹息,“好吧。我花两三天时间,到你那里去。”
“埃伦——”
“别争了。我决定去。你可以告诉朱丽亚,我来帮你照顾孩子。我今天下午就到。”
“可是——”
“别争了。”
她说完挂断了电话。
这不是有惰性。我这是谨慎。埃伦精力充沛,她的性格很适合当心理医生,因为她喜欢告诉人们该怎样做。坦率地说,我觉得她咄咄逼人。相反,她认为我有惰性。
这就是埃伦对我的看法。在70年代后期我上了斯坦福大学,学的是种群生物学——一个纯粹的学术领域,没有什么实际的应用价值,除了大学之外在其他行业中无法找到工作。那些年代在动物野外研究和遗传筛选领域中取得了进步,从而给种群生物学带来了革命性变化。这两个领域都需要计算机分析,都使用高级的数学演算法。我无法找到自己研究需要的那种程序,所以便开始自己动手编写。于是,我转而进入了计算机科学——另外一个怪异的纯粹的学术领城。
但是我毕业时恰逢硅谷的崛起,恰逢个人计算机的大世展。80年代中期,在新公司供职的为数不多的雇员大把赚钱,我在自己工作的第一个公司里干得也不错。我遇到了朱丽亚,后来我们结了婚,有了孩子。一切顺利。我们两人按部就班地上班,都干得很不错。我被另外一家公司雇用,得到更多的额外津贴,拥有更大的选择性。我赶上了前进浪潮,进入了90年代。那时,我已不再编写程序,而是担任软件研发的监督工作。实际上,工作中的一切事情顺顺当当,自己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只是随机而动。我从来不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这就是埃伦对我的看法。我的看法却迥然不同。硅谷的那些公司是人类有史以来竞争最激烈的场所。大家每周的工作时间长达100小时。大家都在和里程碑赛跑。大家都在缩短研发周期。本来,开发一个新产品或者一个新版本需要3年时间。后来,人们将它缩短为两年。接着是18个月。现在是12个月——每年都会推出一个新版本。如果你考虑到从试验除错到推出黄金版本需要4个月时间,那么,用于实际工作的时间就只有8个月。8个月去修改1,000万条代乱码,而且还得确保程序正常运行。
总之,硅谷不是让有隋性的人待的地方,再者,我也不是那样的人。我每天的每一分钟都忙忙碌碌。我每天都得证明自己的才能——否则,我就得走人。
这就是我对自己的看法。我确定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
不过,在有一点上埃伦的看法是对的。我在事业中一直好运连连。我是学生物出身的,所以在计算机程序开始明确模仿生物系统之初拥有优势。实际上,有些程序编制员忙碌地穿行在计算机模拟和野外动物群体研究之间,试图借鉴两个领域所取得的成果。
但是还有点,我曾经搞过种群生物学——研究生物群体的科学,计算机科学已经逐步转向大规模平行交互网络结构——对智能体群体的编程处理。研究智能体群体需要特殊思维,而我在这方面接受了多年训练。
所以我令人羡慕地顺应了我所在研究领域的最新潮流,在本领域的兴起之初便获得了很好发展。我在适当的时机处于适当的领域。
这是实话。
基于智能体的程序以生物群体为模式、在现实世界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它与我搞的模仿蚂蚁寻食行为来控制巨大交互网络的程序类似。或者,它与模仿白蚁群体的劳动分工来控制摩大楼中温度自动调节器的程序类似。除此之外,与它密切相关的是实际应用领域十分广泛的模仿遗传选择的程序。在一种程序中,让犯罪现场的目击者观看九个人的面部,然后请他们指认哪一个人最像罪犯,即使他们之中没有人是真正的罪犯;接着,该程序让他们看另外九个人的面部,并且请他们再次指认;通过多次反复生成,该程序会逐步构成一张高度精确的合成图像,那图像比任何一位被警方请来的艺术家绘制的都好。那些目击者根本不用说出他们在每个面部中看到的精确特征;他们只是作出选择,然后控程序便逐步构成了全像。
此外,还有那些生物技术公司。那些人发现,他们无法成功地借助遗传工程的办法来制造蛋白质,因为那些蛋白质往往以怪异方式发生折叠。于是,他们现在使用遗传选择来“逐步形成”新蛋白质。在仅仅几年时间内,所有这些方法已经成为标准做法。而且,它们所起的作用越来越大,地位也越来越重要。
所以我说得对,我在适当的时机处于适当的领域。
我还没洗澡剃须。我走进浴室,脱了T恤衫,照了一下镜子。我吃惊地发现,我的腹部没有肌肉的轮廓。我以前没有注意到这点。当然,我已经40岁了,而且事实上近来没有锻炼。不是因为我感到压抑。我忙着照料孩子,大多数时间里觉得身心疲惫。我只是没有心思锻炼,没有别的原因。
我盯着镜子中自己的样子,不知道埃伦的意见是否正确。
这就是所有心理学知识固有的一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将它用到自己身上。人们可以非常敏锐地说出他们的朋友、配偶和孩子的缺点,但是,他们却根本无法看到自己的问题。同样的人可以冷静地看清他们所处的世界,但是对自己却想入非非。如果你照镜子,心理学知识是行不通的。就我所知,没有人解释这一怪诞事实的原因。
就个人而言,我一直觉得,在一种称为递回的方法中,计算机编程方法给了人们一种提示。递回的意思是让程序循环运行,利用它自己的信息去重复做同样的事情,直到获得结果。人们可以利用递回来进行特定的数据分类演算以及类似的工作。但是,做这种工作必须谨慎从事;否则,就可能使计算机陷入一种被称为无限倒退的危险。所谓的无限倒退是类似于游乐宫里的连环镜的程序——连环镜反射出其他镜子,那些镜子变得越来越小,逐渐延伸,直至无穷。程序一直运行,不断重复,但是不会形成结果。计算机无法进行判断。
我一直觉得,当人们将学到的心理领悟方法用于自身时,肯定会出现类似的情形。大脑无法进行判断。思维过程不断延续,但却毫无结果。实际情况肯定是那样的,因为我们知道人们可以对自己进行无限思考。某些人很少思考别的事情。然而,人们似乎从来都不会因为激烈内省活动而发生改变。他们对自己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得到真正自知的情形是非常罕见的。
这几乎类似于需要有人告诉你是谁,或者帮你举起镜子,如果你仔细想想,这是非常怪异的。
或许,它并不怪异。
在人工智能领域,一个早已存在的问题是,程序是否能够具有自我意识。许多程序编制员说,这是不可能的。人们做过这方面的尝试,但是没有成功。
但是,这个问题还有更重要的一面,一个涉及任何机器是否能够理解其自身工作方式的哲学问题。有的人说那也是不可能的。人不能咬到自己的牙齿;同理,机器也不可能认识其自身。所以,这样的事情肯定是不可能的,人的大脑是已知宇宙之中最复杂的生物结构,但是人的大脑仍然对其自身知之甚少。
在过去30年中,诸如此类的问题是星期五下班后喝啤酒时乘兴谈论的东西,它们从未被认真对待过,但是,随着科学在复制某些人脑功能方面取得的快速进展,这类哲学问题近来显示出新的重要意义。已经获得的进展并非涉及整个大脑,仅仅是某些功能而已。例如,在我被解雇之前,我领导的研发团队利用多智能体处理方法,使计算机产生学习行为,辨识数据中的模式,理解自然语言,按优先顺序列出并执行任务。那项程序的重要意义在于,计算机确实有了学习能力,它们随着经验的积累去改进了执行任务的能力。这超出了某些人认为的机器具有的功能。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是埃伦打来的。“给你的律师打电活了吗?”
“还没有,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搭乘2点10分到圣何塞的飞机。我大约5点左右到你家。”
“听我说,埃伦,真的没有必要——”
“我知道。我只是出来走一走,我需要歇一歇。很快就要见面了,杰克。”她说完挂断了电话。
不管怎样说,我都觉得今天没有必要给律师打电话。我需要干的事情很多。需要把干洗的衣物取回来,所以我先做这件事情。街对面有一家星巴克咖啡店,我过去买一杯牛奶泡沫咖啡带走。
在咖啡店里,我的律师加里·马德尔和一个非常年轻的金发女郎在一起。她身穿低腰牛仔裤和短上衣,露出了半截肚皮。他们两人十分亲昵地站在收银台前,等着支付费用。她的年龄看上去像是大学生。
我觉得尴尬,正准备转身离开,这时加里看见了我,向我招手。
“嘿,杰克。”
“嘿,加里。”
他伸出手来,我和他握手。
他说:“来见一见梅丽萨。”
我说:“嘿,梅丽萨。”
“噢,嘿。”她对我的突然出现略显不快,尽管我无法确定是否如此。她的脸上露出年轻姑娘和男人在一起时常有的那种愚蠢的神色。我突然想到,她比尼科尔大不了6岁。她和加里这样的家伙泡在一起干什么呢?
“嗯,你怎么样,杰克?”加里说着伸手搂着梅丽萨裸露的腰部,
“嗯,”我说,“不错。”
“是吗?那就好。”但是,他冲着我眉头一皱。
“嗯,这个,对……”
我站在那里,欲言又止,当着那个姑娘的面一时不知所措。她显然想让我离开,但是,我脑海里想起了埃伦可能问我的话:你遇到了你的律师,但是你却连问也没有问一下。
于是,我问:“加里,我可以和你谈一谈吗?”
“当然可以。”他把钱递给那个姑娘买咖啡,我们挪到房间的一侧。
我降低声音。“听我说,加里,”我说,“我觉得我需要见一见搞离婚案子的律师。”
“因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朱丽亚有外遇。”
“你觉得?你真的知道事实吗了?”
“不知道。我不确定。”
“这么说,你只是怀疑?”
“对。”
加里叹了口气,他看了我一眼。
我说:“而且,还有其他情况。她开始说,我挑拨孩子来反对她。”
“感情疏离……”他说着点了点头,“流行的法律术语。她是在什么时候说这些话的?”
“我们吵架时。”
他又叹了一口气:“杰克,两口子吵架时什么样的废话都说得出口。它并不一定有具体的意思。”
“我觉得它有。我担心它有。”
“这使你觉得不安吗。”
“是的。”
“你找过婚姻顾问吗?”
“没有。”
“去见一见吧。”
“为什么?”
“两个原因。第一,因为你应该。你和朱丽亚结婚已经很长时间了,而据我所知你们的婚姻生活大致良好。这第二嘛,因为你开始留下试图挽救婚姻的记录,那一做法与感情疏离的说法相矛盾。”
“是的,可是——”
“如果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她开始准备打官司,那么,你得非常小心,朋友。感情疏离的提法很难进行辩护。孩子们不喜欢妈妈,而她说这是因为你在背后操纵。你如何证明它不是真的呢?你没有办法。而且,你待在家里的时间很多,因此,很容易设想它是真的。法庭将会认为你心怀不满,可能看不惯你的配偶有工作。”他举起手来,“我知道,我知道我说的这些都不是事实,杰克。可是,很容易提出那样的观点,我是这个意思。而且,她的律师将会那样做。你在不满情绪支配之下,挑拨孩子反对母亲。”
“那是废话。”
“当然,我知道那一点。”他猛击一下我的肩膀,“所以,去找一名好的婚姻顾问。如果你需要顾问的名字,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芭芭拉会给你推荐几位信誉好的。”
我给朱丽亚打电话,想告诉她埃伦要来家里住几天。当然,我没有联系上她,但是被转到了她的语音信箱。我给她留下了一个很长的口信,解释了当时的情况。然后,我去购物,因为埃伦要来短住,我们需要更多东西。
我推着购物车逛超级市场时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又是那位嘴上无毛的急诊室医生。他打电话的目的是要询问阿曼达的情况,我告诉他她身上的淤血几乎全部消失了。
“这就好了,”他说,“听到这一点我感到高兴。”
我问:“核磁共振成像的结果如何?”
医生说,核磁共振成像的结果没有用处,因为机器出了故障,根本没有给阿曼达检查到。“事实上,我们在过去几周中一直对那台机器出的检查结果感到担心,”他解释说,“因为那台机器显然在慢慢地出毛病。”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它一直被腐蚀或怎么的,所有的记忆芯片慢慢变成了灰尘。”
我觉得身上冒过一般寒气,想起了埃里克的MP3播放器。
“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情形呢?”我问。
“最讲得通的猜想是,它被埋在墙内的电缆释放的某种气体腐蚀了,很可能是在夜间。比如说,氯气,那种气体具有腐蚀作用。不过,问题在于被腐蚀的只有记忆芯片。其他的芯片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