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中,熙熙攘攘。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蹴鞠……什么样的戏娱都有。车驾在人群中缓缓前进,黑衣人隔着薄薄的黄绢帘幕看着车外的一切,目光中有些惆怅。
驿道上,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前进。蹄声得得,仿佛急促的鼓点,敲击得一路尘土飞扬,在这队人身后形成一条黄龙。
季姜大声道:“大王,为什么要这么急?”
前面的齐王头也不回地道:“那条调虎离山计拖不了多久,他很快就会醒过神来的。我们必须赶在他前面。”
季姜听得迷惑不解。齐王不再说话,伏在马背上,快马加鞭,奔驰得更快了。
临淄城中,车声辚辚,人语喧哗。忽然,有人喊道:“蒯疯子来了,蒯疯子来了!”
人群分开一条道路,一个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人走过来,笑嘻嘻地唱着一支调子古怪的歌,一群小儿跟在他身后起哄相和。但显然谁也没听懂他的歌词。
车中的黑衣人浑身一震,他听懂了。那是一首古曲。“风兮风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迫也……”
那疯子唱着,忽然冲向齐王座车,一下扑在车窗前,低低地道:“大王,蒯彻没疯,疯了的是你。我不想为你陪葬,所以只能佯狂避祸。大王,我是多么想念过去的那个你啊。唉,那时你那么聪明,那么果决……”黑衣人看着帘幕外侍从们连拖带拽把这疯子拉走,神情中现出一丝深思。
蒯彻仰天大笑,一甩手摆脱众侍从,继续唱道:“休矣,休矣,今之从政者危矣!哈哈……”又笑又唱,扬长而去。众小孩跟在他身后,拍着手学着他的声调唱道:“休矣,休矣,今之从政者危矣……”
车驾前行了一会儿。车中的黑衣人忽然脸色一变,跳了起来,一把拉开车门,揪住车旁一名侍从的衣襟,大声道:“你们大王呢?他去哪里了?”
终于到了芝罘山下,大海之滨。
一行人下了马,都已汗出如浆,疲累不堪。季姜也累,更多的却是兴奋。她站在海边,张开双臂,迎着海风,深深呼吸着那熟悉的带着咸味的空气,心中欢喜无限。
天上飘着几朵白云,海鸟在海面上飞翔盘旋,不时发出几声鸣叫。季姜叹道:“唉,住在海边时,从没觉得它的好。在临淄待久了,才发觉有多么想念它。”
齐王在旁边地上不知忙些什么,口中道:“给我看看海风的动向。”
季姜一怔,遭:“看海风的动向?大王。你……”回过头来,只见齐王带来的那只长形木匣已解下放在地上,打了开来。匣子里并排放着三支黑黝黝的长形尖头物体,通体闪着金属的暗光,却又看不出是哪种金属。旁边还摆着一些形状古怪的附件,怎么看怎么叫人觉着诡异。
齐王从匣中取出一支那长形尖头的怪物,手脚敏捷地在地上组装起来,道:“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怎么判断风向了。”
季姜道:“当然不会。可这是……”
齐王道:“那就给我看看吧!现在海风的方向和强度怎么样?半个时辰之内会不会有什么变化?”齐王说着,手里的动作不停。
季姜疑惑地看着齐王,抬头盯着天上的白云看了一阵,再看了看海浪的浪高,道:“大王,要出海么?今天这点风恐怕张满了帆也快不了。是西风,稍偏北一点,风力很小,三个时辰之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齐王道:“很好,你站过去一点。”那支黑黝黝的怪物已被齐王架设起来,尖端斜斜地指向海面的天空。
季姜道:“大王,这是什么?”
齐王道:“曳影剑。”向季姜挥了挥手,“再站远点,再远点,对,就这样。叫侍卫们也站在那边,跟他们说,注意来路。如果见到了沧海客来,拦住他,别让他靠近我。”
季姜道:“沧海客?那个黑衣人?大王你不是安排他在临淄城闲逛吗?怎么会来这儿?”
齐王道:“他会来的。他不算聪明,但经历得太多了,总比一般人警觉。如果我猜得不错,他大概离这里已经不远了……”
季姜越听越莫名其妙。忽然,她心头一震——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向声音来处望去,果见一人一骑远远地飞奔而来,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虽然遥远,但看得出骑者是一身黑衣。季姜惊疑不定地回头看齐王,齐王却是恍若未闻,只半跪在地上对那“曳影剑”作最后的细微调整。
得得得!得得得!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马上那黑衣人的面貌也已看得见了,果然就是那沧海客。
齐王继续着手上的工作。黑衣人策马急驰,越来越近,终于近到能看清齐王手中的动作了,黑衣人脸色骤变,惊叫道:“你在干什么?住手!快住手!”
齐王头也不抬,沉声道:“射他的马!”
侍卫们弯弓搭箭。
黑衣人叫道:“住手!住……”
一阵“嗖嗖”声响,数十支羽箭一齐射中他座下的马,那马惨嘶一声,人立而起,将黑衣人摔了下来。马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季姜正惊怔间,忽听“轰”的一声闷响,脚下的地一震,急回头看去,只见那支黑黝黝的曳影剑竟已腾空而起,尾部拖着一道白影,呼啸着向大海飞去。
季姜和众侍卫都看呆了。那边黑衣人大叫一声:“不!”从地上爬起来,向齐王那边冲去,众侍卫回过神来,忙上前挡住。黑衣人拼命要挣脱阻拦,一边叫道:“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第一支曳影剑很快飞得不见踪影,齐王眺望了一阵,又开始架设第二支,这次他的手法更加熟练迅捷了。
黑衣人挣扎着大叫道:“住手!快住手!你这个疯子!你不想活了吗?”
季姜见黑衣人那一向冷漠的脸上充满了惊惶与愤怒,目眦俱裂,状似疯狂,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便冷笑道:“疯子?你现在这样子才像个疯子呢!”
黑衣人转向她,急急地叫道:“你知不知道你主人在做什么!他在找死!你快拦住他!快拦住他!”
季姜冷冷地道:“我不知道大王在做什么,但我相信他做的一定是对的。”
黑衣人又急又怒,道:“不!不!他错了!他错了!你没看到那曳影剑的威力吗?那不是人间的东西,那是神授予他的。而他竟用来……”
第二支曳影剑腾空而起,带着长长的白影向同一个方向飞去。
黑衣人绝望地大叫一声:“啊!不!”他的胳膊被侍卫们死死抓住,只能望向季姜,焦急地叫道,“拦住你主人呀!快拦住他呀!拦住他你就是救了他,他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疯了呀!你快拦住他,快救他啊!”
齐王开始架设第三支曳影剑。
季姜看了看齐王,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管他怎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就像每次战役前,他做的那些令人不解的布置一样,事实证明他最终总是对的。”
黑衣人道:“但这次他绝对是错了!你不拦住他,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一辈子的!相信我!拦住他!快拦住他!”季姜不动。
第三支曳影剑腾空而起。
黑衣人忽然不叫了,也不挣扎了,仰起头静静地看着那支飞出的曳影剑。
曳影剑越飞越远,越看越小,终于消失在大海尽头。
海鸟又开始在海面优美地盘旋飞翔,而海浪依旧温柔地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平静的大海没有任何异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黑衣人喃喃地道:“我就说你在找死!你以为这么多年来就没人想过对付他?可他是神啊!和他作对注定只有死路一条,从来没人能成功。”
齐王注视着海面,道:“未必!这次我不是用凡人的力量对付他,而是用他自己的力量。”
海面平静依旧。
黑衣人道:“愚蠢啊!能制造矛,自然也能制造盾。你这点小伎俩,怎能损他分毫?”
忽然,齐王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遥远的海天相接处,升起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黑色的东西,初时还太远,要极尽目力才能看到。渐渐地,那缕黑色扩张弥漫开来,将那片天空也染成了灰蒙蒙的。众人顺着齐王的目光看着这奇景,又是惊讶,又是不明所以。隔了一会儿,那儿传来一阵低沉连绵的滚雷般的声音。那声音使季姜的心一跳。
齐王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变得很轻松,他转向黑衣人,对侍卫们挥了挥手,道:“放开他——你认为我拿曳影剑直接去进攻他那固若金汤的巢穴了?我是拿它们去攻击那座岛屿了!”
黑衣人道:“你……你说什么?”
齐王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三支曳影剑,是无法摧毁一座岛屿的,但火山岛是例外。”
又是一连串滚雷般的闷响,季姜把视线转向大海。
黑衣人的面部肌肉开始可怕地扭曲,道:“你……你……”
齐王道:“我打仗从来不喜欢硬碰硬,借助外力是我的爱好。天地自身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一旦激发出来,能摧毁一切,不管是人还是神。
黑衣人一声怒吼,像只疯狂的野兽一样猛扑过来,扬手一掌狠狠地打在齐王脸上。齐王被他打得一个趔趄,退了好几步,嘴角流下一丝鲜血。众侍卫大吃一惊,忙又冲上来七手八脚制住黑衣人。黑衣人挣扎着吼道:“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是魔鬼!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会遭报应的!”
齐王擦掉嘴角的鲜血,平静地道:“抱歉,我毁了你的家。但我够对得起你了,把你拖在临淄,不让你回岛跟它同归于尽。”
黑衣人声嘶力竭地叫道:“对得起我?你这叫对得起我?我要你这样对得起我?”
齐王道:“你是人,它不是。我不想让你遭到和它一样的命运。”
黑衣人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齐王叹了口气,道:“你跟了它这么多年,就真的一点也没发现吗?好吧,我问你,这一千八百多年里,它有没有让你见过它那袭白袍下的真形?”
黑衣人道:“那关你屁事!我知道他天生异相!他是神,当然和我们不一样……”
齐王道:“不,它不是神。它是一种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比我们强大得多的异类。你注意到了吗,它走路时……”
黑衣人道:“胡说!胡说!你这个疯子!你自作聪明……”
季姜忽然尖叫一声,道:“都不要吵了!”
两人一怔,都朝她看来。
季姜颤声道:“你们……你们闻到了吗?”
齐王诧道:“闻到什么?”
季姜急促地道:“海腥味!海腥味!”
经她一提醒,众人立刻发觉,海面上吹来的海风,不知何时开始充斥着一股浓烈的海水咸腥味,而且似还隐隐夹杂着一丝硫磺的味道。
季姜看着大海,脸上渐渐现出恐惧之色。
海面依旧平静——似乎太平静了,刚才还在海面上空飞翔鸣叫的海鸟此时一只都不见了,海面空旷得有些诡异。遥遥的海天相接处,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白线,那白线慢慢地变近、变粗,黑衣人脸色微变,道:“怎么回事?现在怎么会有潮?”
季姜喃喃地道:“不是潮,不是潮……”忽然大叫一声,“海啸!是海啸!”
现在众人都看出来了,那白线越来越粗,显然是一列浪墙在急遽推进,不禁心惊色变。黑衣人和齐王也忘了他们的争吵。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快!快跑!”几个人立即向马匹冲去。
季姜尖叫道:“不!我们跑不过啸浪的!快上山!上芝罘山!”一语提醒了众人,大家忙向芝罘山上冲去。
这一带的芝罘山山形极其陡峭,众人丢弃了一切累赘之物,还是攀爬得气喘吁吁,由于用力,更由于惊慌,每个人的心都怦怦乱跳,但都一语不发。风中带来的海腥味更浓了,让人闻到不寒而栗。
渐渐地,海风中又隐隐夹带着一种低沉的轰鸣声,仿佛深海中的精怪一齐敲响了无数面牛皮大鼓,那声音震得人更加心慌。有人回头一看,惊呼一声。只见刚才那道白线此时已变成一列遥遥可见的长长的浪墙,两边望不到头,仿佛一条横亘海面的长蛇。
齐王沉声道:“别看,快上!”
季姜慢慢落到了后面,但咬着牙没吭声,依然手攀脚踩往上爬。忽然,她踩着的一块风化的岩石碎裂了,一脚踩空,惊叫起来,齐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去,碎裂的岩石寒寒祟祟掉下山崖,齐王看也不看,一语不发地将季姜拉到自己身前,推着她向上去。
爬到离山顶还有三分之一距离时,海浪轰鸣声已轰轰隆隆如在耳旁,令人心惊肉跳。有人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道浪墙看上去已高达丈余,由于推进速度太快,浪头竟始终微微前倾而不倒下。
那浪墙一尺一尺向上增高,一里一里向海岸推进。
七十里,六十里,五十里……二十里,十里,五里……
终于,在浪头离海岸只剩约三四里时,众人已全部爬上了山顶,松了一口气,或坐或站,筋疲力尽地看那大海。
此时的大海已成了一幅极其诡异的景象:那弓起的浪墙,竟已高达数十丈,仿佛一头巨大得无以伦比的大鸟,正张开了它的翼翅,向海岸猛扑过来。而海浪的轰鸣声,也已是震耳欲聋,那声音超过了最大规模战役中千军万马奔腾时发出的声音。
"轰“的一声巨响,可怖的巨鸟覆盖了沿岸的一切,扑上了高大的芝罘山……
许久,许久,海啸才稍稍平息下去一点,众人犹觉耳中轰鸣不绝,一时竟分不清是耳鸣还是真声。而山脚下,已是一片汪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海啸,”季姜跌坐在地上,喃喃地道,“幸而芝罘山还算够高。”
齐王走过去,蹲下来,抓过她小小的手,轻轻拍了拍,微笑道:“好季姜,你很聪明,你救了我们大家。”
季姜忽然扑到他肩头上大哭起来,道:“大王,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失魂落魄地看着大海,喃喃地道:“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都干了些什么……”
齐王拍拍季姜的背,站起来,道:“我只是做了我必须做的——它太危险了。”
“危险?”黑衣人不再激愤,只是用一种无限疲惫的声音道,“到底是谁危险?是你杀了他。在起用你之前,主人就曾经犹豫过。他说,你太聪明了,聪明得近于危险。可以不用,就尽量不用。可前面两个都……唉,天意,天意。”
齐王道:“前面两个?你说前面两个?在我之前你主人还选过两个人?是谁?”
黑衣人道:“第一个是赢政,第二个是张良。他们也很优秀,又不像你那样聪明得叫人担心。可是赢政贪心太重,野心太大,不断与我主人讨价还价,有了秦国要天下,得了天下要长生,工程成了他要挟的筹码,主人无法再忍耐下去,于是让我去找张良。张良天赋高超,品性纯正,一切都那么符合我主人的要求,可他偏偏长了一张柔弱如女子的脸,这使他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令人生畏的铁腕君主。就这样,在无可奈何之下,我主人才选用了你。”
齐王忽然想起一事,道:“这么说来,当初你化名东海君,去见秦始皇,其实是去和他谈判的?”
黑衣人道:“是啊。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工程上,一心只想套出我长生的奥秘。他已经贪婪得不可救药了,白费了我主人几十年的心血,唉……”
齐王道:“几十年?你们很早就已经和他有了接触?”黑衣人道:“是的。”
齐王道:“多早?”
黑衣人望着远方,叹了一口气,道:“确切地说,从他小时候就开始了。那时他和他父亲在赵国作人质。每次跟赵国的孩子玩游戏,总是非做大王不可,不惜打架打得遍体鳞伤……唉,主人在他身上下的本钱是最大的。否则。以他父亲那样不得宠的地位,以他自己那样暧昧不清的身世,怎有可能继承王位?秦国宗嗣繁盛,条件比他优越的王孙公子不知有多少,要是没有我主人,他这辈子连王位的边也休想沾上。”
齐王恍然大悟,道:“难怪天下一统后,他着了魔似的不顾群臣劝阻,屡屡到沿海巡游,还派人出海找你,原来他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
黑衣人叹道:“算了,不提他了,他使我失望。只是他的失信我可以理解,而你的所作所为我却无法理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道:“为只为了八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黑衣人道:“我不明白。”
齐王道:“你确实不会明白。要明白,这一千八百多年的时间里,你早该明白了。你安于做一个盲从的神仆,不敢对任何事表示怀疑。这,这也正是他当初选择你做他在人间的信使的原因。而我正好与你相反,这也就是他直到最后关头才选择我的原因。”
黑衣人道:“不要跟我故弄玄虚!”
齐王道:“我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确实无法跟你详细解释。我问你,你能接受‘宜夜说’吗?”
黑衣人怔了怔,道:“不,我相信‘盖天说’。明明天穹如盖,怎么会是无形无质的虚空呢?这太荒谬了。”
齐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大概也不会理解它那幅浮在空中的星象图吧?”
黑衣人道:“那……那是星象图吗?我……我不知道。”
齐王叹道:“你看,你连最初步的东西都无法理解,我又如何向你解释宇宙未形成前的最大奥秘?如何向你解释你主人隐藏在这奥秘中的可怕阴谋?就是我,那次跟你主人谈了一天后,也是回去想了半个多月才完全明白的。我告诉您,你是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了。无意义的长生使你的心灵沉寂得太久,你已经不会思考过于深奥的问题了。”
黑衣人怔了半天,才道:“什么奥秘?什么阴谋?这又和天文星象有什么关系?你说话颠三倒四,莫名其妙。我看你是疯了,一定是疯了!”说着,他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去,一边走,一边喃喃地道,“疯了……疯了……蒯彻说得不错。你真的疯了……哈哈,多么可笑!主人竟是被一个疯子置于死地……”
十月,齐王调兵遣将,南下与汉王及各路诸侯会攻项羽。在齐王的指挥进击下,项羽左支右绌,势力范围越缩越小。
十一月,齐王收紧包围圈,项羽连同他的十万大军被困垓下。
十二月,大决战开始。
临淄齐王宫里的季姜再也坐不住了,决定赶往定陶,在那个战时前沿基地等待齐王,好早日与凯旋的齐王相见。
赶到定陶时,听到一个好消息:联军已经胜利了!项羽兵败垓下,身死乌江,各路兵马或扫荡余寇,或凯旋归国。定陶是好几支军队的共同基地,此时各军陆续返回,热闹非凡,整个定陶城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季姜很高兴,问路问到齐军营垒。齐军军容整齐,甲胄鲜明,明显比其他几批人马雄壮得多。凭着齐王宫的信符,她进了宫,打听齐王的所在。几名将官认得她,知道她在齐王面前极受宠幸,便很热心地领她去王帐,说:“齐王有事出去了,你等一会儿,他下午才回来。”
几个人一边带路,一边得意地向她述说这次战役的激烈之状,说到起劲处,眉飞色舞,豪气冲天。季姜听得也是大为兴奋,道:“那后来呢?到底是谁杀了西楚霸王项羽?”
几个人一听,互视一眼,立时泄了气,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一人道:“别提了,这事说来就叫人窝火。”
季姜诧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那人气愤愤地道:“我们辛辛苦苦设下十道埋伏,层层削弱,逼得项羽最后只剩二十六骑逃到乌江边。好,一窝蜂拥上去的全是汉军!哼,没本事打硬仗,倒有本事打死老虎。”
另一人道:“咱们齐王也真是好说话,后撤三里,说:‘不要跟汉王的人争功’。可这哪是争功?是争一口气啊。”
又一人道:“算了,不就是赏千金,封万户侯吗?让他们去争,去抢,天下人的眼睛都亮着呢,谁不知道打败西楚霸王的是咱们齐军?”
先一人道:“我就是咽不下口气!凭什么我们种树他们摘果子?这个汉王,也真做得出来,决战时缩得比谁都后,跳出来捡现成便宜比谁都来得快!”
又一人道:“就是,什么德性!”
季姜眼珠一转,笑道:“你们以为吃亏了吗?齐王是照应你们?汉军才叫吃亏了呢。”
几个人大为诧异。一人道:“季姜姑娘,你开什么玩笑?汉军占了这么大便宜你说他们吃亏?”
季姜道:“我问你:你想不想得到那金千斤、邑万户?”
那人道:“想!当然想!”
季姜道:“你们呢?”
那几个人道:“想啊,谁不想呢?”
季姜道:“对啊,谁不想呢?齐军三十万人,谁不想得到这赏金封邑呢?可楚霸王只有一个啊!”
几个人一怔,有人若有所悟:“啊!对了,听说汉军为了争抢项羽的尸体,自相残杀而死的就有好几百,挤死的、踩死的不计其数,最后硬是把尸体扯成五块,拼起来殓尸时简直惨不忍睹。后来那赏金封邑也就分成了五份,一人一份。”
季姜道:“是了,那不过就金二百斤,邑二千户嘛,有什么了不起?最终枪到手的也还罢了,那些尸体没抢到,自己反倒成了尸体的才叫冤呢!黄金封邑再好,总不及自己的性命珍贵吧!你们说,和汉军相比,你们到底是吃了亏呢,还是占了便宜?”
几个人恍然大悟,对这貌不惊人的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均想:难怪齐王对她这么倚重信任,果然有过人之处。纷纷道:“季姜姑娘真是才思敏捷,令人佩服。我等愚鲁武人,竟这么长时间没能领会齐王一番苦心。”
说话间已到了营帐,又一人道:“不过我看齐王在彭城扔掉那面神镜实在没道理。
那时可没汉王的人来抢啊,大家一心一意愿意献给他,干吗这么做呢?“
季姜听得奇怪道:“什么神镜?”
那人道:“我们攻人彭城后,一队兄弟在西楚霸王的王宫里发现了一面方镜,说起来真神了:那镜子居然照得出人的五脏六腑!大伙儿一合计,决定把这宝贝献给齐王。哪知齐王一看——你猜怎么着?”
季姜道:“怎么着?”
那人道:“齐王下令:立刻把这镜子抬出城,扔到泅水里去。唉,齐王军令森严,谁也不敢违抗。多好的宝贝,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扔进了滚滚的泗水河,真叫可惜。”
季姜愣了半晌,道:“齐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道:“就是不知道啊,要知道倒好了。”
季姜思索了一会儿,也不得要领,便道:“齐王必定有他的道理。好了,谢谢各位,你们回去休息吧。我也歇一歇,就在这儿等齐王。”
那几名将官走后,季姜把鞋子一甩,往齐王的行军床上一躺。连日奔波的疲劳弥漫到四肢百骸,浑身又是酸痛,又是舒坦,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又隐隐闻到枕上那股熟悉的齐王头发的味道,没来由地感到愉快安心,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齐王就站在床前,微笑地看着她,道:“怎么样?睡够了吗?”
季姜见到齐王,说不出的开心,道:“够了。大王,你早来了吗?干么不叫我?”
齐王道:“叫你你还能睡个够?来,擦把脸。”说着把一块拧好的手巾递给季姜。
季姜接过擦了擦,放下手巾笑道:大王,你刚刚打败大名鼎鼎的西楚霸王,就来侍候我这小丫头洗脸,我可得把这事跟家乡那帮小姐妹说说——多大的面子啊!“
齐王轻轻捏了捏季姜的脸,笑道:“行啊,你说好了,说我侍候你洗脚都成!就怕人家不信。”
季姜道:“哼!她们敢不信?她们要敢不信,大王你就诏告天下:‘寡人有疾,寡人好侍候人。侍季姜氏洗脸之事,诚有之哉!诸卿勿以为谬也。’”说完就咯咯笑了起来。齐王也哈哈大笑。
两人嬉笑了一阵,季姜又道:“大王,我可听说了,这场仗你打得真叫漂亮!十面埋伏阵,把项羽玩得团团转。听说你还叫人夜里唱楚歌吧?唱得项羽简直要发疯,不知道你们究竟占了他多少地盘,他深更半夜在大帐里又喝又唱又哭又闹,整个人都崩溃了。”
齐王叹道:“老实说,我有些可怜他。他人不坏,只是那张位子不适合他。说来也是乱世风云,硬把他推上去的,他也没有选择。如果他能清醒一点,有点自知之明,遇事多听听范增的,也许还不至于落到这一步。然而人到了这个位置,又有几个能保持清醒?更何况还有那……”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了。
季姜道:“更何况还有什么?”
齐王道:“算了,不提了。反正那东西已不能再为害人间了。”
季姜越听越奇,道:“大王,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为害人间?”
齐王想了想,道:“好吧,都已经过去了,告诉你也无妨。那是一面镜子……”
季姜“啊”的一声道:“镜子?”
齐王见季姜面色有异,道:“你听说什么了?”
季姜点点头,道:“他们告诉我,攻人彭城时,得了一面神镜,能照见人脏腑的,好心献给你,哪知你下令把它扔进了泅水。”
齐王道:“对,就是那面镜子。你不要听了好玩,那东西是害人的。我虽然不明白其中的机理,但我知道那东西照久了会损伤人的心智。秦始皇、楚霸王都是得到它后变得性情乖戾、行为悖谬的。你说这东西还能继续留在世上吗?”
季姜听得又是惊讶,又是眩惑,咋舌许久,忽然心念一动,道:“不过大王,我看其实你也不必把它扔掉的,可以拿它派另一个用场。”
齐王道:“什么用场?”季姜往周围看了看,凑近齐王低声道:“把它献给汉王。”
不料齐王一听到“汉王”二字,脸上的轻松喜悦之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烦闷之色。他在床沿坐下,一言不发,像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季姜道:“大王,你怎么啦?”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如果我的谍报没错,那个沧海客现在是到汉王身边去了。”
季姜道:“就是那个阴侧侧的黑衣人?那好啊。我早看出他不是好人,成天鼓动大王你做些莫名其妙的事,那段时间我还真有些替你担心呢!现在他又跑去蛊惑汉王了?那最好不过!”
齐王道:“沧海客不足为虑,我只担心……唉!”
季姜道:“大王,你担心什么?”
齐王道:“我担心……它……它其实还没死。唉,但愿是我猜错了……”说着抬头看看上方,眉头微蹙,“怎么会呢?那么惊天动地的海啸……难道它的生命力竟能强大到……”
季姜握住齐王的手,道:“大王,谁没死?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错,他还没有死!”随着这句冷冰冰的话语,一个黑衣人幽灵般地闪人了营帐,“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可笑你居然以为凡人真的能跟神斗!”
季姜感到自己握着的齐王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冷,吃了一惊。再看齐王。只见齐王脸色极其苍白,吃力地道:“不……不可能,我叫人去打探过了,那岛上的火山灰有几丈厚,山口还有熔岩冒着热气!”
黑衣人道:“不错,你是把他辛苦经营了两千多年的神殿毁了,那么多珍异的神器啊……可是!你怎么损伤得了他本身?他是真正的天神,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偏偏不信,偏偏要跟他作对。好,现在,你就等着受到惩罚吧!”说完,他转身扬长而去。
齐王忽道:“等等。”
黑衣人停步回头,用戏谑的声音道:“怎么?后悔了?想求饶了?告诉你,来不及了!”
齐王道:“它的异能还剩下多少?”
黑衣人一怔,道:“你说什么?”
齐王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它的异能绝大部分来自那些器械。现在,它恐怕已没有以前那么神通广大了吧?”
黑衣人盯着齐王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就算是,对付你也足够了!”
齐王道:“不错,我知道。它的智慧比我高了不知多少倍,我本就没打算大获全胜。能做到这样,已经很满意了。”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满意?你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齐王淡淡一笑,笑容中有一种苍凉,道:“当我将那三支曳影剑射向大海时,就已准备好这一天了。让它来报复吧,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