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笼罩了基地的休息室。
霍工程师深深埋在沙发上,擦伤的左额角缠上了纱布。他低低地垂着头。邵子安坐在邻近一张沙发上,象木雕泥塑,两只从来都是炯炯有神的眼珠失去了光泽,只有从一双紧紧绞扭在一起的双手,你才能感到他内心忍受着多么剧烈的痛楚。岳兰紧靠着邵子安,默默地,两眼饱含着晶莹的泪。
在休息室的另一头,坐着宇航局总指挥鲁健和公安部队的齐政委。鲁健是一个个子不高、行动敏捷的老干部,已经六十开外了,却还没有一丝衰老的样子。他沉默着,脑子紧张地思考着。他十八岁参的军,第一仗就是在乌苏里江上珍宝岛和社会帝国主义的坦克较量。他曾经在冰冻的江面上匍伏前进,在敌人猛烈的炮火下去缴获被炸得不能动弹的敌方坦克。这真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啊!那时候,天气比现在还冷,斗争比现在还要严酷,而鲁健那时还不过是一个毫无战斗经验的新兵。现在呢,两鬓如霜,不但在战场上,在谈判莫上,在对付敌人的渗透、颠覆和侵略的威胁中,他都已经成为一个身经百战、指挥若定的老将了。然而面前却是一场新的斗争:现代化科学技术的斗争。
“报告!”小杨进来了,声调也是低沉的。“敌人的指令已经译好了!”
齐政委接过一叠纸,让小杨出去,然后把这叠纸交给鲁健。鲁健没有接,却点点头。齐政委于是读起这些记录了。
鲁健站起来。慢慢蹬到窗边。暴风雪已经减弱了,发射场上还亮着探照灯,照着空空的发射架。战争啊,战争……谁说世界在走向缓和?依然是亡我之心不死,只是今日的中国,已不复是当年在珍宝岛上,依靠反坦克手雷和战士的勇敢硬打硬拼的中国了。战争采取了更隐蔽、也可以说更高级的形式,这是一场打先进技术的战争。当然,敌人没有完全得逞,但是“东方号”比预定发射时间提前了一星期,而且里面装的也不是已经训练了两年、正在整装待发的宇航员,而是三个还没经受过生活风雨的青年人……
鲁健瞥了邵子安一眼。他十分了解他。总工程帅遇到双重的灾难:失去了“东方号”,又失去了一双儿女。虽然是硬汉子,但是,这两个沉重的打击啊……
“他妈的真毒辣!”齐政委气愤地把那叠纸扔在茶几上,两眼射出刺人的光芒。他是一个样子显得还很年轻的老军人,平日爱打球也爱写诗,但是此刻,他浑身裹着一层深深的愤怒。
“谈谈吧!”’鲁健站在休息室中央,伸出两只大手抡了半圈。“给邵总介绍介绍,先从邻人怎样把一个破碗扔到我们院子里开始……邵总,你要好好听着,以火箭工程师的身份……”
邵子安看不出来地微微颌了颌头。
齐政委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拿了一支烟,点着了火,狠狠地吸了一口,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环视着休息室里每一个人。
“这是一枚真正的人造卫星,的确是坠毁的——表面上是由于大风雪……”
“人造卫星的轨道远远在大气层之上。”总指挥插嘴说。
“是的,但是人家可以说,我们在回收这颗卫星时,遇到风雪的干扰,才坠毁在你们的领土上的。这是坏天气的影响,任何人都用不着为坏天气负责。”
“可是这次暴风雪,三天以前就预报了呀!”岳兰低声说道。
“是的,”齐政委定睛瞅着员兰。“问题是,我们无法判定卫星是什么时候发射的。”
“查明了时间也没有用。””总指挥冷笑着说。“你还能跟他打官司呀?战争就是战争,兵不厌诈,大鼻子这一套我们也不是头一回领教。”
“是的,”齐政委第三次使用“是的”这个词儿了,他为自己词汇的贫乏暗暗生气。“总之,卫星正好坠在我们发射场里……”
这回是邵子安插话了。他的声音十分嘎哑,而且带有抑制不住的气喘: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反弹道导弹和激光网都没有截获它?”
“因为它根本不是金属制的。”齐政委急急忙忙接下去:“你先别问,残壳还在那儿,研究它是你的任务,总工程师。这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材料,雪片粘在上面竟达二十五厘米厚,因此外表看来它只是一个大雪球,找们的电子仪器大概也是这么判断的。”
就象猎人闻到野兽的气息一样,一瞬间邵子安忘了他的悲痛,他挺直了脊梁。一双浓眉又皱拢在一起了。
“雪球一落地就打开了,”齐政委继续说。“跑出四个机器人……”
“机器人!”差不多在场的每个人都喊出声来。
“是的……”齐政委停顿了一下,他又使用那不知用了多少次的词汇了。“这儿就是他们的主人输入到电脑里的指令,我们已经破译出来了。机器人А和Б,对警卫人员发动佯攻——霍工程师,跟你交手的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个。机器人В,占领‘东方号’……”
“它没有得逞。”霍工程师低声说。
“那是因为继恩和亚兵他们守卫在那儿。”鲁健大声说。“两个真正的战士,还有继来,十五岁的姑娘,好样的!”
“我们在值班室的电视里都看见了。”齐政委点着头说。用尖锐的眼睛扫了邵子安一眼。“机器人В到了发射架的电梯旁,它就明白它无论如何是进不去了。但是机器人Г,却在打伤我们两个警卫人员以后,闯入操纵室,合上了发射宇宙飞船的闸盒……”
邵子安吁了一口气,倒在沙发背上。
“意图很清楚。”鲁健用刚健有力的声音说。“这是想劫夺我们的宇宙飞船。”
“如果得手,机器人В会把‘东方号’开到火星上去吗?”齐政委问。
“据我看,多半会‘坠毁’在北方某个地点。”鲁健冷笑着说。
一直在沉默着的霍工程师忽然象孩子似的啜泣起来。
邵子安立起身,慢腾腾地走到霍工程师面前,摇着他的肩膊,嘎声问道:
“‘东方号’会飞到火星去吗?”
霍工程师的身体微微地抖动着,抬起一张眼泪汪汪的睑。
“我……我没有检查完,”他说。“听说有敌情,我就下去了。我不该……我不该扔下孩子们……”
“我问你,”邵子安严峻地说。“‘东方号’的速度、轨道根数和电子仪表的情况!”
“我……”霍工程师的脸变得非常苍白。“我没有……检查完……”
齐政委也走近前来,端详着霍工程师,好象他是一个陌生人。
“那末,‘东方号’将飞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霍工程师屏着肺腑里的全部力气喊出了这一声,低下了头,用双手掩住脸。
岳兰尖声叫起来:“霍工程师,你怎么搞的?”
邵子安放开霍工程师,大步走开了。鲁健迎上前去,默默地用一双有力的大手握住邵子安的手,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亲切地注视着邵子安。
“依你看,邵总,”总指挥低声说。“‘东方号’是安全的吗?”
邵子安思忖了一下,把头轻轻摇了摇。
“那末,它将会碰到什么呢?”
邵子安沉默着。齐政委和岳全也围拢过来了。邵子安环视着这一张张急切、热诚的脸,心里被一股热流冲激着。他是一个严谨的科学家,他决不感情冲动。过去二十多年间。他亲手建造和发射了一艘又一艘宇宙飞船,并不总是顺顺当当的,有困难。有意外,甚至还发生过严重的事故。什么样的苦果他都能够咽下。可是,这一回呢?这一回……
“问题是这样的,”他慢吞吞地开口了。“问题是……按照我们的计划,‘东方号’以每秒每秒六十米的加速度发动,三十三分钟后就可以达到每秒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七天半就到达火星轨道上——现在是大冲,火星离我们最近……每秒每秒六十米,这是已经输入到电子驾驶员电脑中的数据,我并不担心。现在的问题是,加速的时间为三十三分钟,这程序还没有安排好……”
“为什么?”鲁健问道。
“因为……”邵子安迟疑地说。“因为我后来想修改这方案。让‘东方号’以更快的速度到达火星,我还没有最后决定。今天让霍工程师来检查是……”
他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痛一下子攫住了他,那双兀鹰似的眼睛好象蒙上一层雾圈。岳兰连忙扶他坐下。
鲁健又慢慢踱到窗户跟前,沉思着,他霍的转个身子;
“老邵,能不能,和‘东方号’取得联系?”
邵子安想了一会儿。“好吧,我试试看。”他轻轻说,站了起来。岳兰要去搀扶他,但他推开了她的手,他一直走到门外面,走向值班室。
鲁健和齐政委相互看了一眼。总指挥走到霍工程师跟前,拍着他的肩膊,说:
“不要这样——你没看见邵总已经够难受了吗?你还要捅他的肺叶子?振作起来……”
“唉,我为什么不跟孩子们一起呆在飞船上呢?”霍工程师喃喃地说。
“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总指挥温和地说。“你应该冷静下来,协助邵总想想,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起飞已经超过三十三分钟了,如果不停止加速,那末‘东方号’就不是每秒一百二十公里……”
“它可能达到什么样的速度呢?”
“除非继恩能够掣动,或者及时下达指令让电子仪器掣动,否则它会一直加速下去,直至燃料用光为止。”
“那到底有多大的速度呢?”
霍工程师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电子计算机,拨弄了几下。
“每秒四万公里。”
这数字对于屋子里三个人都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并且激发了各各不同的联想。它好比风雪天里兜头一瓢凉水浇在岳兰头上:继恩已经离得多么远了啊!这个除却自己母亲以外的最亲近的人!在寂寞的、茫茫的宇宙空间中,三个青年人将要遭受多少困难和挫折,而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归米呢?用什么办法归来呢?
鲁健却想得很远很远。每秒四万公里,这是了不起的速度。这速度,标志着我们的科学技术是十分先进的。但是这样一来,“东方号”却决不会降落到火星上了。三个孩子的命运怎么样?火星上的实验站建设者又怎么办?他们正等待着给养和器材呐!
这个结果使齐政委陷入更深的愤怒。这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一场科学上的壮举流了产,保卫“东方号”的勇敢青年人被放逐到宇宙空间!要搭救他们归来,就象大海捞针一样难……
岳兰垂下头,快步跑出去了——她觉得,在这间屋子里再呆一会儿,她一定会嚎陶大哭的。她走进值班室,看见邵子安正在打开电视电话屏幕,徒然地呼唤:
“‘东方号’,‘东方号’!……孩子们,回答我呀!”
邵子安的声音已经嘎哑,而且断断续续。岳兰听来,他就象是一艘失事的船在呼救。岳兰一下子倚在门框上,让眼泪毫不节制地大量倾泻。
不知什么时候,鲁健已经走到她背后,亲切地说:
“小兰子!你继续联系,我和邵总谈一下。”
鲁健把邵子安带出值班室,走到旁边一间小屋子,让邵子安坐下,自己起身掩上门,严肃地说:
“邵子安同志!我刚刚才听说,你创造了技术上的奇迹!”
邵子安摇摇头,非常难过。
“代价当然很大,但也不是无可挽回。你的继恩我了解,就是第二个邵子安!不错,他年轻,只是个高中学生,学问比不上你,但是有什么关系?在宇宙空间中他照样成长!邵子安同志,你知道当前我们最急迫的任务是什么?
邵子安抬起头。总指挥几句话深深打动了他。是的,有一个最急迫的任务,就是想法完成“东方号”未完成的工作。
“你立刻到2003基地,抓紧‘团结号’的工程,要求两个月内发射。办得到吗?我一天假也不给你,明天就动身。”
总措挥是个心理学家,他知道,对于邵子安这样的人,只有繁重的工作才能帮助减轻压在他心上的痛苦。
“对于‘东方号’,”总指挥的声音压低了。“要立足最坏的打算。‘团结号’发射出去后,你立刻回来建造一艘速度更高的宇宙船。你不是还掌握着‘东方号’的轨道根数吗?那么就准备着设法和他们联系上。喂,你看,就培养岳兰当这艘新飞船的船长吧?嗯!”
这是一个多么能洞察人们肺腑的好领导啊!坚强的汉子邵子安,眼角不由得渗出了两滴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