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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楔子

资料之一:科幻作家王晋康在1997国际科幻大会上的发言:……只要我们对世纪之交的科技进步作一次鸟瞰,就能闻到暴雨前的腥风。科学技术,这个神力无比的飞去飞来器,不再仅仅用以改造客观世界,它已折转身来变革人类。试管婴儿技术曾在伦理学界引起轩然大波,如今风平浪息,它已成了医疗技术中的标准操作;克隆绵羊多莉激起了更强烈的地震,但余震犹在,克隆人类技术便瓜熟蒂落。科学家对人类的近亲——同为哺乳动物的老鼠——进行了成功的基因嵌接(注),在下个世纪,肯定将用这项技术去改造人类。至于用人工智能增强的“人机人”,相信在下个世纪必定会出现。

这些科学进步足够惊心动魄了,但若比起另一项尚在襁褓中的技术,它们实在微不足道。1997年1 月24日,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阿纳海姆举行的美国科学促进会上,著名的基因科学家克雷格。文特尔说,他现在已完成了对20种最简单生物的基因测序,其中最简单的生命只需要不到300 个基因,以目前毫微技术的水平来说,人类完全能用激光钳和扫描隧道显微镜来排列原子,构成最简单的人造生命——想想吧,这是真正的、彻头彻尾的人造生命,它的制造不需借助任何“上帝的技术”,所以,当用“纯物理”方法制造的第一个生命问世后,上帝就可以彻底退休了。

注:1997年6 月,日本大阪微生物病理中心松野纯男将多管水母的萤光基因植入老鼠体内,使其能制造GFR 萤光蛋白,这种老鼠的身体可在紫外线下发光。他们是用“注入DNA ”的方法完成基因嵌接的,此后不久,又试验成功了用病毒作中介的嵌接方法。

一、楔子

何不疑今天上班时特意提前了半个小时,他驾着氢动力飞碟来到“2 号”上空,不过并没有马上降落。他推动操纵杆,小飞碟扶摇直上,一直钻到云层里。脚下是熟悉的家乡风光,西北一片崇山峻岭,西南是波平如镜的丹江水库,一条白带蜿蜒向南,这是汉水。东南有山势较缓的桐柏山,这是千里淮河的源头。几条磁悬浮高速列车和高速公路在东南方的南阳市汇聚,组成一个壮观的米字形。

小飞碟浮出云层,云层像河水一样平稳地向后流去,速度各有不同。稀薄的白云流速最快,那是距飞碟最近的层云;越往下则流速越快。当然,这并不代表真正的云层速度,而是飞碟运动加上云层远近所造成的错觉。松软的云堆绵亘千里,被朝阳涂上艳丽的金红。有的云堆像瀑布,有的像乳房,有的酷似清朝的官帽,从锥形的圆顶上泻下一圈璎珞。何不疑忽然想到自己的童年,45年前,他出生在八百里伏牛山中一座相当闭塞的小山村,童年时他是泡在奶奶的神话故事中长大的。那时他常常仰坐在山坡上,嘴里嚼着一根草茎,痴痴地看着蓝天上的白云,棉花状的,羽毛状的,奇形怪状的,白云在澄碧的天穹上悠悠飘着,无始也无终。彩云中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悬云寺、小和尚和人参姑娘?(悬云寺是一则美丽的神话传说:善良的小和尚和人参姑娘为了逃避恶和尚的迫害,把人参汤浇到寺院四周,借人参的神力使寺院升到空中,在这个过程中,几位人参姑娘甘愿作了牺牲)。有时他甚至能真切地听到,云层中有清亮的小女孩的笑声!

如果他早生200 年,他可能永远遐想下去,甚至向奶奶的神话中再添几勺浓汤。不过他是生在21世纪,他很快走出山村,很快就在飞机上看到了真实的云层——于是,神秘感消失了。

消失的可不仅仅是对朝霞彩云的神秘感。如今他是世界上有名的生物学家,他已经能把上帝的“最终的”

魔术还原成精巧的技术——非常非常精巧,但毕竟是人类可以掌握的技术,在这里,神秘感也消失了。

他摇摇头,抖掉这些思绪。今天的浮想联翩是正常的,因为他的人生很快就要有一个大的转折。他决定提前退休,开始他的新事业,一项全新的、充满未知和风险的事业。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新事业是对前半生的反叛。

飞碟下方就是“2 号”,是地球上仅有的三个类人工厂中的第二个。它坐落在中国的中原地带,这儿到处是风化严重的丘陵和浅山,土壤贫瘠。不过,在合成食品占据人类食物的主流后,这里已退耕还林,葳蕤浓绿的植被严严地遮盖住红色的土壤,到处是小叶杨、柳树、榆树、板栗、柿树、乌桕、构树……正是收获的季节,柿树上挂满了小小的红灯笼,栗子树上藏着浑身尖剌的毛栗子,麻雀、喜鹊和鹌鹑在浓密的枝条中叽喳着。而2 号工厂恰如半埋在绿茵之中一个巨大的灰白色的鸟蛋。

一个漂亮的软壳蛋。超强度的碳纳米细丝结成的防护网把整个工厂严严包裹起来,在秋风吹拂下,卵形的防护网轻轻地波动着。网是双层的,其中充盈着强大的微波场,任何活的生物物体都休想通过这道藩蓠,包括飞鸟、昆虫乃至细菌和病毒。工厂地下是整体浇铸的混凝土地基,与围墙连成一体,嵌有大量的传感器,足以对任何越界而入的破坏者发出早期警告。在21世纪末的大同社会里,这样严密的防卫实在罕见。

何不疑把小飞碟降落在鸟蛋外的停机坪,这会儿2 号的员工大都已经来了,密密麻麻的小飞碟、单人飞行器和微形飞机就像雨后的蘑菇。他跳出飞碟,向大门走去。大门口有两个通道,左边是物品通道,所有从这儿进出的物品都要经过高强度伽玛射线的照射,任何隐藏在物品中的生命都会被杀死,哪怕是藏在50毫米厚的铅箱内。

另一个是人行通道。进入2 号的所有人员,即使是联合国秘书长,都要在这里脱去衣服,经过淋浴消毒,再换上2 号特制的白色工作衣。消毒只是表面上的用处,实际上,淋浴相当于文明的搜身检查,以保证任何人都不能有什么夹带。淋浴间原来设计为两个,男女分用,但这种“旧时代的礼节”遭到2 号职员毫不留情的嘲弄。所以,现在的淋浴间是男女共用的。

他经过例行的指纹和瞳纹检查,走进消毒通道。秘书丁佳佳刚刚脱光衣服,把衣服放在标有各人姓名的存衣柜中。佳佳向何总问了好,何不疑心不在焉地说:“你好,佳佳,你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佳佳扬起眉毛,忍住唇边的笑意。虽然每天上班前的这个“裸体聚会”已经习以为常,但2 号里形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这里是工作场所而不是社交场所,这里的所有人都应被看作是中性的。因此,在这里夸奖一个裸体姑娘的美貌不能说是得体的举动。不过丁佳佳知道,何总是一个多少有点古怪的人,因此,对于何总不太得体的寒暄,佳佳一笑了之。何不疑是2 号的技术权威,是这里的灵魂。30年前,位于美国亚利桑那沙漠的“1 号”创建时,何总就是重要的参与者。5年后,他又到这里创建了2 号。他的目光深邃,但常常被梦游般的浮云所遮蔽。在他陷入深思时,最漂亮的姑娘在他眼里也等同于书桌和文件柜。也许这种心不在焉的神态更增添了他的男性魅力,何总46岁还未结婚,那时他是众多女职员注目的目标。不过佳佳当上他的秘书时,何总已经结婚了,妻子宇白冰是一个34岁的姑娘,身体娇小,笑容温婉,是那种典型的古典美人。她已经有了身孕,预产期听说就在这几天。

佳佳进入热风区时,见何总已脱了衣服,踏上喷水区的自动人行道。强力水流从上下左右一齐喷来,在他身上打出一团团白雾。何总身体壮健,肩膀宽阔,肌肉突起,只是腹部过早地鼓起来了。何不疑走过喷水区后睁开眼睛,注意到了佳佳的目光,便解嘲地拍拍圆滚滚的肚子:“没办法。从结婚后它就膨胀,3 年了,再怎么加强锻炼也止不住它。我想一定是我妻子做的饭菜太可口了。”

他们在热风区吹干身体,穿上白色的工作服,走过内门。收发室的刘小姐告诉何总,有他的一个包裹,包裹品名写的是金华火腿。何不疑笑了:“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寄来的,上次聚会时他许下的诺言。他大概忘了我家的地址,只好寄到2 号来了。这可是真正的金华火腿,不是合成食品。哪天到我家去品尝。”

刘小姐问:“是否放到你的飞碟上去?”

何不疑略略沉吟:“不,给我吧,也许今天中午我就拿它请客。”

他用左手轻松地拎上竹蒌,与佳佳一块儿登上主楼。主控制室在大楼的最顶层,四周是圆形的落地长窗,俯瞰着厂区的全貌,碳纳米管的护网在他们头顶30米处均匀地向下洒过来。夜班人员向他们问了早安,电脑霍尔的面孔出现在大屏幕上:“早安,何先生,昨晚一切正常。”

“早安,霍尔,谢谢你的工作。”

“夫人可好?她的预产期快到了。”

“谢谢你的关心,她很好。我想产期就在这几天吧。”

双方含笑对视,何不疑走过去,用额头碰碰屏幕里的霍尔,这是两人已经习惯的亲昵动作。霍尔是一部人格化的电脑,是一个藏在芯片迷宫里的活人。它和何不疑已经是25年的老朋友了。它的智力最初是由何不疑创建的,但现在,它已成了控制2 号运转的灵魂。它不再仅仅是一台机器,在它和何不疑的交谈中,已经有了真正的感情交流,真正的友情。有时,何不疑甚至对它心怀歉疚——为了2 号的安全,霍尔是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它要孤独地囚居在2 号,直到地老天荒。对于一个有自我意识的电脑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所以,只要有闲暇,何不疑常来和它聊天。这会儿何不疑交待道:“客人马上就到。准备工作做完了吗?”

“完了。”

何不疑向电脑内插入一块磁卡:“这是我和工厂总监共同签署的特别行动令,请核对。”

3 秒钟的停顿后,霍尔说:“密码核对无误,我将立即执行。”

“执行吧。”

总监杰克逊也到了,他是一名矮胖的英国人,秃脑袋,一双浓眉。他问何不疑:“指令输入了?”

“嗯。”

他看着何不疑:“老何,我昨天给你太太通过话。”

“我知道,内人已转达了。谢谢你的再次挽留,但我去意已决,不会变了。”

杰克逊叹息一声:“那好,回家抱儿子或女儿吧,你太太说,预产期就在这几天。”

何不疑笑着纠正:“肯定是儿子,内人已做过B 超。”

杰克逊拍拍他的肩膀:“祝你新生活愉快,不过,要首先预祝今天的演习成功。”他转身回总监室。

佳佳过来告诉何总,他邀请的两名客人已经到门口了。何不疑打开监视屏,见两位客人在门口进行指纹和瞳纹鉴定,然后走进淋浴间消毒。一位是75岁的俄国人斯契潘诺夫,世界级的侦探推理小说作家,即使在21世纪末,“电脑作家”仍不能战胜他。他的作品十分机智,悬念巧妙,一波三折,在全世界享有很高的声誉。斯契潘诺夫是一位世界公民,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中国、美国和澳大利亚,但他身上仍有浓重的俄国味,身材魁梧,方下巴,阔肩膀,浓眉下是一双深沉机敏的眼睛;须发已经全白了,连身上的汗毛和阴毛都是白的,活脱一只毛色纯白的北极熊。另一个客人是22岁的中国姑娘董红淑,《大公报》的名记者,长得娇小玲珑,娃娃脸,乳房坚挺,腰部纤细,一头黑亮的披肩发。这会她已经擦干身体,正在穿2 号的工作衣。可能是斯契潘诺夫说了什么笑话,董红淑在纵声笑着,笑得毫无顾忌。

何不疑关了屏幕,简短地说:“你去迎接他们吧。”

两个客人走出消毒通道,董红淑摇了摇新浴之后蓬松的头发,迫不及待地打量着2 号,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眼前的景物其实并无神秘之处,满眼是绿色,是姹紫嫣红,有中原地带的柳树杨树,也有南方的木棉珙桐,绿阴丛中露出星星点点的十几幢建筑,都不算高大雄伟,但外观异常精致。头顶上,那个半圆的、色泽灰白的天花板高入云霄,在风中微微波动。

董红淑低声赞叹:“太美了,太美了!”能踏上这片神秘土地,她感到十分庆幸,也十分意外。这是多少记者梦寐以求的幸运,怎么突然落到她的头上呢。21世纪末,世界上已经没有敌对国家,没有战争、军事基地、军事秘密之类的东西,甚至连商业机密也几乎不存在了。因为网络无处不在,在那些信奉“信息自由”的黑客骑士长达100 年的不懈进攻下,要想保住商业秘密,代价未免过于高昂。所以各个跨国公司索性顺应潮流,打开藩蓠,把信息自由变成了一种时髦。

但世上惟有三个地点仍包着厚厚的外壳:美国亚利桑那州的“1 号”,中国中原地带的“2 号”,和以色列内格夫沙漠的“3 号”。这些地方的全称是“类人劳动力繁育中心”,一般的称呼是“类人工厂”。这些地方的计算机都是采用局域网,同外界的通讯系统有最严格的屏蔽。新闻界对它们基本是装聋作哑,保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默契。这是极罕见的,要知道,新闻记者都是些贪婪的鲨鱼和秃鹫,平时,只要在100 里外闻见点血腥味儿,他们就会不顾性命地扑上去啦。

原因无它,这些繁育中心,或者叫类人工厂,使人类(整个人类)处于不尴不尬的地位。这儿有太多的逻辑悖论和道德伦理悖论。

可是,为什么突然通知他们两个来采访?也许斯契潘诺夫知道内情?

一位同样身穿白色工作衣的头发花白的男人在通道口迎接他们。他谦恭地说:“是董小姐和斯契潘诺夫先生吗?请跟我来,何总在办公室等你们。”

董红淑一眼就看出这是位类人。现在,已有十分之一的家庭用上了类人仆人,尽管从外貌上说他们与人类毫无二致(类人长得更健美),但他们身上的“类人味”是无可置疑的。董红淑不经意地瞟了斯契潘诺夫一眼,后者也用目光作了回答:对,是类人。

那位男子正半侧着身体在前边领路,他肯定觉察到了两人的无声对话,便微笑着说:“也许你们已经猜到了,我是一个类人,是2 号的第一批产品,在这个厂区已经服务25年了,从没迈出厂区一步。”

小董多少有点尴尬,毕竟,对他人身份的猜测是不礼貌的,哪怕对于类人。她疑惑地问:“你是2 号的产品?听说2 号只有25年历史,而你……”

“我的生理年龄已经55岁。那时,为了尽快得到成熟的类人,我们是用快速生长法直接跨到了中年。”那位男子又微笑着加了一句:“这是我最后一次服务了。”

小董不明所以。最后一次?也许明天他就要离开工厂?不过,她没有追问下去,那位类人说,何总的办公室已经到了。

何总和秘书在门口迎接他们。何不疑从未在媒体中露过面,但两人一眼就掂出了“2 号总工程师”的份量。他浑身透着自信,目光炯炯有神,面目清癯,肌肉强健,只是肚子过早地发福了,破坏了身体的匀称。

那位头发花白的类人把客人交给秘书,悄然退去。何不疑含笑把客人迎进屋。深秋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射进来,照着屋内巨大的办公桌、满墙式书柜和紫红色的皮沙发。他扭头交待秘书:“请把门关好,无论什么电话和工作都给我挡住。”他转向客人,“今天上午是全部属于你们二位的。你们想喝点什么?”

这种破格待遇使董红淑受宠若惊,看看斯契潘诺夫,他的目光中也显得有点意外。两人要了咖啡,佳佳送来三杯热咖啡,旋即退出,把沉重的雕花门轻轻带上。何不疑在他们对面坐下,端起咖啡呷了一口,好像突然改变了主意:“要不,我先领你们参观一下2 号,你们愿意吗?”

“当然愿意!”董红淑急不可耐地说,把何不疑逗笑了。斯契潘诺夫也笑着点点头。

“那好,请喝完咖啡,跟我走吧。”

门口停着一辆敞蓬的微型车,没有驾驶员,三人上车,车辆自动开走了。没有噪声和排烟,是一种绝对无声和洁净的环保车。自动车带他们走了很远,车停了,何不疑起身让女士先下车。他指指周围的丘陵,和绿色植被下露出的红色土壤,问:“知道2 号的地理位置吗?”

“知道,在南阳市的西部。”

“对,是内乡、西峡和淅川交界的地方。这儿是世界上已发现的恐龙蛋最密集的地方,前后发掘出2 万多枚,而在此前,全世界的发现加起来才500 枚。恐龙蛋在这儿如此密集的原因还未得出确论,很可能这是恐龙灭亡前的最后一片乐土,是它们走向死亡的入口。棱齿龙、三角龙、剑龙、暴龙群集在这儿,已经意识到了家族的末日,它们苦苦挣扎着,仰天悲鸣。这是多么悲凉多么回肠荡气的场面!……6000万年后这儿建成了生命制造工厂,真是世事沧桑、天道循环啊。”

斯契潘诺夫微笑着指出:“一般人不说‘生命制造’这几个字,毋宁说,在正统的理论界中,这样说是犯忌的。”

何不疑一笑:“是吗?在2 号里反倒不大理会这些禁忌。”

外观不甚高大的厂房原来是半地下式的,从里面看相当高旷。屋内十分安静。工作人员不多,见何总进来,他们都礼貌地点点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三人先走进“刻印室”,几百台圆柱状的机器一字儿排开,屋内仅听见轻微的咝咝声。何不疑简短地说,这里的关键设备是激光钳,它们正进行毫微操作,用纯物理的手段把碳、氢、氧、磷等原子排列成人类的DNA.他介绍得非常平淡,但董红淑分明感受到喘不过气的敬畏感。

往下的工艺流程就十分直观了,每个人都十分熟悉,尤其是女人。何不疑说,这儿是活化室,是模拟人类卵子的环境来激活DNA.这儿是分裂室,激活的DNA 在这儿分裂成8 胚细胞;最后是孕育室,几千台模拟子宫在轻轻地抽动着,几根粗大的软管汇聚之后分为几千根细管,分别连在各个子宫上,无疑是输送各种养料的。子宫呈半透明状,从外面就能看到婴儿在里边舞手动脚,脐带在羊水里飘浮。忽然,就在他们面前的一具子宫内响起响亮的儿啼,董红淑一愣,旋即眉开眼笑地趋前聆听,问:“在子宫内就能啼哭?这在人类中是不多见的。据我所知,人类婴儿的宫啼是不正常的现像,一般是胎儿缺氧造成的。”何不疑简捷地说“这儿的所有类人婴儿出生时都相当于四个月大的人类婴儿,大都有宫啼现像。至于为什么在四个月才出生,待一会儿我再解释。”

远处又有几个婴儿呱呱坠地,不过等他们赶到时,降生的婴儿已经被传送带送走了,送到检验部,那儿有电脑检验和人工检验。他们走进检验室,电眼观察着流水线上的婴儿,绿灯闪亮着,表示检验通过。之后是人工检验室,30多名自然人女员工眼睛上嵌着放大镜,认真观察着婴儿的指肚,辅以触摸检查。再住后是哺育室,50多名类人女员工穿梭往来。这儿与检验室一样,婴儿的哭声响成一片,不过啼哭声里听不出悲痛的成份,倒是带着欢闹的味道儿。

何不疑解释说,检验室和哺育室是工厂里唯一用上人工劳动的两个地方。董红淑目醉神迷地看着,赞叹这里的宏伟、肃穆、简洁的美妙和震撼人心的神秘。斯契潘诺夫肯定也被深深震撼了,不过从表面上看他还能保持平静。

出了厂区,看见十几个类人聚成一堆,大多是50岁左右的男人,手里都端着高脚酒杯,琥珀色的葡萄酒在杯内闪光。他们平静地交谈着,似乎是一场非正式的聚会。其中一人肯定是谈话的中心,忽然那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向两个客人。客人认出,他就是刚刚为他们引路的那个类人。他含笑道:“你们好,何总好。我在同朋友们告别,马上就要进入轮回了。”

何不疑点点头,同他握手拥抱。董红淑也机械地伸出右手,握到了对方光滑无指纹的手指。这时她恍然悟到对方说的轮回是怎么一回事。死亡,他说的是死亡!中年男人回过头,同众人告别,饮光杯中的酒,把酒杯递给同伴,然后神色自若地走进一间小屋,向众人扬手作别。

厚重的屋门缓缓关闭了。

董红淑简直是目瞪口呆,她看看何总,看看立在门口的十几个类人,他们的表情十分肃穆庄严,但总的说十分平静,绝无半点悲伤。屋门旁的一串指示灯闪了几次,随后变成绿色。十几个类人悄悄离开了。何不疑平静地说:“走吧,回我的办公室。”

董红淑痴痴呆呆地跟着走了,她忍不住问身边的斯契潘诺夫:“那人真的死了?”

斯契潘诺夫点点头:“当然。他在那里化作原子,很可能要回到这套流程的开端,重作DNA 的原料,这就是他说的轮回。”

何不疑唇边含笑,一言不发。董红淑踌躇着,仍忍不住开口:“他们……”

何不疑明白她的话意,答道:“他们不惧怕死亡,他们的生命直接来自于元素,而不是上帝。所以,过了强壮期的类人就自动选择死亡,从不贪恋生命。”他特意解释道:“这不是2 号的规定,而是类人员工中自动形成的习俗。我们只是没有干涉,我们尊重类人的决定。”

董红淑在震惊中沉默了。

他们回到办公室,秘书又送来三杯咖啡,把一只竹篓放到何总的巨型办公桌上。何不疑笑着说,这是一位浙江朋友送来的金华火腿,绝对原汁原味,中午我请客,品尝一下它的味道。“好,开始正题吧,今天你们一定会写出一条极为轰动的新闻,咱们事先约定,如果二位因这篇报道获得普利策奖或邵飘萍奖,奖金可要分我一半唷。”他开心地笑着,“不过宝盖不能一下子揭开,还是让我先回顾一下历史吧。”

他慢慢呷着咖啡,似乎在酝酿情绪。董红淑几乎急不可待了,侧脸瞄瞄同伴,他倒是气定神闲。她也把情绪稳住了。

“98年前,”何不疑缓缓说道,“即1997年,克隆绵羊的消息曾激起轩然大波,因为,克隆人类的前景已经近在眼前了。时至今日,我们还能从当时的科学文献中,摸到那个时代的悸动:恐惧、困惑、迷茫或是急不可待……当然,现在看来,这些世纪末的燥动显得很可笑,很幼稚,因为最终改变世界的并不是克隆技术,而是同年1 月24日一篇不起眼的小文章。那篇文章说,人类已经接近于制造生命——不是用杂交、基因嵌接、细胞融合之类生物或半生物的办法,而是用纯物理、纯技术的方法去排列原子,构成最简单的生命。”

“当时,这似乎是天方夜谭,至少对99.99%的中国人来说是天方夜谭。但仅仅过了43年,即2040年,就实现了突破。第一个被创造的是最简单的疱疹病毒,这是自然界最简单的生命之一,只有不足300 个基因,甚至可以说它是介于生命和非生命之间的过渡物。但无论如何,第一个人造生命已经出现了,激起了轩然大波。不过,恐惧、愤怒、绝望都挡不住自然之神的步伐。在此后20年中,各种人造生命让人类应接不暇:大肠杆菌、线虫、水蛭、青蛙、鸟类、老鼠……最后的结果是不可避免的,到了2068年,这项技术就攀到了绝顶,第一个人类的DNA‘组装’成功了。它包含着十万个基因,23条染色体。这项技术发展得太快了,以至走到了语言的前面,直到第一个人造人降生后几个月,人类才就某些辞汇制定了规范用语:这种人造人被称为‘类人’,其人称称谓也可沿用你、我、他、她这些人类用语,但他们的死亡则只能称作‘销毁’。”

这段历史两个客人都很熟悉,但回忆起这段令人眼花缭乱的剧变,两人仍陷于一种怀旧的历史情绪。斯契潘诺夫轻叹道:“是的,历史发展得太快了,反对意见还没来得及汇聚起来,就被历史潮流冲走了。”

“是啊,从历史上看,体外授精、试管婴儿、克隆人、人脑嵌入电脑芯片,人类的基因改造……这些都遭到了顽强的抵制,惟独类人诞生时反而没有激起多少涟漪——反对者已经无计可施了!已经见多不怪了,已经听之任之了。当然,类人的出现确实使人类处于不尴不尬的地位。人类是万物之灵呀,是上帝之子呀,是神权天授呀,人类智慧是宇宙进化的极致呀……忽然人类有了逼真的,不,是完全不失真的仿造品!

人类现在是腹背受敌,前边是已超过人脑的电脑,后边是用泥土(元素)组装出来的人造人!不过,不管人类精英如何担忧,如何反对,类人很快就大批出现了。截止今天为止,“何不疑停下来,对旁边的电脑低声下了一道命令,少顷,电脑上出现一列数字:124589429.”一亿二千四百五十八万九千四百二十九个类人。这是因为,日益走向‘虚拟化生存’的人类极其需要这种有感情、在人格上又‘低于’人类的仆人,这种市场需求根本无法遏制。世界政府只来得及制定了几条禁令。一,全世界只允许开办3 个类人工厂,其中就包括这一个2 号。知道吗?“他笑着说,”这儿是我的家乡,我筹建2 号时,有意选中这儿,选到恐龙蛋聚集的地方,我想这儿最适合作生命轮回之地。“

他接着说:“第二条禁令,就是类人不得具有人类的法律地位,不允许有指纹,以便与人类区分。不允许繁衍后代。新类人只能在三个类人工厂里制造。”

女记者已经急不可待了,笑着打断主人的话头:“何先生,这些历史我们都很清楚。不要说这些了,快揭宝吧,你今天到底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意外的礼物?”

何不疑笑着,仍不慌不忙地自顾说下去:“类人不允许有指纹,不是指用手术方法去掉指纹,那太容易了。而是去掉DNA 中所包含的产生指纹的指令。这个工作太困难了!那就像把高熵世界返回到低熵。你们也许知道,人的指纹型式不仅取决于基因,还取决于皮肤下神经系统的排列,后者在很大程度上属于量子效应的范畴。不过,尽管这项工作十分困难,科学家仍把它完成了,在建造亚利桑那1 号工厂时就完成了。

我是这项技术的发明人之一。“他说,并没有自矜的成份。”能摸索出这项技术在很大程度上是侥幸。“

斯契潘诺夫不动声色地揭“疮疤”:“第二条指令的原文是‘不允许类人具有生育能力’。可惜,这条禁令从来没有达到。”

何不疑老实承认:“对,你说得对。如果是用手术或药物的方法使类人失去生育能力,那是再容易不过了。但是,若是修改基因中关于生育能力的指令——很难。科学家作过多次尝试后发现,凡是对此有效的技术,势必影响DNA 的生命力。看来,繁衍后代的欲望是生命的第一本能,抽去这个本能,也就消灭了生命本身。所以,这项禁令没有能在类人制造技术中得到落实,但它的替代物——不允许类人自主繁衍的法律——倒是得到了完全的贯彻。而且,尽管具有繁衍能力,但类人们普遍没有繁衍的欲望,他们都是性冷淡者,这主要是由于社会心理的作用。”

“至于消除指纹技术,”何不疑说,“那是绝对可靠的,迄今生产的一亿二千万类人中,没有出现一次例外。现在警方已把有无指纹当成识别类人的唯一标准。你们知道,自然人中也有极少数没有指纹的特殊例子,全世界不过几十例吧。世界政府为他们颁发了严格的‘无指纹证书’,这些不幸的无指纹人不得不极其小心地保护着这些证书,否则他们在人类社会中将寸步难行……说远了,还是回头说2 号吧。虽然这项从基因中‘擦去’指纹指令的技术极为可靠,2 号内仍有严密的监督系统。你们刚才已经看到,每一个出生的婴儿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一旦发现指纹,立即自动报警,整个2 号会在两秒钟内进入一级警戒。我刚才说过,这儿的胎儿都是怀胎14个月,所以,他们出生时身体相当于四个月大的人类婴儿——所谓14个月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实际上这儿的生命成长是快速进行的,从制造出DNA 到婴儿出生,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至于为什么让类人婴儿在4 个月大才出生和出厂?因为正常人的指纹不是生来就有的,要在3 个月后才能长出来,才能被检验。”他突兀地宣布,“这就是我邀请二位的目的。”

他的转折太突然,董红淑呆呆愣愣的,猜不到他的话意。斯契潘诺夫多少猜到了一点,但也不敢肯定。两人紧张地盯着何不疑。

何不疑苍凉地说:“我一直在做着一件违逆自己心愿的工作。从某个角度看,所有类人都是我的亲生孩子,我十分喜爱他们,但不又不得不冷酷无情地防止他们混入人类。因为那将使人类社会走向大崩溃。我准备提前退休了,退休前想对2 号的安全性作一次实战检验。请听好,”他庄重地说,“我已经对主电脑霍尔下达了指令,修改了制造程序,使生产线中能产生带指纹的婴儿。世界上能修改这一程序的,不会超过3 个人吧。”他说,仍然没有丝毫自矜的成份。“请注意,2 号内只有总监和我知道此事,对其它人完全没有事先警告。按时间计算,再过25分钟,第一个有指纹婴儿就会出生,随之应该自动报警,全部生产程序中止,大门锁闭,全区处于一级戒备。”他加重语气说,“我再重复一遍,绝对没有事先警告,我以人格担保,总监正在隔壁瞪着眼监视呢。一会儿看到的将是一次完全真实的实况转播,而你们是有幸观察现场效果的唯一外人。如果25分钟后没有警铃声,那我就要丢人了。怎么样,二位还有问题吗?”

两个客人绝对没有想到,给他们准备的是如此刺激性的实战场面,两人都紧张得喘不过气。董红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是的是的……不,我们没有问题了。”

“那好,请静下心来品尝咖啡,等着这一刻吧。”何不疑气定神闲地坐在他们前面,又唤佳佳送来两杯热咖啡。佳佳应声进来,她的笑容还是那样优雅,她一定还被蒙在鼓里。

佳佳带上门出去了,屋里一片碜人的寂静。只有墙上的电子钟嚓嚓地响着,轻微的响声似乎慢慢放大,变成雷鸣般的声响。两个男人无疑也紧张,但他们尚能不形于色,董红淑则几乎不能自制。小董忽然注意到两人端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想,原来你们也一样紧张呀。

1 分钟,2 分钟,10分钟,25分钟……秒针的声音像是一记记鞭抽,这时连何不疑的额头也沁出细汗。当时钟走了25分38秒时,忽然一阵铺天盖地的警铃声!虽然早有准备,董红淑还是像遭到炮烙一样从沙发上蹦起来。

屋门被撞开,笑容优雅的佳佳变成了一只遭遇枪口的小母兽,高声喊着何总!一级戒备!何总!门外的高音喇叭声清晰地传来:生产线发现故障,一级戒备!严禁人员走动,警卫严密警戒!

何不疑舒心地笑了,这时,一位秃顶的白人男子从屋外进来,与何不疑相视而笑,两人立即对着麦克风宣布:“我是总监杰克逊,我是总工程师何不疑,请安静,刚才是我们布置的安全检查,重复一遍,刚才是我们布置的安全检查。请恢复正常生产。谢谢。”

何不疑向电脑霍尔下达命令:“霍尔,演习结束,请退出刚才的程序,开始正常生产。另外,把刚才的带指纹婴儿迅速送到总监室。”

总监微笑着同何不疑握手:“祝贺你的安全程序通过了实战检验。两位客人请坐,今天这个实战场面如何?千载一遇呀。佳佳,我从来没有听过你这么高的嗓门,我的天,至少100 分贝!”

佳佳知道了是一场虚惊,含羞带笑地退出去了。总监看到办公桌上的大竹篓:“老何,这是什么特产?”

“是朋友送的金华火腿。不过你甭想染指,那是我内人最喜欢吃的。”

门外响起脚步声,四名剽悍的警卫抱着一个白色的襁褓走进来,向总监和何总行了军礼。何不疑接过襁褓,在接收单上签了字,警卫像机器人般整齐地迈着步子出去了。何不疑对两位客人说:“准备拍照吧。这是最难得的拍摄机会。”他和杰克逊领客人来到里间,这里有一架激光全息像机,已经做好了准备,两个镜头射出红色的激光束,何不疑打开襁褓,把婴儿放到拍照用平台上。

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粉红色的皮肤吹弹可破,睁着眼,正向这个世界送去第一个微笑。他会笑会睁眼并不奇怪,他的发育已经相当于四个月的人类婴儿了,脸上的皱纹已经舒展开来,很胖,小屁股肉呼呼,胳膊腿圆滚滚。这是个男孩,胯下小鸡鸡翘着。大概是冰凉的平台刺激了他,他的小手小脚使劲踢蹬着,咧开嘴巴哭了两声。不过他的哭声并不悲痛,给人以敷衍其事的感觉,而那双明亮有神的双眸一直急切地打量着四周,想在来到人世的第一瞥中留下更多的内容。

苍凉沉郁的生命交响乐在董红淑心中缓缓升起,黄钟大吕震击着她的心房,泪水不觉盈满了眼眶。小董羞怯地侧过脸,掩饰了自己的激动。

这当然不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类人,不过,当一个呱呱坠地、混沌未开的婴儿以全裸的形式被放上祭盘,对她视觉的冲击仍是太强烈了。看到这个可爱的、精美绝伦的小精灵,怎么可能相信他是用“完全人工”的办法生产出来的呢。他不是上帝、安拉或女娲的创造,不是自然之子,他的基因是用激光钳砌筑而成,他是工艺或技术的普普通通的产品。上帝的法术在这儿已经被还原成毫无神秘感的技术。这个技术制造的小生灵像正常的人类婴儿一样,在女人心目中激起了强烈的母爱。

斯契潘诺夫似乎没有她这些感受。他正在紧张地抓拍。激光全息相机也开始工作了,两束柔和的红色激光照在目标上,产生了干涉,把干涉条纹记录在乳胶底片上。平台旋转着,改变着倾角,以求得到各个角度的详图。最后,何不疑又用数字相机对婴儿的手指肚和脚趾肚拍了特写,这个镜头同步反映到屏幕上,经过放大的手指显得更为娇嫩和精致,皮肉近乎透明,浅浅的指纹似有若无。作为2 号的总工,何不疑已在指纹世界中浸淫了半生,他认真辨认着指纹中的螺形,观察着其中的起点、终点、分支点、结合点、小桥、介在线、分离线、交错线、小眼、小钩。他说:“看见了吧,很巧,这个婴儿的十个指纹都是斗形,这是比较少见的。按照中国的传说,这种孩子长大了最会过日子。他也许会成为一个好管家或守财奴,哈哈。”

董红淑也拍了几张照片。何不疑把婴儿重新放回包布,但没有包扎,他和杰克逊退后一步,默默地打量着他,目光中别有深意。很长时间,屋里是绝对的静默,只有婴儿无声地舞动着手足,就像是在上映一场无声电影。

何不疑打破了沉默:“不管怎样,还是给他起个名字吧。”杰克逊点点头。

“起个什么名字?”

“你决定吧。”

何不疑略一思索:“叫他‘十斗儿’吧。董小姐,斯契潘诺夫先生,你们在报道中就请使用这个名字。”

然后屋内又陷于沉默。不谙世事的董红淑奇怪地看着屋内的人,屋内的气氛为什么这样沉闷?所有人的动作此刻都放慢了节奏,就像是高速摄影下的慢动作。董红淑在心中揣测,何不疑的试验圆满结束了,他几十年的技术生涯有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下边他要干什么?他要说什么话?为什么两个人都神态肃穆?

蓦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她的思维。她还未及做出什么反应,何不疑已经以行动证实了她的猜测。他喟然叹道:“老杰,开始下一步?”

“嗯,开始吧。”

“真不忍心啊,这是世界上唯一有指纹的类人,既是空前,很可能也是绝后。”

“是啊。”

何不疑走开去,等他返回时,手上已拿了一支注射器。他把婴儿的屁股露出来,准备注射。董红淑再也忍不住,尖声喊:“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声音的尖利使何不疑和杰克逊都吃了一惊。何看看她,温和的说:“我要对他进行死亡注射。我想你不该为此惊奇的,你知道,法律对于类人拥有指纹订立了多么严格的条款。从生产类人至今,没有一个有自然指纹的类人。有极个别类人曾伪造过指纹,一经发现,全都就地销毁。对于这个违犯规定的产品,当然也只能销毁了。”

董红淑一时哑口,没错,何不疑说的正是社会的常识。人类和类人一个来自自然,一个来自人工。从物质构成上说,两者完全一样。若不是指纹的区别,人类社会早就被类人冲溃了,因为人类的生育要遵从大自然的种种限制,而类人的生产能力是无限的。人类当然不甘心如此。即使抛开人类沙文主义的观点,至少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人类是原作,而类人是膺品。怎么可能容许大量的膺品去代替凡高、伦勃朗、张大千和上帝的原作呢。

指纹区别是唯一的堤防,这道堤防是用浮沙建造的,极不牢固。正因为如此,人类以百倍的警觉守护着它——但这都是理性的认识。而此刻,感性的画面是:一个可爱的、精美绝伦的、赤身裸体的婴儿马上就要遭到残酷的谋杀。在这一瞬间,董红淑突然对何不疑滋生出极度的愤恨。如果不是他邀请自己来到2 号,把一个残酷的场景突然推到自己面前,丝毫没有征求自己是否有观看的愿望,是否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果没有这些,董红淑也许会糊里糊涂接受社会的说教,对类人的苦难熟视无睹。但此刻,她不能佯装糊涂了。

她愤怒地盯着何不疑和杰克逊,甚至迁怒于自己的同伴斯契潘诺夫,因为后者的表现太冷静,太冷血,他的蓝色眼睛里静如止水。何不疑和杰克逊显然对她的情绪没有精神准备,何不疑垂下针头,准备对她来几句适当的劝慰。董红淑不愿听他的辩解,她在紧张地思考着怎样才能制止这场谋杀。她不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法律,对抗社会,那么,她该怎样迂回作战?她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对有力的理由:“且慢!何先生,你说过,从身体结构、基因结构上说,人类和类人是完全一样的,区别仅仅在于后者没有自然指纹。所以,有无指纹是唯一在法律上有效的证据,对吗?”

“没错。”

“那么,你们怎么敢杀害这个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不管是什么原因,不管是不是你们故意制造的工艺差错,反正他已经具有了自然指纹,从法律上说,他已经和自然人有了同等的社会地位。何先生,请你立即中止谋杀行为,否则,我会以谋杀罪起诉你和杰克逊先生!”

董红淑懊恼地发现,她的“绝对有力的”威胁对于两人没有丝毫的震慑作用,他们的眼底甚至露出谐谑的微笑。何不疑摇摇头,坦率地说:“董小姐,你对法律的了解还不全面。世界政府有成千上万的法律专家,你想他们会留出这么大的法律漏洞吗?请你听我解释。你们乘飞机来到2 号时,看到2 号的外景了吗?”

他问了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董红淑恼怒地拒绝回答。斯契潘诺夫说:“看到了,像一个灰白色的鸟蛋。”

“对,像一个软壳鸟蛋,或者说像一个子宫,一个放大的子宫。董小姐肯定知道,在21世纪的法律里,堕胎是合法的,那些曾激烈反对的基督教国家也不得不承认了堕胎的合法性。堕胎的合法性就意味着,子宫里的胎儿还不具备人的法律地位,哪怕它已经怀胎十月,杀了它也不算犯罪。不过,只要一经过产门,它就变成了他或她,就具有了人的法律地位,就受法律的保护。为什么在经过产门的前后,在这瞬间,胎儿和婴儿就享受完全不同的待遇?这公平吗?很公平,这是量变导致的质变。小董,如果这个有指纹的婴儿出现在2 号大门之外,那人类就对他无可奈何了,即使知道他是类人婴儿,也只好以人类对待了。但你可能不知道法律上的一个附加条款:凡在1 号、2 号和3 号生命中心内部的婴儿,可以认为它们还没有离开子宫,也不受法律的保护。这就是2 号门卫森严的原因,任何未经检验的婴儿绝不可能带出生命中心。顺便告诉你,任何外界的人类婴儿也绝不容许进入生命中心,因为他们进来后,就会同类人婴儿混在一起,真假莫辨,只好以类人来对待了。所以,2 号有这么一条严格的规定,女职员怀孕3 个月后就要停职,不得进入2 号,以免万一在2 号流产。”

他看到董红淑依然愤恨难消,就把注射器交给杰克逊:“老杰,你来注射吧。小董,并不是我生性残忍,并不是我愿意干这样的事情。作为类人生产技术的开拓者之一,我对自己的产品有更深的感情,即使说它是父子之情也不算过甚。但我们得为人类负责吧。”

他有意遮挡住小董的视线,那边杰克逊已经熟练地注射完毕,拔出针头。这个“十斗儿”真是个大脾气的孩子,针头扎进皮肤时,他的嘴巴咧一咧,似乎想哭泣,但针头随即拔出,他的面容也恢复正常。不过药液很快发生作用,他的眼神逐渐迷离,慢慢闭上,永远地闭上了。他的面容非常安详非常平静,似乎还带着微微笑意。

几个男人都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遥测仪表。心电曲线很快变缓,拉成一条直线,体温示数也缓慢下降。在这段时间里,屋里笼罩着沉闷和静默。随后,何不疑又用听诊器复查了孩子的心跳,用手摸摸额头的温度,他点点头表示一切无误,又让杰克逊重新复查一遍。

两人确认类人婴儿已经死亡,何不疑用包布把孩子重新包扎起,他做得极慢,神态肃穆,似乎以此表示忏悔,以一种事实上的葬礼为死者送去一些安慰。随后他抱着死婴与大家一起来到正间,把襁褓放到靠墙一个杂物柜上,按响电铃。两分钟后,刚才来过的四个警卫又列队进来,何不疑把襁褓递给杰克逊,后者又打开襁褓作了最后一次检查,递给为首的警卫:“立即销毁,去吧。”

为首的警卫签字接收,然后机器般整齐地列队离开。

董红淑的脸色阴得能拧下水,心中充满了无能为力的郁怒。她知道自己没能力制止这件事,她甚至从理智上承认它是正当的——这牵涉到人类(原作)的尊严啊。但不管怎么说,她的心中仍倍感痛楚。一团极柔韧的东西堵在胸口,使她难以顺畅地呼吸。

何不疑和杰克逊正肃穆地目送警卫离去。董红淑想,事实上,他们没什么好责怪的,他们就像是执行堕胎手术的医生,只是在履行自己不得不履行的职责而已。斯契潘诺夫呢,这个老家伙是个真正冷血的侦探小说作家,他毫无表情,目光深不可测。没准儿,他正在以此为梗概,为下一篇惊世之作打腹稿呢。

小董觉得,她这会儿最恨的就是这个最冷血的老家伙。

斯契潘诺夫是个典型的俄国佬,酷爱伏特加和女人(尤其是性感开朗的胖娘儿们)。不过他的思维绝没有在酒色中泡酥。他的作品每一篇都是惊世之作,都要摆在世界畅销书的头三部。近年来,电脑枪手已使不少作家失业,但丝毫不能撼动斯契潘诺夫的营寨。由于他的声望,他与各国的警方都有良好的关系,并且一直进行着一种对双方都有利的合作。那就是:对于一些难案、疑案,警方会在破案的早期或中期就请斯氏介入。警方提供绝对原汁原味的完整的资料,提供警方对案情的各种同步分析,然后,斯氏的小说创作也同步进行。他的小说完稿常常早于警方结案,而且,更为难得的是,他对案情的分析和预测常常是正确的,正确率几乎达到50% !因此,他的分析对警方破案提供了很大帮助。警方对斯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最强烈的抱怨是:“这老家伙的影响力太强大了,一旦他的分析出了差错,警方常常被他引进沼泽中,难以自拔。”

这次,从一接到何不疑的邀请,斯契潘诺夫的“第三只眼”就微微张开了。这已成了他的本能。何不疑,2 号基地的神秘的老总,为什么邀请他和董小姐同去?董小姐被邀是比较正常的,她是名记者,何不疑大概有什么消息要通过她的口告诉世人。但何不疑邀请超一流的侦探小说作家去——是为了什么?

很可能什么都不为。可能何不疑是他的一个崇拜者,可能是何不疑要借重于他的声望——想到这儿,他的第三只眼睛又微微张大一点。若果真如此,何不疑是为了什么目的要借重于他的声望?可能他想让自己在现场作一个强有力的内行证人?

因此,斯契潘诺夫进入2 号之后,始终使第三只眼半张着。盛名之下活着也很累呀,如果这里有什么猫腻,而他糊里糊涂为某些人作了旁证,那他就要大栽面子了。如果只是他多疑呢,那他反正损失不了什么。

斯契潘诺夫就是抱着这种心态与何不疑寒暄、参观、目睹那个类人进入轮回、听何不疑说他打算进行“实战检验”——到这时,斯契潘诺夫的第三只眼突然睁开了。从表面上看,何不疑的安排完全正常:他是一个极有职业道德的总工程师,想在退休之前最后检查一次安全程序,同时使它具有尽可能浓的戏剧味儿,让自己的毕生工作在高潮中落幕。一切正常。但斯契潘诺夫的直觉却在一边轻轻摇头:嗨,且慢,老家伙,这里的戏剧味是不是太重了一些?

斯契潘诺夫惯于作逆向思维,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种想法十分荒诞,十分纡曲,但它至少不是绝不可能的。那就是:也许对2 号的真正挑战者正是何不疑本人?他想在退休之前的最后一天作一件震惊世界的事情,把一个有自然指纹的类人盗出2 号,而斯契潘诺夫只是他所用的一个幌眼的道具?

并非完全不可能啊。如果何不疑确实打算这么作,他可能有两点动机:一,类人制造是他毕生的事业,他对自己的产品有最深的感情;二,他是一个智力上的强者,这种人常常向社会提出挑战。

当然,这种可能尚属臆测,被证实的可能性不大。但斯契潘诺夫宁可拿它作思考的基点。顶不济他可以作一次自娱性质的智力体操,事后他可以拿这种虚拟的构思写一部作品。于是,斯契潘诺夫以平静的旁观者的心态,对事件的进程进行着缜密的、近距离的、全方位的观察。

从四个警卫抱着襁褓一进屋,斯契潘诺夫就时刻使自己处于最有利的观察位置。何不疑解开襁褓,对婴儿拍照,杰克逊进行死亡注射,何不疑重新包装,交还给警卫,这个过程始终处于他的目光之中。

似乎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他设身处地站在何不疑的位置上考虑,如果他妄图把类人婴儿带出2 号,他该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调包,把一个假死的婴儿(心跳停止、体温降低都能通过医学手段做到)同假冒者调包,然后再伺机把假死的婴儿带出2 号。

婴儿自始至终都在他的目光之中,不过斯契潘诺夫并未盲目乐观,他知道训练有素的魔术师要想骗过观众和摄像机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但何不疑的所有动作都那么自然,那么正常——也许只有一点勉强算得上可疑。在把死婴重新包装后,他把死婴先放到一个杂物柜上,其高度大致与人的胸部平齐,然后按电铃唤警卫,这个“往杂物柜上放”的动作有些不大必要。而且,在他重回杂物柜前取下襁褓时,曾以后背极短暂地遮没过斯契潘诺夫和大伙儿的视线。很短暂,只有0.5 秒,动作衔接得也很自然,但一个手法纯熟的魔术师在这个瞬间足以把“活儿”做完。

好,现在假设他已完成了调包,那个真婴儿已通过高茶几之后的某个机关被掩藏起来。下面,何不疑要怎么办?

董小姐正愤怒地盯着自己,她一定是气愤自己的冷血,对一个类人婴儿被杀无动于衷。斯契潘诺夫多少有点抱歉,高强度的推理思考干扰了他的情感反应,对不起,董小姐,我不能作你的同盟军。亲爱的何老弟,请你继续表演吧,我在这儿准备为你鼓掌呢。

不过,在他推理时,心中一直还有一个声音说:很可能这纯属他的臆想,很可能何不疑此刻扮演的正是他的本来角色。谁知道呢,且看剧情的进一步发展吧。

警卫在走廊拐角处消失了。何不疑和杰克逊安静地等待着。5 分钟后,室内某个暗藏的麦克风响了:“杰克逊先生,何先生,死婴已经销毁。”

杰克逊上前拥抱何不疑:“祝贺你,2 号的安全系统通过了最严格的实战检验。”

“我也很高兴。我的最后一幕演出得了满分。再见,老伙计,我要走了,永远同2 号告别了。”

杰克逊摇摇头:“真的,你退休得太早了,可惜我没能劝动你。”他多次劝老何收回这个决定,刚刚50岁,正是科学家的巅峰期呀,但何不疑不为所动。杰克逊想,也许高智商的人爱做意外之举?至少他知道李叔同——中国近代史上一位著名的文学家、音乐家、戏剧家和画家——就在盛年时突然剃度为僧,法名弘一,遁居深山,青灯古卷,终生不悔。

何不疑笑笑:“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秘书丁佳佳也进来了,眼眶红红地同何总拥抱。何转身对客人说:“请吧,我们一同离开2 号。关于今天的事,你们尽可自由地报道,不会有人限制你们。董小姐,”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也尽可在文章里骂我,说我是一个残忍嗜杀的恶魔。不过,我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样吧,离开2 号后,中午我请客,二位如有什么问题,我可以作延伸服务——不过不能以2 号老总的身份了。”

虽然郁怒未平,董红淑也不好过于偏执。毕竟何不疑是在人类道德的框架中行事,他只不过是一个执行堕胎手术的医生罢了。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谢谢,但我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

斯契潘诺夫打断了她:“不,董小姐,拒绝何先生的盛情是不礼貌的,而且,这样的采访机会以后永远碰不到了。何先生,谢谢你的邀请。”

何不疑最后留恋地望望四周:“再见了,我在这儿的生活落幕了。从现在起,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他面向电脑,用额头碰碰霍尔的合成面孔,“霍尔老朋友,再见——很可能是永别了。”

霍尔显出恋恋不舍的表情,浑厚的男中音中饱含怅然:“再见,祝你的新生活愉快。替我向夫人和未来的孩子问好。”

“谢谢。佳佳,来,让我们吻别。”

佳佳处于浓重的别情之中,她忍着泪说:“到大门口吻别吧,我和杰克逊先生送你到大门口。”

“好,走吧——噢,佳佳,替我拎上那篓火腿,一会儿我请两位客人品尝。”

斯契潘诺夫仍在冷静地旁观着。何不疑说他的生活落幕了,但他今天的演出不一定结束呢。然后,何不疑提到了他的火腿篓,斯契潘诺夫的神经像针扎一样忽然惊醒了。

佳佳拎起办公桌上形状古朴拙厚的竹篓——在人造食品大行其道的今天,凡是真正的自然食品大都采用这样自然的包装——它的个头不大,但如果采用某种措施,装下一个婴儿并非不可能。斯契潘诺夫的第三只眼全部睁开了。截止此前,他的思维一直保持着两道平行线,即,何不疑可能是清白的,也可能有猫腻,两种可能没有轻重之分。但自从“竹篓”一进入舞台,情况马上变了。因为,竹篓是个过于突兀的道具,它恰恰今天出现在舞台上不大可能是巧合。

一个竹篓,一个正好适合装下婴儿的道具。

不过他还不知道何不疑准备怎么使用这个道具。在众目睽睽下,不大可能把掉包的婴儿装进竹篓,但是——且看下边的发展吧。佳佳已走向门口,何不疑笑着做了个手势,请大家稍等,他走进卫生间,关上房门。

又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虽然何去小解不能说是不正常,但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大家的视野,在那扇房门之后,他能干的事情可是太多了。不过,那个竹篓倒是一直在佳佳的手里拎着。短短两分钟后,何不疑走出卫生间,同大家一起沿着人行道向大门走去。何不疑一路上说话很少,十分留恋地看着四周,他向两个客人解释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观看2 号了。2 号的安全措施十分严格,非现职的工作人员是不可能再进入的。”

斯契潘诺夫想,这也意味着,他如果真有所图的话,一定会在今天把婴儿带出2 号。

佳佳拎着竹篓一直紧紧傍着何总,这个忠实的秘书对自己的上级十分依恋。杰克逊与他并排而行,低声说着什么。董红淑一个人闷头走在后面,她的情绪还没有恢复。斯契潘诺夫则紧紧傍在丁佳佳的右侧,时刻把那个竹篓罩在自己的视野中。

他们来到了大门口,杰克逊先与何不疑拥别。斯契潘诺夫注意到何不疑一直没有接竹篓,佳佳直接把竹篓放到物品通道的传送带上。在这儿,所有物品都要经过高强度伽玛射线的照射,即使放在铅箱里的病菌也会被杀死。那么,何不疑用这个竹篓到底想干什么呢?

佳佳过来,同何不疑长时间地拥抱,吻别,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再见,何总再见。迁入新居后请告诉我们地址,我们去看望你。”

何不疑实际是委婉地拒绝了:“我们要到深山中隐居,那儿交通很不方便,以后再说吧。佳佳再见,老杰再见,还有——2 号再见。”

何不疑和两个客人脱光衣服进入人行通道,水流在三个裸体上打出一片白雾,也在斯契潘诺夫的脑海中打出一片迷雾。三个人穿上衣服,走出通道,经过伽玛射线照射的竹篓摆在传送带上,何不疑走过去想把它拎下来,斯契潘诺夫比他早到一步:“让我来吧。”

何不疑没有客套:“多谢。就在门口的‘红云’酒吧请你们吧,呶,酒吧在那儿。”

红云酒吧在百米开外,从外面看十分冷清。2 号虽说是个大单位,但由于严格的保密限制,在它附近没有形成可观的商业区。“红云”是这儿唯一的酒吧,门面也不是十分豪华。三个信步走去,行走中,斯契潘诺夫暗地估量着竹篓的重量。竹篓不重,大致相当于一个婴儿的重量吧。竹篓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无论如何,他要想办法查明竹篓的内容。

酒吧门口是一张L 型的吧台,收银员正和一位服务小姐隔着柜台闲聊。这会儿不到午饭时间,所有桌子都是空的。那位穿短裙的小姐走过来,为他们斟了茶水,送来菜单。斯契潘诺夫把竹篓放在身边,时刻拿眼光罩住它。何不疑打开菜单:“董小姐,请你点吧。”董红淑摆摆手。“斯契潘诺夫先生?算啦,大概你也看不懂中国的菜谱,还是我来吧。”他点了腰果虾仁、素羊肚、西芹百合等,“噢,对了,麻烦厨师把这竹篓里的金华火腿拼出一个盘子。我答应过让二位品尝的。”

斯契潘诺夫随即站起来,拎上竹篓:“我把竹篓送去吧,我还没见过著名的金华火腿是什么样子呢。”他估计何不疑可能要拒绝,但没有。何不疑平静地笑笑,像是对外国人的好奇心表示理解,他做了个手势:请吧。斯契潘诺夫在侍者的导引下来到厨房间,侍者向一位头戴白帽的厨师作了交待,厨师含笑接过竹篓,解开上面的封盖,从中掏出一个很大的铝箔真空包装袋。斯契潘诺夫接过竹篓检查一下,里面已经空了。厨师用厨刀割开真空包装,露出里面的——金华火腿。

确确实实是一只火腿。厨师用锋利的厨刀一片一片切着,肉皮是漂亮的金黄色,内部呈粉红色,肉质细腻。等他切够一盘的用量,又把剩余的火腿塞到真空袋中,递到斯契潘诺夫的手里。至此,斯契潘诺夫知道自己是失算了,他仔细回想了何不疑走出大门的全过程,不得不得出结论:何不疑不可能躲过众人的眼睛,把一个3000克的婴儿用竹篓夹带出2 号。

也许他的怀疑是过于多疑。

他拎着竹篓回到饭桌上,何不疑正和小董低声谈话,谈得很投入。何说:“小董,我理解你的敏感,甚至我很赞赏你的愤怒。我们这些人闻惯血腥味,已经见多不怪了。”他自嘲地说,“但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呀。类人的生产是一个危险的游戏,只要稍稍放松,类人就会代替人类占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这对于‘原作’来说确实极不公平。至于你耿耿于怀的死亡注射,说到底,是一个生物伦理学的问题,这种问题是没有确定答案的。斯契潘诺夫先生,”他对刚入座的斯契潘诺夫说,“你对今天的参观有什么感想?”

斯契潘诺夫微微一笑:“我正在以一个侦探作家的智力,对你的安全系统发起攻击呢。我正考虑写一部小说,梗概是这样的,某个带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被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从2 号里带了出来,引发了一场世界性的政治地震。”

“哈哈,看过刚才那场实战演习,你还不死心吗?2 号的安全系统是万无一失的。”

斯契潘诺夫温和地说:“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复杂系统。连数学——世界上最严密的系统——还存在着漏洞呢,诸如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罗素悖论等。”

“那好,希望老斯发挥你的才智,在2 号安全系统上找出一个缺口,世界政府肯定会给你颁发奖章。”他问小董,“还有什么问题吗?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我退休之后,将回到家乡山中隐居,以后我们很难再见面了。”

“我没有问题了,谢谢。”

菜肴送来了,何不疑请大家用餐,尤其要尝尝远道而来的金华火腿。董红淑的心情基本上已趋于平静,尽管想起何的死亡注射,心中仍不舒服。三人边吃边闲聊,忽然何不疑的手机响了,他说:“抱歉。”打开手机,脸色随着通话越来越欣喜,“好,我马上回去。”

关闭了手机,他说:“请祝贺我吧,我太太已生了一个男孩。50岁才做爸爸,而且我们采用的是自然生育方式!对不起,请你们慢慢用餐,我要先告退了。”他迅速填了一张支票给侍者,站起来同二人告别。

两人道了喜,把满面喜色的新爸爸送到酒吧门口。何不疑拿出飞碟遥控器按一下,他的飞碟马上飞过来,在门口降落。何不疑匆匆登机,向两人挥手,小飞碟轻灵地飞起。董红淑忽然喊:“何先生,你的火腿!”

何不疑在风声中大声说:“先放吧台上,我明天再来取!”飞碟倏然升空,消失在白云中。

两人返回酒吧,把午餐用完。斯契潘诺夫盯着竹篓自嘲地说:“刚才我还以为竹篓里夹带着那个类人婴儿呢。”

董红淑不理解他的深层想法,对这句话付之一笑:“他干嘛夹带一个死婴?即使再冷血,他也不会拿类人死婴当晚餐呀。”虽然心情已经平静,但她的话中仍流露出对何的不满。

斯契潘诺夫也哈哈一笑,把这个话题抛开。小姐送来了甜汤,他问:“怎么样,今天的参观?”

“我会写一篇详尽的报道,一篇冷静客观的报道。”她想,我会让读者看到一个真实的何不疑。

“你会成功的。你有真感情,我看过你的一些文章,冷静加激情,这就是你的风格。”斯契潘诺夫简短地评论道,结束了午饭。

两人返回南阳,董红淑乘当晚的火车返回北京,斯契潘诺夫在白河宾馆里下榻。当他在淋浴器的水帘下沐浴时,思绪还留在2 号基地。他以侦探作家的睿智和经验,一遍又一遍地梳理了何不疑的所作所为,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但要他完全放弃猜疑,他又不甘心。

白河宾馆是四星级,楼顶的激光束在夜空中旋转,漂亮的女服务员带着标准的微笑为他开了床。斯契潘诺夫洗浴完毕,穿上睡衣,打开“请勿打扰”的标识灯,枕着双臂睡在床上。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天的参观里肯定有些反常的东西,而他的直觉基本没欺骗过他。是什么?经过再一次的梳理,他觉得反常之处在于以下4 件事的拼合:何不疑退休——对安全系统的临别检查——金华火腿——夫人分娩。

分开来看,每一件事都是正常的,但它们同时在这个时刻出现,就显得不太正常了,过于集中了,过于巧合了。斯契潘诺夫觉得,4 件事有内在联系,它们都围绕着一个共同的中心:那个类人婴儿。

晚上斯契潘诺夫不想入睡,他喝了两杯浓咖啡提神,继续着艰难的思索和推理。他像拼七巧图一样,把今天的见闻按不同方式试着拼合。

拼来拼去,拼不出什么结果。

脑袋开始发困了。他走到窗前做了个深呼吸,活动活动筋骨。夜空高旷,繁星闪烁,一钩残月旁飘浮着淡云。一颗流星倏然飞来,在天空中划了一道明亮的弧线。斯契潘诺夫忽然心中一亮,有了一个新想法。这个想法虽然也属于异想天开,但斯契潘诺夫敢说它绝不会再错了。它就像是九宫格中央的那个数字,只要把它选对,周围的数字就很容易地拼出来了。

何不疑的确捣了鬼,他把婴儿掉了包,又以极巧妙的办法当着睽睽众目把它夹带出2 号。他的所有行为,从实战演习、对客人的选择、恰在今天寄来的火腿竹篓、在酒吧的请客,都是经过精密策划的。极有可能,连何夫人的分娩也是假的,此刻夫妇两人抱着的,正是那十个斗状指纹的类人婴儿。

至于他把婴儿夹带出2 号的方法,实在太简单了,既简单又巧妙。斯契潘诺夫对何不疑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他的智力,也佩服他的勇气。作为2 号的老总,他竟敢背叛2 号,背叛整个人类,这一切都缘于他对自己“儿子”的深爱。

可怜那位激情型的董小姐还蒙在鼓里呢。

我该怎么办?斯契潘诺夫认真考虑着。这则消息一捅出去,势必在全世界引起一场8 级地震,这对斯契潘诺夫无疑是一个不小的诱惑。只是……如果自己的思维更敏捷一点,能当场抓住何不疑的手腕,斯契潘诺夫肯定会把它公之于众的。但何不疑至少在当时蒙住了他。作为一个内行,斯契潘诺夫佩服他。

经过痛苦的权衡,他决定不去揭穿它,让这个惊人的消息烂在肚里。至于这个唯一从2 号逃出来的带自然指纹的类人,会不会在人类的防御线上捅出一个大洞——斯契潘诺夫不大在意。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政治态度是中性的,既不为类人鸣冤叫屈,也不反对他们。世上的很多事情最终还得靠上帝(客观上帝)来裁决,而不是人的抉择。

他只是做了一件事,把他的分析记在一个日记本上,不是电子记事簿,而是用老式的纸笔。他的手提箱里正好有一本带锁的日记本,原是给孙女儿准备的礼物。也许,等那个类人婴儿长大成人,在他的结婚典礼上,我会用这本日记作为我的贺礼。

天光放亮时,他合上钢笔,合上笔记本,也把历史的这一页轻轻合上了。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心想,何不疑夫妇此刻大概正在抱着“十斗儿”欢庆胜利吧,于是他朝不可见的对手举举杯,一饮而尽,低声嘟囔一句:“祝贺你,你赢了,我也没有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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