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里巴巴之夜”,一切故事的源头。
2045年,12月25日。火车带着白色的蒸汽,正在高速穿越峡谷,两侧漆黑的山影在夜幕里如同蹲坐在大地上的巨人。前方就是平坦开阔的
原野,一轮巨大的月挂在平原的尽头。
机车舱里,穿白色军服的男人拉下了车窗,任激烈寒冷的气流冲了进来。他摘下自己的军帽夹在腋下,举着一副军用望远镜望向夜空。同
是穿白色军服的年轻人肩扛着中尉军衔,从通往乘客舱的连接出口进来,走到他身后,并不出声。
“月色真好,拿这个就可以看见环形山。看现在月面右上区的那块阴影,那是风暴洋,著名的月面盆地,它是最大的,中心位置低于周围
的月面大约三万米。”举着望远镜的男人赞叹,“以前常常梦想自己穿着宇航服站在那个盆地的中央,看着周围的山仿佛顶着天空。那样看起
来,应该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吧?很宏大,很狰狞。”
“哈西莫多上校,你还懂这个?”中尉说。
“我是从法国的格勒诺博尔第一大学毕业的,天体物理系,志愿是当一名射电天文学家。因为小时候性格太闭塞,跟人交流总是不畅,心
想若是守着一台望远镜就可以工作,那对我是最合适的了。而且观测站不是建在深山里就是沙漠里,比较安静。”上校放下了望远镜,“不过
后来战争就开始了,没有人再需要天文学家。”
他长着一张典型的亚洲人的脸,一双漆黑浓重的眉毛斜斜地飞起,年纪已经不小了,眉毛下端的皱纹一直牵连到眼角。他把望远镜塞给年
轻人,走向了机车的操作台。
“启动‘Mercury?GPS’系统。”他指示操作机车的上士。
“是,上校。”上士掀开操作台上的透明塑料盖,扳动了下面的黑色开关。
操作台上最大的屏幕缓缓地亮了起来,系统快速地自检之后弹出了绿色的警告窗口:“请注意,您以下的操作将可能导致接入军用卫星网
络。系统郑重提醒您,任何侵入或者意图侵入军事通讯系统的行为都可能触犯相关法律,请您在操作之前再度确认。”
上校从军服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信用卡大小的黑色磁片,磁卡的背面用亚光印制有沙漏和弯刀组成的古老图案。他把卡片推入了读卡
槽,“法国保密局,北方师团,第一团,哈西莫多上校,再次确认接入。”
“欢迎您,哈西莫多上校。”系统开始高速载入导航文件和信息,“墨丘利现在正位于你头顶的近地轨道,提供导航服务。”
屏幕上显示出卢瓦尔河谷地区的大幅地图,其中有高亮的绿色细线笔直前进,直到接近屏幕尽头的时候,它分岔为两支,其中一支向着北
偏东的方向继续向前。分岔点被自动标为高亮,地名显示在旁边——“Friandise弗兰蒂斯”。
“我们将选择偏东的路线是么?”上校发问。
“是。”系统回答。模拟出来的人声清晰低沉,是带有些微北欧口音的英语。
“它通向哪里?”
“费尔南斯。”
“到费尔南斯的距离是多少?”
“这个信息您必须提高你的用户级别才能被告知。”系统回答,“不过,我并不认为您需要知道,沿着那条岔路前进,您只会到达费尔南
斯,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
“谢谢,我明白了。”
“很高兴为您服务,全球定位导航系统将继续为您效劳,而我必须离开一下,我的列表中还有大约七十万条命令等待运算处理。祝你好运
,哈西莫多上校。”系统温文尔雅地回答。
它自动关闭了,瞬息间对话窗口黑了下去,仅剩下导航系统仍在工作。身份磁卡被从读卡槽中弹了出来。上校一把抓起来,看了看,重新
塞回上衣口袋里。
中尉走了过来,“上校,确认了路线么?”
“是的。还有37?5公里左右,我们将驶入弗兰蒂斯北站,在那里我们将找到去费尔南斯的岔道口。”
中尉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现在时间是20∶26,我们距离集合时间还剩54分钟,希望有足够的时间赶到费尔南斯。”
“费尔南斯……弗兰蒂斯……”上校沉默了一会儿,低声笑笑,“我想在弗兰蒂斯北站,不会有人等候迎接我们的。”
“嗯?”
“我的第一个女朋友是那里人,所以我知道那里。它在战前是一座以加工糖制品为主业的小城市,只有一家制糖的大企业,城里人几乎全
部都在那家企业工作,包括我的女朋友。她是一个检验员,对于糖的甜味很敏感,含一点用1000份水稀释的纯糖,她也能够分辨出炼糖用的甘
蔗来自哪里。”上校微微低头,摸着帽檐,像是在想以前的事情,“那是个空气里都飘着甜味的小城市。”
“已经被摧毁了吧?”沉默了一会儿,中尉说。
“是啊,被氢弹爆炸的余波扫到了,很多建筑倒塌,所有人都被污染,活得最长的人也不过是2个月。制糖厂没有了,那个城市也没有了存
在的意义,现在的弗兰蒂斯是一座死城。只是有一条货运铁路经过那里,就是我们脚下这条,现在还在运转,所以才没有在地图上抹掉这个城
市吧?”上校低声说。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都透过挡风玻璃看着车行前方的大平原,荒草莽莽,列车高速行进的低气压把枯萎断裂的草叶草梗吸了过来,打在
两侧的双层玻璃窗上。放眼所及,没有一星灯火。
“开始签署保密协议了么?所有人都要签署,包括你和我。”上校说。
“已经按照命令开始了,具备律师资格的军官正在后面安排,来就是向你报告这件事的。”中尉说,“大家都有点不安,以前可没有这样
的特殊任务。什么在费尔南斯等着我们呢?我想大概不会是鲜花、红酒和漂亮的姑娘吧?”
中尉咧开嘴笑笑,“这么说话气氛真是压抑啊。”
“我也不知道。”上校摇头。
“山地鹰”正以高速掠过天空。
这架武装直升机的输出功率已经接近发动机的极限,强烈的上升气流变得紊乱不安,整个机体都在震动,巨大的呼啸声令乘客觉得身处一
团雷电交织的雨云之中,机体在嗡嗡的巨声和震动中显得极其脆弱,下一个时刻就可能像撕碎的纸一样裂开。
乘客只有一个人,一身黑色风衣的男人坐在机舱正中的位置上,两颊的线条绷紧,目光冷冷地注视前方控制台上的仪表盘。
“请再快一点,我就要没有时间了。”他对机组人员下令。
“已经不能再快了,这里如果遭遇紊乱的气流,我们可能会有危险。”副机长回头,“博士,需要为您打开保护罩么?”
“不必,快!再快!危险是第二位的事。”男人低声说,话语的尾音迅速被机舱外咆哮的飓风声吞没了。
低沉的男子声音从舱内扩音器中传来:“博士,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从南中国海赶到这里仅仅用了四个小时,这已经是人类速度的极限
了。不过,我认为你的到来已经无济于事。”
“只要还有一丝机会……”
“不,一丝机会也没有。”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鲁纳斯,你的精确和冷静让你说起话来就像一个讨人嫌的狗杂种。你应该庆幸你是一台机器而不是一个人,否则你
从小到大会被不同的人打得鼻青脸肿。”
“我有这个自知之明。”
凄厉的警报声忽然响起,血红色的光芒在机舱中重复卷过。对地雷达上的红色圆形标记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很快就布满了整个屏幕。
“博士,我们被导弹锁定了!很多导弹!”机长的声音里透着紧张。
“不必担心,如果是被我们自己的导弹锁定,那么它不会伤害我们;如果是被别人的导弹锁定,那么凭着一架武装直升机我不觉得我们能
够闪避。”男人依旧冷静,“鲁纳斯,给我接通防空系统控制的高级授权通路。”
“如您的要求,已经准备完毕,请输入身份验证,否则您将在120秒钟内进入费尔南斯禁飞区,从而被防空导弹击落。”
男人注视前方,神情凝重,声音清晰:“语音输入身份识别密码,特权检察官内森·曼,隶属L.M.A.战略特务部,通行密码JDSH?QSAN?
DDFS?EOND?NM,地基防御系统请对本机给予放行。”
“身份通过,密码核准通过,声纹验证通过。”鲁纳斯沉默了两秒钟之后回答,“地基防御系统将对您的座机保持沉默。”
随之被锁定的高危警报自动解除,刚才还被闪烁的红光占据的仪表台一瞬间恢复了平静的墨绿色,全球定位系统标出清晰的高亮度绿色路
线指引他们前进的方向。
机长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到发冷的汗水从军帽一侧缓缓地流下。他也是资深的军用飞机驾驶员,却从未经历过刚才那样瞬间被无数地面
防空武器锁定的情况,以他的高度放眼下去可以看清楚下面莽莽苍苍的大地,这里是被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扫平过的区域,平静蛮荒,就像是史
前的冲积平原,看不见任何人工建筑物。可是他此时再看这片土地,却觉得每一寸地面下都隐藏着矛尖和弓箭,令人想起数百年前澳洲的土著
毛利人用来迎接殖民者的陷阱,其中竖满了削尖的竹枝。
他哆嗦了一下,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误闯入黄蜂巢的甲虫。
“博士,已经和执行官鲍尔吉建立了无线电联系,你要和他通话么?”鲁纳斯说。
“很好,请为我转接。”
无线电干扰的杂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连续不断的噪音令人烦躁不安。
没有人说话,扩音器里传来的只有引擎低低的咆哮声,像是野马奔驰中的沉重呼吸。
机长小心地回头,瞥了一眼那个男人,他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风衣的每一处皱褶都像是石刀刻出来的,他纹丝不动,沉默地看着前方
。他身上唯一鲜活的就是那双眼睛,银灰的,亮得令人不安,里面像是藏着针。机长把头拧了回去,他觉得很不舒服,看着那个男人的双眼时
,他觉得被那眼睛里的针刺了一下。
“内森,是你么?”通讯线路对面的人低声说。
“是我,彭,我正在一架山地鹰上,我还有十二分钟就可以看见费尔南斯,你在哪里?”男人也低声说。
“我还需要两个半小时,我这里只有一辆越野吉普。”
两个人再次进入了沉默。
“内森,我没有被告知最高委员会的决定。”还是通讯线路对面的人打破了僵局。
“L.M.A.的规则你是明白的,命令只下达给执行的人,我作为特权检察官,是这次的执行者。你没有必要知道得太多,现在调转车头回去
,不要令委员们不高兴。彭,你是他们器重的人,不要为了这件事影响他们对你的信任。”男人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
“是关心我的前途的时候么?我可以猜到委员会的决议是什么,你们在做一件怎样的事情,你们到底明白不明白?”对方终于失去了平静
,愤怒从他努力压抑的声音里直透出来,汹涌如洪水,“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智力为这件事承担后果!他们不该受到惩罚!”他深深地吸了一
口气,“该受惩罚的是我们,是我们被自己的梦想迷住了眼睛。”
“决议不是我做的,但是我表示了支持。”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彭,如果我们曾经被梦想迷住眼睛,那么现在不要被冲动迷住眼睛,我
们不采取果断的行动,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我们的成果会被滥用为武器,那时候要补救就已经太迟了。”
“你们在试图遮羞,试图隐瞒,试图把一切的证据从地图上抹掉!”对方几乎是在咆哮了,“可是为什么要那些孩子为我们承担这个后果
?内森!回忆一下,那些也是你的孩子们!”
“他们确实是我的孩子们,但他们不同于一般的孩子,他们已经是武器,而有的人在尝试让他们反过来伤害我们。他们是我们的剑,有两
道锋刃,反过来,就会切下我们的手腕,甚至头颅。”
“那么就让我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我们缺乏这个勇气么?”
“我们缺乏,我们没有这个勇气。彭,再说一次,任何一个活体的流失都将让我们的秘密公诸于世,那时候这个错误会被成百上千倍地放
大。”男人低低地说,“这技术是伊甸园树上的果子,神的智慧,我们本不该知道,更不该使用。我们受了魔鬼的诱惑,吃了那果子,已经是
错了。现在理智起来,不要让更多的人跟我们一起吃那果子,错误不能犯第二次。”
“可是想想那些孩子们!想想他们的脸!想想他们……”
“够了!”男人忽然厉声喝断了对方,“执行官彭·鲍尔吉!我是军人,你也是。执行命令,我们没有选择。我们自己也是武器的一种,
我们只需要遵从主使者的安排,履行我们自己的义务。”
“彭……”他似乎疲倦了,靠在座椅上,声音转柔,“不要把责任都扛在自己的肩上,做出这个决定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无论这次行动
招致什么样的后果,都不是我们这些作为武器的人的责任。”
“借口!只是借……”
咆哮声被刺耳的噪音吞没了,扩音器里忽然间像是涌入了无数的细微电流,令人听了牙齿发酸。
机长猛地回头,“博士,我们失去所有无线电信号了!这里有很强的电磁干扰!”
男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沉思。
“尝试其他频率!搜索所有波段!”机长转向他的副手。
“不必了,是他们启动了无线电屏蔽,我们进入了这个屏蔽圈。从现在开始我们已经失去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改用全手动操作。”男人发
话了,他顿了顿,“这也说明,我们距离费尔南斯已经很近了。”
“费尔南斯……看看我自己亲手建立的城市。”他低声说。
附注:
Mercury:罗马文指神使墨丘利,在希腊神话中他对应为赫尔莫斯。
沙漏和镰刀:是西方常见的一个神话象征“时光老人”的标志,他是一个长须拄杖的老人,沙漏代表时间,镰刀则代表时间流逝不可逆转
的残酷。这个神明的渊源似乎是希腊神话中的第二代天神克罗诺斯,他在罗马时期总是以这样一个长须拄杖老人的形象出现,他曾以镰刀阉割
了自己的父亲——第一代天神乌拉诺斯。克罗诺斯是第三代天神宙斯的父亲。
卢瓦尔河谷:法国著名的葡萄酒产地之一。
Friandise:法语中“糖”和“甜食”的意思,是一座虚构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