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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中央公园的普瑞斯特恩·普瑞斯特恩大楼为迎接新年而灯火通明。有着可爱的Z字形灯丝的尖头老式电灯泡放射出黄色的光。防思动的迷宫被移开,巨型大门为这特殊的时刻敞开了。进门处竖着一面用钻石装饰的屏幕,把大厦内部同外人的注视目光隔离开来。

当那些或声名卓著、或薄有名望的家族宗氏成员们乘坐小轿车、马车、轿子和各种奢侈的交通工具纷纷抵达时,围观者中便发出或高或低的声浪。普瑞斯特恩家族的普瑞斯特恩亲自站在门前,欢迎上流社会的人士到他对外开放的家里来,他铁灰色的面孔很是英俊,展示着他美杜莎式的微笑。不过那些名人多半没有进屋,倘使他们看到另一个比自己名声还要响亮的人物正乘坐某种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交通工具热热闹闹地开过来,便总会在隔离屏前留步观看。

可口可乐公司的人是坐一部乐队马车来的。埃索①家族(六个儿子和三个女儿)衣着华丽地坐在一辆玻璃顶盖的“灰狗②”长途汽车里。“灰狗”(乘坐爱迪生时代的电力轻便小汽车)抵达的时候重重地颠了一下,于是门口的观众群中逗趣的话语和笑声顿起。而当西屋③的爱迪生走下他那使用埃索汽油的小轿车时,就完成了这个循环④,台阶上的大笑汇成了一片。

【① 世界著名石油公司,埃索公司前身为始创于1888年的英美石油公司(Anglo—American Oil);1951年以埃索的名字登上世界石油舞台。作者写作本书的年代正是其蓬勃的上升期。1999年,其母公司爱克森石油公司和美孚公司合并,至此,埃索被纳入美孚一爱克森(Exxon Mobil)旗下。】

【② 全美最大的长途汽车公司,除承办长途客运外,也生产同一商标的长途汽车;后文提到的“灰狗”是指灰狗公司的人员。】

【③ 西屋电气公司,又译威斯汀豪斯公司。世界著名电工设备制造企业,1886年1月8日创立。总部设在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市。】

【④ 此处的循环指三个家族(公司)分别使用了另一家的产品作为交通工具或燃料,环环相扣,正好构成一个循环。】

正当成群的客人们打算绕进普瑞斯特恩家的正室时,远处的骚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那是一声隆隆的低响,猛烈的空气冲击声,暴虐的金属轰鸣。那声音飞快地靠近了。参观者从外围打开了一条宽宽的跑道。一辆沉重的卡车从那跑道隆隆行驶而下,六个男人正在卡车的底部滚动滚木。他们后面跟随着二十人的团队,任务是把滚木整齐地排成行。

普瑞斯特恩和他的客人们饶有兴味地观看着。一台巨大的机器,脚步沉重,低声轰鸣,在枕木上爬行着,越来越近了。在它身后是焊接的钢铁连成的平行铁轨。全体工作人员都乘着雪橇,使用气压钻孔机,重重地用道钉把铁轨固定在枕木上。轨道被铺设成一个巨大的弧形,这个弧形恰好在普瑞斯特恩门口处弯曲,然后就抛离开去。那轰鸣着的机器和工作人员消失在黑暗中。“我的天!”听这话普瑞斯特恩显然要留下来。客人们拥到宅子外面去观看。

一声尖锐的呼哨从远处响起。一个骑着白马的男人沿铁轨而下,拿着一面大红旗。他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火车头,火车头拖着一部观赏小轿车。火车在普瑞斯特恩的门前停下。从小轿车上大摇大摆地走下一位列车员,身后跟着一个客车搬运工。搬运工铺好垫子。下来了一对穿着夜礼服的女士和先生。

“不能耽搁太久,”那位先生告诉列车员,“一小时内回来接我。”

“我的天!”普瑞斯特恩再次叫出声来。

火车喷着气开走了。那一对人儿登上了台阶。

“晚上好,普瑞斯特恩,”那先生说,“非常抱歉那匹马把你的草地弄乱了,但是老纽约公民始终坚持在火车前要用红旗开道。”

“佛麦雷!”客人们喊。

“西瑞斯的佛麦雷!”观光者们欢呼。

普瑞斯特恩的派对现在肯定会成功了。

在天鹅绒与丝绒布置的宏伟接待大厅里,普瑞斯特恩好奇地观察佛麦雷。佛雷沉着镇定地忍受那锐利的铁灰色的凝视,同时对着他从堪培拉至纽约的热情崇拜者们点头微笑。

“控制,”他想,“血液,内脏和大脑。在我尝试对伏尔加做出那种疯狂的行为之后,他在他的办公室里拷问过我。他会认出我来吗?你挺面善,普瑞斯特恩,”他说,“我们以前见过吗?”

“在今晚之前,我还没有得幸能遇见一位佛麦雷,”普瑞斯特恩回答。佛雷曾经训练自己来读懂人们的表情,但是普瑞斯特恩那严肃而英俊的面孔高深莫测。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一个超然出尘而咄咄逼人,另一个缄默且不屈不挠。他们看上去像一对白热的、位于熔化边缘的铜像。

“有人告诉我你对自己是一个暴发户很自豪,佛麦雷。”

“是的。我把第一位普瑞斯特恩先生引为榜样。”

“当真?”

“你应当记得,他曾经为自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血浆黑市上发家而自夸过。”

“那是二战,佛麦雷。但是我们家族的伪君子们从不提起他。于是那个人的名字就成了派尼。”

“我以前不知道。”

“而你改名佛麦雷之前那令你不愉快的名字是什么呢?”

“是普瑞斯特恩。”

“当真?”那蛇怪般的微笑承认他受了打击,“你声称和我们的家族有关系?”

“我会及时作出声明的。”

“在什么程度上?”

“可以说,……一种血缘的关系。”

“多有趣呀。我在你身上发现了一种特殊的嗜血性,佛麦雷。”

“无疑是一个家族的弱点,普瑞斯特恩。”

“你对愤世嫉俗是乐在其中呀。”普瑞斯特恩说,话里多少有点讽刺的意味,“在血和金钱方面,我们一直有个致命的弱点。它是我们的恶习。我承认这一点。”

“而且我也分享了这一点。”

“对血和金钱的狂热?”

“我绝对是这样的,强烈渴望着血和金钱。”

“毫无怜悯,决不宽恕,没有伪善?”

“毫无怜悯,决不宽恕,没有伪善。”

“佛麦雷,你是一个最合我心意的青年人。即使你没有声称和我们家族有关系,我也必然会接受你的。”

“你太迟了,普瑞斯特恩。我已经先接受了你。”

普瑞斯特恩拉住佛雷的手臂:“你应该被介绍给我的女儿,奥丽维亚小姐。你不介意吗?”

他们横穿过接待大厅。胜利感在佛雷体内奔涌。他没发现。他永远不会发现。然后疑惑跟着出现了:但是我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否发现了。他是块身经百炼的钢。在自我控制的问题上,他可以教我一两手。

熟人们向佛麦雷打招呼:

“你在上海设计的花招很出色。”

“在罗马的嘉年华会也很成功,不是吗?你听说过在西班牙广场上出现的燃烧的男人吗?”

“我们在伦敦找过你。”

“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入场式啊,”哈利·舍文·威廉姆斯叫着,“把我们全盖过去了,佛麦雷。让我们看上去就像一帮他妈的小气鬼。”

“你忘形了,哈利,”普瑞斯特恩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不允许在我家里使用亵渎的语言。”

“抱歉,普瑞斯特恩。那个马戏团现在在哪里,佛麦雷?”

“我不知道,”佛雷说,“稍等片刻。”

人群聚集了起来,为小丑佛麦雷最新的把戏咧嘴大笑。他掏出一只白金手表,然后咬开了表盖。表上出现一张蒙着面纱的脸。

“啊——不管你的名字叫什么……我们现在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啊?”

回答的声音非常轻,而且越来越低:“你曾下令把纽约作为你永久的居所,佛麦雷。”

“哦?真的吗?还有呢?”

“我们买下了圣帕克的大教堂,佛麦雷。”

“那是在什么地方?”

“老圣帕克,佛麦雷。在第五大道上,以前是第五十街。我们曾经在那里面安营扎寨。”

“谢谢你,”佛麦雷关上了白金搜索仪。“我的地址是纽约的老圣帕克。有一件事要告诉那些非法的宗教团体……他们造的教堂倒是够大,足够安置一个马戏团。”

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坐在一个讲台上,四周包围着她的崇拜者。

她是一位白雪公主,一个有着珊瑚色眼睛和珊瑚色嘴唇,傲慢、神秘的冰公主,难以得到。佛雷看了她一次,在她那仅只能把他看成电磁波和远红外光的盲目的凝视面前混乱地垂下双眼。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别犯傻了!”他绝望地想,“控制你自己。停止做梦。这会很危险……”

他被介绍给她,一个银铃般清亮的声音向他致意,一只凉爽纤细的手伸给他,但是那只手在他的手掌里似乎触电一样让他的手爆炸了。那几乎就是相互承认的开始……几乎就是感情冲击的开始。

“这是发疯。她是个象征。梦中的公主……无法得到的……自制!”

他斗争得如此激烈,几乎没有意识到人家已经冷淡而彬彬有礼地请他退下了。他无法相信这一点。他站着,像个小丑一样张着嘴。

“怎么?你还在这儿吗,佛麦雷?”

“我无法相信我已经被打发了,奥丽维亚小姐。”

“那倒说不上,但是我恐怕你挡了我朋友们的路。”

“我还不习惯被人打发走。(不。不,全错了!)至少不习惯被一个我愿意当作朋友的人打发。”

“别讨人嫌,佛麦雷。下去吧。”

“我怎么得罪你了?”

“得罪我?现在你变得荒谬可笑了。”

“奥丽维亚小姐……(基督!我就不能说些得体的话吗?罗宾在哪里?)求您了,我们能重新来一次吗?”

“如果你要尝试变得笨拙的话,佛麦雷,你一直令人景仰地成功。”

“再次请您伸出手来。谢谢。我是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

“行了。”她大笑,“我对你的小丑做派让步了。现在下去吧。我肯定你可以找到什么人去为他逗乐。”

“这一回又出了什么问题?”

“说真的,先生,你是在尝试要让我生气吗?”

“不。(是的,我是的。尝试要用什么办法接触你……打开包裹着你的那层。)我们的第一次握手是……剧烈的。现在完全没有感觉。出了什么事?”

“佛麦雷,”奥丽维亚厌倦地说,“我承认你很逗乐,很有创造力,机智,迷人,什么都行,只要你能走开就好。”

他从讲台上失足绊倒。“婊子。婊子。婊子。不。她就像我在梦里梦到的她那样。上面盖着冰峰,等待着袭取和掠夺。去围攻……侵犯……强奸……迫使她屈服……”

他突然和萨尔·达根汉姆打了个照面。

“啊,佛麦雷,”普瑞斯特恩说,“这位是萨尔·达根汉姆。他只能和我们一起待30分钟,但他坚持要把这宝贵的时间花一部分在你身上。”

“他知道了吗?他把达根汉姆派来就是为了证实?攻击。Toujoursaudace①。你的面孔是怎么了,达根汉姆?”佛麦雷冷静地装出好奇的样子问。

【① 一直大胆冒进,总是冒险(法语)。】

那骷髅头微笑了。“我原本还以为我挺有名。放射性毒害。我是带放射性的。曾经一度人们说‘比一把手枪还烫手’。现在他们说,比达根汉姆还烫。”那死神般的眼睛扫射着佛雷,“你那马戏团是为了什么?”

“对坏名声的热情。”

“我本人在伪装方面也是个老手了。我看得出来事出有因。你犯过什么事?”

“狄林格告诉卡邦①了吗?”佛雷用微笑回敬,他开始放松,抑制着自己的胜利感。我让他们两个都丢了面子。“你看上去快活些了,达根汉姆。”他立刻发现自己说漏嘴了。

【① 狄林格,美国30年代著名银行大盗;卡邦,美国著名盗匪,黑社会头子,曾被芝加哥列为“头号社会敌人”。两人都在芝加哥活动频繁。在美国关于两人的戏剧、影视节目长盛不衰。这里佛雷的意思是,即使大家是黑对黑,但是也没有必要互相交底,其实是拒绝透露自己底细的委婉说法。】

达根汉姆一闪念就捉住了它:“比什么时候快活?我们以前在哪里遇见过?”

“不是比什么时候更快活,只是比我更快活。”佛雷转向普瑞斯特恩,“我绝望地爱上了奥丽维亚小姐。”

“萨尔,你的半小时到点了。”

站在佛雷两边的达根汉姆和普瑞斯特恩一起同转身。一个高个子女人向他们走来,她身着庄严的翡翠色晚裙,红色的头发微光闪烁,那是杰丝贝拉·麦克昆。他们的视线相遇了。在震惊让他的脸沸腾之前,佛雷转过身去,向他此时看到的第一扇门跑了六步,打开它,猛冲进去。

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合上了。他在一段短短的封死的回廊里。一声喀哒响,短暂的停顿后跟着一个录音的声音礼貌地说:“你已经侵入了这个住宅拒绝对外开放的部分。请退出。”

佛雷深呼吸,和自己斗争。

“你已经侵入了这个住宅拒绝对外开放的部分。请退出。”

“我从来不知道……以为她在那里被杀了……她把我认出来了……”

“你已经侵入了这个住宅拒绝对外开放的部分。请退出。”

“我完蛋了……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现在一定正在告诉达根汉姆和普瑞斯特恩呢。”

接待大厅的门打开了,有那么一会儿佛雷以为他看到了自己燃烧的形象。然后他意识到他看到的是杰丝贝拉燃烧的头发。她一动不动,只是站着,带着热烈的胜利感对他微笑。他的身体僵直了。

“老天在上,我不打算抱怨。”

佛雷毫不迟疑地从那走廊里漫步而出,挽着杰丝贝拉的手臂,领着她回到接待大厅。他根本没有费神向四周寻找达根汉姆或者普瑞斯特恩。他们会在合适的时间自己出现的,带着警卫和武器。他对着杰丝贝拉微笑,她回敬,仍然带着胜利感。

“谢谢你逃掉了,格列。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事情可以那么令人满意。”

“逃掉?我亲爱的杰丝!”

“那么?”

“今晚你看上去太可爱了,简直无以言述。我们从高弗瑞·马特尔出来以后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不是吗?”佛雷向舞厅走去,“跳舞吗?”

她惊讶于他的镇静,瞪大了双眼。她允许他把自己带进舞池,用双臂搂着她。

“顺便问一句,杰丝,你怎么能让自己不被送回高弗瑞·马特尔去呢?”

“达根汉姆安排的。你现在跳舞,格列?”

“我跳舞,艰苦地说四种语言,学习自然科学和物理学,创作糟糕的诗集,用白痴实验把自己炸了,被像个傻瓜一样关起来,像个小丑一样拳击……简而言之,我是声名狼藉的西瑞斯的佛麦雷。”

“不再是格列·佛雷了。”

“只有对于你,亲爱的,还有每一个你告诉的人。”

“只有达根汉姆。你是不是遗憾我泄露了秘密?”

“你自控的本事不比我好多少。”

“不,我不能的。你的名字只是从我嘴里冒出来了。你要给我什么让我关紧我的嘴?”

“别傻了,杰丝。这个意外会给你带来1798万琶。”

“你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过你,在我了结了伏尔加之后剩下的一切我都会给你。”

“你把伏尔加了结了?”她惊奇地说。

“不,亲爱的,你已经了结了我。但是我将信守我的诺言。”

她大笑。“慷慨的格列·佛雷。真正的慷慨,格列。那就快点跑吧。娱乐我一下。”

“像耗子一样吱吱叫?我不知道如何做,杰丝。我是训练来搜索追猎的,而不是为别的。”

“我杀了那老虎。让我满足一下吧,格列。说你已经接近伏尔加,而我在你接近结束的半路上把你毁了。是吗?”

“我希望我可以,杰丝,但是我不能。我完全没有方向。我今晚正试着要找到另一条线索。”

“可怜的格列。也许我可以帮助你脱离这个困境。我可以说……呃……我犯了一个错误……或者开了一个玩笑……你并不真的是格列·佛雷。我知道如何让萨尔犯迷糊。我可以那么做,格列……如果你还爱我。”

他低下头看着她,然后摇头。“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爱情,杰丝。你知道那个。我头脑太简单了,除了是一个猎人,其他什么都不是。”

“头脑太简单,什么都不是,除了是个笨蛋!”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杰丝……达根汉姆设法让你不用回高弗瑞·马特尔。你知道如何让萨尔·达根汉姆犯迷糊?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为他工作。我是他的一个情报员。”

“你的意思是他威胁你?要挟着要把你送回去,如果你不……”

“不。我们相遇的第一秒钟就处得很好。他开始要征服我,结果我征服了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能猜吗?”

他瞪着她。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透露,但是他明白了。“杰丝!和他?”

“对。”

“但是如何?他……”

“有一些预防措施。那……我不想说那个,格列。”

“抱歉。他回来得真够慢的。”

“回来?”

“达根汉姆。和他的军队。”

“哦。是的,当然。”杰丝贝拉又一次大笑,然后用低低的、狂怒的语调说,“你不知道你一直走在一根什么样的钢丝上面,格列。如果你乞求我或者收买我,或者努力要追求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就会毁了你的。我就会向这个世界宣告你的身份……在屋顶上尖叫出来……”

“你在说什么?”

“萨尔没有在往回赶。他不知道。你想下地狱可以自己去。”

“我不相信你。”

“你真以为他抓你要花这么长时间吗?萨尔·达根汉姆?”

“但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在我那样甩下你逃跑之后……”

“因为我不想让他和你一起下地狱。我不是在说伏尔加。我的意思是别的。那是他们为什么要追捕你的原因。那是他们在找的东西。20磅的派尔。”

“那是什么?”

“你打开保险柜的时候,里头是不是有一个小盒子?用ILI—惰性铅的同位素做的盒子?”

“是的。”

“那ILI盒子里有什么?”

“20个金属小块,看上去就像被压扁的碘水晶。”

“你把那些金属小块怎样了?”

“寄了两块出去研究。没人能弄明白它们是什么。我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尝试拿第二块做个研究……当我不为大众当小丑的时候。”

“哦,你有吗,真的吗?为什么?”

“我成熟了,杰丝,”佛雷温柔地说,“不用费思量就能明白那才是普瑞斯特恩和达根汉姆在追寻的东西。”

“你把剩下的金属块弄到哪里去了?”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它们不安全。它们从来不会安全。我不知道派尔是什么,但是我知道那是通向地狱的道路,而我不想让萨尔·达根汉姆走上那条路。”

“你那么爱他?”

“我那么敬重他。他是第一个使我有了双重标准的人。”

“杰丝,派尔是什么?你知道的。”

“我猜的。我把我听到过的提示都拼起来,我得到了一个构想。我本可以告诉你,格列,但是我不会的。”她脸上因愤怒而发光,“我正在把你甩下逃跑,这一次。我要把你无助地丢在黑暗里。看看这是什么感觉,伙计!享受吧!”

她从他这里挣脱出去,横穿着跑过舞厅的地板。在那一刻,第一颗炸弹掉了下来。

它们像流星雨一般涌进来,并不很多,但是远比流星雨更致命。它们来自晨区,即处于从午夜到黎明那段时间的外部卫星上的那个地段,经过了四亿英里的漫长跋涉,一头撞在绕太阳公转的地球上。

塔拉的自卫电脑防御系统迅速追上了它们极端迅捷的速度,并且拦截了这些来自外部卫星的新年礼物。大多数狂热的新星戳入天空消失了,自卫导弹侦察到它们的位置,将它们在目的地上方500英里的高处引爆。

但是尽管在防卫速度和进攻速度之间的间隙是如此狭窄,很多炸弹还是被漏过了。它们穿过极光层、大气层、过渡层、同温层,然后落到地球上。看不见的轨道结束在巨大无比的爆炸点上。

摧毁纽瓦克市①的第一次原子弹爆炸以不可思议的震荡摇撼了普瑞斯特恩的公馆。地板和墙壁战栗着,客人们和家具、装饰品一起被扔作一堆。当这突如其来的骤雨在纽约周围下降的时候,地震一次接着一次。他们的耳朵被震聋了,他们被惊呆了,不停地战栗。那些声响、那种震荡是如此巨大,地平线上火红的闪光是如此耀眼,人们被剥夺了判断力,剩下的只能算是动物,尖叫、抖缩,奔逃。在五秒钟内,普瑞斯特恩高贵典雅的新年派对就陷入了无序的混乱。

【① 上纽约湾的西部延伸部分。】

佛雷从地板上跳起来。他望着那些在舞厅的拼花地板上挣扎的身体,看到杰丝贝拉正努力要让自己挣脱出来,他向她走了一步,又停住了。他晕眩地回转头,觉得脑袋似乎已经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那雷声永不止息。他看到了接待大厅里的罗宾·威南斯布利,她旋转着,被击打着。他向她走出了一步,然后又停住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哪里。

他加速了。雷鸣和闪电因为他在高速运动而使他感觉亮度减弱了,成为吱吱的声响和微弱的闪光。震撼的地震转为起伏的波动。佛雷变成一团快速移动的模糊身影穿过了巨大的宅子,寻找着,直到他最后找到了她。她正站在公园里,在大理石长椅上踮着脚站着,以他加速时的感觉看去就像大理石的雕塑……一尊欣喜的雕像。

他减速了。感觉作用又使闪电显得亮了起来,他再一次被极度强劲的爆炸冲击感折磨。

“奥丽维亚小姐。”他叫唤。

“那是谁?”

“小丑。”

“佛麦雷?”

“是。”

“你来找我吗?我被感动了,真的感动了。”

“你像这样站在外面真是疯了。我求你让我——”

“不,不,不。这很美……壮观极了!”

“让我和你一起思动到什么安全的地方去吧。”

“啊,你把自己看成是一个穿盔甲的骑士了?以骑士精神来拯救我了。这不像你,我亲爱的。你没有那种资质。你最好还是走吧。”

“我会留下。”

“作为一个美的爱好者?”

“作为一个爱人。”

“你还是很烦人,佛麦雷。来,找点灵感吧。这是世界末日善恶决斗的战场。成熟的怪人,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他回答,“地平线上方充满了光。还有飞快腾起的云朵。在上方,有一种……有一种闪光作用。就像圣诞节的光在一闪一闪的。”

“哦,你的双眼看到的太少了。听听我看到了什么吧!在天空中有一个穹顶,一个彩虹的穹顶。色彩从深唐色到明亮的本色一一那是我给自己看到的颜色起的名字。那个穹顶会是什么呢?”

“雷达显示器荧光屏。”佛雷喃喃道。

“然后,那里还有巨大的穿空而起的火光的轴,动荡,摇摆,跳舞,清扫一切。它们是什么?”

“拦截器的光柱。你正在观看整个电子防御系统。”

“我也能看到掉下来的炸弹……飞快的红色条纹,你们也有红色。但是不是你们看到的那种红,我的。我为什么能看到它们?”

“它们经过大气摩擦被加热了,但是我们看不到惰性铅外壳的颜色。”

“看看你像伽里略而不是加拉哈特①那样做的时候要好多少吧。哦!有一个从东边掉下来了。看着它!它来了,来了,来了,现在!”

【① 加拉哈特,英国亚瑟王时代的圆桌骑士,曾寻找圣杯。】

西边地平线的一道闪光证明那并不仅仅是她的想像。“又有一个向着北方去了。非常近。非常。现在!”一次震荡从北方滚落。

“然后是爆炸,佛麦雷……他们并不仅仅是光云。他们是纤维,网状结构,色彩编织的织锦。太美丽了。就像精致的寿衣。”

“它们是谁的寿衣,奥丽维亚小姐。”

“你害怕了吗?”

“是。”

“那么跑吧。”

“不。”

“啊,你的胆子可真大。”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被吓坏了,但是我不会逃跑。”

“现在你是厚颜无耻了。展示一下骑士般的勇气吧。”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听上去是被逗乐了,“想想看,佛麦雷。思动要花多少时间呢?你只要几秒钟就可以安全了……在墨西哥,加拿大,阿拉斯加。多么安全呀。现在那里肯定已经有多少百万人了。我们可能是这个城市最后剩下的人了。”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思动这么快这么远的。”

“那么我们就是最后剩下的人中算得上的。你为什么不离开我去安全的地方?我很快就会被杀了。没有人会知道你逃跑了。”

“婊子!”

“啊,你生气了。多吓人的语言啊。这是心虚的第一个迹象。你为什么不动点脑子,干脆把我掳走?那将会是第二个迹象。”

“去你妈的!”

他走近她身边,在盛怒中握紧双拳。她用一只冰凉、宁静的手碰了碰他的脸颊,而触电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了。

“不,已经太迟了,我亲爱的,”她平静地说,“现在来了一整个红色光带群……下来了,下来了,下来了……正对着我们。这次没得可逃了。快,就现在!跑!思动!带我和你一起走。快!快!”

“婊子!别想!”

他搂住她,找到她柔软的珊瑚色嘴唇,吻她;用自己的双唇摩擦她的,等待着最后的灯光熄灭。

那震荡再也没有到来。

“被耍了!”他大喊。她大笑。他再次吻她,最后强迫自己放了她。她大口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放声大笑,她珊瑚色的双眼闪耀着。

“结束了。”她说。

“可它还没有开始过呢。”

“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之间的战争。”

“让它成为一场人性的战争,”她凶狠地说,“你是第一个不被我的外表欺骗的人。哦,上帝!让人厌烦的侠义骑士和他们对童话公主的牛奶般温吞吞的热情。但是我不是那样的……在内心。我不是的。我不是的。永不!让它成为你我之间一场野蛮的战争吧。别赢我……毁灭我!”

突然她又成了奥丽维亚小姐,优雅的白雪公主:“恐怕轰炸已经结束了,我亲爱的佛麦雷。阵雨结束了。对于新年来说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兴奋的序幕啊。晚安。”

“晚安?”他难以置信地重复。

“晚安,”她重复了一遍,“真的,我亲爱的佛麦雷,你真的那么笨拙,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发了吗?你现在可以走了。晚安。”

他犹豫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终于扭转身,东倒西歪地从宅子里出去了。他激动又迷惑地发着抖。他头脑发昏地走着,几乎没有留意到他周围的混乱无序和灾难状况。地平线现在被红色的火焰的光芒照亮了。突袭的震波那样剧烈地搅动了大气,以至于古怪的阵风还在空中嘘嘘响着。爆炸的震动如此剧烈地撼动了这个城市,砖头、飞檐、玻璃和金属正在倒塌、坠落。虽然事实上纽约并没有受到直接的攻击。

街道空荡荡的,这城市荒废了。整个纽约的人口,每个市的居民,都绝望地为安全而思动了……尽他们能力的极限……五英里,五十英里,五百英里。有的人思动到一个被轰炸的中心地带。几千人死于思动爆炸,因为公共思动站点设计时从未想到让它们能适应大批离去的人群。

佛雷开始注意到街头出现了穿着白色盔甲的那些以灾难为生的人。他的大脑中响起紧急信号,提醒自己要立刻对灾难工作有点计划。这个思动的难题不是要怎么样把人口从城市里弄出去,而是要强迫他们回来,恢复秩序。佛雷不打算花一周时间与大火和强盗们打交道。他加速了,避开了这些趁火打劫的人。他在第五大道减速了。加速对他的能量消耗是如此之剧,所以他一般仅在很短的时限内维持加速状态。长时间的加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打劫的和思动盗匪已经开始在这条街上行动了,单独的、一群一群的,秘密的但也是野蛮的;豺狼们活生生地劈开一个无助的动物的身体。他们攻击佛雷。今晚任何东西都是他们掠夺的对象。

“我没那情绪,”他告诉他们,“和别的什么人去玩吧。”

他从两个衣袋里倒空了钱,扔给他们。他们哄抢一空但仍未满足。他们渴望娱乐,而他显然是个无助的绅士。六个人围住了佛雷,收紧了圈子,要折磨他。

“大方的先生,”他们微笑,“我们想来个派对。”

佛雷曾经一度见过参加他们“派对”的客人的残尸。他叹了口气,把他的思绪从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那里拉出来。

“好吧,狗腿子们,”他说,“让我们来举行一个派对。”

他们准备让他来一个尖叫的舞蹈。佛雷点了点自己嘴里的转换台,之后的12秒钟他成了有史以来最致命的杀人机器——突击队杀人者。对方几乎没有来得及思考或者反抗,一切就完成了。他们的身体几乎只是简单地做了点条件反射,然后就成为了六具尸体横陈街头。

古老的圣帕克大教堂依然屹立在那里,完好无缺,永恒不变,在它屋檐的绿铜条上遥远的火焰摇曳着忽隐忽现。它的内部已经荒废了。中庭扎满了四英里团的营帐,营帐里头点着灯、布置了家具,但是马戏团的人员都不在了。仆人、厨师、侍从、运动员、哲学家、帐篷的跟随者和小偷都逃走了。

“但是他们会回来的。”佛雷喃喃说。

他进了自己的营帐。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穿白衣的身影,蜷曲的身体裹着小地毯,快活地低声哼唱着。那是罗宾·威南斯布莉,她的长袍被扯烂了,她的意识也被扯烂了。

“罗宾!”

她继续轻声哼着柔美的没有歌词的曲调。他把她拖起来,摇晃她,打她耳光。她眉开眼笑地低唱着。他吸满一管皮下注射器,给她注射了一份极大剂量的烟碱酸。那药品让她从对现实的逃避中清醒时,她那猛烈的挣扎非常可怕。她缎子般的皮肤变成灰白色。美丽的面孔扭曲了。她认出了佛雷。想起了她努力要忘记的事情,她尖叫着,双膝跪倒。她开始哭泣。

“好多了,”他告诉她,“你是个逃跑的高手,不是吗?先是自杀。现在又是这个。下一次是什么?”

“滚蛋!”

“很可能是宗教。我都可以想到你参加了一个地窖教派,使用Pax Vobiscum①之类的暗号。为了真理偷运《圣经》和殉教。任何事你都无法面对吗?”

【① 祝您平安(拉丁文),疑出自最早的拉丁文版《圣经》。】

“你从来没有逃走过吗?”

“从不。没用的人才会逃跑。神经过敏的人。”

“神经过敏的人。暴发户最喜欢用的词。你可太有教养了,不是吗?太泰然自若了。太安定了。你的一生一直都在逃跑。”

“我?从不。我的一生都在追逐。”

“你一直在逃跑。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进攻式逃跑吗?用攻击现实的方法来逃避它……否定它……毁灭它?那就是你一直在做的事情。”

“进攻式逃跑?”佛雷被震动了,“你的意思是我一直在逃避什么?”

“显然是这样。”

“逃避什么?”

“逃避现实。你无法接受生活的本来面目。你拒绝。你攻击它……努力要强迫它进入你自己的样式。你攻击然后毁灭任何你那精神不正常的模式的道路上挡着的每一件东西。”她抬起眼泪打湿的面孔,“我再也不能忍受这个了。我要你让我走。”

“走?去哪里?”

“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那你的家人呢?”

“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找到他们。”

“为什么?这回又怎么了?”

“太过分了……你和这场战争……因为你和这场战争一样糟糕。更坏。今天晚上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在发生的事情。我可以忍受一边或者另一边;但不是两者。”

“不,”他说,“我需要你。”

“我准备做一桩交易。”

“怎么做?”

“你失去了一切伏尔加号的指向,不是吗?”

“还有呢?”

“我找到了另一个。”

“哪里?”

“别在意是在哪里。如果我把它交给你你是否会同意让我走?”

“我可以把它从你这里拿走。”

“继续吧。来拿吧,”她的双眼闪光,“如果你知道它是什么,你不会遇到任何麻烦。”

“我可以使你把它交给我。”

“能吗?在今晚的轰炸之后?试试。”

她的蔑视让他缩了回去,“我如何知道你不是在虚张声势?”

“我给你一个提示。记得在澳大利亚的那个男人吗?”

“佛瑞斯特?”

“是的。他试着要告诉你成员的名单。你记得惟一一个他说出口的名字吗?”

“堪普。”

“他还没能说完就死了。那个名字是堪普西。”

“那就是你的指向?”

“是的。堪普西。名字和地址。交换条件是你答应让我走。”

“成交了,”他说,“你可以走。把它给我。”

她立刻走向她在上海时穿的旅行衣裙。她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烧掉了部分的纸。

“当我在尝试扑灭大火的时候,我在瑟杰·奥瑞尔的桌子上看到了这个……那个燃烧的男人点着的火……”

她把那张纸递给他。那是一封请求信的碎片。上面说:

……想方设法离开这个细菌地带。为什么一个男人仅仅因为不会思动就被像条狗一样对待?请帮帮我,瑟杰。帮助一个我们不愿提的飞船上下来的老船友。你可以抽出100琶。记得我给你帮的忙吗?寄100琶给我,甚至50琶也行。别让我失望。

罗杰·堪普西3号临时军营

细菌有限公司

玛瑞·纽比姆

月球

“上帝!”佛雷大喊,“就是这个了。我们这一次不会再失败了。我们会知道该怎么做。他会把每一件事都泄露出来……每一件。”他冲着罗宾咧嘴而笑,“明天晚上我们出发去月球。预先定下航程,不,因为这次袭击的缘故我们会碰到麻烦。买一艘船。无论怎样他们会用便宜的价格把飞船抛售的。”

“我们?”罗宾说,“你意思是你……”

“我的意思是我们,”佛雷回答,“我们要去月球。我们两个。”

“我要走了。”

“你不能走。你得和我待在一起。”

“但是你刚才发誓你会——”

“成熟点吧,姑娘。为了这个我发什么誓都可以。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你。不是为了伏尔加。我会自己摆平伏尔加的。是为了更加重要的事。”

他望着她难以相信的表情怜悯地微笑。“太糟了,姑娘。如果你两小时前给了我这封信我会信守诺言。但是现在已经太迟。我需要一个恋爱顾问。我爱上了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

她在一阵狂怒之火的汹涌中跳起身来。“你爱上了她?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爱上了那具苍白的尸体?”她因传心术流露出的怀恨和愤怒向他揭示的事实把他吓住了。“现在你已经失去我了。永远。现在我将毁掉你!”

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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