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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茅屋中并没有什么陈设,除了正中的一根木柱,木柱上刻著些图案,但是最触目惊心的,自然是挂在木柱上的那一大串人头,缩小了的干人头,还可以清楚地辨别出五官来,至少有十二个以上,阿尼密打量了几眼,他甚至可以肯定,其中至少有一个,是白种人的头骨缩制而成的。阿尼密感到一阵恶心,连忙偏过头去。

但是有一点,倒是令阿尼密放心的,那便是,他们已经肯定受到了友好的招待,族长已经打开了一个竹筒在大口大口喝酒。

在阿隆的部落里,阿尼密也曾喝过这种用不知名的果实酿制的土酒,知道这种土酒的酒精成份极高,他真怕族长这样喝法,喝醉了之后,会凶性大发。所以,他向葛克少校低声道:“快讲正经事。”

梆克少校点著头,将刘郎拉在一边,不断地说著话,间中,刘郎用一种诧异的神色望著阿尼密,讲了大约十分钟,刘郎点著头,到了茅屋的门口,叫了起来,不一会,有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刘郎又指著那进来的土人,讲了几句。

这时侯,阿尼密完全不知道葛克和刘郎交涉的情况如何,他全然不懂赫林人的土话,所以只好等著。

事实上,葛克少校也不懂得赫林人那种音节高亢,急促的土语,幸好他和刘郎都会讲阿隆那个部族的土话,他通过刘郎,和通过刘郎叫进来的那个土人交谈著,大约又谈了二十多分钟。

在那段时间中,脸上贴满了天堂鸟羽毛的族长,什么事也不管,只喝著酒,和砸著嘴,向阿尼密笑著。

然后,葛克少校向阿尼密招了招手,阿尼密忙走了过去,葛克少校指著那土人道:“有结果了,阿尼密先生,这个人,在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曾经为了追猎,翻过了他们赫林人认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一个山头,见过另外部落的土人,那个奇怪婴孩的传说,就是他带回来,又传了出来的。”

阿尼密忙问道:“那婴孩在那里?”

梆克少校苦笑了一声,通:“据这土人说,他也没有见过那个婴孩,只不过他听得出那边的土人部落中的人说起,他只听到了而已。”

阿尼密也苦笑道:“那怎么找得到?”

梆克摊了摊手,道:“当然很困难,不过他说,山那边的土人部落,是一个十分友善的部落,那边物产丰富,土人从来也不杀人。”

阿尼密皱了皱眉,道:“他懂得那土人部落的语言?”

梆克又回头问刘郎几句,刘郎则转头问那土人,那土人的回答,又传译了过来。葛克少校高兴道:“那边土人部落的语言,和阿隆那一族是差不多的。”

阿尼密道:“好吧,总算越来越近了,我们向前走。”

梆克偷眼向族长看去,族长已经醉倒了,鼾声大作,天堂鸟的羽毛,在随著他的鼾声而起伏著,葛克又向刘郎说了几句,刘郎领著他们出去,许多赫林人又围了上来,葛克和阿尼密急急向前走著,一小时后,已经没有赫林人再跟在他们的身后了,他们才松了一口气。第二天,他们翻过了又一座山头见到了另一个土人部落--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中,他们平均每隔两天,就翻过一座山岭,遇见另一个土人部落,可是几乎毫无例外地,他们遇到的那些土人,都指著高山,说消息是从山那边传过来的。

越向腹地进发,所遇的土人,便越是落后和原始,到最后他们已几乎要放弃之际,所遇到的那一个部落的土人,还逗留在石器时代,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穴居,阿尼密真怀疑他们之间,是不是有语言,因为,他们发出的声音,和狒狒的叫声,实在没有什么多大的差别。

这个部落的土人,所居住的地点,是在耸立的高山包围的中心,在一些山崖上,有许多天然的岩洞,土人就住在这些岩洞之中,用原始的石块,猎取野兽来充饥,阿尼密和葛克,都带著完备的攀山工具,也经过了三日三夜,才翻过了山头,发现了这一族穴居人。

当他们在一片平崖,被大约二十多个穴居人包围著的时候,阿尼密的心中,极其沮丧,他长长的叹了一声,说道:“我看没有希望了。”

梆克少校也道:“是的,阿尼密先生,再向前去,我们可能穿过新畿内亚会到达它的北岸,你看这些人,你看看这些人。”

阿尼密又叹了一声,围在他们身边的那些穴居人,眼球转动著,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阿尼密在这些日子学会了不少土人的简单语言,他试著说出了十几种,想和那些土人交谈,可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梆克少校道:“算了吧,我看世上没有人会懂得他们的语言。”

阿尼密无意识地挥著手,对葛克少校的话,表示回意,可是就在此际,突然,在离他们不远处,传来了一个颤抖的声音,道:“对,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世界上没有人懂得这种语言。”

一刹那之间,阿尼密和葛克少校两人,都僵硬得无法转动脖子,回过头去看一看那声音的来源,要不是他们两人同时听到了声音,他们一定会以为那是他们多日来辛劳所产生的幻觉。

那两句话,是纯正的荷兰语。

阿尼密首先转过头去,在那一刹间,由于实在太激动和突然,他张大了口,本来是想叫“宝德教授”的,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过,这时候,他就算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也知道,自己的搜寻,已经有了结果,三十年来的搜寻总算告一段落了。

梆克少校也立时转过头去,他同样张大了口,但是却也一样出不了声。

他们都看到,在他们的身后,有一个山洞,那个山洞的洞口,有著其他山洞口所没有的一件东西--一张草帘子,遮著洞口。

阿尼密终于发出了声音,他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宝德教授。宝德教授。”

那山洞口的草帘掀动,一个人,慢慢地现身出来。

阿尼密和葛克两人,睁大著眼,他们看到一个人,用一根木棍支撑著,自山洞中慢慢地走出来,那人的身上,也没有衣服,和其他土人一样,只是下体围著一块兽皮。他一样肤色极黑,有著卷曲的头发,皮肤上有著因为营养不良而来的白屑。眉骨特别高,以致双眼看来深陷,他看来完全是一个原始的,还处在石器时代的穴居人。

可是,阿尼密却又清楚地听到过,有纯正的荷兰话,自那山洞中传出来。

刹那之间,阿尼密心中想,或者,宝德教授还在洞里,还没有出来。

就在那土人现身之际,才来围著他们两个人的穴居人,都现出了一种根奇讶的神情来,发出声响,纷纷向后退了开去,这种反应,显然表示他们对那个土人,怀有相当程度的恐惧。

阿尼密望著那穴居人,那穴居人也用他混浊的、黑褐色的眼珠,望著阿尼密,过了半晌,他又开了口,仍然是极其纯正的荷兰话,声音也依然在发颤,道:“阿尼密,我的好朋友,你终于来了。”

那穴居人的声音发颤,同时,他慢慢扬起发抖的双手来,那穴居人出来的时候,是用一条木棍支撑著身子的,他的左腿,明显地曾受过极度的伤害,当他的右脚碰到地面之际,左脚离地还差著半尺,他是一个玻子。

所以,这时侯,当他的双臂发著抖,向上扬了起来之际,支持他身体平衡的那根木棍,跌在地上,他的身子,也陡地向左,侧跌了下去。

也就在这时,阿尼密发出了一下呼叫声,陡地奔向前去,将那个穴居人紧紧抱住,叫道:“宝德。宝德教授。”

穴居人也紧紧地抱住了阿尼密,两个人的身子,都在剧烈地发著抖,他们都争著在讲话,可是自他们口中所发出来的,却全是连他们自己都听不清楚的一种混杂的喃喃之声。那是由于他们的心情,实在太激动了,激动到无法可以清楚地说出话来的程度。

梆克少校在一旁呆立著,尽避阿尼密已对他说过宝德教授的事,但是这时侯,他双眼睁得极大,真正怔呆了,一个穴居人,但不是穴居人,而是宝德教授,这是无论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事实。

阿尼密恢复正常,他一面扶著宝德教授,一面弯下身,拾起了木棍,交给宝德教授,深深地吸著气道:“宝德,你是世上唯一有过两次生命的人。”

宝德教授面肉抽动著,突然发出了极其凄酸的笑声来。

阿尼密仍然扶著宝德教授,他心中有著太多的问题,想要求得答案,他望著宝德,现在的宝德,和以前所认识的那一个荷兰人,当然一点也不相同,如今在他面前的,完全是一个穴居人,可是那只不过是外表,这个穴居人,到如今为止,还可以说是世上最权威的热带病理学专家,他仍然是宝德教授。

阿尼密勉力使自己镇定,也企图使不住发抖的宝德教授镇定起来,他放慢声调,说道:“宝德,你--”

宝德喘著气,道:“看在上帝份上,先别问什么,你们有酒么?”

梆克少校在一旁,急忙自行囊中,取出一只扁平的瓶子来,递了过去,宝德接住了瓶子,他的手,因为剧烈地发著抖,甚至无法打开瓶盖,还是靠阿尼密的帮助,他才能喝到瓶中的酒。

他不断喝著,一口又一口,酒顺看他的口角,流了下来,流在他裸露的,干而且粗糙的皮肤上,被突出在皮肤外的肋骨所阻。

阿尼密已经知道,宝德教授的情形绝不像三十年前。他们“商量”的那样顺利,其中一定有过不为人知,但是极其重要的变化。

如果不是有了变化,宝德教授是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等宝德喝去了大半瓶酒之后,他才肯停止,抹著口,望著阿尼密,又道:“你为了找我,这些年来,到过不少地方吧。”

阿尼密道:“是的,我到了世界每一个角落。我本来以为找你是很容易的,因为你必然是一出世就惊世骇俗的。谁知道--”阿尼密也不禁苦笑了起来,向葛克指了一指,道:“要不是在耶加达,遇见了他,凭著一点传说,我是不能见到你的了。”

宝德教授“喃喃”地道:“耶加达,耶加达……”

他一面说著,一面身子又发起料来,阿尼密说道:“慢慢来,我们已经见面了,就算化上一年的时间,慢慢谈分别后的情形,不要紧。”

宝德又凄然她笑了一下,道:“那么,请到我的穴洞中来。我在这里很孤独,一种你无法想像的孤独。”

梆克少校低声道:“这一点,我早就说过了。”

阿尼密望了葛克一眼,的确,葛克早就说过这一点,他说过,宝德会是世上最寂寥、痛苦的人。

阿尼密和葛克,一起跟著要拖动身子的宝德,进了穴洞之中,穴道中很黑暗,阿尼密和葛克少校,要过好一会,才能看清穴洞中的情形,洞中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看的,除了一角,铺著由干树皮编出来的席子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

那时,宝德已经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双手捧著头,阿尼密也找了一块较平整的大石坐下来,望著在他对面的宝德,心中感到一阵难过,他真难于想像,学识丰富的宝德教授,是如何过那原始的生活,过了三十年之久的。

在他们进穴洞之后,其余的穴居人,远远地在穴洞之外守著,不时发出点古怪的声音,但是,并不进洞来侵扰他们,阿尼密点著一支烟吸著,首先打破沉默,道:“宝德,怎么一回事?”

宝德慢慢地抬起头来,在阴暗之中,他的浊黄色的眼珠,看来更加黯淡,不像是属于一个生人所有的,他的口唇掀动著,过了半晌,才道:“一切都和我临死之前想像的一样,那时离开了红霞,向前走,想找一个母体内的婴儿,以供我去寄托--”

阿尼密挥了挥手,但是却没有出声音,他本来的意思,是想问宝德,当时他的感觉是怎样的,但是一转念之间,他却没有问出来,因为他觉得那实在是一项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那时,宝德教授根本是不存在的,他的身体留在耶加达,造成他有思想的,只不过是一组极其复杂组合的脑电波而已。

宝德望了阿尼密一眼,又道:“或者你是想知道,我当时的感觉怎么样的?”

阿尼密点了点了头,宝德苦笑了一下,道:“完全像是一个梦,和做梦可以说是完全一样的,我并不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就像是做梦一样,身子虽然躺著不动,但是人却可以到任何地方。”

宝德接连几次强调“和做梦一样”,阿尼密和葛克两人都点著头,这种感觉,他们是完全可以领会的,他们自然没有像宝德教授那样的经历--人死了,脑电波却还存在,但是他们都做过梦。

宝德又道:“在我想用红霞作我的寄托之际,我设想得很好,可是红霞的脑组织,已完全破坏了,我完全无法达到目的--”

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以一种极焦切的声音问道:“红霞还好吗?”

阿尼密叹了一声,道:“她死了。”

宝德的身子震动了一下,过了好久,没有出声,然后才又道:“我像是身在梦中一样。向前走著,好像走得很快,我只觉得无法停止,海洋在我的脚下,迅速移动,我实在走得太快了--”

宝德又望了阿尼密一眼,阿尼密叹了一声,道:“是的,你那时,是以无线电波的速度在移动,那是和光速几乎一样的。”

宝德咳嗽了几声,道:“一切是突如其来的,我觉得我有寄托,我一定是进入了一个初生婴儿的体内,我感到一阵极度的痛楚,那种痛楚,是来自全身的每一个神经末梢的,我忍不住大叫了起来,于是,我又一次听到了我自已的声音。”

宝德教授,这时已渐渐恢复了镇定,所以他叙述的声音,也平静得多了,而阿尼密和葛克两人,都带著一种梦幻一般的神情,因为宝德这时的叙述,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他是在讲述,他如何获得第二次生命的事。

宝德吸了一口气,通:“我听到了我自己的声音,我在叫:我在什么地方?可是我想发出的声音,和我发出来的声音,完全不同,我想问我在什么地方,但是发出来的,却只是哭声。”

宝应讲到这里,声音又急促了起来,道:“我既然发不出我要讲的话,只好看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可是,我睁大眼,只看到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到。”

阿尼密双手紧握著拳,道:“为什么有这样的情形?”

宝德望著岩洞的顶,声音仍然根平静,道:“实在很简单,不过事前我没有想到,你也没有想到,我和你都以为只要进入一个婴儿的体内,就可以代替原来失去的躯体了,可是事实上,婴儿的视觉,听觉,以及声带,都无法负担著一个人正常的工作,婴儿的声带,只能作简单的震动,只可以发出哭声来。”

阿尼密闭上眼睛一会,他有点不敢想像,这是何等痛苦的一件事,一个人,思想成熟,什么都会想,可是他的身体,却完全不能依照他的思想来行动。这只有一个全身瘫痪的人,才差可比拟。

宝德继续道:“或许你以为,情况最坏,不过是和一个全身瘫痪的人一样,是不是?但是事实上,绝不是那样,婴儿感受到的痛楚,简直是不可忍受的,皮肤碰到任何粗糙的东西,都是彻心的疼痛,那简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太……可怕了。”

宝德讲到这里,好像是在重新体验当时的痛苦,以致他的身子,在剧烈地发抖,他是抖得如此之可怕,使得阿尼密不得不走过去,用力按住他的肩头。

宝德抖了好一会,道:“我最先有的能力,是听觉。我可以听外界的声音了,我在感觉上,知道我一定是进入了一个十分贫困的家庭之中,但当时我还是很乐观,因为我再生的家庭,就算再贫困,也不要紧,有我在,我可以很快地使整个情形改变,我依然是我,我的躯体虽然变成了一个婴儿,但是我依然是我,是不是?是不是?”

宝德急切地问著,阿尼密忙安慰他道:“是的,一点也不错。”

宝德教授双手掩住了脸,听自他喉际发出来的声音,他像是在啜泣。

饼了好一会,宝德才又道:“当我可以听到外界的声响之后,那大约是七八天之后的事,我就觉得不妙,我听到的人的交谈声,全是音节十分简单,我根本听不懂的话,我拼命想弄清楚自己是生活在什么人之间,但直到我可以看到他们之前,我无法知道。”

阿尼密道:“婴儿可以看清东西的时间,也不需要太久的。”

宝德道:“是的,大约是出生之后,五十天左右。我需要的时间更短,我想,大约只有三十天左右,我就第一次可以看到东西了,我看到的是一个穴洞,和自己睡在干树叶上,同时,看到了有人在我身边走著,阿尼密,你以为我需要多久才能判定我在什么地方?”

宝德教授的神情,凄苦到使阿尼密不敢正视他,他转过头去,道:“你一眼就可以知道自己是在一群穴居人之间,可是,你一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宝德连声道:“是的,是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些是穴居人,而我,是一个***居人,我……我不知道这个穴居人部落,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阿尼密沉重地说道:“是在新畿内亚的最深腹地。”

宝德苦笑了起来,喃喃地道:“新畿内亚的最深腹地,哈哈,新畿内亚的最深腹地。”

阿尼密大声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不尝试离开这里?”

宝德像是没有听到阿尼密的问题,只是自顾自道:“又过了两个月,我的声带,已经可以发出复杂的震动了,我可以说话了。”

宝德讲到了这里,又发出一连串的苦笑声。

在一连串的苦笑声之后,宝德道:“我会讲话了。可是,那有什么用?我对他们说什么?荷兰语?英语?我的话在这群人之间,根本没有人听得懂,我根本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当我第一次说话之际,所有的穴居人全部吓呆了,他们不知做什么才好,只是盲目奔跑,有的简直就膜拜著,我想他们一定是吓呆了。”

梆克少校道:“我想他们一定是惊骇到了极点,所以,这件事才有机会传出去。”

宝德又道:“十个月之后,我可以行走了,当然,我会做许多穴居人不会做的事,可是有什么分别,我是一个穴居人,一个与世隔绝的穴居人。阿尼密,我的想法不错,可是不幸的是我错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间,我的思想,我的语言,完全无法向任何人倾诉,他们知道我和他们不同,可是他们绝无法了解到我和他们不同的程度是多么远。完全没有人知道我,没有一个可以了解我的才能,我的天赋,完全没有,这些穴居人,只是庸庸俗俗,和其他动物一样,为猎到一头山猪而兴奋,掘到了一点有甜汁的草根而争吵,他们完全不知道,在他们之间,有一个完全和他们不同的人。阿尼密,比较起来,这种心灵上的痛苦,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

宝德一口气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双手紧握住阿尼密的手臂,道:“我生错了地方。实在太错了,我竟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间。他们是那么愚昧无知,而我就生活在他们之间。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思想,而我就要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

阿尼密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发干,他只好重覆著刚才已经问过的那个问题道:“你难道没有想过要离开?”

宝德道:“当然想过,我在两岁那一年,就已经开始要离这里,可是,我的思想,并不能使我的身躯飞起来,这--”

他轻拍著自己的腿,又道:“这就是我第一次想离开的结果,我只不过跌了一交,就变成了跛子。”

梆克紧握著拳,道:“你应该再试。”

宝德道:“试过,可是在跛了腿之后,你以为我还有多少机会?”

梆克少校不再出声了,一个跛子,想要走出新畿内亚的腹地,那可以说,是绝对没有任何机会的。

穴洞中静了下来,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穴洞中自然更黑暗,只有宝德的喘声,每一下叹息声,都充满了这三十年来,他生在错误环境中的悲苦。

阿尼密只好道:“好了,现在一切全过去了,你和我们一起走,将你的事,告诉世人,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来也未曾有过的事,你是第一个有两次生命的人,你可以继续你的研究,你可以成为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一个人。”

宝德低著头,道:“一个穴居人?”

阿尼密大声道:“你不是一个穴居人,你是宝德教授。”

宝德又苦笑了起来,道:“不论你怎样说,我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再见到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一定会尽你一切所能来找我的,我默默地忍受著无边无涯的寂寞,那种寂寞,比一个人关在黑狱之中,还要恐怖。在黑狱中,你根本看不到人,在这里,你的四周全是人,可是全是穴居人。”

梆克少校挥著手,道:“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走,离开这里。”

宝德长长地叮了一气,阿尼密和葛克两人,已经一边一个,将他扶了起来。

阿尼密道:“宝德,你可知道么?早在三十年之前,我已经推荐你加入了一个协会,非人协会。”

宝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由阿尼密和葛克扶著,出了洞口,这时,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在外面,有著几堆簧火,那些穴居人就围在簧火边,火光映著他们浊黄的眼珠,个个望走了他们三个人。

阿尼密道:“我们连夜下山去,再也不要在这里多逗留半秒钟。”

阿尼密说著话,他感到宝德的身子在向下沉去,头也垂得很低,他忙道:“宝德。”

他的叫唤,并没有回答,葛克陡地叫了起来,道:“他……他死了。”

阿尼密忙将宝德放了下来,是的,宝德死了,已经停止了呼吸,三十年来悲苦的煎熬,就是一个希望在支持著他的生命,希望突然实现了之后,支持力消失,他就死了。

阿尼密站著,他好像又“听”到了宝德的话:我又自由了。我绝不会再试一次取得他人的躯体,绝不会。再见了,阿尼密,我的朋友。

阿尼密抬起头来,看到火光映著众多穴居人的脸,远处,是一片浓黑。

口口口

当宝德教授的第二次生命,又结束了之后,阿尼密埋葬了尸体,曾经试图想和那群穴居人接触,了解一下在这三十年之中,宝德教授曾经如何生活的。可是阿尼密却一无所得,因为穴居人的言语,是如此简单。根本无法用他们的语言,来表达稍微复杂一点的事情。阿尼密发现穴居人的语言,除了表达他们如何去得到食物之外,简直没有别的用途,那一群穴居人,和一群狒狒,实在没有多大的分别。

阿尼密和少校离开了穴居人聚居之处,又经过了许多崇山峻岭,离开了新畿内亚在耶加达和少校分了手,依照他的诺言,买了一间规模相当大的酒厂给了少校。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阿尼密几乎每一天,都试图和宝德教授“接触”,他是一个有特殊能力的灵媒,在他的一生之中,有著无数次和已经死了的人“接触”的经验,可是这一次,他却无论如何,无法再和宝德教授取得任何的联络了。

在那一年的“非人协会”的年会中,他又和其他的会员,在那座古堡中见面。虽然时间隔了三十年,但是那座古堡,却一点变化也没有,只不过“非人协会”,却多了几个会员。

阿尼密在会中,向各会员报告了他终于找到了宝德教授的经过,在他讲完了之后,所有的人却一声不出,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会员问道:“这是悲剧,宝德教授难道不能选择?他的第二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间,是偶然的不幸,还是必然的?”

阿尼密用手抚著他那已满是皱纹的脸,缓缓地道:“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接著他顿了一顿,又道:“我记得,三十年之前,当我推荐宝德教授入会之际,大家都说过,要是宝德教授能够有第二次生命的话,你们也想试一试,现在是不是还维持原意?”

又隔了很久,才有人出声,几个人异口回声地道:“不,一次生命已够了。”

阿尼密苦涩地笑了起来,道:“是的,一次已经了。要是像宝德教授那样不幸在一群穴居人之间……”他的笑声,越来越苦涩,又道:“在一群穴居人之间,白痴比天才幸福得多,才学和知识是一种极度的痛苦,宝德教授实在太不幸了。”

镑会员全不出声,因为大家都可以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他们的沉默,自然是为不幸的宝德教授,作无可用言语表达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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