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六
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贾斯明·华盛顿博士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汤姆·卡特要这么做,尤其是在枪击事件刚刚发生过后。这可能与医生在奥利维亚脑部发现的肿瘤有关。肿瘤是瑞典医生检查奥利维亚头部伤口时发现的。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对他的做法感到生气。
阿诗本山公墓的草坪上盖着一层灰白色的霜,和冬日天空的颜色一样。大约有一百人聚集在这单色调的野外,纪念奥利维亚的生平,悼念她的去世。淡淡的夕阳照在他们身上,他们并没有感到暖和。
贾斯明·华盛顿的一边站着她的教女,另一边是她的未婚夫,身材高高的拉瑞·斯特拉姆。她感到一丝欣慰的是这次记者们站在一定距离之外,以示尊敬。与他们一起站在四十码开外的是谨慎的警方。除了奥利维亚的亲戚,天才所的同事,汤姆在科学和医学领域的同行们,贾斯明还认识参加葬礼的其他许多人。州长的身边站着瑞典大使,他来此表达瑞典人民的尊敬和哀思。他们的旁边是南波士顿小学的教师们,奥利维亚在那所学校教英语和音乐。她班上的孩子们,也是霍利的同班同学们,也来了。一些孩子在哭,但所有孩子都很守纪律。奥利维亚会为他们感到自豪的。
贾斯明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但她心中的怒气却使她哭不出来。出事以来的十一天里,她流的眼泪比过去三十三年所流过的眼泪还要多。她最初在斯坦福大学遇见奥利维亚时,还是一个领取援助计划奖学金的活泼的女孩。当时她并没有觉得获取热门的计算机科学奖学金进入名牌大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小的时候她家住在洛杉矶中南部,她的浸礼教会派的父母禁止她上街玩耍。于是她在十一岁时便组装了自己的第一台计算机,她的性格形成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电脑街道上游荡。有趣的是,在斯坦福大学,恰恰是由于一个电脑错误,安排与她同寝室的是一个来自缅因州白人中产家庭,爱好艺术,主修英国文学的金发女孩。尽管她们在性格、家庭背景等各方面截然不同,她们却从一开始就相互吸引。至今贾斯明想到这一点仍禁不住面露笑容。
贾斯明将淡黄色羊绒外套往身上裹裹紧。这是她能找到的适合参加葬礼穿的最鲜艳的颜色。她的朋友也会赞成的。她看着汤姆、杰克和其他人抬着奥利维亚的灵柩来到墓地。她注意到汤姆故意多用那条受伤的腿,她和他同时皱眉蹙额。显然他希望腿部的疼痛能减轻心里的痛苦。如果说过去的十一大对她来说是可怕的,那么他一定经历了地狱般的痛苦。尽管如此,枪击事件以来他所做的事情仍使她怒气难平。至少她认为是他做了那件事。上午在实验室看到的证据还不能最后确定。
她低头看着她的教女,孩子默不作声地站在身材瘦削、满头白发的爷爷阿列克斯·卡特身边。贾斯明心里想着这位哈佛大学半退休的神学教授会怎样解释奥利维亚为何被枪击。瑞典警方和联邦调查局认为是某个反对基因学的激进主义分子企图杀害汤姆。但是,尽管凶手的照片被拍了下来,他们并不真正清楚凶手是谁,也不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干。
不过,心理分析医生对霍利的状况感到欣慰。她并没有忘记目击母亲被杀的恐怖,她几乎从头到尾都记得清清楚楚。在许多方面,她比任何人都有决心面对已发生的一切。贾斯明甚至不止一次地听到小姑娘问汤姆他的感觉怎样。霍利的状况很好,还有她的勇气使得贾斯明很生汤姆的气。
贾斯明看着汤姆和其他人将奥利维亚的灵柩抬到墓穴边,她的双眼一直在他的脸上搜索。她越深入地观察他的蓝眼睛,越觉得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悲伤,而是恐惧,或者是近似恐惧的某种东西。每次汤姆看一眼女儿,贾斯明就进一步确信自己上午在实验室看到的东西确实是他所为。
这件事一定和瑞典医生在给奥利维亚做检查时发现的脑肿瘤有关。即使凶手的子弹没有杀死她,这个肿瘤迟早也会要了她的命的。大约三十年前,汤姆的母亲死于类似的肿瘤。贾斯明了解这件事。不用做心理分析就能知道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汤姆将自己超常的智力用于研究治疗这种疾病。他不仅比同行早两年成为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的合格外科医生,而且比大多数人取得高中毕业还轻松地完成了哈佛大学的遗传学博士学位。尽管如此,也不能因为他的母亲和妻子有过同样的肿瘤,就有理由对霍利做全部基因扫描。
汤姆离开灵柩时,贾斯明回想起在斯坦福读大学三年级的情形。离现在已经十二年多了。她一直认为自己很聪明,直到有一天她听了医学博士汤姆·卡特的讲座。汤姆那时刚三十岁出头,已经是遗传学领域有影响的人物。他认为今后治疗癌症和遗传疾病的有效方法是基因疗法。当时,他的天才公司专门从事基因疗法的试验,并且开发经过遗传工程处理的蛋白质,如重组白细胞介素和生长荷尔蒙。公司相对来说比较小,但在规模和知名度方面都在增长。
汤姆在斯坦福做的讲座题目是《计算机在破译人类基因组方面的应用》。贾斯明记得这位头发蓬乱的瘦高个起身讲话时,她忍不住要笑。但当他开始讲到他的设想时,她就不再想笑了。他设想将电脑与显微镜结合起来,可以从单独一个细胞中储存的基因解读出一个人的全部基因组。他所说的那种仪器能够从单个毛囊解译出一个人所有的几万个基因。汤姆·卡特的雄心是要解译出人类的软件。当时贾斯明就意识到她必须与他合作,成为他设想的一部分。
三年多以前,他们将设想变成了现实,创制出基因检查仪。但现在一想到汤姆要把它用于自己完全健康的八岁孩子身上,贾斯明就不禁怒火中烧。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理由,也不管他有多聪明,汤姆·卡特有时候真是愚蠢之至。汤姆一瘸一拐地离开灵柩,来到他们身边,站在阿列克斯和霍利之问。牧师开始祈祷时,汤姆弯下身拉住霍利的手。
贾斯明试图与汤姆的目光相遇,但他只是看着前方的墓穴。贾斯明心想,还来得及阻止他。即使他已经做完了扫描,她还能够阻止他看结果。
汤姆完全没有注意到贾斯明在朝他瞪眼,也没听到墓穴那头的牧帅说了些什么。他一心只想着奥利维亚,还有他自己的内疚。
与奥利维亚相识并娶她为妻,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他觉得自己不配这样的幸运。他一直对女性毫无了解,认为她们虽然可爱却令人心慌意乱,妨碍工作。他到现在也搞不懂自己什么地方吸引了以前的几个女朋友。她们都很聪明,很漂亮,而且他从未追求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而她们却像对待问题孩子一样接受了他,相信用足够的爱和温情,会使他成为她们合适的先生。但最终她们全都放弃了对他的努力。
可是他对于这位金发的奥利维亚·简·马洛里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当早慧的贾斯明·华盛顿将汤姆介绍给她的室友时,他突然理解了诗人所说的一见钟情。他的反应可以做临床描述:手心出汗,心跳加速,食欲减退,注意力不集中。辨别这些症状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但这种病及其原因却是超感觉的,而不是用科学方法可以解决的。在坠入情网的那一刻,奥利维亚对于他来说就像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么重要。从那一刻起,他热烈地追求她。那分热情除了工作以外他是从未有过的。八个月以后在巴黎,她接受了他的求婚,让他喜出望外。他本不会跳舞,但那晚在蒙马特尔他忘了这点,他俩跳舞直到天明。
现在她死了。他仍然不能相信。昨天下午他还在比肯山自己家里的暖房里。那是她最喜欢的一间房。他走了进去,期待着她在里面读书,或是在侍弄她的花草。他的意识里还是觉得她总会在家里,永远在他隔壁的房间里。
他感觉到霍利的小手紧捏了一下他的手。他低下头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自己。她拼命忍着不哭出来,汤姆觉得要不是自己已经欲哭无泪,就会替她哭出声来了。
他弯下腰会抱紧她。想把她的痛苦从她的身体内挤出去。
“爸爸,我想妈妈,”她抽泣着说,“要是那个坏蛋没把她杀死多好啊。”
“我也这么想,霍利。我也这么想。不过她现在安全了。事情会好的。”他在她耳边轻声地安慰说。其实他看不出事情怎样才能再好起来。他希望自己能替霍利承担她的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则太深,深得无法触及。他似乎已经感觉麻木了,甚至都无法唤起对凶手的愤怒。
他有的只是负罪感。他为杰克的救命之恩向他道谢时,两人都转过身去,避免目光相遇;他们都明白杰克的快速反应不单单救了汤姆,同时也害了奥利维亚。汤姆将身体重心压在那条伤腿上,此刻他欢迎身体上的痛楚。那些子弹都打进奥利维亚的身体里时,有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腿。
他的负罪感还不止这些。他想起了母亲的死,想起了面对母亲的死他是那样无能为力。后来,知道了奥利维亚脑内有肿瘤以后,他又增添了新的负罪感。他本能地再次拥抱霍利。另一批缓慢的、无声的子弹是否已经射出?这些子弹是否会再次错过他而找到一个更加易受伤害的目标?
他一定得知道。
灵柩被放到墓穴里,牧师仍在吟诵葬礼祷词。汤姆看着最后的、微弱的阳光照在灵柩铜把手上,反射出亮光,这时他才意识到妻子已真的离他而去,阳光再也不会照到奥利维亚身上了。他和霍利与其他人一起往墓里撒土,耐心等待牧师念完祷词。
参加葬礼的人们开始离开墓地,各自朝自己的汽车走去。这时他觉得有人拽他的袖子。他转身看见贾斯明正生气地瞪着他。她一人站在那儿,她的未婚夫拉瑞已离开到汽车那儿去了。“汤姆,我们需要谈谈。就现在!”
“不能等到守灵时再谈吗?”
“不!”
汤姆的父亲阿列克斯·卡特站在他身旁。白发下面是严肃的脸。他锐利的蓝眼睛从优雅的眼镜后面射出亮光。他总是一副与他的神学学生说话的神态。“什么问题?”
“我需要和汤姆谈一件事情,”贾斯明说道,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汤姆一眼,“单独谈!”
汤姆突然明白了。今天早晨他匆匆忙忙离开试验室时,工作台上乱七八糟的,原准备守灵以后回来看结果时再收拾的。贾斯明一定去过天才所,猜到了他正在做的事情。“爸爸,你先带霍利去守灵好吗?我们随后就到。”
阿列克斯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应该和家人一起去守灵,”他说,“你必须和霍利在一起。”
汤姆举起一只手:“求你了,爸爸。我现在不能跟你解释。”他跪下一条腿,和霍利一般高,看到她一脸的失望,眼圈红红的,“霍儿①,我只是和贾斯谈一件事情。你和爷爷一起回家,然后我回去和你们一起守灵,好吗?”
①霍利的昵称。
她轻轻地点点头,尽力理解他。
“但是汤姆——”阿列克斯不赞成地说。
“爸爸,我以后跟你解释。”说完,他挎起贾斯明的胳膊,很快离开那些等待向家属表示安慰的人们,跟她一起上了一辆停在那里的轿车。
“你什么时候去看霍利的基因检查结果?”贾斯明一关上车门便发问。
汤姆开始没吭声。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他不可思议地感到一阵轻松。他讨厌躲躲藏藏。“守灵以后。”过了一阵他回答。
“汤姆,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没有选择,”他说,“我一定得知道。”
“胡说!”贾斯明答道。“一派胡言。基因检查仪会告诉你不愿知道的事,甚至是不需要知道的事。当然你不该现在就这么做,汤姆。”
哈佛大学校园往东北两英里处,天才生物技术诊断研究所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天才所总部的多数工作人员星期六不上班,晚上自然也不工作了。确实,除了一些卤素安全灯有一些亮光外,院子里别的地方是一片黑暗。一些闭路电视摄像机监视着院东边长方形的蛋白质工厂,卤素安全灯就是为了给摄像机照明而设的。
这里的主楼是一座巨大的光敏玻璃金字塔形建筑。它是这家全球最大的遗传学公司的世界总部。里面亮着一些灯。不过顶上两层没有灯光。那里是商业部门,董事会的会议室,大部分董事和经理的办公室。杰克·尼科尔斯的办公室也在那儿。中间两层的实验室里亮着一盏灯。底楼只有接待大厅和贾斯明·华盛顿空无一人的信息技术部有灯光。技术部不停地处理天才所在世界各地的分部送来的数据。和往常圣诞节前一样,底楼医院部的小病房也是空无一人,一片黑暗。
汤姆·卡特和贾斯明·华盛顿在为奥利维亚守灵时,整个天才所大院里除了主门房里两名警卫和金字塔大厅里两名守着闭路电视监视屏的工作人员以外,没有其他人。
然而,在这玻璃金字塔的二楼,在门德尔实验室套房的一间屋里,有一个大脑在工作。这大脑属于一个名字叫丹(DAN)的个体,这名字是它的一个创造者取的,通过变换脱氧核糖核酸DNA的字母顺序而来。
一九九○年,根据在八十年代召开的会议精神,一项自阿波罗太空计划以来最伟大的科研项目开始了,这就是人类基因组研究项目。其目标很简单:通过破译DNA基因结构中的三十亿个字母,辨别构成人类蓝图的约数万个基因中的每一个基因。一开始,人类基因组研究项目由DNA结构的发现者之一詹姆斯·沃森领导,参加者遍布全球,有各国的科学家,表现了空前的合作。但是到九十年代中期,虽然取得了重大进展,但相互竞争的研究小组开始为各自发现的基因申请专利,强大的合作精神消失了。
一九八九年初,汤姆·卡特博士独立设想出建造一台半电脑半显微镜的仪器,能够从一个身体细胞中直接解读出DNA——类似一台结账扫描仪解读条形码。到了一九九○年初他完善了这个设想的理论步骤,但需要比当时更先进的计算机才能将这个设想变为现实。同年在斯坦福大学作讲座时,他遇到一位醉心于蛋白基处理器的计算机专业学生。那位学生就是贾斯明·华盛顿。九年内他们研制出基因检查仪,在世界上别的科学家失败的领域取得了成功。他们运用这台仪器能够确认构成一个人九万九千九百六十六个基因中每一个的位置及功能。
现在,一台这样的基因检查仪的“眼睛”正在扫视它解译的DNA中的三十亿个字母,同时发出低沉的声音:“ATG-AAC-GAT-ACG-CTA-TCA……”,“眼睛”在读着。
天才所总部以及其他地方较高级的天才实验室所有基因检查仪都是第四代产品。丹也是一样。它可以轻松地同时检查十五份标本。不过今晚它集中力量检查一个特定的身体细胞。
丹黑色的脖颈可以灵活移动。里面装着由激光引导的电子显微镜,又称做“锐眼”。脖颈上猫眼睛大小的彩色小灯闪个不停。它们标志着高分辨率的镜头正在转移检查目标,从DNA的一个磁段移到另一个磁段,像解读彩色条形码一样解读基因密码。
低沉的声音来自构成这个天鹅形仪器身体部分的卵形黑箱。这里是基因检查仪的“大脑”:一台第七代生物计算机,所谓“虚拟大脑”,模仿人脑的神经网络。它确实是有生命的,采用一种能对光作出反应的蛋白质噬菌调理素,能使逻辑门比集成电路快无数倍,实际操作能力强无数倍。它的处理器比最先进的电子计算机的处理器运作速度快上千倍。在丹的哼哼声中,它的“虚拟脑”在破译着上方的“锐眼”输过来的数据,解译着它的创造者——人类的基因构成。
丹是门德尔实验室后部的六台基因检查仪之一。靠着一面墙安置着八个工作站。每个工作站闪闪发亮的白色桌面都一尘不染。
只有一个例外。
这里,一个用过的塑料容器放在手提式显微镜旁边,磁性荧光染料和琼脂糖的浴器旁边扔着一根移液管。不远处,一组小型埃朋道夫试管,一玻璃烧杯的水,还有玻璃片上的唾液标本放在一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匆忙准备基因检查标本时留下的。
这样的准备过程是常规做法。首先要取得基因材料的标本,一个毛囊或一个唾液标本都可以。然后在显微镜下分离出一个身体细胞,把它放在埃朋道夫试管里,浸在荧光磁性凝胶中。这样可以突出细胞的二十三对染色体,将DNA中的四种核苷酸碱基染成不同的颜色。最后,将染过色的细胞封在一个无菌的容器里,置于六英尺高的坐姿黑天鹅的胸部:这只黑天鹅就是现在还清醒、警觉、注意力集中的基因检查仪。
“CAT-ACG-TAG-GAC-GAC……”丹的“锐眼”解读着盘踞在细胞内的二十三对染色体中的DNA螺旋式梯子。从组成梯级的核苷酸碱基中选出不同的颜色;将信息送到脖颈部位的大脑中去。丹的大脑继续检查字母的顺序,每个字母代表一个碱基:胞嘧啶、腺嘌呤、鸟嘌呤、胸腺嘧啶,并且解读它们所组成的基因。丹不停地查阅自己逐步扩大的数据库和神经网络以确定每个基因所指定的氨基酸链,查清链中有哪些氨基酸,数目是多少,顺序如何。然后由不断吸收新知识的“虚拟脑”确定哪种蛋白质会被制造出来。
蛋白质是生命的基本材料。基因通过蛋白质来改变一个有机体的生理构造,决定由哪些细胞组成哪些器官并决定应如何分裂,如何死亡。我们的基因通过蛋白质使我们的头发生长,肠胃消化食物,产生泪水和口涎,甚至像决定人的生日那样准确地决定人的死期。
丹此刻在实验室的一端发出不祥的噪音,在无菌室里解读着人类细胞基因遗传的样本,从中辨别人的每一个身体特征:从眼睛的颜色到鼻子的形状;它能指出人的每一个长处,从智力方面到体育运动方面;它能预言每一种疾病,从囊状纤维变性到恶性肿瘤。现在,基因检查仪正在搜索正常容忍范围以外的缺陷。要弄清是否存在摧毁这个人生命结构的基因错误。
突然,基因检查仪低沉的声音变了,猫眼睛上的小灯一个接一个熄灭了,只有一个预备红灯亮着。基因检查仪的工作完成了。它已经解译了这个人基因组中所有三十亿个字母,检查了所有九万九千九百六十六个基因。
几个小时之内,基因检查仪破译出了这个名叫霍利·卡特的人的基因构成。同时宣布了她的死刑。
两小时三十六分钟以后,守灵仪式结束。汤姆·卡特安排霍利上床睡觉,自己开车和贾斯明·华盛顿一起来到天才所大院。车灯刚刚照到公司黑色招牌上的镀铬字母,门房里的警卫就招招手示意他们进去。招牌上写着:
天才生物技术诊断学研究所
你的基因你的未来你的选择
他沿着下过霜的车道开过去,右边闪过的是蛋白质车间的轮廓,左边则是草坪中心的喷泉。他看到前面高高耸立的金字塔形大楼。他来到大楼的门口,停下车,没有去地卜停车场。
身边的贾斯明问他:“你仍然不放弃要经历这一切吗?天哪,汤姆,你是个聪明人,可有时也够蠢的。”
他关了车引擎。“你还是没弄懂。不是我想做这件事。上帝,这是我最不愿做的事,但我不得不做。你可以不进去,贾斯。”
“好吧,可以。”贾斯明疲倦地叹了一口气。她下了车,用力关上那沉重的车门。“我还是不明白——”
“我已经跟你说了,贾斯。他们在奥利维亚脑子里发现的肿瘤和我母亲的肿瘤很相似。”
“是的,奥利维亚是有肿瘤。但她已经走了,你做什么也不能让她复生。”
汤姆摇摇头,他太累了,也感到太麻木,不想再争辩。贾斯明很聪明,但她讨厌模棱两可。对于她来说,所有事物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对,就是错。就像她的计算机二进制数码一样。甚至她不合逻辑地信仰上帝,她也觉得是无可挑剔的。汤姆走到玻璃大门跟前,将手放在DNA传感器上,等待这些门认出他来,发出咝咝声并打开。
“至少已发生的事情意味着奥利维亚没有遭受长期的痛苦。”贾斯明在他身后说,现在她的声音柔和些了。
汤姆向两名警卫点点头,走过大理石地面的大厅,经过信息技术部,来到一面是玻璃的电梯组前。“不过,贾斯,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说,“我不想看到霍利像我母亲那样经历痛苦。奥利维亚差点经受这样的痛苦。难道你不明白?现在我们知道那些肿瘤有着非常复杂的基因成分。我躲过了杀死奥利维亚的那些子弹。因为我继承了父亲健康的基因,我也躲过了引起我母亲癌症的那些基因。但是霍利可能从奥利维亚那里,并且通过我从我母亲那里继承了有缺陷的基因。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定得知道。”
汤姆走到电梯前,按下到二楼的按钮。贾斯明没有再说什么。门关上了。电梯快速上升,静悄悄地越过夹楼,来到上面一层。大厅和警卫们在他们下面变小了。周围静悄悄的,他甚至能听见贾斯明的呼吸声。
她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吧,”汤姆对她说,“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好吧。假如霍利真的继承了有缺陷的基因,你怎么办?你能做些什么?”
电梯门开了,汤姆出了电梯来到走廊。走廊的一头是镀铬玻璃安全门,上面刻着“门德尔实验室。未经允许,不得入内”的铭文。他将手放在DNA传感器上,等待门认出他来。
“我估计五年以后会有一种基因疗法。我一定设法不超过这个时间。”他说,“如果霍利有可能染病,像她母亲和祖母一样在三十多岁时发病的话,她就不会有问题了。”
门咝的一声开了。他们一起走进去。传感器测到了有人进来,灯光自动闪起来。他们走过巨大的低温冷藏库,库里的活体肿瘤样本在摄氏零下一百八十度的低温下保存。钨丝灯给人的感觉像自然光一样。实验室空空荡荡,工作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显得有点怪怪的。这里是一片无人打扰的白色、铬和玻璃的海洋。惟一的声音来自工作台中央的仪器和空调系统。汤姆凝神去听丹的声音,虽然他知道现在丹的任务应该完成了,停止工作了。现在已能看到主实验室右边尽头那间实验室的门了。他感到胃部一阵紧缩。他曾做过无数次实验,但检查一个可能患有致命疾病的亲人的基因,这还是第一次。
“但是如果预测的发病时间更早一些,该怎么办,汤姆?不超过五年?”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汤姆拉开基因检查仪实验室的门,看到六只高大的黑天鹅,带着恶意的、可怜他的神情看着他。“进来吧!”他说,“让我们看看丹发现了些什么。”
贾斯明爱她所有的基因检查仪。那些都是她的孩子。正是这种仪器把天才所从一个先进的但只是中型规模的生物技术公司变为一个世界领袖。
基因检查仪非常先进。三年多以前它开始投入运用时,竞争对手们情愿付钱使用它,而不愿自己落在后面开发研究。杰克·尼科尔斯运用了他所有的营销和风险投资手段,通过天才所批准的实验室确保基因检查仪在世界各地都能很快得到许可证。正如杰克喜欢说的,现在送一份纤维样本做基因检查就跟送一卷胶卷到柯达摄影室冲印一样容易。基因检查仪已成为解译人类软件的标准仪器。就像去年,《时代》杂志还称汤姆·卡特是遗传学界的比尔·盖茨。
基因检查仪具有令人敬畏的能力,就连杰克对它们也小心提防。不止一次贾斯明听到他紧张地笑着说:“没有什么机器人能预告我的死期。”当然他说这话时总是不让客户听到的。
贾斯明是第一批给自己做检查的。她并没有感到特别害怕,不过在近期没有什么遗传疾病会要她的命,确实让她松了一口气。但现在她跟着汤姆走过那组基因检查仪时,她理解了杰克的恐惧感。一台机器比你自己还更了解你,确实很令人不安。今晚,不知她的一个孩子会告诉她霍利有什么样的命运,她开始害怕起来。
她在实验室一端的丹的旁边坐下来。听得见丹圆圆的身体里发出低低的声音。旁边监视仪屏幕上却黑黑的什么也没有。
她看着汤姆。“你肯定要看结果吗?”
他朝她点点头,勉强地笑了笑。
“丹,”她对着黑天鹅脖颈上的麦克风说。开始有些人不喜欢她取的这个名字。但现在叫开了,大家都称基因检查仪“丹”。
好像天鹅睁开了眼睛一样,脖颈上的小灯和卵形身体上的三盏白灯亮了起来。然后低低的声音变成了轰轰的噪音。
“让我看结果。”她下令说。
“丹,我也在这。”汤姆说。
突然监视器亮了起来,显示出天才所的标志:一只灯泡被盘绕在丹的弯曲的脖颈中。下面是公司的格言:你的基因,你的未来,你的选择。
“请选择菜单,”丹的声音很单调,嗡嗡的。它的记忆器辨认出了自己创造者的声音。贾斯明本想给丹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技术上没有问题,可以给机器选择任何一种声音。但汤姆和杰克认为这种令人紧张的机器应该有机器人的单调声音。也许这样能帮助他们确信尽管这能力超群的生物计算机具有有机结构,它仍然只是一台计算机。
“请显示结果菜单。”汤姆说。贾斯明可以看到他的话变成文字出现在监视器的上部,这是为了保证仪器得到正确的指令。
“检查对象的姓名?”单调的声音有礼貌地询问。
“霍利·卡特。”汤姆清晰地念出女儿的名字。
“检查对象已找到。请在屏幕上打出的选项中选择一个:最重要的结果,染色体分析,具体基因搜索。”
“请给最重要的结果。”
“当然可以,汤姆。”重要结果选择菜单出现在屏幕上,同时丹给他们讲解。“现在看到的是重要结果选择菜单。概况选择根据检查对象的DNA对其做出外貌描述:发色、肤色、眼睛、身高等。优点选择显示对照标准染色体组检查对象的长处最高的分值,关心选择显示非致命疾病感染的最低的分值,危险选择显示致命缺陷。未经允许,不能进入。请选择。”
汤姆没有理会前三项选择。“请给我危险选择,丹。”
“请说个口令。”
“发现。”
“谢谢,汤姆。我需要第二个口令才能给出危险选择。”
贾斯明虽然勉强,但还是叹了口气,说:“知识树。”
“谢谢,贾斯明。你们确信要进入危险选择吗?是或不是?”
短暂的沉默。
贾斯明紧盯着她的朋友。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她感到他有一股想要冲出去的欲望,带着霍利远远地离开基因检查仪和它的秘密。
“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打破了空气的沉闷。
“什么?”汤姆喊道。
基因检查仪上的灯光闪了闪,然后低沉的声音也改变了一会儿。
汤姆转身对着她。他显得又生气又有点解脱的样子。“你到底在干什么?”
“好了,汤姆,”她恳求道,“现在停止吧,还不算太迟。”
“请再次确定你们的回答。”丹说道,仍然是那副不带感情的腔调。
又一阵沉默。只要说出一个音节,就可以看到结果了。她注意到汤姆有点犹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向丹。“是的,”汤姆终于说出了这个词,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请显示危险选择。”
贾斯明摇摇头,仔细看着屏幕上的图像。丹的轰轰声加快了节奏,然后三个数字出现在屏幕上:九,十,十七。
肯定有问题。屏幕上出现数字说明在霍利的基因组中有危险的基因缺陷。每个数字代表一个有缺陷的染色体。
“九号、十号和十七号染色体有严重编码错误。”丹说。
汤姆脸色苍白,命令道:“先显示十七号。”
“当然可以,汤姆。”屏幕上的图像又变了,出现了一个彩色螺旋梯模样的东西,这是染过色的DNA双螺旋体的图示。屏幕上的标题是“十七号染色体”。螺旋梯旁边是每组三个字母组成的两组字母块,一组表示霍利的基因顺序的密码段,另一组是理论上的“标准”人类基因组对照段。然后出现了一个聚光灯一样的箭头,在屏幕上移动着,最后停下来对准螺旋梯中的几个梯级。
“十七号染色体P53肿瘤抑制基因缺陷明显。母系基因已有病兆,父系基因有突变倾向。”丹叙说着。箭头与声音配合,指着梯级上不相配的碱基对子,然后指明霍利的基因组中母系基因的错误字母编码。
CAT-ACh-TAG-GAC,被指出的缺陷可以清楚地看到。
“P53基因还有什么功能?”贾斯明焦急地问。她对丹的工作程序比对检查结果更熟悉。
“它帮助修复受损的DNA。突变的P53号基因是无性系进化的主要先兆。这个进化过程可导致癌症。但仅仅这一个基因不一定意味着霍利会得这种病。癌症牵涉到许多基因,这就是癌症难治的原因。如果她从父系和母系的染色体中继承了某种缺陷基因的组合,那么她就不可避免地会得这种病。”
“那么说她可能没事,对吗?”
汤姆还没来得及回答,屏幕上就换了另一组螺旋梯。这次的标题是:“九号染色体”。
“九号染色体的一组基因易受损害。父系基因组已毁坏。母系基因组缺少。Cer6号和Cer14号基因处于危机状态。Inf19号和Inf27号基因含相反的编码缺陷。”
不用看汤姆的惨白的脸,贾斯明也知道情况糟透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九号染色体的这些缺陷意味着什么,丹再次切换了图像。新的标题是“十号染色体”。基因检查仪做起诊断来毫不留情,始终用单调的声音解释,不讲一点策略。
“十号染色体有四个Ras基因的排列中有空缺。突变不可避免。”丹就像预报天气一样嗡嗡地说。
“天哪!”贾斯明低声叫着。
汤姆直视前方,有好一会儿没说话。“比我预料的更糟,”他静静地说,“一个整体缺陷通常不会造成伤害。如果一个人能从父母任何一方继承一组健康基因,即使三个染色体都有畸变也能修复。但是霍利的基因组合是最糟的。所有可能发生的基因事故都发生了。”
汤姆转身看着贾斯明。他眼睛里流露出怒气,悲伤的成分反儿少些。
她只是摇摇头,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汤姆回过头来看着毫无情感的黑天鹅。“那么丹,你这个混蛋,告诉我以后怎么样?她会发生什么事?”贾斯明看得出汤姆在有意激怒自己。显然他宁愿发怒,不愿悲伤。绝望是毫无用处的。
“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检查对象霍利·卡特染色体组的基因缺陷组合最终会导致复合神经胶质胚瘤。”
这几个字听上去要比“癌症”或“肿瘤”好多了。不过贾斯明并没被迷惑住。汤姆曾告诉她,复合神经胶质胚瘤是最可怕的一种星形细胞瘤。是最恶性的脑瘤。
她想起霍利那么勇敢地从母亲墓地回来,穿着鲜红的外套,戴着黑色的裘皮帽子,她觉得恨起丹来了。虽然这样的恨是没有道理的。好像它应该对此噩耗负有责任。
她转身对着汤姆,汤姆只是坐在那儿,蓝眼睛里燃着冰冷的火焰。
“上帝,我很难过,汤姆。”
“还没有结束,”他说,固执是他一贯的特点,“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当然,她想,是有关时间的问题。
她发现汤姆虽然满腔怒气,但恐惧几乎把他压垮了。他用了好几秒的时间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她听到他用强有力的声音问:“丹,你这个杂种,假设有最乐观的环境因素,加上最好的医疗条件,无性系进化将何时开始?霍利的肿瘤何时会达到第四期和晚期?”
短暂的沉默,接下来的几秒钟内基因检查仪的呜呜声变得更加低沉。
丹宣布它的判决时,贾斯明听着那硬邦邦的声音,摇摇头。她一直很为自己的成就自豪。但在那一刻,她听着这位算命先生预告她的教女的死期,她几乎为自己参加创造这样的仪器而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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