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定义
1.生命是一种时空中的构形,而不是物质的实体(生命的砖石——原子,在新陈代谢中早已更换过多次);
2.生命能自我复制(骡子除外);
3.生命体能够生长;
4.生命具有能自我描述的信息存储;
5.生命体和外界有新陈代谢作用(病毒生命则是依靠宿主的新陈代谢);
6.生命对环境有官能性影响和调节作用,机体还能产生和控制它的内部小环境;
7.生命体各部互相依存;
8.生命体对外部环境的小干扰是稳定的;
9.生命必然有进化能力(不是指个体,而是就其种族而言具有这个能力)。
楔子
2037年秋天的一个早晨,北京大学燕南园的高级住宅区里,仍像往常一样响起了钢琴声,这是孔家的独生女儿小宪云在作早课。
她今天弹的是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序曲。宪云今年5岁,但指法已经相当老练,她十指翻飞,这首悠远清灵的乐曲从指下净净流出,而她也仿佛跟随着琴声进入了彩虹般朦胧的夜景,她母亲在身后静静地听着。
一曲既毕,这位中央音院的教授轻轻鼓掌:“云儿,弹的真好,就到这儿结束吧。今天是你爸爸最重要的日子,我们也到试验室去观看。”
她把宪云抱下琴座,合上星海牌高级钢琴的琴盖,然后牵着小女儿,步行穿过北京大学校园的林阴小径。小宪云跳跳蹦蹦地走着,一边好奇地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今天要把元元弟弟生下来?”
“对”
“爸爸也能生孩子吗?元元也在他肚子里吗?”
妈妈笑了:“云儿,长大你就会明白的。”
随后她就不再说话。小宪云偷偷地仰起头看妈妈,她觉得妈妈今天的神情很特别:庄重,兴奋,也多少有些紧张。当然,这些微妙之处是她成年后才感悟到的,但这一天的所有场景都极其鲜明地烙印在她的记忆中。
北京大学生命科学院试验大厅坐落在一座千年古塔旁边,是一座现代化风格的仿生建筑,龟壳形大屋顶十分轻薄,透光度可以随阳光强度自动调节,四周是12根洁白如象牙的柱子——实际上它们就是象牙,是用象牙生长基因制造的仿生物材料。墙壁上的珍珠质涂料在清晨的阳光下变换着绚丽的色彩。
大厅里已经挤满了来宾。他们轻声交谈着,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注目前边的蛋壳形试验室。玻璃墙里面,穿着白衣的工作人员在作最后的准备工作。中心人物是一位35岁左右的男人,身材瘦长,但肌肉强健,动作富有弹性。他正在有条不紊地下达着命令,表情冷静如石像,只有目光深处透露出一丝亢奋。
小宪云一眼就看见了他,“爸爸!”她高兴地喊。妈妈赶忙捂住她的嘴,拉她到一个角落里。但大厅里不少人听到了这声清脆的童音,有几个人轻轻走过来同妈妈握手。他们悄声说:
“祝贺你,孔夫人。”
“向你祝贺,卓青玉女士。”
小宪云认出了几个相熟的伯伯、爷爷,有科技日报社的章飙爷爷,中央电视台的罗汉诚伯伯,人民日报社的刘骞伯伯。刘伯伯把她抱起来,轻轻拍拍她的小脸蛋:
“小云儿,知道吗?今天全世界都在看着你爸爸呢。”
小宪云看见人群中有很多金发碧眼的白人,也有几个黑人,他们早把摄影镜头对准了蛋形试验室。她也像大人那样压低声音问:
“刘伯伯,为什么这么多人来看小元元出生?他很重要吗?”
刘伯伯亲亲她,开玩笑地说:“当然!太重要了!也许世上只有一件事能与它相比,那就是上帝造人。你知道上帝造人的故事吗?”
“我知道,那只是神话,我知道人是猴子变的。”
刘伯伯轻声笑起来,忽然用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大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摄影机轻微的丝丝声。衣冠楚楚的生命科学院院长田力文教授踏上讲台,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宣布道:
“各位来宾,一项跨世纪工程的成果马上就要揭晓了。”他的声音微微颤动,透露出内心的亢奋,“这项工程我们命名为女娲工程,因为在中国神话中,是女娲而不是耶和华创造了人。当然,无论是女蜗还是耶和华,都是人类蒙昧时期产生的肤浅的童话,那时人类还不了解,生命的诞生和进化是何等艰难的跋涉。45亿年前,太阳紫外线、宇宙空间辐射和地球上雷电的共同作用,在地球原始大气和原始海洋中制造出了核酸和蛋白质等高分子物质,并在第一次自我复制中开始了生命的历程。今天,又一种全新的智能生命即将诞生,人类将代替创造万物的上帝。现在,请智能生命之父孔昭仁教授为大家讲话。”
刘骞抱着宪云挤到前边,她看见蛋形透明罩内的爸爸向助手下了最后一道命令,然后接过秘书手里的讲稿走到麦克风前,隔着玻璃与大家相对。妈妈也从后面挤过来,轻轻攥住宪云的一只小手。
孔昭仁教授瞄一眼讲稿,微微一笑,把它放到口袋里。他面庞清癯,目光锐利,鼻梁和下巴处的线条像花岗岩雕像一样刚劲。他从容地侃侃而谈:
“谢谢大家的光临。我想,今天应该是一个里程碑,我们将代替上帝完成生命形态的伟大转换。”他的平静中带着自傲,“我们是踩着无数先辈的肩膀才到达这一高度的,在这里我想历数100年来生物学界的几项重大进步,并向这些先辈们表示我的谢意。”
他看见了人群中的女儿,对女儿微微一笑,然后扳着指头数道:
“1924年,苏联科学家奥巴林提出了生命起源假说。1952年,美国科学家米勒——那时他还是一个学生——用电火花和紫外线作用于模拟原始大气的混合气体,得到了构成蛋白质的各种氨基酸,即生命的砖石。稍后,美国科学家福克斯制造出一种类蛋白微球体,它们有类似运动、生长、繁殖和新陈代谢的生命特征。1965年,中国科学家合成了真正的蛋白质结晶牛胰岛素。2013年,我的前辈、原生命科学院院长陈若愚先生,根据已故的贝时璋先生的细胞重建理论,用非生命物质‘组装’成一种能自主分裂的细胞,这是第一个人工制造的单细胞生命。同年,在全世界科学家通力合作十余年之后,终于破译了人类的10万个基因密码。20年后,即2033年,日本科学家利用已知的人类基因(不包括成脑基因)培育出了第一个无脑人体,如今已广泛用作生物机器人的身体——包括今天小元元的身体。”
在列举这些枯燥的数字和事实时,孔昭仁心中的激情之火在逐渐高涨,两眼炯炯发光。他平息一下情绪继续说道:
“至于智能人的大脑,则完全是走另外一条道路,大家知道,人脑是45亿年生命进化的顶峰,是宇宙的精华。但严格说来,人脑是生命进化历程中各个时代留下的堆积物,不可避免地掺杂着不少冗赘结构,像爬行动物的脑皮之类;也受到种种限制,比如神经原中脉冲传导速度最大不超过100米每秒。在进入智力及脑科学的自由王国后,我们没必要再简单地模仿了。简言之,就今天即将诞生的小元元而言,他的大脑是第十代生物元件的电子计算机,其脑容量和计算速度已远远超过人脑了。”
小宪云好奇地向四周打量,她当然听不懂这些艰深的话,但这些场景深深刻印在她的脑海中,包括那种十分特别的气氛:肃穆、壮严、苍凉凝重中透着点神秘。
美联社记者海丝·波尔第一个站起身提问,她是一位漂亮姑娘,金发,尖尖的鼻子,蓝色眼珠十分明亮。她说:“孔先生,听说你创造的第一个新型生命、第一个智能人的外形是一个小男孩,他有一个中国式的名字叫孔宪元,对吗?请你介绍一下他的情况。”
孔教授微笑着说:
“小元元是一个学习型机器人,他具有强大的本底智力,但不输入任何程序。他也像人类婴儿一样头脑空白的来到这个世界,牙牙学语、蹒珊学步,逐步感知世界,建立自己的心智系统。我们想以这种从0开始的过程来判断它是否有建材自我的能力。只有在他冲出混沌建树自我后,才能说他确实是一个新的智慧生命。我们也想以此判定智能机器人和人类‘父母’之间能建立什么样的感情纽带。小元元将在我家生活,我想我们能彼此相爱,包括我妻子、我母亲和我女儿。云儿,你会爱这个小弟弟吗?”
他笑着问窗外的小宪云。小宪云咯咯笑道:“当然!”她的笑声使会场过于严肃的气氛活跃起来。
海丝小姐笑着问:
“作为一个女人,我想问几个女人会感兴趣的琐碎问题。小元元会吃饭吗?会长高吗?他是不是像阿童木那样神力无敌?”
“小元元体内使用永久性能源。当然他也有吃饭功能,不过这只是为了他能更好地融人人类社会。他会长高。为了加快试验进度,在他出生时,我们用快速生长法已经赋予他两岁的身体。至于他的体能,肯定将远远超过普通人——既然我们掌握了基因的秘密,我们为什么不使他各方面都尽善尽美呢?当然,他不会有阿童木那样的无敌神力,那是童话而不是科学。”
第二个提问的也是一位女人,印度的莎迪夫人:
“孔先生,你说到感情纽带,你坚信这种新型生命会具有人类之爱吗?”
孔教授平静地说:“感情是比智力更为复杂的一种物质运动,人类对它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但是,我想我一定会爱他——要知道,创造小元元比怀胎10月要远为困难,我有什么理由不爱他呢。”
记者们都笑起来,宪云妈也笑了。田院长说:
“时间马上到了,现在请德高望重的前辈、原生命科学院院长陈若愚先生讲几句话。”
记者们这才注意到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他早已进门,悄悄站在人群背后。几个熟识的记者赶忙过去搀扶他,但老人摆摆手,步履健朗地走过来,接过麦克风:
“向孔先生祝贺。”78岁的老人宽厚慈爱地说,“今天无疑是一个新世纪的开端。正如田先生所言,地球上生命的进化是何等艰难的跋涉,多少物种都在进化过程中悲壮地失败了,消亡了,人类是存留下来并吃到智慧果的惟一的幸运者。可是现在呢,我们能在一夜之间造就一种新的生命,并赋予它比人类更强大的智力,我简直有点嫉妒了。”
一个满脸胡子的土耳其记者敏锐地说:“我想陈先生是委婉地表达了对小元元的戒心。”
陈先生未置可否,继续说下去,他的语调透出一抹苍凉:
“但愿这只是一个老人的多虑。大家知道,人类对电脑的依赖早就无可逆转。不过可以自慰的是,从本质上讲,电脑只是一种智能机器,它们只能被动地从属于人类社会。但建树了自我的智能机器人类会不会具有人类的生存欲望?他们会不会主动参与和变革这个世界?这个新的世界,人类是否还能控制?让我们拭目以待。”
陈先生的话使大厅内已经活跃的空气又变得粘滞浓重,记者的提问因此迟滞了片刻,这时正好时间到了,蛋形密封舱内的沃尔夫电脑开始倒计时,清晰的金属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7,6,5,4,3,2,1,开始。”
舱内角落的一道密封门缓缓打开。一个小水晶匣子被推出来,顿时它四周白雾弥漫,那是负200摄氏度的温度差造成的。在电脑控制下,水晶匣子内部开始迅速而均匀地加热。
两岁的元元安静地甜睡着。他是个大脑袋,额角较高,闭着的眼帘很长。睫毛上挂着白色霜粒,抿着嘴,双手交叉在胸前,全身赤裸。看着这个惹人怜爱的小孩赤身睡在冰霜之中,人们不由地觉得十分心疼,似乎自己身上也有了寒意。
电脑在监控着元元的脑电波。先是一片混沌,然后一个鲜亮的绿色光点悠然出现,在黑色屏幕上跳荡着。跳荡的振幅逐渐衰减,在行将消失时又突然跳荡几下,慢慢消失。然后又是一个光点,几个光点,几千几万个光点,光点很快密集起来,变成闪烁跳荡的七彩光束。小元元的灵智终于冲出深重无际的混沌,他的眼睛慢慢睁开,向这个世界投去了茫然的第一瞥。壁挂屏幕上立即显示了他的视野,先是扭曲流动的人形画面,逐渐定形为清晰的倒立人像,那是孔教授和助手们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万籁俱静,忽然一声带有金属亮声的儿啼。它是那样的震撼人心,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热泪盈眶。小宪云趁刘伯伯不注意,偷偷从他身上溜下来,扑到玻璃墙上快活地喊着:
“弟弟,小元元!”
小元元随即被送到孔家。他需要避开记者和摄影镜头,像一个普通男孩那样生活。
宪云和妈妈欢天喜地地接纳了元元,只有宪云奶奶表现冷淡。她今年70岁,身板仍很硬朗,耳不聋眼不花。孔家没有一个男孩始终是她的心病。那边客厅里母女两个在轮流亲着元元,喊:
“妈!奶奶!快来看元元呀!”
老人不满地嘟囔着:“哼,真胡闹,抱回来个机器人崽子,他能接孔家香火呀。”她沉着脸走进客厅,一眼看见一个憨头憨脑的光屁股小子,小鸡鸡撅着,两只眼珠乌溜溜地瞪着她。她疑惑地抱过来,拍拍他的屁股蛋,觉得颤悠悠的震手。老人十分惊疑,在她的思维中,机器人应该是厅院里除草机器人那种硬邦邦的家伙。
“这就是那个机器人崽子?”
宪云妈开心地笑着:“没错!”
“两岁了?”
“嗯,两岁了,他的身体已经两岁了。”
“他会说话吗?”
“还不会,他还没有学过说话。不过,他的大脑已经发育完全了,学话应该很快的。元元,叫奶奶,奶——奶——”
元元憨笑着,吃力地搬动着嘴巴和舌头,终于迸出两个字:
“奶——奶”
奶奶大喜若狂,一下把他搂到怀里:
“哎!真是个聪明孩子!我的心肝!”孔教授刚好进门,她对儿子急急地夸弄:“你听元元会喊奶奶了,他第一个会喊的就是奶奶!”元元爸也高兴地笑了。
午饭时,奶奶把元元抱在怀里耐心地喂饭,一边坚决地说:
“昭仁,青玉,不许再提请保姆的话,元元交给我了。”
元元爸没打算找机器人保姆,他想让元元在“真正”的人类环境中长大。但他也没打算让妈妈招呼元元。他皱着眉头说:“妈妈,你已经70岁了。”
“7O岁怕什么?我的身体结实着哩。有这个小人精搅着,说不定我能多活20年。不要说了,就这样定了。小元元,你愿意跟着奶奶吗?”
小元元努力吞咽着面包,口齿不清地说:
“原——意”
小宪云也急不可耐地说:“奶奶,我也帮你带元元,我从幼儿园回来就帮你带元元,好吗?”
“好,就这样定了!”元元爸只好同意。
第五天,她们抱上元元来到楼前公共草坪。绿色的草坪平坦松软,秋风轻拂,一片片落叶打着旋儿下来。小元元好奇地不错眼珠地盯着落叶,直到它落在地上。奶奶担心地嘟囔着:
“元元学走路太早了吧,他才生下来5天哪。”
元元妈笑着说:“放心吧,妈,他的小胳膊小腿满硬朗的,让他试试看。”
她把元元放在草地上,宪云在他前边拍手召唤:
“元元,快过来呀,快过来呀。”
乍一脱离大人的怀抱,元元很不习惯。他胆怯地扬着双手,摇摇晃晃地站着。他的小脑瓜迅速收集了数以万计的环境参数,分析着综合着,小脑运动中枢向左腿肌肉送去了第一个指令脉冲,然后左脚稍稍抬离地面。他的身子马上趔趄一下,奶奶和妈妈都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
但他的小脑已迅速作出反应,调整了重心,建立了新的动态平衡。他终于抬起左脚,犹犹疑疑地往前伸。他踏下去,站稳了。3个女性都欣喜地喊着:
“元元会走了!”
智能机器人小元元就这样迈出了他的人生第一步。在3位女性的夹道呵护下,他开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松软的草地亲吻着他的脚掌。3个女性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没有注意这个小东西越走越快,转眼间便飞奔起来。3个人惊叫着开始围追堵截,而元元却咯咯笑着东奔西跑。等到元元爸闻讯赶来时,元元已冲出重围,闯入住宅前的汽车干道。几辆汽车吱吱嘎嘎地刹住车,只有最近的一辆在刺耳的刹车声中仍滑向元元。元元妈和奶奶同时惨叫一声。
在那一瞬间,孔昭仁也绝望地闭上眼睛。他想不到千辛万苦创造的第一个智能人会死于一场普通车祸,元元死前的笑声似乎仍在耳边回荡。终于他意识到这不是幻景,睁开眼,他看见元元撅着屁股用力推着汽车,汽车的两个前轮已经离地,小元元累得满脸通红,仍在咯咯地傻笑着。几个面色惨白的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孔昭仁揩一把冷汗,走过去抱起元元,又向司机们笑着挥挥手。几个司机满脑门问号地开车走了。他把元元交给妻子和随后赶来的女儿,她们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元元奶奶一下子瘫在地上,泪水刷刷地流下来。元元害怕地趴到奶奶怀里:
“奶奶,不哭。”
奶奶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喊着元元,元元,两行老泪不停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