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想告诉你们,我如狮如虎的心并不渴盼杀戮。他边走边想:为了掩盖我恐怖的身份,为了能够和你们这些可怜虫近些再近些,我藏起利爪巨齿,沉默了我的咆哮,故意打扮成一个小人物。这使我高兴!当一个牺牲品在血泊中,在我冷漠的目光中垂死挣扎时,想必会哭泣着记起他对我的种种不尊重。然而,这却并不是我手持屠刀的目的,只有金钱,才能使我大开杀戒。因为我是一个使人人都闻风丧胆的漫游杀手。
是的,他自顾把一个微笑凝结在嘴角;我不怜悯,我也不宽恕。我像命运一般不可抗拒。因为我是一个漫游杀手。
他按照网址走进号称近东最大牌戏赌场的赌博站。没有人能记得他的相貌,从来没有。
两分钟后,他悄然退场——应该尽可能地缩短每次工作的时间。酬金过一会儿再领,现在有不少人还眼巴巴等着他的服务呢。
大陆确实感到必须吃早饭了,才兴犹未尽地退出。带着一种不寻常的,无可名状的烦躁,似乎刚刚从噩梦中醒来。经常躺着不动使他的体重又增加了不少,以致起床的时候肚皮像块厚垫子一样总是要妨碍他,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有三十八岁。
狭窄而亲切的卧室,就是大陆的半个世界,没有急迫得无法缓解的需求如吃喝拉撒之类,他从不出去。就算为完成基本的新陈代谢而暂离片刻,他也如同被人活生生剥离了壳的蜗牛——裸露的敏感的软肉暴露在敌意的空气里;魂不守舍,急匆匆办了事,投入暖和的,充满自身气味的壳子里,才又活过来。
好,迅速,一定要迅速。虽然在“那儿”刚刚吃了一顿蜗牛禾雀(不停点头“啧啧”赞赏的那种味道),但那只是精神上的餍足,他的生命系统的运转,仍然必须靠两个可怜的夹肉面包来维持。他需要这点东西,吞进肚子里,才好又有精神躺在床上继续那任意飞扬的大梦。
多年来,他形成了一套最节省时间的早起行动法。先拿出面包,放进射线炉里加热,同时把洁牙水灌入口中,仔细漱一会儿——牙齿健康非常重要。脸则很少洗。从厨房桌上扯下公司今天发给他的事务记要,从炉里取出烫手的面包,倒一杯维生素饮料,把所有东西一起端进卫生间,坐上马桶。几分钟工夫,一切解决,可以重回那家中之家了。
卫生间的房顶还在渗水——楼上的家伙真混帐。请注意:房顶滴水以及楼上住了个混蛋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让人感到生活的灰暗。现实是多么脆弱的小宝贝儿呀。找个机会还要骂那家伙一顿!管理局肯定养了一群吃干饭的东西,从没有人理睬他的维修申请。射线炉可能该换新的了,窗玻璃很脏。但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这绝不能使他在“那儿”的激动人心的生活减色半分。让窗户更脏吧,让炉子把面包烤成炭,让卫生间变成养鱼池,也绝不能抹杀他是大花花公子、职业冒险家和不可救药的大赌徒这一事实。只要他回到卧室。
他的手摸到了卧室门,亲切的感觉袭上身来,花花公子又要回来了。
门铃一响,大陆扫兴得骂了一声,决心不去开门。门铃又响了两声,他知道,这年头亲身登门拜访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只能牺牲少许时间打发一下。
他望了一眼监视器,门外是个穿蓝色工作服的人——差一点儿忘了,他叫商店今天送货来的。大陆打开门,那人把小货车推进来,一件件取出面包饮料以及大陆定购的所有东西。送货是如今这个时代仍然保留的少数体力劳动之一,因为据计算,雇用两万名送货员比建造一个自动化购销系统要便宜得多。大陆给了双倍小费,以补偿这个人无法像他一样经常呆在卧室,经常去“那儿”的损失,并对小工的感激满不在乎。因为花花公子的良好自我感觉还附在他身上。
现在是回卧室的时间了!他舒舒服服躺上床,带着感激之情开启了他那台伟大而可靠的个人网络终端,进入网络。在变回花花公子之前,还有些必要的俗务要处理。这点枯燥乏味的工作能够供给他夹肉面包,饮料和不低的上网费用。所以在他身上,公司小职员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地养活了大花花公子。
工作,是无聊的,但总的来说是可以忍受的。大陆在“办公室”没有碰到几个同事。毫不费力地处理帐目,一天的工作量只需他花费大约一个小时。很多人羡慕他的职位,这是一个可以经常讨好老板,弄好了说不定就飞黄腾达的差事。他能清楚地数出有几个人眼巴巴盯着他的座位,但他并不在乎。
一小时后下班,大陆匆匆回到“基地”——他精心设计的私人站内,在这个堡垒里换装。厚实累赘的腹部眼看着扁平下去,他的腰恢复了二十五岁时的样子;皮肤变成古铜色,好像刚刚在加勒比海岸边晒过日光浴;脸要再瘦些,鼻子像刀背一样窄而直,薄嘴唇带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眼角添几条鱼尾纹。加上一身稍嫌华丽的蓝衣服,冒险家,浮浪子,赌徒肖先生上场了!一切将变得不同,激情,刺激,喧哗叫嚣,醇酒妇人将包围他,充溢在他呼吸的空气里,像海浪戏弄小舟一样把握着他!灰姑娘的水晶鞋算什么?他可以天天如此狂欢,而且不必惧怕午夜十二点!
大陆,不,肖,站在私人站外的传输器门口,检视目录。他吹着口哨,按下“赌博站”的按钮,以一个适合他身份的浮夸舞步迈进传输器。顷刻间,他的手摸在方向盘上,豪华喷气轿车载着他穿过茫茫沙漠。本来可以用一个瞬间飞跃到达目的地,但他喜欢一边引吭高歌,一边飞车横越大漠的豪烈之感。正如他听说有些在“这儿”扮演圣徒的人,喜欢衣衫褴褛徘徊于七百英里沙漠上一样。
赌场门口的小厮是虚拟的,引他进入宏伟得不可思议的大厅。但他没听到熟悉的笑声、筹码声和耍弄纸牌的声音,一种许多人低语汇成的嗡嗡声迎接了他。大厅里的人规规矩矩挤在一起,两个警察笔挺地站在他们面前。
赌徒肖先生一进门,显然引起了出乎他意料的震动。惊呼、低叫从涌动的大批人头中传出来,所有他能看见的眼睛一律瞪大了,有些还翻着白眼,几个女士姿态优雅地晕了过去。那两个警察严肃地对视一眼,迎面向他走来。
肖觉得不对劲,但警察已经一左一右夹住了他。不知道这是真正的政府雇员,还是多管闲事的游戏者扮演的。肖现在的身份对这类象征国家机器的穿制服者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他想说几句半挑衅半逗趣的俏皮话,警察却先说话了:“你的名字?”
“肖。”他笑眯眯地说。
“你的真名,”警察刻板地问,“和真实住址。”
在大陆的心里有片刻犹豫,但肖还是低声对警察说了几个字。警察点点头,各挽住他一条胳膊,向前拖去。肖笑着说:“有人告我赌博作弊了吗?”警察说:“让你看件东西。”
肖说:“看什么?”
警察侧过头来,审视着他的脸,仿佛要看透他是否在说谎。看了一会儿,警察说:“要让你吓一跳。”
肖真的“吓了一跳”——在大厅角落里停了一架专运死人的推车,车上放着一具尸体,他自己的尸体。
两个警察来回打量着尸体和肖,似乎在分辨他俩有什么不同之处。肖一时间有点头昏,很不好意思地回顾大厅里的人。好像被人杀死,挺尸在这儿,然后又没事人似的回来,是件相当丢脸的事儿。
一个警察说话了——肖发现另一个警察从未说过什么——开口的时候明显地斟酌着词句:“这么问有点奇怪:你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肖相当坚决地回答。
警察诚恳地看着他说: “我敢打赌,我觉得你跟他有点什么关系。”
肖说:“是有点什么关系。这人崇拜我,学我的样子。你看学得多像!”他从这里品出一点儿滑稽的味道,一边说一边差点笑出来。
警察摇摇头:“网上管理局不允许任何两个人以相同相貌出现。”他肯定地说,“这大概就是你的尸体。”
肖哈哈地笑了两声,表示欣赏他的幽默。
警察严肃地看着他说:“我告诉你:这不是不可能的。”他看看另一个,另一个仍不作声,肖觉得高深莫测。
“就算这具尸体不是你,”警察接着说,“你仍然很危险。因为这说明有人要杀你,要杀一个浅黑皮肤,蓝衣服的赌场常客。”
肖说:“我同意你的话。你真是料事如神。”
警察铜墙铁壁般的严峻,使肖的俏皮话被无声无息地弹了回来。肖无聊地抓了抓衣服扣子警察说:“这一片的谋杀案归我俩管。你暂时别回去了,要把你带回警署保护起来。”
肖反对说:“不行。要拘禁我多久?我的身体可还在床上躺着哪。没人给我吊葡萄糖水,我会饿死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紧张起来,小声道,“如果那个杀人犯闯进我家,看见床上躺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胖子!哎唷……”
警察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说:“你原来是个胖子?”
肖察觉自己说漏了嘴,问:“怎么样?”
“没什么。”警察说,“我发现很多人在‘这儿’的样子与他们原来大不一样。”
肖说:“这不是你的新发现。”
警察不理睬他,自顾说:“还不仅仅是大不一样,有的时候简直就是截然相反。”他看着大厅里的人们,似乎自言自语地说,“ ‘这儿’是个无限自由的世界。无限自由……”
肖若有所思,一言不发。两个警察同时挽住他两边手臂,带他往外走去。
肖突然盯住从不作声的那个警察,说:“你说哪种语言?”
“他不说话。”另—个回答。
肖深深地看着他,问:“你们是不是真正的警察?”
“我们是政府雇佣的。”那个人说,“就是你说的真正的意思吧?”他强调道,“我们绝对有资格处理你这件事。”
他们上了外面的一辆警车。关门之后,肖发现他已经在“警署”里了。来来往往的许多警察,可以看出都是虚拟的。并不奇怪,一个组织里面,真正的“头脑”往往只需‘两个,其他人只是眼睛、手和脚而已。
肖自顾拣了张椅子坐下。那个警察递给他一杯茶,说:“作个样子吧,在警署里面别想喝着好茶。”
肖微微抿了一口,味道的确糟糕。警察在他对面坐下,手托着下巴打量他。那个“哑吧”就坐在旁边。
肖又喝一口茶,问:“你们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警察说:“可能用不了多久。快啦……”
肖被他看得有点发毛: “你看见我脸上有什么?”
警察摇着头说:“我在琢磨你这个人。我喜欢研究人,各种各样的人的脸。在‘这儿’,一个人的脸暴露了他本性中的某些东西。”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轻轻摇着头,忽然,提高声音,“他为什么要杀你呢?”
肖吓了一跳,说:“谁?”
“那个杀了你的人啊。”警察颇感兴趣地说,“赌场里的目击者说,那是个‘影子’,是像一道光影一样的人。动作干净利落,真是说时迟,那时快。还没人反应过来,他已经不见了:你已经躺下了。”
肖有点愤愤不平地说:“他们讲得还挺生动!”
警察毫不掩饰佩服之意:“现场记录器的所有记忆都被他抹掉了——就在那一眨眼的工夫!是个了不得的家伙。”
“是一个专业人员!”肖说。
“说到底,”警察问,“是为什么?”
“我可不知道。”肖很委屈。
警察考虑着:“你赌钱的手气很好吧?有没有好到让某些人嫉妒?”
肖断然说:“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这儿’的钱和其它东西一样,都是假的,只限于在‘这儿’用。不会有人因为输掉一点假钱就杀人吧?”
警察忽然向他凑近,说:“在‘这儿’没有不可能的事情!有很多人认为,‘这儿’的一切才是真的。”他慢慢地坐回原位,“那些网上杀手,他们接受的酬金是真钱吗?不,是你说的‘假钱’ !问题是他们已经颠倒了白天和黑夜,忘记了是蝴蝶梦作庄生, 还是庄生梦作蝴蝶——我说的你懂吧?”
肖摇摇头:“蝴蝶什么的不懂,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心里有时候也望‘这儿’才是真的,可是,谁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躯体还躺在卧室里呢。”
“正是那一点才让上他们更恼火!”警察说, “他明明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可同时,他的另一半还躺在皱巴巴的床上,等着吃一盒送货员带给他的简易盒饭。”
肖叹了口气说:“夹肉面包,我习惯吃的是夹肉面包。”
警察笑了笑:“是吗?我向你推荐简易盒饭,营养丰富,味道也不错。我喜欢!”他看着肖的眼睛,“那么简单微不足道的一点东西,就支撑了‘这儿’的穷奢极欲的狂欢。”
“这和我有时候想的一样。”肖惊奇地说,“没有两个面包就没有‘这儿’的一切。”
“你是个‘正常人’。”警察说。肖也拿不准他是在赞赏还是在嘲讽自己。
片刻冷场之后,警察说:“算了,讨论杀人动机根本没用。
‘这儿’的犯罪动机往往是潜意识的,只要一个人在梦里能做的事,在‘这儿’也能做。”
“你读过弗洛伊德?”肖问。
警察不置可否,而是说:“弗氏有一个弟子阿德勒,他的书也值得一看。”
肖笑着,有一点神经质的不安,对警察道:“关于自卑心理的,是不是?”
“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警察说,“你不只是个花花公子,我打赌。”
肖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低声地说:“我有个朋友,他也作过网警——后来因为事故被开除了。听他说,他们值勤的时候,都是睡在网警俱乐部专用的一种椅子里,他们管那个东西叫‘白盒子’。下了班,就在俱乐部食堂聚餐。从不吃简易盒饭。”
警察很感兴趣地听着。肖注意到,“不说话”的那个人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
肖继续说:“你们把我带到这儿有一个小时了。不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走,不用心理过滤器搜捕凶手,也没有通知其他局域网警。你们竟然还问了我的真实住址,这在网警总部是可以查到的。”
警察笑笑:“那又怎么了?”
“我打赌,”肖看着他,目光炯炯,“你们绝对不是警察。”
做完那点必要的小事,他决定去领取杀人酬金。刚刚摆脱了的俗务使得他略感消沉。算了!人一生中难保不干点身不由己的无聊事,海格力斯也曾经戴起首饰作妇人的奴仆呢。
他深呼吸,以此排出心中的最后一点不平之气,然后抖一抖翅膀——它一瞬间从肩膀后面翻了出来。他迈开两只巨爪迎风跑了几步,稳稳地在空气中升起来。
飞翔。他以一头大鹰的形态超越虚拟的距离,在一万米高空寻找着目的地。
那个海岛就在下面。他收缩身体,像一滴雨一样俯冲下去。海岛向四面八方伸展着迎上来!地面上的沙石已清晰可辨。他“砰”的一声展开了,巨翅鼓起大风,差一点把宫殿门口的虚拟仆人压倒在地。
这就是千变万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漫游杀手!他从容地收起黑翼,恢复了人形,随着仆人走进宫殿。
在他看来,花费时间和想像力,建造这样一座介乎希腊神庙与古代阿拉伯城堡之间的四不像,是相当,相当无聊的。说明这地方的主人有一种混乱的价值观。还有音乐会!瞧瞧,瞧瞧。那一排穿白袍子,抱着肚皮唱歌的女人!夸张的黄金座!座上的黑家伙!
黑家伙站起来。女人们无声地退出大厅。黑人离开座位走下台阶,站在他面前,低头瞧着他。
是的,这家伙可能有两米多高,如同青铜巨人。腰带上佩有阔刃短剑,那又能怎么样?必要的话,漫游杀手拔根头发就可以戳死他。外强中干,都是外强中干,这些贵人们。
“有人看见他了。”黑巨人用大钟一样的声音说道。
他愣了一下才明白黑人指的是谁,紧接着,他脸上露出受到侮辱的冷酷神情。
“没错!”黑人说,“我可靠的奴仆告诉我,你以‘非凡手段’杀掉的那个家伙,那个小丑,又回到赌场里。在那里得意洋洋,跳来跳去!”
“那不可能。”
黑人以高亢的舞台腔说:“那正是他!我的仆人虽然不是什么漫游杀手,只是个虚拟人,但他是我会走路的眼睛。我的眼睛不会看错:那个跳梁小丑,站在自己的尸体边,满不在乎,哗众取宠地说风凉话。我用跟你的身体等重的黄金雇了你,就是为了让他那张嘴巴永远不再说话!可你的‘非凡手段’不过就像给他抓了抓痒。”
漫游杀手勉强饶恕了黑人言语中的侮谩讥讽,那只是缺乏自制力的表现。问题在于,他,从未失手的毁灭使者,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差错呢?
他不理会瞪着琥珀色大眼珠的黑人,沉思着,径自在大厅里走了一圈。回到黑人面前时,他已经神态自若了。
“你所谓的会走路的眼睛也许没看错,”他说,并伸出一只手来制止黑人接嘴,“但是我也没有错。我没想到那家伙是个特殊人物,用了处理普通人的手法去对付他。”
黑人还是忍不住抢嘴道:“什么特殊人物?他是个小丑!一只乱喷口水的猩猩,一头河马!”
漫游杀手不理睬他的叫嚣,冷冷地说:“大约一百万人里面才会出现一个他那样的人。玩世不恭;或者说,永远保持清醒。大多数人受到我那样的一击,就会在潜意识里相信自己已经死了,而他们的灵魂也就真正地死了——变成了永久性白痴。可这个人,当他在赌场一掷万金,得意忘形的时候,他灵魂深处还冷静地意识到外面的那个世界。我虽然杀死了‘这儿’的他,他的思维仍旧可以安然退出,只留下一具躯壳。”
黑人警惕地斜眼盯着他,迟疑地问:“你是说:他明知被杀了一次,退出后却又回来了。是这样吗?”
“他也许忘了。”
“什么?忘记了死亡的黑翼刚刚扫过他的身体!”黑人又用那种庸俗的诗意来折磨人的神经了。
漫游杀手说:“有时候,你半夜惊醒,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难道你每一次都能记得噩梦的内容吗?”
“我不管你这些理论!”黑人伸开长臂大声说,“你自称漫游杀手,却连一头蠢猪都没放倒。我随便派一个仆人去,也能这么吓他一跳,也许比你做得更好看,博得更多掌声!你就在这儿找借口吧。可能那个家伙有分身法,可能你近视……”
漫游杀手冷漠地看着黑人疯狂扭曲的脸,他那长篇大论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二十五种办法可以立刻结果了这个白痴,并且丝毫不会留下痕迹。只是那个人没除掉,于自己的名誉难免有损。以至这冒牌的奥赛罗那么放肆地把口水直喷到我脸上,我要让他看看……
“……无论这些借口多漂亮,你都不可能否认已经接受了我的定金!事情还没有办成,我不喜欢半途而废!”黑大个结束了他的激情演讲。
漫游杀手只说了一句:“我也不喜欢半途而废。”就慢慢地转身走出去。
黑人在后面说:“你想怎么样?又去杀他一次,又让他来个金蝉脱壳吗?”
“我有其它办法。”
“听我说!”黑人急切地喊他回去,“我不能容忍这样下去!无论如何,他必须消失。在‘这儿’没法对付——给你,这是他的真实住址。去!去保住你漫游杀手的荣誉!”
漫游杀手听到他的凶险计划,不以为然:“我有更好的主意。”
“有什么主意比敲开他的门,直接对着他的肉脑袋开一枪更好?”
“自愿死亡。”漫游杀手说着,深深地盯住黑人的脸,“说起来你也许不信。当某种时刻到来时,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给自己判死刑。”他清清楚楚看到,黑人满头浓密的小发鬈一层层变白了,他继续说,“这种时刻的降临,在形式上是千变万化的。恐惧,绝望,疲倦,悲愁,肉体的痛苦……”他打量着黑人额头上新添的皱褶和逐渐松垂的脸颊,说,“还有衰老。当人觉得它们比死亡更难以接受的时候,就会不知不觉地,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握住黑人那肌肉松弛的手,“如果说一百万人里才有一个能逃脱我追杀的幸运儿,那么十亿人里面也找不出一位可以控制别人的死亡意愿的‘毁灭艺术家’。”他把因心力衰竭而坐倒在地卜喘气的老黑人搀扶起来,亲切地问,“你现在还觉得我的荣誉迫切需要维护吗?”
黑人用痉挛的手抓扯着胸口,说不出话。
漫游杀手的死亡触须放开了他,容他渐渐恢复:“你给我的真实地址也很有用。现在找不到他的人,但我可以按这个地址找到他的网络终端,直接控制他。我看看——这地方我挺熟。你运气不错!”
他不再看黑人一眼,转身离去,心想:“装腔作势的东西,他应该明白自己是侥幸捡了条命。”
准备进入搜索状态时,他记起了黑人的一句话,琢磨道:“什么是河马?”
“心理过滤器,”警察说,“是一种没用的东西。我们的对手是个连现场记录器的记忆都可以抹掉的厉害人物。我认为能对付他的人不多,所以没有通知其他网警。因为我很久没碰到像这样的敌手了。”
肖狐疑地看着两个警察,心想:“假的。如果他们是真警察,那么就是渎职。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
“这个世界上的罪犯比一世纪前多得多了。‘这儿’把人们的潜在欲望释放出来……”警察双臂抱在胸前,摇晃着身子说。
“打开盒子,放出了灾祸。‘希望’却被关在里面……”肖想。
警察说:“虚拟世界给予了他们无数出人意料的本领,我在考虑他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你。”
“不用对付,只要再这样过几年,我就会因肥胖,高血压,脑溢血而死。”肖想着,“躺在皱巴巴的床上,抱着个人网络终端,手里还捏了半个没吃完的夹肉面包……”
“混乱的世界!”警察感叹。
“绝望的人。”肖心想。他忽然心灰意懒,悲从中来。
警察盯着他:“你的表情像个殉道者。”
“牺牲品。”肖自语。
“很好。”他说,“气质属于易感类型,情绪一发无收。进展顺利,这个人已经在我手心里了。”
“你脸色确实很难看。”警察关心地说。
肖说:“我只是感觉累了。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警察很注意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意思了。”肖连张口说话都觉得没必要,“别理我。”
警察——两个警察,同时一跃而起!抓住了他!
“他来了!”警察低声说,语气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边说边按住他的肩膀。
“哑吧”双手抓着他的胸口,猛地一扯,肖只觉有个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中滑了出去。看见“哑吧”提着肖,大步跨到对面椅子那儿,但肖感觉自己明明又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这一瞬间混乱无比。肖竟然焦急地希望能有一面镜子,好看看坐在原位的是不是自己。
他看到对面,“哑吧”把“肖”放在椅子上,然后,往“肖”身上坐下去。不,是融合在“肖”的身体里面。
“不错。”警察在他耳边说, “那就是你自己。在死亡心理学中,这叫做自我隔离式保护。”
对面的“肖”表情憔悴,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放松吧,”警察的声音说,“把你的心敞开。要绝对信任我,因为现在我就是你。”
与刚才完全不同,漫游杀手突然感受到一种相当顽强的抵抗力量。那不是这个人的原有人格的力量——他有了援兵!
“这仍然是个年轻的世界。”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来,“就像你一样。看上去似乎劳累不堪,但是在内部还充满了活力。”
但他看见,对面的“肖”越来越憔悴了。
“我的搭档正在锁定杀手的心理作用区。不过你别管那么多吧,”警察的声音说,“用心感受!你与生命同在……想想从前,想想你妈妈!”
“我的妈妈?……”肖想着,或者不如说是任由意识在时空中流淌,“多年以来我竟然忘记了她。她生活在没有虚拟化的世界,一个纯洁的女人……”暖流融化了他。摇篮上方的光,明亮,刺得眼睛微痛。那是萌芽之痛,世界就是一片刺痛眼睛的光……
吸收啊,生长啊!我的鞋一双双破了。永不疲倦地跑……
“你不是也有过无端就会怦然心动的少年时代么?咱们一起重温吧。”
对呀。他记起遥远的少年时代,人们曾经醉心于溪水、树林和蓝天的时代,许多人在公园里笑着互相推挤;他看到自己掬起溪流里的水;不止如此,他看到—个短发的姑娘靠在自己肩上;他听到隐约的歌声;他听到耳边的倾诉。曾经有过的世界活生生地复苏了。对呀,那时他活着……
不止如此,种种的往事,笑与泪,一次次的心痛,那样清新。
不止如此。“你看到那些了吗?”看到了。万物是多么生机勃勃。在常新的世界里它们无忧无虑地繁衍。
世界存在着!它不止在我的脑子里,它在外面,不管你怎么想。它在孩子们的眼睛里。我愿意这样活着。我要我的生命一直延续,永远。孩子……
不错呢,飘摇不定的游丝一点一点地变厚了,可我刀刃一样的的寒风却仍然要把它割断。亿万年来“死亡”都是世界的主宰。唯一的主宰,而我是它的使者。
痛苦。肉体的,精神的,都是我的利刃。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垃圾!是,一棵树已经发芽了,但它终有一天会枯萎。一切权威,贵人们,一切权威都将被死亡踏在脚下。你这棵小树也不例外。
觉察到对手的非凡之后,漫游杀手在自己的武器库里搜拣。绝望,绝望呢?我的这把刀又尖又利。这还是一张网,没有一条鱼逃得脱。
但是?
他惊奇地发现迎风是很难走动的。风里充满令人不安的气味,那气味很陌生。树长大了,难以撼动。可这是我掌握的世界呀!
那都是什么?它们生长得太快了,太快了。
我无法控制!树的枝干已经参天荫地,那是我不能摧毁的东西。漫游杀手啊……黑人的主意一开始就是对的!敲开他的门,直接对着他的脑袋!我有他的真实地址,我有一把古董枪……
大陆忘记了警察最后对他说的是什么。他从床上坐起来,兴奋。
然而那种好像青春期悸动似的兴奋,仅仅半个小时就退潮一般消失了。他疲倦地走出卧室,坐在客厅里的椅子上。看见肮脏的窗户,又想起了顶棚漏水的卫生间,想起了故障频频的射线炉,想起了无聊的工作。
他就这样呆坐着想心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铃响了起来。
(写到这儿,虽然我颇有点自知之明,可还是忍不住跳了出来。想要学美国侦探艾勒里·奎恩的样子,也说上这么两句:先生(女士)们,本案到此结束。反正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们了,你们大家伙儿弄明白这是咋回事儿了吗?)
大陆看看监视器屏幕,门外的人很陌生。而且这几年他好像没怎么见过真实的女孩子,更没想过会有姑娘来按他的门铃。
他几乎是惶恐地开了门,摸着门框,又摸了摸鼻子。
那姑娘很大方,开门见山地说:“我来这儿尝尝你说的夹肉面包。”
大陆只挤出一句:“请进来。”让开门,姑娘率先走进去。大陆吁了口气,才想起从背后打量她,她头发很长,又黑又滑。
大陆摆脱了尴尬,并不抢着去收拾客厅。他已经三十八岁了!
女孩子递给他一张黑色卡片,大陆接过来,看到上面有小小的凹字:“雷冰。中央理工大学。”等等。这种名片插入计算机里就可以调出主人的许多资料。
大陆又抬眼看看她,她笑着说:“我们才分手不到一个小时嘛。这个地址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你……”大陆指着她。
女孩子说:“是我。我就是那个警察!我告诉过你,很多人在‘那儿’的样子与现实截然相反。”她自在地挑把椅子坐了,“其实我还只是个大学生,不过政府确实雇用了几个我这样的业余网警。我要挣点学费。”
“你那个不说话的伙伴呢?”
姑娘仿佛考虑了一下如何措词,才说:“我们俩是同一个人。不过我可以来去自由,‘他’只能永远留在‘那儿’。”
大陆沉默了一阵子,想不出什么话,有点茫然地说:“面包……”
“我倒试试看,它比我的盒饭怎么样。”雷冰不待人请自己进了厨房,打开冷冻箱。大陆跟进去,说:“射线炉不太好用。”
“发射源该换一个了。”女孩儿头也不问地摆弄着面包,“我爸爸什么都会修。现在的男人退化啦。”
大陆等她弄好,两个人一同回到客厅。
门铃又—次响起来。
“看看是谁?”雷冰说。
“送货员。”大陆嘀咕着拉开门,对外面的人说,“我没让你们来……”
他的话突然哽住。他看见,门口那个小个子,苍白着脸,对他举起了一把古旧的金属武器:一把手枪。
手枪几乎顶到了大陆的胖肚皮上。那情景甚至有些滑稽,拜访者看起来比房主人还要紧张,或者是激动?他那张落魄诗人似的脸完全扭曲了,下巴颤抖,嘴唇发青,拿枪的手比较稳定,但用力太大以至指节都白了。
在这一瞬间,大陆就明白了:此人不可能向他开枪!
他挺着肚皮,摇摇头,盯住小送货员的眼睛,把枪从他手里拿下来。他遭到一点儿抵抗,但并不顽强。他抓着送货员的手,一言不发,拉他进屋。送货员顺从地跟了进去。门关上了。
大陆这才看见,那女孩子望着这边,手扶桌子,脸色惨白。
送货员蹲下,紧紧蜷缩起来,恨不得要缩成一个几何意义上的点。他抱着膝盖,神经质地摇晃着,边哭边说:“我差一点儿!我差一点儿……”
大陆说:“你真的差一点儿把我打死了。”他转向雷冰,“你没事么?”
女孩儿坐在椅子上,说:“我没想到,我原以为自己受得了……”
“原以为?”大陆吃惊道,“你早知道他……”
雷冰说:“当然。我和他的思维曾经近身肉搏,要是还不能预见他的行动,算什么网警啊。其他警察都在楼下了。”
送货员似乎并不关心她的话,沉浸在近乎歇斯底里的恍惚境界里。
女孩子迟疑着,靠近他,说:“刚才我发现,我没有在‘那儿’那么坚强,差一点被你吓昏了。我想你也是一样的。”
送货员不停地摇晃,说:“我是个送货员!我只是个送货员!”
雷冰明白他的意思,说:“你早知道就好啦。”
“是谁雇的你?”大陆不能不问。
送货员第一次抬起头,迷惘地说:“一个大个儿黑人。”
“黑人!”大陆惊叹,“我可没去过非洲啊。”
“他非常恨你。他说你是河马。”送货员又记起使他迷惑不解的那个词。
无法形容大陆听到这句话后的表情。既非震惊,也不是愤怒,融合了相当多的强烈的情感。他以一个胖子大步快走时那种威风凛凛的神气,冲入漏水的卫生间!
他拿起门后的一根棍子,抡起来敲着输水管道!敲了半分钟之久。然后,走到客厅,打开大门,叉腰腆肚地等着。
他没等多久。一位满脸青胡子茬,气色苍白,瘦骨嶙峋的长脸中年男人,趿着拖鞋啪哒啪哒地兴师问罪而来。
世上肯定有“预感”这回事。男子一见房中这么多人,而且情态都十分古怪,立刻心中透亮。他挺起的鸡胸脯犹豫不决地凹下去,眼神颤抖起来。
大陆呼呼喘气。指指缩在地下的送货员,又指指桌上的手枪,再指指瘦男人,不说话。
瘦男人的眼皮滑稽地红起来,哆嗦着厚嘴唇,吭吃吭吃的,半天才憋出一句:“谁让你骂我?”
“骂你?”雷冰似觉不可思议,“为这个?”
那种满脸胡子茬的大男人要哭的模样,是说不出的让人又想笑,又想叹气!当时那男人就孩子似的梗起脖子,连着滚动了几下大喉节,最后转向雷冰——他也不管雷冰是什么人,就告状一般对她说:“他骂我,骂我是驴!一连两次。还骂我父母亲不积德……”
“那是因为你先说我是河马!”大陆一字一顿地反驳,转向雷冰说,“你不知道河马是什么吧?我翻了《已灭绝动物图鉴》,才明白他对我的侮辱有多大。”
雷冰已经被这两个男子的诉说搞昏,不由自主地扮演了仲裁法官的角色,她问:“那你们究竟为什么吵架呢?”
“水管……”两个人抢着说;大陆横了瘦子一眼,仗着一百八十斤的气势把话头夺过去,“他总把水漏到我卫生间里,”瘦子说:“你……你就会敲水管,不讲理。”
蹲在旁边的送货员忽然抬起头,尖声委屈地嚷道:“你们就为这个呀!”
“你不用喊冤。”雷冰说,“在‘那儿’你杀过不止一个人,你问过理由吗?”
送货员埋头抽泣起来,哽咽着说:“可我们都是些什么人哪!我们是什么呀?”
警察来带他们走的时候,送货员面如死灰,缩成一团。瘦子哆嗦着,整个人垮下来,认输似的急忙向大陆嚷:“我没有!我没有!”大陆难受极了,突然觉得瘦子仿佛一个很亲近的人,仿佛从来没有雇人来害自己,只是偶尔吵过几架。他很想大叫:“我不恨你!”
可他们俩还是被带走了。
大陆忽然感觉闷得很,闷得很。他径直走去推开窗子,推开几年没碰过的脏窗户。一股清新得使人落泪的空气包围了他,久违的季节感又复苏了。
因为很久没有人关照,外面那个老世界显得阴郁,黯淡。城市是灰色的,令人意兴萧索。然而在它内部,有一个梦,巨大、光怪陆离、飞速旋转的城市之梦。每个人都不可抗拒地成为这彩色旋涡中的一条小鱼。
和这个华丽的大梦比起来,几个小人物偶尔的叹息又能算什么呢?
大陆正在发呆,雷冰从后面小心地碰碰他。
大陆转过头,女孩子说:“我已经把你的面包吃了。不怎么样,唯一的好处是,一吃就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