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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利波

通过观察发现的原住民食物:玛西欧斯虫,一种生活在本地梅尔多纳藤上的小虫;有时还发现他们咀嚼卡匹姆草的叶片。少数情况下他们把梅尔多纳藤的叶片混合着玛西欧斯虫一同食用。

除此之外,我们从未发现他们食用任何别种食物。娜温妮阿分析了以上三种食物——玛西欧斯虫、卡匹姆草、梅尔多纳藤叶,结果令人吃惊,坡奇尼奥或者不需要多种蛋白质,或者时时处于饥饿状态。他们的食物结构中许多微量元素严重缺乏,钙的摄入量也非常低。我们猜想钙质在他们骨骼中所起的作用和在人类骨骼中不一样。

以下看法纯系猜测:我们无法取得坡奇尼奥的组织样本,有关猪仔的解剖和生理结构的知识完全来自我们拍摄的被剖开的名为鲁特的猪仔的照片。我们发现了一些明显的突出特征。猪仔们的舌头异常灵活,我们能够发出的声音他们都能发出,此外他们还能发出许多人类无法发出的声音。进化出这种特殊的舌头必有原因,也许是为了在树干或地面上探索昆虫巢穴。不过即使早期猪仔有过这种行为,现在他们也已经不再这样做了。此外,他们脚和膝盖内侧的角质层使他们擅长爬树,仅凭双腿就能使身体停留在树干上。但是为什么会进化出这种身体结构?为了躲避天敌?卢西塔尼亚上并不存在足以危害他们的大型食肉兽。为了上树搜寻藏身于树干内的昆虫?这可以解释他们的舌头,可这些昆虫在哪儿呢?当地只有两种昆虫:吸蝇和普拉多虫,两种都不会钻进树干,再说猪仔们也不以它们为食物,他们吃的玛西欧斯虫比较大,栖身于树干表面,捋一把梅尔多纳藤就可以轻而易举采集到手,他们根本没有爬树的必要。

利波的猜测:舌头和用于攀爬大树的身体组织在一个不同的环境中进化而采,他们在那个环境中的食物范围比较广,其中包括昆虫。出于某种原因——长期冰封?迁移?瘟疫?环境发生了重大改变,从此不再有钻进树干内部的虫子等等。也许环境的变化使所有大型食肉动物灭绝了。这种猜测可以解释为什么卢西塔尼亚的物种如此稀少,尽管这里的环境很适于生物发展。那场大灾难的发生年代可能并不久远——五十万年前?当地生物或许没来得及针对新环境作出进化选择。

这种猜测很有诱惑力。以当地环境而言,猪仔们根本没有进化的必要。他们不存在竞争对手。他们在生态环境中所占据的位置完全可以由负鼠取代。这种无需调整适应的环境中怎么会进化出智力?不过,为了解释猪仔们单调无营养的食谱就创造出一场大灾难,这也许过分了些,不符合奥坎氏简化论①。

——皮波工作笔记4/14/1948,死后发表于卢西塔尼亚分裂派刊物《哲学之根》,2010—33—4—1090

【①一种科学厦哲学规则:两种或多种竞争性理论中,最简单者最可取:来知现象的解释应首先建立在已知的东西上。】

波斯基娜市长一赶到工作站,这里的事就不归利波和娜温妮阿管了。波斯基娜惯于发号施令,她从不习惯给人留下反对的余地。别说反对,连对她的吩咐稍稍迟疑一下都不行。

“你就留在这儿,哪儿也别去。”弄清情况后她便立即对利波说,“我一接到电话,马上就派人去了你母亲那儿。”

“我们得把他的尸体抬回来,”利波说。

“我已经给住在附近的男人传了话,让他们来帮一下忙。”她说,“佩雷格里讲主教正在教堂墓地作安葬遗体的准备:,”

“我想一起去抬他。”利波固执地说。

“利波,请你理解.我们必须拍照,详细拍摄。”

“是我告诉你们这么做的,为了向星际委员会汇报。”

“你不应该到场,利波。”波斯基娜的权威语气不容人反对,“再说,你还得写报告。我们必须尽快通知议会。你能现在就写吗?趁着印象还深。”

她说得对。第一手报告只有利波和娜温妮阿才能写,写得越早越好。

“我能,”利波蜕.

“还有你,娜温妮阿,你也要写观察报告。你们各写各的。不要相互讨论。人类世界等着呢。”

电脑标示出报告的等级,他们一面写,安赛波一面传,包括他们的笔误与勘误更改一并传送出去。在上百个人类世界上,外星人类学的专家们等待着利波和娜温妮阿每打出一个字.他们就读一个字。电脑撰写的事件报告同时传给其他许多人。二十二光年之外,安德鲁·维京在第一时间获悉外星人类学家皮波被猪仔谋杀,得到消息的时候,卢西塔尼亚人甚至还没将皮波的尸体抬进围栏。

报告刚写完,利波立即再次被管事的人包围了。

眼看卢西塔尼亚领导人愚不可及的抚慰宽解,娜温妮阿越来越替利波难过:她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只会加重利波的痛苦。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佩雷格里谢主教,他安慰利波的方法就是告诉他猪仔其实只能算动物,没有灵魂,所以他的父亲是被野兽咬死的,不是遭到谋杀。娜温妮阿恨不得冲他大囔:就是说皮波的毕生工作根本一无是处,他研究的只不过是一群畜生?他的死亡不是谋杀,难道是上帝的旨意?为了利波,她忍住了,利波坐在主教身旁,一声不吭地点着脑袋,到头来凭着耐性打发主教,比娜温妮阿大发一通脾气见效快得多。

修会下属的学校校长堂娜·克里斯蒂对他的帮助大得多。她很聪明,只询问他们发生的事。利波和娜温妮阿只有冷静分析才能回答她的问题,两人也因此减轻了痛苦。不过娜温妮阿很快就不作声了。

大多数人只会反复说,猪仔们怎能干出这种事情,为什么;而克里斯蒂问的则是皮波做了什么,导致他的被害。

皮波做了什么娜温妮阿知道得最清楚:他一定是告诉了猪仔他从娜温妮阿的电脑模拟中得出的发现。但她没有说。

利波好像也忘了几小时前他们出发寻找皮波时,娜温妮阿匆忙问告诉他的情况。他没朝电脑模拟出来的模型看一眼。娜温妮阿觉得这样很好:她最担心的莫过于他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

市长带着方才抬回尸体的几个男人走进来,堂娜·克里斯蒂的问话被打断了。来人虽然穿着雨衣,但还是淋得浑身湿透,溅满了稀泥。下雨真是件好事,冲掉了他们身上的血污。他们冲着利波点头致意,样子几乎接近鞠躬,带着歉意,还有几分敬意。娜温妮阿这时才明白,他们的恭敬态度不仅仅是招呼刚死了亲人的人时常见的小心翼翼。

一个男人对利波道:“现在你是这里的外星人类学家了。是不是?”

对了,就是这句话。在米拉格雷,外星人类学家并没有什么官方规定的崇高地位,但却是特别受大家尊敬的人。这很正常,这块殖民地存在的全部理由就是因为外星人类学家的工作。现在,利波再也不是个孩子了。对人对事,他都要作出自己的决定,他有特权,他已经从殖民地生活的边缘地带进人了中心。

娜温妮阿觉得自己对生活的控制力正渐渐滑走。不该是这个样子,我应该在这里待上许多年,向利波学习,和利波同窗共读,生活应该这样才对。她早已经是个完全够格的外星生物学家了,在社会上有自己的地位,所以她不是嫉妒利波。只不过心中希望和利波一起,多当几年孩子,最好永远当下去。

但是现在,利波再也不会是她的同学了,不可能和她一道从事任何事了。突然之间,她清晰地认识到,利波才是这里的焦点。大家都在注意着他说什么,他想什么,他现在汁划做什么。

“我们不应该伤害猪仔。”他说话了,“甚至不应该把这个事件称为谋杀。我们还不知道我父亲做了什么,以至于激怒猪仔。这一点我以后再考虑。至于现在,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看来毫无疑问是正当的。在这里我们是陌生人,也许触犯了某种禁忌、某种习俗。父亲对这种事有思想准备,他早就知道存在这种可能。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他死得很光荣,像牺牲在战场上的战上,像失事飞帆的飞行员。他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啊,利波,你这个平时默不作声的小伙子,脱离青少年时代,成长为男子汉后却能如此滔滔雄辩。娜温妮阿觉得自己的痛苦更加深重了,她小能继续望着利波,她得看着别的地方——

她的视线落在了屋子里的另一双眼睛上,除了她自己,此时屋子里只有这双眼睛没有注视利波。这是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子,很年轻.比娜温妮阿还小,她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从前在学校里时他低自己一个年级。有一次她去找校长堂娜·克里斯蒂,为他辩护。马科斯·希贝拉。大家都管他叫马考恩。他是个大个子,大家都说他块头大脑子笨,所以又叫他考恩,就是狗的鄙称。她见过他眼里那股阴沉的怒火。有一次,他被一帮孩子招惹得再也忍受不住了,于是大打出手,将一个折辱他的人打翻在地。让那家伙肩头绑了整整一年的石膏。

他们当然把所有责任推在马考恩头上,说他无缘无故打人。折磨别人的家伙,不管年龄大小,总是把罪名强加到折辱对象的头上,特别是当对方反击的时候。娜温妮阿不属于那伙孩子,她和马考恩一样,都是被彻底孤立的学生,只不过不像马考恩那般无助。所以,没有什么对于小团体的忠诚阻止她说出事实。她把这一行为当作对自己的锻炼,准备将来为猪仔出头代言。她没想过这件事对他来说也许极其重要,也没想到他会因此将她当作自己无休无止与其他孩了的斗争中惟一一个为他挺身而出的人。自从成为外星生物学家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也从没想起过他。

可现在他来了,浑身沾满皮波死亡现场的湿泥,头发被雨水和汗水打湿了,紧紧贴在脸畔耳侧,这使他的脸看上去尤为阴沉、野蛮。他在看什么?视线只停留在她身上,即使在她瞪着他的时候。盯着我干吗?她不出声地问。因为我饿,他那双野兽般的眸子回答。不,不是这样的,她肯定误会了,错把他当成了那群残忍的猪仔。马考恩不是我什么人,而且,不管他怎么想,我也不是他什么人。

一转念,她弄明白了,当然只是一瞬。她为他出头的事对她来说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而对于马考恩来说就不一样了。其间差异之大,就像对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作出的反应。她的念头从这里转向猪仔们谋杀皮波的事件,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一时又说不清楚。这个念头呼之欲出,如同杯子里的水,就要满溢出来了。

这时主教领着几个人去基地.一连串对话和行动打乱了她的思绪,她忘记了自己就快抓住的这个念头。

这颗行星上的人类葬礼不能使用棺材。因为猪仔的缘故,当地法令禁止伐树。所以,皮波的遗体必须立即下葬,葬礼则是第二天或更晚些的事。届时将有许多人来出席外星人类学家的安魂弥撒。

马考恩和其他人埋头走进大雨中,利波和娜温妮阿则留下来接待源源不断的来访者,皮波死后,许多人都把到这里兜一圈当成自己的大事,自已觉得自己是个人物的陌生人进进出出,作出种种娜温妮阿弄不明白、利波恍恍惚惚中毫不关心的决定。

最后,利波身边只剩下负责善后的司仪。他伸出手,放在利波肩头。“不用说,你自然留在我们那儿。”司仪道,“至少今晚留在我们那儿。”

为什么要去你那儿?娜温妮阿心想。你不是我们的什么人,我们从来没让你主持过什么仪式,你凭什么来指手画脚?难道皮波一死,我们一下子就成了小孩子,什么事都得别人替我们拿主意?

“我要陪我母亲,”利波道

司仪吃惊地望着他,神情仿佛是说,居然有人违抗他的吩咐.这种事他还从来没遇见过。温妮阿知道他的底细,他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住.克莉奥佩特拉比她小几岁,淘气得无法无天,在学校里得了个小巫婆的绰号。所以,他理应知道即使是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也会拒绝别人的管束。

但是,司仪的惊奇表情与娜温妮阿的想像是两码事。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你母亲已经去了我家,准备在我那里住一阵子。”司仪说,“这件事对她打击太大了。不该再拿家务事烦她。她在我那儿,还有你的兄弟姐妹。当然,你的大哥已经在照看她了。但他是个有妻子孩子的人,住在那里陪你母亲,只有你最合适。”

利波严肃地点点头。司仪不是想庇护他,他是在请求利波成为一个能够庇护别人的人。

司仪转身对娜温妮阿道:“你回家去吧。”

到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他的邀请并没有包括她。为什么请她?皮波又不是她的父亲。她不过是个朋友,发现尸体时碰巧和利波在一块儿的朋友罢了。她能体会到什么痛苦?

家!如果这里不是家,哪里是她的家?外星生物学家工作站?那里有她的床,除了在实验室工作中间打个盹儿,她已经一年多没在这张床上睡过了。难道那就是她的家?父母已经不在那里了,屋子空空荡荡,让人心里堵得慌,正是这个原因她才离开那个地方。现在,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也一样空空荡荡。皮波死了,利波变成了成年人,要肩负起许多责任,不得不离开她。这个地方已经不是家了,但另外那个地方也不是。

司仪领着利波走了。他的母亲康茜科恩在司仪家里等着他。娜温妮阿几乎不认识那个女人,只知道她是卢西塔尼亚卷宗库的图书管理员。娜温妮阿从来没和皮波的妻子与其他孩子在一起过,没什么来往,只有这里的工作和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利波向门口走去,他的个子仿佛变小了,离她十分遥远,似乎被门外的寒风吹带着,卷到天上,像只风筝。然后。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只有在这时,她才感受到,皮波的死给她个人带来了多大损失。山坡上被肢解的那具尸体不是他的死亡,只是他的死亡留下的残渣。死亡是她生活中骤然形成的那一片空空洞洞。过去,皮渡是暴风雨中的一块磐石,无比坚宾,庇护着她和利波不受风吹雨打,好像暴风雨根本不存在一样。现在他走了,他们俩被卷进了风雨中,由着风雨摆弄。皮波啊。她不出声地哭泣着。别走!别扔下我们不管!但他已经走了,和她父母从前一样,对她的祈祷充耳不闻。

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里照旧人来人往。市长波斯基娜亲自操作一台终端,通过安赛波将皮波储存的所有数据发送给其他人类世界,那些地方的外星人类学家正绞尽脑汁分析皮波的死因。

但是娜温妮阿知道,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不在皮波的资料里。杀死他的数据是她提供的。那个模型还在那儿,悬在她的终端上方的空中,猪仔细胞核内的基因分子的全息图像。刚才她不想让利波研究这个图像,但现在她看了又看,竭力想弄清皮波到底发现了什么,是图像里的什么东西促使他奔向猪仔?他对猪仔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以致招来杀身之祸。她无意间发现了某个秘密,猪仔们为了不泄露这个秘密竟然不惜杀人。可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她越看这个全息图像就越糊涂,过了一会儿,她什么都看不出来了。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那是静静抽泣中淌下的泪水。她杀了他,因为她发现了猪仔们的大秘密,而她却连这种念头都没起过。如果我根本没来过这个地方,如果我不曾痴心妄想要当个代言人,说出猪仔们的故事,皮波啊,你就不会死,利波也还会和父亲一起幸福地生活,这个地方将仍然是他们的家。我身上带着死亡的种子,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我停下来,爱上了,这些种子就会生根发芽。我的父母死了,所以别人才能活着;现在我活着,所以别人必须死。

注意到她短短的抽泣声的是市长。她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姑娘受到了多大的打击,心里有多么痛苦。波斯基娜让其他人继续通过安赛波发送报告,自己有些粗鲁地将娜温妮阿拽到工作站门外。

“孩子,我真抱歉。”市长说,“我知道你常常到这儿来。我应该猜到的,对你来说他就像父亲一样。而我们却拿你当旁人看待。我真是太不应该、太不公道了。来,跟我回家——”

“不。”娜温妮阿道。在外面寒冷的雨夜中,她心里稍稍轻松了些,思维也清晰多了,“不,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在哪儿?”

“我回我的工作站去。”

“出了这种事,可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再说这么晚了。”波斯基娜说。

娜温妮阿受不了别人的陪伴、同情与安抚。是我杀了他,你知道吗?我不该得到别人的安慰.不管多么痛苦,我都应当独自承受,这是我的忏悔,我的赔偿,如果有可能,也是足我的救赋。除此之外,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洗清手上的血污?

但她没有力量抗拒,连争执的力量都没有。

市长的飘行车在草地上方飞行了十分钟。

“这是我的家。”市长说,“我没有跟你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不过我想你会觉得舒适的。别担心,不会有人来烦你。但我觉得你不该一个人待着。”

“我想一个人。”娜温妮阿希望自己的话坚定有力,但声音却十分微弱,几不可闻。

“别这样。”波斯基娜说,“现在不比平常。”

真想回到平常那样啊。

波斯基娜的丈夫为他们准备了饭菜,可她没有胃口。

已经很晚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她由着他们把她弄上床。然后,等屋子里没了动静,她爬起来,穿好农服,下楼来到市长的家庭终端前。她命令电脑取消仍然浮在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里她的终端上方的全息图像。虽然她无法猜出皮波从那幅图像中发现了什么,但别的人也许猜得出来:她的良心再也承受不了另一桩死亡事件了。

做完这什事,她离开市长家,穿过殖民地中央,沿着河边回到自已的屋子,外星生物学家工作站。

屋里很冷,居住区没有加热: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在这里住过了,床单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但实验室很暖和,收拾得很干净。这个地方她常常使用,她从来没有因为和皮波父子的密切接触耽搁自己的工作。真要邪样就好了。

她做得很彻底。凡是与导致皮波之死的发现相关的东西,每个样本,每张切片,每份培养液,全部扔掉,清洗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她不仅要把这些东西全部毁掉,而且连毁掉的痕迹部不愿留下。

然后,地打开自己的终端。她要抹掉自已在这方面的所有工作记录,连同父母的记录——正是他们的工作导致了她现在的发现。全部抹掉,即使它们曾经是她生活的核心。多年来,这些工作早已同她的生命连成一体。她将毁掉它们,仿佛要借此来惩罚自已、毁灭自己。

电脑阻止了她。“外星生物研究笔记不得删除。”

也许即使没有这个防护措施她也下小了手。父母不止一次告诫她:不应该删除任何东西,不应该遗忘任何东西,知识是神圣的。这种观念深深植根于她的灵魂,比任何教条更加根深蒂固。她进退两难:知识杀害了皮波;可要毁掉知识,等于让父母再死一次,等于毁灭他们遗留给她的一切。她不能保存这些知识,又不能毁掉它们。两边都是无法逾越的高墙,缓慢地挤过来,压紧了她。

娜温妮阿做了惟一一件能做的事:用一层层加密手段深深埋葬她的发现,只要她活着,除她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这个发现。只有当她死后,接替她工作的外星生物学家才能见到她埋藏在电脑里的秘密。

还有一种情况例外。如果她结婚,她的丈夫可以接触她加密的任何文件,只要他有这个愿望。这好办,不结婚就是。这个容易。

她看到了自己的来来:黯淡、无望、难以忍受又无可避免她不敢寻死,但也很难算活着。她不能结婚,自己连想都不敢想一想那个秘密,唯恐那个致命的真相,又在不经意间被透露给别人。永远孤独,肩头是永远无法卸下的重负,永远怀着负罪感,渴望死去却又被宗教观念束缚,不敢主动寻死。她得到的惟一慰藉是:以后不会再有人因为她的缘故而丧生。她已经罪孽深重,再也担不起更多罪责了。

正是在这种绝望的决心中,她想起了,那本《虫族女王和霸主》,想起了死者的代言人。虽然作者——最早的代言人一定在坟墓中长眠了数千年.但其他人类世界中还有别的代言人,像牧师一样,为那些不相信上帝但相信人类生命价值的人服务。代言人将发掘人的行为背后的真正动机、原因,在这人死后将这些事实公诸于众。在这块巴西后裔组成的殖民地上,没有代言人,只有牧师,但牧师们无法安慰她。她要请一位死者的代言人到这儿来。

这之前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从读了《虫族女王和霸主》,被这本书深深打动之后.她其实一直希望这么做。这里是天主教社会,但根据星际法律,任何公民都有权请求任何宗教的牧师帮助自己,而死者代言人相当于牧师。她可以提出请求,如果哪位代言人愿意来的话,殖民地是无权阻挠他的。

也许不会有代言人愿意来。也许代言人们离她太远,等他们到这里时她早已死去。但总存在一线希望,附近星球上有一位代言人,一段时间之后——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他会步出太空港,开始发掘皮波的生活和死亡的真相。也许他会找出真相,用《虫族女王和霸主》里那种她最喜爱不过的明晰的语言向大众宣示,也许这样一来,烧灼她心灵的负罪感便会离她而去。

她的请求输入了电脑,它会通过安赛波通知邻近世界的代言人。来吧,她对那个不知其名的接听者发出静静的呼唤。哪怕你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揭露我的罪孽,哪怕这样。来吧。

她醒了。后背隐隐作痛,面部发麻。她的脸靠在终端上,电脑已经自动关机,以避免辐射。

唤醒她的不是疼痛,而是肩头的轻触。一时间,她还以为碰自己的是一个死者的代言人,响应她的呼唤,来到她身旁。

“娜温妮阿。”话音轻柔,不是代言人,是另一个人,一个她以为消失在昨夜风雨中的故人。

“利波。”她心中一激灵,猛地站起来,动作太突兀,后背一阵剧痛,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她不由得叫出声来。

利波的手马上扶住了她的双肩。

“你还好吗?”

他的呼吸闻上去像拂过芬芳花园的微风。她觉得自己安全了,回家了,“你专门来找我?”

“娜温妮阿,刚能抽出身我就来了。妈妈总算睡着了,我哥哥皮宁欧陪着她。其他事司仪料理得挺好,我就——”

“你知道我能照顾好自己。”她说。

片刻沉静,他又开口了,语气激愤。激愤、绝望,还有疲惫。像暮年的老人,像耗尽能量的将死的星辰。“老天在上,娜温妮阿,我来不是为了照看你,”

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封闭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期待着,直到期待落空才发现。

“你告诉过我,父亲在你的一个电脑模型中发现了什么,说他希望我能自己琢磨出来。我还以为你把模型留在工作站你的终端里,可我回去时模型已经取消了。”

“真的?”

“你心里最清楚,娜温。除了你之外,没人有权中止你机器里的程序运行:我一定得看看那个模型。”

“为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我知道你刚醒来,脑子还不清醒,娜温妮阿。但你肯定知道.父亲在你那个模型里发现了什么。正是因为他的发现,猪仔们才会杀害他。”

她镇定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她打定主意的样子,利波从前见过..

“为什么不给我看?现在我是外星人类学家了,我有权知道。”

“你有权知道所有你父亲的资料和记录,有权知道我公开发表的所有资料。”

“那就发表啊。”

她再次不发一言。

“如果不知道父亲发现的秘密,我们怎么了解猪仔?”

她不回答。

“你要对上百个人类世界负责,要为了解我们知道的惟一一种现存外星人负责。你怎么能坐在一旁无动于衷?你想自己研究出来?想当第一是吗?行,你就当第一吧,发表的时候署你的名字好了。把娜温妮阿的大名——”

“我不在乎名气。”

“你跟我来这一手,行啊!我奉陪。没有我的资料,你也别想搞出什么名堂——不让我看,我也不让你看我的资料!”

“我不想看你的资料”

利波再也按捺不住,“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对我怎么样?”他一把抓住她的双扁,将她从椅子里拽了起来,摇晃着她,冲着她大吼大叫:“死在外头的是我父亲,他们为什么杀他,这个答案在你手里,只有你知道那个模型是怎么回事!告诉我!让我看看!”

“决不!”她轻声道.

痛苦、愤怒扭歪了利波的睑。“为什么,”他大嘁起来

“因为我不想让你送命。”

她看得出,他的眼神变了,他懂了。是的,就是这样,利波,因为我爱你。因为假如你知道了那个秘密.猪仔们也会杀死你。我不在乎什么科学,不在乎那些人类世界,不在乎人和外星人的关系。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不在乎。

泪水从他的眼中滚滚而下,淌过他的面颊。他说:“我宁愿死。”

“你安慰别人,”她悄声道,“可谁来安慰你啊。”

“告诉我,让我去死。”

突然间,他的双手不再拎着她,而是抓住她,靠她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你太累了。”她轻声说,“快歇歇吧。”

“我不想歇着。”他含混不清地嘟囔道,但她扶着他,半拖半抱托着他离开终端。

她扶他走进自己的卧室,不理会床上的积尘,掀开床单。

“来,你累了,来,躺下休息。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利波,在这儿你可以休息,有人安慰你。”

他双手捂着脸,头前后摇晃着。这是一个为自己父亲痛哭的小男孩,一个丧失了一切的小男孩在失声痛哭,就像她从前那样。

她拉下他的靴子,替他脱下裤子,双手伸到他腋下,卷起衬衣,将它从他头卜拉下来。

利波一口口深深吸气,尽量止住抽泣,抬起双手,让她替自己脱下衬衣。

她把他的衣服放在一把椅子上,弯下腰来,将被单在他身上盖好。利波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含着眼泪,恳求地望着她,“别走,别扔下我一个人在这儿。”他轻声说。语气中充满绝挚,“陪着我。”

她由着他把自己拉到床上。

利波紧紧搂着娜温妮阿,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松开了双臂。

她却睡不着,她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抚过他的肩头、他的胸膛。“利波呀利波,他们把你带走时我还以为从此失去你了,你也像皮波一样永远离开了我。”他听不见她的低语,“可你总会回到我身边的,就像现在一样。”

因为她的无心之失,她也许会像夏娃一样被赶出伊甸园,但和夏娃一样,她可以忍受这种痛苦,因为她身旁还有利波,她的亚当。

她有吗?她有吗?她放在利波赤裸肌肤上的手忽然哆嗦起来。她永远不能拥有他。要长相厮守,惟一的途径就是婚姻。卢西塔尼亚是个天主教社会,这方面的规定十分严格。他愿意娶她,现在她相信了。可恰恰是利波,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嫁。

如果嫁给利波,他便会自动获得接触她的资料的密码,无论资料的密级如何。这是星际议会制定的法律。在法律看来,结为夫妻的两个人完全是同一个人。只要电脑相信他有这个需要,就会自动授予他这个权利。电脑当然会认为他需要接触她的工作记录。

而她永远不能让他研究那些资料,否则他便会发现他父亲所发现的秘密,那么,今后在小山上发现的就会是他的尸体。只要她活着,每一个夜晚她都会想像猪仔们是如何折磨他的。难道皮波的死给她带来的罪孽还不够吗?嫁给他等于杀害他,可不嫁给他等于杀害自己。如果不是利波,她还能嫁给淮?

瞧我多聪明啊。居然能找出这样一条通向万劫不复的地狱的道路。

她把自己的脸庞紧紧贴在利波的胸前,泪水洒在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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