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不愿意参加‘前进号’的航行呢,业中?”岳兰恳切地问道。
他们俩,正在邵子安的客厅里坐着。邵子安已经不是住在传达室的小屋子里,而是分到了一套和战前差不多的住宅了。半个小时以前,邵子安把宁业中请来,婉转地表示,如果宁业中肯参加以岳兰为首的“前进号”宇航员小组,他们是十分高兴的。宁业中已经真正得到博士学位,他的论文是国际驰名的。邵子安说,有这样一位卓越的高能物理学家参加,可以保证航行的胜利成功;而且广袤无涯的恒星际空间,又有多少高能物理的课题等待人们去研究呀!邵子安又提起继恩和业中的友谊,而业中又为救援“东方号”作出过多么大的贡献。
老人的话使宁业中深深感动。但是他低着头,一声不吭。邵子安知道他需要考虑考虑,就让他坐着,自己跑到厨房帮助老伴准备晚饭了。
“谈谈你的想法,好吗?”岳兰又问道。“或者你对“前进号”的出发有意见,是吧?”
宁业中摇了摇头。
“你从来不是一个这么优柔寡断的人,到底什么妨碍你参加我们的队伍?”岳兰有点急躁地说,“再有五天就要出发了。总指挥部党委明天就要讨论,作出决定。业中,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争着参加的。高能物理!有什么实验室比得上宇宙空间?那儿超高温、超高压、超高密,超低温、超低压、超真空,各式条件一应俱全!你要当个书斋里的学者呢,还是当个科学技术新领域开路人?难道一个博士学位就让你陶醉了?”
“不是这话。”业中低声说。
“好吧,你再考虑考虑。”
岳兰立起身来,但她仍然犹豫不决地望着业中。业中终于拾起头。他的脸孔涨得通红。“我刺痛他的心了!”岳兰想道。这时只见业中在衣袋里掏着,掏出一个皮夹子,小心地抽出一张很小很小的照片,递给岳兰。
一个瘦瘦的、梳两条短辫子、抿着嘴唇、相貌严肃的姑娘在照片上望着她。
“谁?”岳兰轻声问。
“战争时期认得的一个女飞行员。”业中结结巴巴地回答。“她后天就要到这里来。”
“哦,你要结婚!”岳兰恍然大悟地说。“快坦白坦白,几时搞的对象?怎么梧得紧紧的……等等,我想想,晤,是西藏部队的吧?”
业中抬起头,露出真正惊讶的神色。
“还打算瞒过我呢!”岳兰得意地说。“钟师长已经给你漏了底!那天他说要派个人来给我们,看你那一脸不自在的样子!有什么为难的?女飞行员,我们双手欢迎!”
她急急忙忙奔到厨房里,把邵子安连拖带拽拉出来,邵子安手上还拿着一条拍打着尾巴的大鲤鱼。
“邵伯伯!”岳兰高兴地叫道。“原来业中要结婚啦!你看,不过不许摸。多神气,还是个飞行员!”
邵子安瞅着照片,长长吁了一口气。
“业中,我瞅你,就象自己儿子一样。有为难的事,为什么不开腔?既然要结婚了,那就哪儿也不用去吧。岳兰,你得另外组织队伍咯。”
“谁说的?”岳兰眯起眼睛瞅了一下业中。“我正好还需要一个人,就让这位女飞行员……”
“那怎么行?”邵子安吃惊地说。
“我保证给业中安排一个最好的蜜月。”岳兰不容分辩地说。“全世界没有一对新婚夫妇作过这样的结婚旅行——要飞到一光年以外去。嘿,这婚礼多壮丽!满天星斗,就是结婚筵席上的彩灯。业中,这排场够大的啦,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邵伯伯,还有几天时间,我马上去把驾驶舱隔成两间,我住一间,新婚夫妇住一间,还未得及。你们老俩口呢,就给业中准备办结婚典礼吧。”
对于这个大胆而独创的安排,业中和邵子安一样惊得目瞪口呆。
“我还没有和若红商量过。”他低声地说道。
“不用商量。”岳兰爽朗地说。“着照片,我就知道你的若红一定是十分痛快的人,不象你这位一锥子扎不出血来的博士先生。我说,博士呀,你只懂得这个那个粒子,你不了解一个女飞行员……”
宁业中确实不完全了解女飞行员程着红的性格。他和岳兰一起去飞机场迎接。两个姑娘在舷梯旁就熟识了,好象她们是阔别多年的老朋友,宁业中倒象是陌生人。姑娘对姑娘,也总是热呼呼的,在汽车里,岳兰就把她的宇航计划一五一十倒了出来。
程若红简直高兴得要命。她开了四年飞机,有时候飞得很高很高,进入了空气稀薄的平流层①,可是她怎么会料到有人“请”她去宇宙空间呀?她听着岳兰的①地球大气层,约十一公里以上为平流层。建议,那好看的、淡褐色的眼睛露出真诚的、热烈的表情,嘴角也隐隐含着笑意。原来她只是相片上挺严肃,实际上是一个活泼的、开朗的姑娘。
岳兰一直把程若红接到家里,说:
“你甭住招待所了,结婚以前就跟我住在一起。业中,你们先谈谈,我晚上回来再听你们汇报。”
她撇下他们俩走了,还叮嘱妈妈别打扰他们。
岳兰在基地上一直忙到很晚,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正好在门口碰到若红。
“岳兰姐,你们的宇航城可真漂亮!”
“可比得上拉萨的布达拉宫?”
两个女朋友说着话,走进房间、若红坐在一把扶手椅子上,拾起头,瞅着岳兰,说:“我想象中的你正是这个样子。”
“业中对你提到过我吗?”
“提到了!”若红大方地说。“还提到……继恩,‘东方号’。那时我们刚认识不久,他把一切全说了。他给你写的那封信,我……也看过。”
岳兰回想看那封信,脸孔略略有些绯红,但是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褪淡了。眼前这个姑娘正用信任的、亲切的眼神看着她。她们俩人长相不同,可是说到心眼儿。那就象同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豆子一样。
“还是谈谈你们的恋爱经过吧!”岳兰含笑说。
“有什么好谈的!”若红眨巴着一双睫毛很长的眼睛。“对业中,你了解得比我还多。我们只在一个战斗部队里呆了半年。他在司令部,我在下面的飞行大队,他整天守着他那部中微子电讯机。有一回我的‘歼—24’中了激光导弹,栽下来了。还好,我及时打开了降落伞,正好掉进一个湖里,就在他的机要通讯室旁边。他们那儿几个参谋和警卫员把我从水里捞出来了,就安排在他的办公室旁边养伤。他起初还老大不愿意哩……”
“为什么?”
“说他的通讯室是机密重地,不能住外人。他周围的同志都说他是牛心眼儿。哦,岳兰姐,你不知道,部队里都叫他‘牛心眼儿博士’!”
岳兰不禁开心地笑了。
“有两三个小伙子天天往我的房间跑,”若红憨笑着说。“部队是很少女同志的。再说,天天看到流血,死亡,人的心,会变得温柔起来。对不?可是他,开头几天,简直不理我,后来……”
“后来就爱上你啦!”
“才不呢!他那时心里想着……”若红偷偷瞟了岳兰一眼。“鬼知道他想些什么!总之,他慢慢地,也来看看我了。我那时还卧病在床,他经常给我端饭、端水、送药。我瞅他一副大黑边眼镜,一个大学者的架子,也不敢怎么多跟他说话。后来,有一天,他对我讲了‘东方号’的飞行,讲到邵继恩和你……”
“唔!”岳兰的眉毛往上一挑。
“他讲得十分真切动人。我听了就说,岳兰这种感情多么值得尊敬!这样的爱情,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次。是的,只要有一次,就够幸福的了。这够得上称之为矢志不渝的忠贞。能够这样对待朋友的人,也就能够这样对待祖国和事业.你说对吗,岳兰姐?”
岳兰不吱声。她被若红的发自肺腑的话所感动。
哦,这姑娘,秀丽的外表下面蕴藏着一团火一样热的心!
“他那时,也象你一样不说话。”若红继续说,又瞥了岳兰一眼。“但是我知道,这番话触动了他。他突然走开了。过了两天,他就把写给你的信带来给我看了。”
“你怎么说的?”岳兰急忙问。
“我说什么?”若红忽然嫣然一笑。“我说,你这是跟过去的感情告别。可是你有没有考虑到收信的人?他说,岳兰会理解的,她不是那种心眼儿象针孔的姑娘。”
岳兰轻轻咳嗽了一声。
“好啦!”若红不转睛地望着岳兰,说:“这封信等于他自己做了个总结,以后他几乎天天来看我……”
“哦,谢谢你!”岳兰忽然两手紧紧握住若红的手,热情地说。
“你怎啦?”若红惊讶地说。
“没什么。”岳兰松开手,沉思地说。“我们俩,头一天见面就说那么多话,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对于我,你可不是陌生人。”若红认真地说。“业中毫无保留地奉上他对你的赞扬。其实,他只要说上十分之一,我就了解你了。但是我做梦也想不到,我能参加你的队伍,飞向壮丽的宇宙……”
“对于我,你也不是陌生人。”岳兰也认真地说。“这就是女性的本能吧。一看到你的照片,我就知道我遇到了和我一样的人……”
“为什么?”若红好奇地问道。
岳兰注视着若红,摇摇头,不说话。
“为什么?”着红又问,已经不带好奇的心理了。
“看业中对你那么倾心……”岳兰低声地、耳语般地说。
“哦,”若红突然亲呢地说。“我的好岳兰姐姐!现在,哪怕飞遍天涯海角,我也要跟你去……”
“还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吧?”岳兰征询着她的意见。
若红立起身来,走到窗前,轻轻说:“我……父母亲都在战争期间牺牲了。”
岳兰走过去,紧紧搂着女朋友的肩膀。窗户外面,正是灯光点点的深夜中的宇航城,它上面覆盖着星光灿烂的秋天的夜空。
……就这样地,组成了“前进号”三人宇航小组。
出发的一天来到了。
五个人:总指挥、邵子安、岳兰、宁业中、程若红,坐在宇航城重建起来的环形会议厅的楼上。一切都准备就绪,总指挥要和宇航员们作出发前的谈话。
部子安先汇报了整个部署。他谈到,天文台的胡志越教授帮他计算过,五年前的仙后座超新星爆发,可能使“东方号”偏离二至三度。但是他们的长基线射电望远镜,又测到大约一光年之内还有一片不大的稠密的暗星云,“东方号”很可能也钻到这暗星云里面了。“东方号”在暗星云中会减速,因此它钻出去后速度可能比预期的低,而且航向可能有变化。胡志越教授建议就在暗星云背后,也就是“东方号”初始航向的西南方一带搜索。“前进号”比起七年前的“东方号”大不相同了。它利用光子作动力,速度可以达到光速的一半,也就是说,要赶上已经飞出去将近一光年之遥的“东方号”,只消两年工夫——假定路程是笔直的话。实际上当然要花费更长的时间,因此他还是准备足够三个人十五年以上的食物和饮水,而如果在七年内找不到“东方号”的话,他们就要立刻返航。当然,他们的任务不只是要找到“东方号”,而且要有目的地探索太阳系以外的恒星际空间的物理和化学状态,寻找比比邻星还近的太阳系外的天体,因此,“前进号”滞了大量的仪器。这些仪器岳兰和业中都会操纵,而女飞行员程若红,也将会很快掌握完全自动化了的“前进号”的装备……
邵子安掏出了那份宁业中战争期间发给“东方号”的中微子电报,读了一遍。总指挥把那张薄薄的、但是十分坚韧的纸拿在手上很久,才交还给宁业中,说:
“我代表整个总指挥部由衷地感谢你。毫无疑问,‘东方号’一定会收到这份电报的,也许他们正等着你们前去。”
“找着了邵继恩、钟亚兵、邵继来三位同志,”总指挥庄重地说。“就请代表总指挥部、代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和人民,向他们致敬。他们是奋不顾身保卫祖国和保卫进步事业的典范,又是第一批越出太阳系探索恒星际空间的科学尖兵!党和人民会给予他们高度的评价的。至于你们,也是党和人民的好儿女,自觉地去援救战友,和探索充满危险和困难的新世界。特别是,业中同志和若红同志,你们的婚礼将是有史以来人类最壮丽的婚礼。对于岳兰,我就不说什么了,岳悦同志有你这样一位好女儿,好接班人,他的遗愿终于实现了……”总指挥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想匆匆结束自己的讲话。“同志们,今天,全国三十个省市自治区都有代表来送行,我们到广场上去和科学家们,和欢送的群众见见面,然后乘车去基地。现在是九时十五分,下午四时正,‘前进号’起飞!”
五部汽车沿着鲜花和锣鼓的夹道中缓慢地前进着,数不清的笑脸,数不清的祝福……由宇航城到20O4基地四十二公里,在公路上他们竟走了两个半小时。在基地门口,霍工程师和钟师长伫立着。车还没停稳,程若红就跳下车,扑上去,大声喊:“爸爸!”
怎么回事?钟师长微笑着回答:
“若红的父母在战争中牺牲了,我已经收养她为女儿……”
岳兰捅了捅宁业中,悄声说:“快,拜见老岳父!”
钟师长笑吟吟地向岳兰说:
“‘前进号’领航员同志!我派的这个飞行员怎样?”
岳兰微笑着竖起了大拇指。
霍工程师向总指挥和召民急工程师报告;“全部检查完毕,一切正常,可以起飞!”
“好的,”总指挥愉快地说。“先吃午饭,然后午睡两小时,三点半钟宇航组进入‘前进号’驾驶舱。’”
……当岳兰、业中、若红进入“前进号”以后,他们立刻穿上减压的宇宙服,这种宇宙服可以减轻相当长时间的极大超重。然后,紧紧把自己系在抄发上,打开全部电视机。他们看见了什么呢,看见了基地外面广袤的绿油油的田野,明媚的春天在大地上涂上了一片嫩绿;看见了远处的宇航城,似乎欢呼声还索回耳际。岳兰发出指令,开动了望远镜头,宇航城的大街小巷全都呈现在电视屏幕上。啊,人们又涌到街头来了,全都向这儿望着,等待着那庄严的时刻。镜头又转向近处,他们看见了操纵室里的总指挥、邵子安、钟师长、霍工程师,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们。
“一切都好吗,孩子们?”总指挥洪亮的声音震撼着驾驶舱。
“一切都好,请首长放心!’”岳兰清脆地回答。她转过身,对伙伴说:
“跟七年前多么不一样啊!”
三个人,每个人。心中都涌起了千丝万缕的联想。他们在想些什么呢?岳兰想的,也许是七年前的风雪冬夜,巨大的爆炸声,以及随之而来的绞心的痛苦?七年了,一切回忆,连同战争这样严峻的回忆都磨得淡漠了,而这一幕却越发鲜明。那时候,继思还不过是一个上唇刚刚覆盖着一层柔毛的大孩子,哦,时间流逝了多少!……业中想的,也许是高能物理学,也许是战争,战争使他赢得一个勇敢的女飞行员的爱情……而若红,若红又想些什么呢?她的一双淡褐色的热情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也许她在想,她怎样从平流层一直飞向恒星际空间这条意外而又有趣的道路吧?
岳兰打破了沉默,缓慢地说:“还有七分钟,大家检查一下,皮带捆好了没有?座椅前面的食物和饮水都固定好——虽然,超重期间大概是谁也喝不了水吃不了东西的。在这期间不能有什么动作。什么东西全都得固定住。”
“我的眼镜,怎办?”宁业中慌慌张张地说。
“最好不要戴了,放在盒内。对,扣好衣袋的钮扣。大家再检查一下,只有三分钟了。”
柔和的乐曲声响起来。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总指挥的白发苍苍的形象。他举起右手,挥舞着,同时响起坚定、沉着的声音:
“‘前进号’的勇敢的宇航员们,祝你们胜利归来;邵子安同志,启动吧!”
他们既没有听到爆炸声,也没有感到摇晃,只觉得身体往下一沉,宇宙飞船就笔直地朝蔚蓝色的天穹窜上去,留在地面上是延伸到四十二公里的一片响彻云霄的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