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格斯小姐叫醒了我,多丽丝给我端来了早餐;好像我的名字一直留在病号的名单上,从来没动过。多丽丝想喂我,但我可以自己吃。其实我的状况不是特别糟。我浑身僵硬、疼痛不已,好像被放进一只桶里从尼亚加拉大瀑布上冲了下来似的。我的两只胳膊和两条腿上都打着绷带,我在夹具上弄伤了自己,好在骨头没有断。真正的病因在我的灵魂深处。
不要误解我。老头子可以把我派到危险的地方——已经这样做了,而且不止一次——我并不会因此对他不满。这些是我的工作,我签过合同。可他对我做的这件事,我没有签下任何合同。他知道什么对我起作用,而且故意利用这一点来强迫我做我永远也不会同意的事,就算被骗进陷阱里也不会同意。一旦他把我置入他希望的境地,他就毫不怜悯地利用我。
哦,我也曾经用刑讯的办法逼别人招供。有时候你不得不这样做。但这一次不同。相信我。
我生气的对象是老头子。至于玛丽,她算什么?不过是另一个漂亮女人而已。老头子说服了她,让她充当诱饵,对此,我从灵魂深处感到厌恶。作为一名特工,利用女性自身的特点倒没有什么;部门必须有女性特工;她们可以做男人做不了的事情。女间谍从来都有,她们使用的手段从古到今没什么变化。
可她不该同意利用这种手段来对付另一个特工,而且是自己同一个部门的——至少不应该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
不太合逻辑,是吗?对我来说是符合逻辑的。玛丽不应该那样做。
我受够了,不干了。他们可以在没有我参加的情况下继续寄生虫行动;我已经参加过了。我在阿迪朗达克斯有一座小房子,我在那儿冷冻了食物,足够我吃好几年——不管怎么说,一年没问题。我有许多“时光飞逝”片,还能弄到更多。我要到那里去,用那些东西打发时间——没有我,世界也可以拯救自己,下地狱也行。
如果任何人走进我一百码的范围,我一定要先看看他赤裸裸的后背,否则就一枪撂倒他。
这件事我没办法憋在心里,必须跟谁谈谈才行。这个人就是多丽丝。这件事当然也是机密情报,但我这么做也不算真正的泄密。多丽丝本来就知道寄生虫行动的所有情况,没有理由把这当中的任何一部分视为秘密,不告诉她。
多丽丝义愤填膺——该死的,她气得像一只怒火冲天的猫头鹰。他们给我留下的伤口是她包扎的。当然,作为一名护士,她包扎过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口,但我的伤是我们的自己人造成的。我不假思考地说出了我认为玛丽在里面扮演的角色。“你知道吗,屠宰场有个老把戏,”我说,“他们训练一只动物,把别的动物领进屠场。那就是他们让玛丽对我做的事。”
她以前没听说过那个把戏,但她明白我的意思。“而你曾经想娶这个姑娘?”
“对。很愚蠢,不是吗?”
“只要是女人的事,男人都是大傻瓜——但这不是关键。她想不想和你结婚不要紧,最可恨的是,她知道你想和她结婚。就因为这个,她的所作所为才这么可恨,比其他情况下可恨八千倍。她知道她能对你做什么。这不公平。”她停止了按摩,双眼闪亮,“我没见过你那个红头发姑娘,现在还没有——但是如果我见了她,我非抓破她的脸不可。”
我对着她笑了。“你是一个好孩子,多丽丝。换了你的话,一定会公道地对待男人。”
“哦,我可不是天使,我正当年的时候也捉弄过不少男人。但我做的事要是有她做的一半坏,我就会砸碎我所有的镜子。转过来,我要按摩另一条腿。”
玛丽露面了。我知道她来了,因为我听到多丽丝愤怒地说:“你不能进来。”
玛丽的声音回答说:“我要进去,想拦我的话就试试看。”
多丽丝尖叫,“站那儿别动——否则我就把你的红头发连根拔掉。”
一阵短暂的宁静,只有脚步声,接着听见“啪”的一声,很响亮。有人脸上挨了一巴掌。我大声喊道:“喂!怎么回事?”
她们俩同时出现在过道里。多丽丝气喘吁吁,头发乱成一团。玛丽一副庄重冷静的样子,但左脸那一片鲜红正是多丽丝手掌的大小和形状。她看着我,对护士不理不睬。
多丽丝喘匀了气,“从这儿滚出去。他不想见你。”
玛丽说:“除非他自己这么说。”
我看着她们俩,然后说道:“哦,见鬼——多丽丝,她竟然来了;我跟她谈谈,不管怎么说,有些事情我得告诉她。谢谢你。”
多丽丝等了一会,道:“你是一个傻瓜!”她甩门而去。
玛丽来到床前。“萨姆,”她说,“萨姆。”
“我的名字不是‘萨姆’。”
“我一直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
我犹豫了。这不是向她解释我父母傻得把‘伊莱休’这个名字硬安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回答说:“有什么事?叫‘萨姆’就行。”
“萨姆,”她重复道,“哦,萨姆,亲爱的。”
“我不是你的‘亲爱的’。”
她低下头。“对,这我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萨姆,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弄明白你为什么恨我。也许我不能改变你对我的恨,但我必须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做了那一切之后,还不知道为什么吗?玛丽,你也许是个冷酷的家伙,但你并不愚蠢。这我知道,我们一起工作过。”
她摇摇头,“正相反,萨姆,我并不冷酷,却常常很愚蠢。看着我,请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也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让我免遭磨难。这我知道,而且我非常感激。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恨我,你不必那样做,我也没有让你那样做,也不想让你那样做。”
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又说道:“你不相信我?”
我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子。“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已经说服了自己,让自己相信这就是事实真相。现在,让我来给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请吧。”
“你坐在那把骗人的椅子里,知道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忍受这一切。无论你那狡猾的女性头脑承认不承认,这一点你是知道的。老头子不能强迫我坐进那把椅子,他不能用枪,也不能用药物迫使我坐进去。你能。能迫使我承受那一切的是你,而我宁死也不愿意碰……一个让我感到肮脏、感到被糟蹋了的东西。可你做到了。”
我说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她的脸色在头发的映衬下几乎成了绿色。她气喘吁吁地说:“你相信这些吗,萨姆?”
“还能是什么?”
“萨姆,事情不是这样的。我根本不知道你会在那里。我感到非常震惊。但是我无能为力,只能忍受这一切;我保证过的。”
“保证过,”我重复道。“一个女中学生的保证就成了这一切的借口。”
“这不是女中学生的保证。”
“没关系。无论你知道不知道我在那里,无论你说的是不是事实,都没有关系——这当然不是事实,但没关系。问题是:你在那里,我也在那里——如果你做了你确实做了的事,会发生什么情况,难道你猜不出来?”
“哦,”她等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原来你是这么看的,事实摆在那儿,我怎么争辩都没用。”
“是的。”
她静静地在那里站了很久,我没有理她。最后她说道:“萨姆——有一次你说要和我结婚。”
“我记得说过类似的话。那是以前的事了。”
“我并没有指望你重新提出来。但还有另一件事情,算是推论吧。萨姆,无论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想告诉你,我对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非常感激。啊,巴吉斯小姐愿意,萨姆——你明白我的话吗?”
这一次,我对她咧开嘴,笑了。“真是不折不扣的女性!老实说吧,你们女性大脑的思维方式真让我叹为观止。你们总是觉得,只要打出那张王牌,无论做了什么都可以一笔勾销,从头再来。”她的脸涨得通红,我继续对她笑道,“没用。这次不行。我不会接受你肯定是真诚的提议,免得让你不方便。”
她的脸依然通红,但声音依旧平静镇定,“我自己愿意的。还有,我是真心的。这个——或者其他任何事,我都可以为你做。”
我的胳膊肘麻木了,我侧身躺下。“你确实可以为我做点事。”
她的脸上露出喜色。“做什么?”
“离开这里,别再烦我了。我累了。”
我把脸转到一旁。我没有听到她离开的声音,但我听到多丽丝回来了。她怒气冲冲,像一只猎狐犬。一定是在过道里跟玛丽擦身而过。她面对着我,双手卡在腰间,看上去既娇小可爱,又义愤填膺。“她把你说服了,是吗?”
“我看没有。”
“别跟我撒谎,你心软了。我知道——男人都这样。白痴!像她那样的女人,只要对着男人扭扭屁股,他就跟一只小狗一样听话:打滚,装死,干什么都行。”
“我没有。我给了她她应得的待遇。”
“真的?”
“是的——我让她立刻卷铺盖了。”
多丽丝满脸疑惑。“但愿你真这样做了。也许你这样做了——她出去的时候没有刚进来时那股优雅劲头。”她不再提这件事了,“你感觉怎么样?”
“相当好。”——这是谎话,纯粹的谎话。
“想按摩吗?”
“不用了,过来坐在床边和我说说话就行。想抽烟吗?”
“好吧——只要不被医生逮住就行。”她坐在床上;我用火柴为我们俩点上了烟,把她那一枝放进她的嘴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鼓起胸膛,她那傲慢的乳房几乎撑破了她的三角背心。我又一次想到,她真是一道美餐;为了忘却玛丽,她正是我所需要的。
我们聊了一会,多丽丝谈了她对女人的看法——看样子她对她们总的来说并不赞赏,尽管她对自己也是个女人一点也没有感到愧疚——正相反!“就拿女病号来说吧,”她说,“我做这项工作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我们很少有女病号。男病号感谢你为他所做的一切。女病号却认为这是你应该做的,还会不断嚷嚷,提出更多要求。”
“你会成为那样的病号吗?”我问,只是为了逗逗她。
“我希望不会。我很健康,感谢主。”她掐灭了香烟,从床上跳了下来,床反弹了几下,“得走了。需要什么,叫一嗓子就成。”
“多丽丝——”
“怎么?”
“你最近可以休息吗?”
“我最近计划休假两周。怎么?”
“我在想。我也要休假了——至少是休假。我在阿迪朗达克斯有一座小屋。怎么样?我们可以在那里愉快地过上一阵子,忘记这个疯人院。”
她笑起来。“你知道吗,你真是太好了,甜心。”她走过来,对着我的嘴唇给了我一个热吻,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做,“我要不是一个结了婚的老婆子,还有一对双胞胎的话,说不定真会接受你的提议。”
“哦。”
“对不起。但谢谢你的好意。你真让我高兴。”
她朝门门走去。我喊道:“多丽丝,等一下。”她停下来,我说,“我不知道你结婚了。你看,那小屋,我是说——带你的老头子和孩子们去那儿,让他们好好享受一下。我会给你密码锁和询问机的密码。”
“你当真?”
“当然。”
“好吧——我随后告诉你。谢谢。”她又回来吻了我一次。我真希望她没有结婚,至少别说得那么清楚。接着她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医生来了。他漫不经心地做着那种医生们常做的无关紧要的小检查时,我问:“那个护士,马斯登小姐——她结婚了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想知道。”
“你的手离我的护士远点——不然的话,我非把你的手塞进拳击手套里不可。现在把舌头伸出来。”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老头子的脑袋探了进来。我的本能反应是高兴,这是长期形成的习惯。接着我想起来了,态度冷淡下来。
“我想和你谈谈。”他开口道。
“我不想和你谈。出去。”
他不顾我的反对,拖着那条残疾腿走了进来。“我坐下你不介意吧?”
“你不是已经坐下了吗。”
我这样说,他却忍了下来。他皱巴巴的脸阴沉着,“你知道,孩子,你是我最好的手下之一,可有时候,你有点过分急躁了。”
“别为我的毛病操心了,”我回答说,“只要医生让我离开这里,我就不干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最后打定主意。不过这句话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就和吃荞麦饼的时候喝果汁一样顺理成章。我不再信任老头子,下面的结论就不言而喻了。
任何不愿意听的事,老头子统统听不见。“你太性急了,总是急急忙忙就得出结论。就拿玛丽这姑娘来说——”
“哪个玛丽?”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你知道她的这个名字,‘玛丽·卡瓦诺’。”
“她是你设的饵。”
“你不了解情况,就把她斥责得一无是处。你让她难过极了。事实上,你几乎毁了我的一个优秀特工。”
“哼!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听着,你这蛮横无礼的毛孩子,你没有任何理由粗暴地对待她。你不了解实情。”
我没有答话。他不应该向我解释,这是最笨拙的防御手段。
“噢,我知道你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他接着说道,“你以为她心甘情愿被当作诱饵,诱惑你加入我们所做的那项工作。要是这样的话,你的理解有一点点偏差。她确实被当作了诱饵,不过是我利用了她。这种方案是我设计的。”
“我知道是你干的。”
“那为什么还谴责她呢?”
“因为,虽然是你设计的,但是如果没有她积极主动参与其中,你的方案不可能实施。你确实有本事,你这个残酷无情的混蛋——可单凭你一个人,你是办不成的。”
他对我的咒骂充耳不闻,接着说道:“你什么都知道,可就是不明白关键的一点,那就是——这姑娘根本不知道。”
“见鬼,她就在那儿。”
“她确实在那儿。孩子,我什么时候向你撒过谎?”
“没有,”我承认,“但你要对我撒起谎来,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他看上去很委屈,但还是接着说:“或许我活该被看成这种人。如果出于国家安全的需要,我确实会向自己人撒谎。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有撒谎的必要,因为我向来严格选拔部下。但这一次,国家利益与此无关,我没有撒谎。你可以亲自去调查,随便什么办法都可以用,看看我是不是撒谎了。那姑娘不知道。她不知道你要进入那个房间。她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到那里。她不知道还有谁要坐进那张椅子。她一点也没有怀疑我并不是要她来承受这一切,或者说我已经认定你是惟一适合的人。即使我必须把你捆上,强迫你——我会做的,如果我没有几条妙计来哄着你自愿去做的话。让你自己见鬼去吧,孩子;她甚至不知道你已经从医院出来了。”
我愿意相信,因此我才拼命地不相信。如果这是谎言的话,这正是老头子会说的那种谎言。关键是看他愿不愿意费神去撒谎——哦,让两个最主要的特工处于最佳状态,也许他会认为这种事涉及国家安全。老头子的想法是很复杂的。
“看着我!”他说。我从沉思中猛地惊醒,抬起头,“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哪怕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也要你知道。首先我要说的是,大家——包括我——都很感谢你的所作所为,无论你的动机是什么。我把这件事写进了档案里,毫无疑问,适当的时候会发勋章的。我保证做到,无论你是否继续留在部门里。你如果要走的话,我会帮你调进任何地方,或是你想去的地方。”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又接着说:“但你别想趾高气扬地扮出一副英雄模样——”
“我不会。”
“——因为勋章发错了人。真正应该得到这枚勋章的人是玛丽。
“你别作声;我还没有说完呢。你虽然坐进去了,但却是我强迫你做的,无论我采取的是什么方法。我承认,你受了不少罪。但玛丽才是真正的、纯粹的志愿者。她坐在那张椅子里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我的打算。她并没有指望最后一刻得到解救,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哪怕她能活着站起来,她也会丧失理智,这比死更可怕。可她做到了——因为她是英雄,在这一点上,你可是输了几分。”
他不等我回答就继续说道:“听着,孩子——大部分女人都是愚蠢的傻瓜,头脑幼稚。但她们的心胸比我们宽广得多。因此,她们当中的勇敢者更勇敢,她们当中的好人更好——而卑鄙的则更卑鄙。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个人比你更男人,你冤枉了她。”
我的内心极不平静,难以判断他是在叙述事实,还是又在操纵我。我说,“也许是这样。也许我冤枉了好人。不过,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
“——这也不能使你的所作所为变得体面起来,而是更糟糕。”
他没有回避,接受了我的看法。“孩子,如果我失去了你的尊重,我感到很遗憾。但是,如果出现类似情况,我还会这样做。对于这种情况,我别无选择,就像战场上的指挥员一样无法选择。我比战场指挥员的选择余地更小,因为我在战斗中使用的武器不一样。我向来狠得下心肠。这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但这是工作需要。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也会这样做。”
“我不可能处在你的位置。”
“去休个假吧。好好休息休息,思考一下这些问题。”
“我不是要休假——我要的是一去不回头。”
“可以,请便。”
他起身离开;我说:“等一下——”
“怎么?”
“你曾经向我保证过,我还记着呢。是关于那个寄生虫的——你说过我可以杀了它,亲自下手。你用完了吗?”
“是的,我用完了,不过——”
我开始下床。“没有‘不过’。把你的枪给我;我现在就要去杀了它。”
“你做不到,因为它已经死了。”
“什么?你答应过我的。”
“我知道答应过你。可是在我们强迫你——强迫它——说话的时候,它死了。”
我坐下来,开始浑身颤抖着哈哈大笑。狂笑一开始就停不下来。我不喜欢这样,但我就是控制不住。
老头子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摇晃着。“振作起来!你会生病的。我很遗憾,但是这没有什么可笑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啊,太可笑了。”我说,我仍然在抽噎,在笑个不停,“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滑稽的事。你让你自己蒙羞,毁了我和玛丽——结果却是一场空。”
“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知道——我知道当时发生的一切。你甚至没有战胜它——战胜我们,我应该说。以前不知道的,你们现在仍然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才见鬼!”
“你知道才见鬼。”
“这是一次比你想像的大得多的成功,孩子。寄生虫死之前,我们确实没有直接从它身上榨出什么——但我们从你身上获得了有价值的东西。”
“从我身上?”
“昨天晚上,我们昨天晚上做的。你被麻醉了,进行了心理分析,测了脑电波,进行了其他方面的分析,把你知道的一切都榨出来了。寄生虫向你泄露了秘密,你摆脱它之后,这些秘密仍然保存在你的脑子里,等着进行催眠分析。”
“什么?”
“它们住在哪儿。我们知道了它们从哪里来,就能反击了——泰坦星,土星的第六颗卫星。”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嗓子里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我知道他说得对。
“我们把它从你身上弄下来之前,你挣扎得很厉害。”他回忆说,“我们不得不按住你,免得你弄伤自己——伤得更重。”
他没有离开,而是把瘸腿挪到床上,坐在床沿,点上一枝香烟。看样子,这种亲近姿态让他很不自在。我也不想再和他作对了;我感到头晕,有些情况我也要弄清楚。泰坦星——距离很远。火星是人类到过的最远的行星。只有一次向木星的卫星发射过探测器,“海坟远征”号,但它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回来。
但我们可以到达那里,只要有去那里的充足理由。我们要捣毁它们的老巢!
最后,他站起来要走。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我又一次叫他:“爸爸——”
我已经多年没有这样叫过他了。他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怎么,孩子?”
“你和妈妈为什么叫我‘伊莱休’?”
“哦?为什么,因为当时觉得这个名字合适呗。这是你外公的名字。”
“哦,我得说,这个理由不充分。”
“或许不充分。”他又一次转身要走,我又一次叫他。
“爸爸——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妈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嗯——她非常像玛丽。对,非常像玛丽。”他没有再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过身去,拖着笨重的脚步出去了。
我转过脸面对墙壁。过了一会儿,我平静下来了。
这是我从个人角度出发,对众所周知的事件进行的个人描述。我不是在书写历史。理由之一是我的视野不够宽。
也许我该为世界的命运担心,而事实上我为自己的事情坐卧不安。也许不应该这样,但我从没听说哪一个送回老家医治的伤员会过分关心战争的结局。
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总统被救,还有被救的情形,肯定会使每个人都睁开眼睛,连政治家都不例外。在我看来,对真相懵然不觉才是真正的障碍。鼻涕虫——那些泰坦星人——依赖于隐蔽;一旦暴露在外,它们是无法和强大的美国对抗的。它们并没有力量,只能从寄生的奴隶身上获得力量,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现在我们可以清除它们在这里的滩头阵地,然后直捣黄龙,追到它们的老巢。但计划星际远征不是我的工作。我对这项工作就像对埃及艺术一样,一窍不通。
医生一放我出来,我就去找玛丽了。我还是不知道内情,我知道的只有老头子的话,但我当时确实表现得非常粗鲁,这是没有疑问的。我不指望她乐意见我,但我总得向她道个歉什么的。
你以为找一个苗条、漂亮的红发女郎就像在堪萨斯找一块平地那么容易吗?她要是内勤人员就好了,可她是个外勤特工。外勤特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而内勤人员则要求别管闲事。多丽丝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是这么说的——而且对我大发脾气,因为我竟然还想找到玛丽。
我在人事处碰了个软钉子。我没有正式提出要求,我不知道那个特工的名字。我以为我是谁啊?他们指点我去找行动部,意思是找老头子。这不合适。
于是我挨门查找,但运气不佳,引起了更多的怀疑。我开始觉得在自己的部门也像个间谍。
我到了生物实验室,找不到主任,就和一个助手谈起来。他对那个跟讯问项目有关的姑娘一无所知;项目涉及的对象是一个男人——他知道;他看过录像。我让他仔细看看我。他仔细看了之后说道:“啊,你就是那家伙?伙计,你一定吃了不少苦。”说完,他接着搔他的痒痒,在他的报告上写写画画。
我连声谢谢也没说就离开了那儿,直奔老头子的办公室。别无选择。
海因丝小姐的办公桌前坐着个生面孔。自从那晚被捉走之后,我就再没见过海因丝小姐,也没有问过她怎么样了;我不想知道。这位新来的秘书输入我的身份号码,说来奇怪,老头子居然在办公室,而且愿意见我。
“你想干什么?”他生气地问道。
我答道:“觉得你这儿也许有什么事儿要我做。”其实这根本不是我要说的。
“事实上,我刚刚决定要派人去找你呢。你游荡够了吧。”他对着桌子上的通话器怒冲冲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站起来对我说,“来吧!”
我突然觉得踏实了,跟着他往外走。我问道:“要化装吗?”
“你自己那张丑脸就行。我们去华盛顿。”然而我们还是去了化装室,只是换上了出门的衣服。我取了枝枪,又让他们检查了我的通话器。
门卫先让我们露出后背,这才让我们靠近,验证放行。我们把衬衣的下摆掖进裤腰,继续往上走。出来以后,我发现这里是新费城下区,我这才知道了我们部门新基地的位置。“这个城市是干净的吧。”我对老头子说。
“你要是这样想的话,脑袋瓜一定生锈了。”他答道,“睁大眼睛瞧瞧。”
没有机会问更多的问题。眼前这么多穿戴整齐的人使我感到忐忑不安。我发现自己躲着人群,搜索长着圆肩膀的人。乘坐拥挤的电梯到发射台去,这种做法真是胆大妄为、不顾后果。我们上了车,设定好控制系统后,我说出了我的担心。“这儿的当局到底想干什么呀?我发誓,我们一路遇上的警察中,至少有一个是圆肩膀。”
“有可能,而且很有可能。”
“看在老天份上,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已经把这件事儿办妥了,我们正在全线反击呢。”
“我们正要这样做。你有什么建议?”
“啊,再明白不过了——哪怕天寒地冻,我们也不该在任何地方看到穿着上衣的人,除非我们确定它们已经全部死光了。”
“说得对。”
“哎,还有——这个,总统了解真相,是吗?我认为——”
“他知道真相。”
“那他还等什么?等到全国都被占领吗?他应该发布戒严令,采取行动。你告诉他,早该这样了。”
“我告诉他了。”老头子凝视着下面的乡村原野。“孩子,你觉得整个国家完全由总统说了算吗?”
“当然不是。但他是惟一可以采取行动的人啊。”
“嗯——他们有时候把茨威特科夫①总理叫做‘克里姆林宫的囚徒’。不管真假,总统是国会的囚徒。”
①作者杜撰的前苏联总理的名字。
“你是说国会还没有采取行动?”
“自从我们阻止了寄生虫谋害总统的企图,这些天吧,我一直在帮助总统说服国会。和国会的专门委员会打过交道吗,孩子?”
我在思考。我们坐在这里,蠢得就像渡渡鸟,沿着一条小路走啊走啊,笔直地走向寄生虫——是啊,如果我们不行动起来,人类也一定会像渡渡鸟一样灭绝的。
过了一会儿,老头子说:“你也该了解了解现实生活中的政治了。国会面对比现在明显得多的危险时,都拒绝采取行动。对他们来说,这一次还不算明显。只有当你把寄生虫放在他们面前,就像放在我们面前一样,那时他们才能看见。证据不够充分,很难令人信服。”
“那财政部部长助理呢?他们不能忽视这一点吧。”
“不能?我们把部长助理背上那个抓下来了,就在东侧楼。还打死了他的两个秘情局保镖。现在那位尊敬的先生就在沃尔特里德精神病院,精神崩溃了,对发生过的事情回忆不起来了。财政部对外说挫败了一起暗杀总统的阴谋——这倒是真的,但跟他们的说法大不一样。”
“总统对此保持沉默吗?”
“他的顾问们建议他等待国会方面的支持。最乐观的看法是,他未必能得到多数支持——参、众两院都有一些死硬派政客,恨不得砍下他的脑袋放在盘子里。党派政治可不是温文尔雅的游戏。”
“天哪,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党派偏见!”
老头子斜了我一眼。“跟你想像的不一样,对吗?”
我终于找到机会,向他提出我到他办公室去想问的问题:玛丽在哪儿?
“这问题你提出来有点怪。”他不满地咕噜道。我听之任之。他接着说,“在她该在的地方。保卫总统。”
我们先到了专门联合委员会正在审查证据的房间。这是一次保密会议,但老头子有各种各样的通行证。我们进去时,他们正在播放录像。我们悄悄找到座位,坐下来观看。
影片上是我的那位类人猿朋友,拿破仑——一只猿,片子上的它背上是泰坦星人,接着是泰坦星人的特写镜头。看到它我就恶心。寄生虫的样子长得都差不多,但我知道这是哪一个,它死了,我由衷地感到高兴。
猿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我看到自己被固定在椅子上。我厌恶自己那副模样;真实的恐惧确实不好看。屏幕上的伴音讲述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看到他们把猿身上的泰坦星人取下来放到我赤裸裸的背上。然后我在画面中昏了过去——我差点又昏过去。我不愿意叙述这些。讲述这件事,我心有余悸。我看到电击我背上的泰坦星人时,自己在痛苦地挣扎着——我又开始挣扎起来。有一刻我的右手从夹具中挣脱出来,我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现在我明白了我的手腕为什么一直没有愈合。
我看见那东西死了。能看到这个部分,坐在这儿看完其余部分也值了。
影片放完了,主席说道,“怎么样,先生们?”
“主席先生!”
“请印第安纳的议员先生发言。”
“我对这个问题毫无偏见,但我得说,好莱坞的特技比这个强多了。”他们都吃吃地笑了起来,有人喊道:“好啊!好啊!”我知道我们输了。
我们的生物实验室主任作证,接着,我听到让我到证人席上。我说出了姓名、住址和职业,随后,他们随便问了我一些问题,有关我在泰坦星人控制下的经历。问题都是从一张纸上读出来的,显然,主席对这些问题也不熟悉。
我的感觉是他们并不想听我回答。有两个人在看报纸。
议员席上只提出了两个问题。一位参议员问道:“尼文斯先生——你姓尼文斯?”
我回答说是。“尼文斯先生,”他接着说道,“你说你是个侦探?”
“对。”
“联邦调查局的,不会错吧?”
“错了,我的上司直接向总统汇报。”
参议员笑了。“和我想像的一样。尼文斯先生,你说你是个侦探——但实际上你是个演员,不是吗?”他好像一边问,一边查考自己的笔记。
我说了实话,但我说得太多了。我说我确实曾经在一轮夏季演出中当过一季的演员,但我确实是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货真价实的侦探。我没有机会。“这就够了,尼文斯先生。谢谢你。”
另一个问题是一位年迈的参议员提出来的,我知道这位大人物的名字。他想知道我对用纳税人的钱去武装其他国家的看法——他利用这个问题大发议论,阐述自己的观点。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很模糊,但这没关系,因为我不必表述自己的观点。接下来书记员就说:“退下,尼文斯先生。”
我笔直地坐着。“听着,”我说道,“你们都听着。很明显你们不相信我,觉得这都是编出来的。好吧,看在上帝份上,把测谎仪拿来吧!催眠测试也行。这个听证会简直是个笑话。”
主席敲着手里的木槌。“退下,尼文斯先生。”
我站在那里。
老头子告诉过我,听证会的目的是把宣布全国处于紧急状态的联合决议交回国会讨论表决,并授权总统宣战。主席问他们是否考虑好了。其中一个在看报纸的议员抬起头,半天才说:“主席先生,我要求先请外人退场。”
我们只好退了出来。我对老头子说:“看来事情要坏在这家伙手里。”
“算了。”他说,“总统听到这个委员会的名字时就知道这一局已经输了。”
“那我们怎么办?等到鼻涕虫把国会也占领了吗?”
“总统带着给国会的咨文和全部授权的请求直接去国会了。”
“他能得到授权吗?”
老头子皱起眉头,“坦白地说,我觉得没什么希望。”
参众两院联席会议当然是秘密进行的,可我们出席了——大概是总统的直接命令。老头子和我坐在议长讲台后面类似包厢的座位里。他们开始时有一套繁琐的程序,然后,按照仪式,从两院各任命两名议员代表去通知总统。
我想总统就在门外,因为他立刻就进来了,由两院派出的代表陪同。他的保镖们和他一起进来了——都是我们的人。
玛丽也和总统在一起。有人给她搬了把折叠椅,她就坐在总统身旁。她翻动笔记本,把文件递给总统,装作他的秘书。但伪装到此为止。她将自己的女性魅力发挥到极致,看上去就像炽烈夏夜里的克娄巴特拉①——就像教堂里摆了张床那样不合时宜。我能感觉到会场的骚动;她和总统同样引人瞩目。
甚至连总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人们可以看出他后悔把她带到这里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如果现在让她回去,更令人尴尬。
①公元前69年到公元前30年的埃及女王。
不用说,我当然很注意她。我盯着她的眼睛——她久久地对我温柔、甜美地笑着。我像个傻小子似的高兴地咧着嘴笑个不停,老头子捅了捅我的肋巴骨,我才止住笑。我重新坐好,认真听总统讲话,可我真高兴。
总统对形势做了理智的解释,说明我们为什么知道是这种情况,以及我们必须采取的措施。总统的报告就像工程报告一样直截了当,合情合理。当然,打动人心方面也跟工程报告差不多。他只是陈述事实。最后,他撇开讲稿。“这是一个奇特的、可怕的紧急情况,史无前例,因此,我必须请求授予我足够的权力来应对当前的局势。有些地区必须实行戒严。暂时对公民的某些权利的严重侵犯是必要的,自由行动的权利必须取消。不受搜查和不受逮捕的权利必须服从公共安全的原则。因为任何公民,无论他多么受人尊敬,或者对国家多么忠诚,都有可能被迫成为这些秘密敌人的仆从。在战胜瘟疫之前,所有公民必须牺牲部分权利和个人尊严。
“我极不情愿地请求你们授予我这些必要的权力。”说完,他坐下了。
人群的思想你是可以体会出来的。他们感到了不安,但总统并没有说服他们。参议院议长拿起木槌,看着参议院多数派领袖;按照程序,应该由他提出紧急状态动议。
出了纰漏。我不知道那位多数派领袖是不是摇了头,或者给了其他什么信号,反正他没有提出动议。延迟使情况变得很棘手,会场乱哄哄的。到处都有“总统先生”和“秩序”的喊叫。
参议院议长故意疏忽了其他几个人,把发言权给了本党派的一个议员。我认出那个人了——戈特利布参议员,只要是本党提出的议案,就是对他本人处私刑的议案,他都会投赞同票。他以连篇套话开场:在对宪法、权利法案(可能还拉扯上了科罗拉多大峡谷)的尊重方面,他不亚于任何人。他谦逊地提请大家住意他忠心耿耿为国效力的长期历史,然后又唠叨起了美国的历史。
我还以为他是在拖延时间,好让他的手下就相关问题拿出一套方案——但我突然意识到,他的连篇套话加在一起,居然渐渐有了意义:他在提请终止这次联席会议,启动弹劾并审判美国总统的程序!
我想,其他人也大致是在同一时间悟出了他的含意;这位参议员的提议包裹在重重陈腐老套的夸夸其谈之下,人们竟然能意识到他的真实意图,这可真是个奇迹。我看着老头子。
老头子在看着玛丽。
玛丽带着一种特别急迫的神情回应老头子的目光。
老头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草草地写了些什么,撕下来揉成一团,扔给玛丽。她抓住纸团,打开看完——递给了总统。
总统仍然坐着,轻松自得——似乎他交往最久的朋友此时此刻并没有把他的名誉撕成碎片,同时威胁合众国的安全。他戴上他的老式花镜,看了字条,然后不慌不忙地扭过头看了老头子一眼,给老头子使了个眼色。老头子点点头。
总统用肘轻轻顶了顶参议院议长,他感觉到总统在招呼他,俯向总统。总统和他小声交换了意见。
戈特利布参议员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诉说他那深深的歉意,但是友情再深也不能取代更崇高的责任,因此——参议院议长“乓”的一声敲响木槌。“参议员,请听我说!”
戈特利布露出吃惊的神色,说道:“我的发言还没有结束,我不同意交出发言权。”
“参议员没有被要求交出发言权。根据美国总统的请求,鉴于你的讲话的重要性,请参议员到台上发言。”
戈特利布看上去迷惑不解,但也别无选择。他缓慢地向会场前面走去。
玛丽的椅子挡住了通向讲台的狭窄台阶。玛丽没有乖乖地让开路,而是转过身,搬起椅子,这样不仅没有腾开路,反而挡得更严了。戈特利布停下脚步,她和他撞上了。他抓住她的一只胳膊,两人这才站稳。玛丽对他说了什么,他也对玛丽说了些什么,但其他人谁也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什么。最后他们转过身来,互换位置,他继续朝讲台走去。
老头子浑身颤抖着,像一条发现了猎物的狗。玛丽抬头看着他,点点头。老头子命令道:“抓住他!”
我一下子跃过栏杆,像一枝离弦的箭。我猛地扑在他的肩上。
我听见老头子在喊,“手套,孩子!戴上手套!”我没有停下来戴手套,赤手撕开了参议员的上衣,看到了鼻涕虫在他衬衣下搏动。我把他的衬衣拉下来,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六台立体摄像机也无法完全记录下接下来的几秒钟里所发生的事情。我猛击他的耳后,制止他的反抗。玛丽按住他的腿。总统站在我旁边,指着鼻涕虫,大声喊道:“看啊!看啊!现在你们都看见了吧。”参议院议长站在一旁,呆若木鸡,拿着木槌的手不停地颤抖。
国会乱作一团,男人叫喊,女人尖叫。老头子站在那里嚷嚷着向总统的保镖们下达命令,好像站在发号施令的舰桥上。
我们控制了局势。门都锁上了,在场的除了老头子的部下,没有其他武装执法人员。确实有带枪的警官——可他们能干什么?一个年迈的国会议员从衣服里拔出一把肯定应该放进博物馆的左轮手枪,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在保镖的枪口下和木槌的敲打声中,会场终于逐渐恢复了秩序。总统开始讲话。他告诉大家,这场令人惊愕的意外给了大家一个看清敌人真正本质的机会,他建议大家排队走过来,亲眼目睹来自土星最大的卫星的泰坦星人。不等他们同意,他就指着前排的人,让他们过去。
他们过去了。
我让开路,坐回原来的地方,思考这究竟是偶然还是精心安排的结果。和老头子在一起,你永远也搞不清。难道他早已知道国会被感染了吗?我揉着摔肿的腿,迷惑不解。
玛丽站在台子上。旁边差不多有二十来个人,还有一个女议员突然歇斯底里大发作。我看见玛丽又向老头子发出信号。这一次,我比他的命令抢先一步。
若不是旁边就有两个我们的人,我可能又有一场恶斗。这家伙是个年轻壮汉,退役的海军陆战队员。我们把他放倒在戈特利布身边,又是老头子、总统和参议院议长的大喊大叫才恢复了秩序。
接下来是“检查和搜查”,无论他们愿意不愿意。妇女们到跟前时,我就拍拍她们的背。我抓住了一个鼻涕虫。后来以为又抓住了一个,可这是一个令人尴尬的错误;这位妇女的肩膀胖得圆乎乎的,我猜错了。
玛丽又找出来两个。随后,议员们排成了一长排,有三百多个。很快便发现,有人故意向后缩。
不要相信别人说的国会议员都很愚蠢。要想当选得花脑筋,要想继续当下去,那得是个有见识的心理学家。八个带枪的人还不够——应该说有十一个,包括老头子,玛丽和我。如果没有国会组织秘书的帮助,大部分鼻涕虫都会逃走。
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抓住了十三个,其中十个是活的。只有一个寄主受了重伤。
自从杰斐逊·戴维斯之后.美国国会从来没有成为杀戮的场所,直到今天。
总统得到了他需要的授权,老头子成了他实际上的幕僚长;我们终于可以快速有效地采取行动了。快才见鬼呢。你试过通过官僚机构去尽快完成一项计划吗?
“决定”是要“实施”的;“各部门”间是需要“协调”的——而这一切都要经过那些繁文缛节的程序。
老头子设想的战役非常简单。当寄生虫仅限于得梅因地区时,他建议的那种直截了当的检疫方法才行不通;但现在已经不行了。我们反击之前,必须先确定它们的位置。然而,政府部门是不可能检查两亿人的;只能靠人们自己去做。
裸背计划只是寄生虫行动的第一阶段——我这么说话活像个官僚,请别介意——这个想法是,在所有泰坦星人都被标出并消灭之前,每个人,每个人都得把衣服脱到腰间。哦,女人可以戴胸罩,乳罩的背带下是藏不住寄生虫的。
我们匆忙安排了一批节目,以配合总统即将对全国发表的立体电视讲话。国会大厅里的抓捕行动十分迅速,我们得以保留了七个活体,它们现在寄生在动物身上。我们可以播放它们的画面,我们可以给观众看拍摄我的不太恐怖的那一部分。总统本人也将只穿短裤在电视中露面,模特们还要向观众展示在这个季节里不穿上衣的市民如何穿着才大方得体;其中包括金属制成的保护头部和背部的盔甲。穿上这种盔甲,即使在睡觉时也能保护人们不受侵害。
我们喝了一晚上咖啡,总算把节目准备好了。总统的写作班子也为总统写好了讲稿。结束画面非同寻常:向观众播放国会开会讨论紧急状态的情景,每一个男人、女人,包括那些跑腿的,都是光背对着镜头。
离播出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的时候,总统接到了一个从街上打来的电话。我当时在场;老头子也一整夜都在总统身边,并不时地指使我做些杂事。玛丽当然也在,总统是她要特别关照的人。我们都穿着短裤;裸背计划已经开始在白宫实行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自己的尊严:玛丽,她可以穿任何服装;黑人门童,他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祖鲁国王;还有总统本人,他那与生俱来的尊严不容冒犯。
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总统并没有打开隔音装置,因此我们可以听到。他说,“请讲。”马上又说,“你觉得有把握?很好,约翰,你有什么建议……我明白了。不,我想那样不行……还是我去吧。让他们做好准备。”他放下电话,脸色平静地转向他的一个助手,“让他们暂停播出。”然后转向老头子说,“快,安德鲁,我们必须到国会大厦去。”
他一边招呼他的贴身侍从,一边走进和他的办公室相连的衣帽间。他出来时,身着出席正式场合的服装。他未作任何解释,老头子皱了皱眉头没吭声,我也没敢说什么。我们这些人仍旧穿着我们的鸡皮疙瘩制服,一起去了国会。
这是一次两院联席会议,不到二十四小时里的第二次。我们依次而入——我产生了那种梦见自己身在教堂却没穿衣服的感觉,因为所有众议员和参议员都像往常一样穿戴整齐。只有当我看到那些听差都只穿短裤没穿衬衫时,这才感到不是那么别扭了。
我还是不明白。好像有些人宁死也不愿意放下面子,这些人中,参议员名列榜首。还有那些众议员——众议员都是想成为参议员的人。他们授予总统想要的一切权力;裸背计划已讨论批准——但是他们并不觉得这个法令同样适用于他们。毕竟他们都被检查过而且做了清理;国会是已知的惟一未受泰坦星人袭扰的地方。
也许有人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但是没有人愿意第一个在公众面前表演脱衣舞。面子和尊严对于官员来说是不能马虎的。他们坐得笔挺,衣冠楚楚。
总统走上讲坛,他看着那些议员,直到下面变得一片沉静。然后,他开始慢慢地、平静地脱掉衣服。
脱光上衣后,他才停下来。有那么一会儿,他着实让我担心;我想其他人也在为他担心。然后他慢慢转了一圈,同时抬起双臂。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我这样做,”他说道,“是为了让你们亲眼看到你们的总统不是敌人的囚徒。”他停了一下。
“但是你们呢?”最后这个词狠狠地甩向议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