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也许会发现它的计划中那个致命的缺陷,并因此拒绝合作。于是,它向年轻人隐瞒了自己作为“伏羲”的那段历史。
但是晚了。神殿中无处不在的奇特徽号,龙羲怪异的装束与步态,已经引起了年轻人的怀疑。
回去后,年轻人查阅了大量的史料典籍,再加上一个聪慧过人的女孩的帮助,终于发现了这个神秘主人的真实身份。
年轻人先是感到奇怪,不知道这样一段荣耀的历史有什么好隐瞒的。但很快,他就恍然大悟,继之而来的,是极度的震惊和忧虑。
那是一个阴谋,一个极其可怕的阴谋。
他必须制止这个阴谋!
年轻人深知,这是一项危险的任务,几乎不可能成功。而失败,则意味着残酷的报复。他并不关心失败后个人的遭遇,与阴谋得逞会带来的可怕后果相比,个人幂受的任伺祸难都是微不足道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是这个时代的人中之杰,千百年难得一出的奇才,如果他竭尽自己的智慧,都不能阻止龙羲的阴谋,那以后还有谁能治得住它?
他必须成功!他一定要成功!
他殚精竭虑,用上自己在战争上的全部智慧,制订了一个极其周密的计划。他将动用此前从未在战场上使用过的、最强大的自然之力——地底的烈火。
一开始,计划实施得很顺利。信使彭祖上了当,替他去说服主人,拿来了三支威力巨大的利器。然后,在渤海之滨、芝罘山下。他将这三支利器全部射向了龙羲所在的岛屿。就像他所预料的,利器的威力激发了沉睡已久的火山,火山爆发吞没了岛屿上的神殿,并引发了罕见的大海啸……
但当一切平息下来后,他得知了一个坏消息:龙羲还没有死!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那种生灵的生命力远远超出了人类。
不管怎么说,他尽力了,并且不是没有成效。他摧毁了龙羲至少耗费三千年时间建造起来的神殿和神器,而重建这一切又要耗费同样长的时间。
他延迟了阴谋的实施,为人类赢得了一段喘息的时间。有了这段时间,人类也许会发展出足够的智慧,找到对付它的办法。
他满意了。
他深知自己很快就要为此付出代价,但他将坦然面对,并且永不后悔。
故事讲完了。
明月东升,月亮的清辉洒落在缓缓流淌的泅水河上,泛着阵阵银光。
季姜许久不作声。
楚王道:“你听懂了吗?”
季姜点一点头:“听懂了。可是……”她慢慢地回过头,道,“这是真的吗?”
楚王道:“是真的。”
季姜道:“你能向我证明吗?”
楚王道:“可以。”仰头看了一下天上,道,“月色不错,不过现在是四月,最好不要走得太远。”
季姜一愕。
楚王探手人怀,很小心地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通体洁白、拳头大小的浑圆的玉石。
“季姜,”楚王道,“还记得王宫中那只总也找不到的野鸡吗?那不是野鸡在啼叫,那是时空在扭曲。还有那些划过王宫上方的流星,也一定让你感到迷惑了吧?那也不是流星在飞翔,而是玉雉在吸收月亮的能量。这是供奉在陈仓祠的雉神,我叫它玉雉。
它就是那件失落的神器。本来,它这么小,外形这么平凡,又是失落在荒无人烟的荒山野岭,被人发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龙羲对它的下落并没有十分在意。它没有料到,居然会有一个好奇的君主不惜出动上千人的军队来找它。那个君主就是秦文公。
经过漫山遍野的搜索,玉雉最终被找到,并供奉到现在。我查过史料了,秦文公的时代,正是陈仓道畅通的时代。“玉雉开始由内向外发亮,仿佛它的深处有一个小小的精灵点起了一盏灯。
雒!雒!雒!野鸡的呜叫由低而高响了起来。笼罩在两人身周。
一道流星般的细长的光芒飞来,直人玉雉之中。又是一道……
玉雉越来越亮。
季姜有些恐惧地望着它,退后了两步。
楚王道:“不要害怕,靠近我一点。我们就要出发了。”说着,楚王轻轻旋开玉雉,那浑圆的、看不出有任何裂痕的玉雉竟随手裂为两半,每一半的内侧面上各有一个形状古怪的凸起,环绕着那凸起的是一圈圈精细的刻度,还标着许多奇怪的符号。
楚王道:“看着,这是时间,这是空间。”楚王小心地调节着那形状古怪的凸起,然后合上玉雉。
一道强烈但并不刺眼的白光立时从玉雉中射出,那光很奇怪地并不照射到远处,只是温和大度地将二人包容在这光亮中。
季姜不知道是由于紧张还是害怕,感到头晕,还有些恶心。
楚王搂着她的肩道:“如果你觉得头晕恶心,别怕,那是正常的现象。”
季姜发现,白光像迷雾一样越来越浓,彻底阻断了她的视线,外界的事物已经丝毫看不见,连近在身旁的楚王也变得朦胧难辨了。但她还能清楚地感觉到楚王搂着她的肩头,轻声安慰道:“别怕,别怕……”
迷雾般的白光还在变浓,渐渐变得像牛乳一般浓稠。沉陷在这白色的海洋里,简直令人恐惧。那白色充斥了她身外的一切空隙,紧紧贴着她的眼耳口鼻,仿佛张口就可以吞食得到,伸手就可揉搓到一把,偏偏那依然还只是无形无质的光。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尖啸声,那尖啸震耳欲聋,一下压过了楚王正安慰着她的声音。
无比的惊恐中,惟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楚王那只始终搂着她的肩头的温暖的手……眼前忽然一亮。可怕的白光和尖啸声消失了。
丽日当空,万里无云。她发现他们站在一个漂亮的花园里,他们的脚下是一座假山。假山前是一泓清澈的池塘。池塘对面,有个女孩正坐在那里发呆,眼睛无意识地看着水面。忽然那女孩身子一震,缓缓抬头向这边看来。
女孩皮肤黝黑,瘦瘦小小,但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这双眼睛中现出了极其惊恐的神色。
楚王道:“你明白了吗?”
季姜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池塘对面的女孩呻吟了一声,昏倒在地。
又回到夜色深沉的泅水边上,月亮的清辉依然洒落在河面上,泛着阵阵银光。
楚王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季姜道:“有。”
楚王道:“你说。”
季姜道:“龙羲是在这个时代失落的玉雉,可那玉雉却又明明早在五百多年前就供奉在秦国了。那么在龙羲失落之前的五百多年前时间里,世上岂不存在着两个玉雉:一个在龙羲那儿,一个在秦国的祠庙?可玉雉又明明只有一个啊!”
楚王道:“是只有一个。秦国的那个,就是龙羲的那个。没错,我说过,时光变形的时候,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还记得那两匹一模一样的‘追风’吗?其实,那不是两匹追风,而是一匹。还有刚才,你不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吗?这似乎令人难以理解,其实那只是因为我们长期生活在单向匀速的时间流中,无法跳出来看到它的全景。这样吧,想像一根长绸带,当我把它弯过来结成一个圃环,它是几根?”
季姜道:“当然是一样。”
楚王道:“很好。那么当我把手伸进圆环的两侧,把这圆环绷直了呢?”
季姜道:“还是一根。”
楚王道:“不错,确实是一根。但假设这绷直的绸带环上有一个微小的生灵,比如蚂蚁,它太小了,以至于视线还达不到我的手绷着的两头,那么在它的眼里,将看到几根绸带?”
季姜犹豫了一下,道:“两根。”
楚王道:“是的,它将看到两根一模一样的平行着的绸带,一根是它所行走的,另一根在它对面。这种情况,就近似于时光变形造成的种种异像。”
季姜思索着,不说话。
楚王也不催问,静静地等着。他知道理解这一切的艰难程度。
许久,季姜道:“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不过我还有第二个问题。”
楚王道:“你问。”
季姜道:“龙羲用玉雉为你打开的古道,就是陈仓道吧?”
楚王道:“是的。”
季姜道:“它为什么不选择栈道呢?据我所知,当时栈道才焚毁了几个月,而陈仓道已经荒废了五百多年了,想来重现天日的难度应该大于栈道,它为什么舍易就难呢?”
楚王叹道:“只因那时它还心存侥幸。”
季姜道:“心存侥幸?”
楚王道:“它希望选择一条荒无人烟的道路可以减轻‘变异波动’。褒斜栈道自古商旅往来频繁,很难找得出一个月的空档。如果不慎将那些路人裹挟进这场‘时空扭曲……无疑将加剧未采历史的动荡,使它更难以控制。只是它没有想到,这道变异波的产生,根本与道路本身无关,完全是由我造成的。”
季姜点头道:“我明白了。”停了一下,又道:“我还有最后一个,也是最主要的一个问题。”
楚王眼中显出期待的神情。
季姜道:“你为什么要消灭龙羲?”
楚王道:“你说呢?”
季姜踌躇道:“难道是因为下程浩大劳民伤财?难道是因为它过于强大威胁到我们的生存?可不管怎么说,它毕竟有过大恩于我们人类,没有它,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啊。”
楚王点点头,意味深长地道:“是啊,没有它,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啊。”他说得很慢,似乎有意让季姜把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细细体会一遍。
季姜有些茫然,慢慢地,她似乎想到了点什么……忽然,心灵深处像闪电般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但没等她抓住就消散了,只留下一阵极大的恐慌感。
楚王注视着她的脸:“你想到什么了?”
我想到了什么?她拼命地问自己,拼命地重寻那可怕的念头的出处,一点一滴,慢慢地,慢慢地……突然,就像一头狰狞的怪兽猛地从地底钻出,那个念头一下子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中。
她被这可怕的阴谋惊呆了。
楚王缓缓地道:“明白了吧?没有始,怎么会有终?没有因,怎么会有果?如果一开始就不是这样,那么今天的一切又何从出现?
如果我真的为它完成了移山填海的工程,那么几千年前那艘星槎就不会坠毁,龙羲就不会需要传授文明给我们,以使我们在若干年后有能力为它移山填海。
“多么奇怪的悖论!如果它不曾传授文明给我们,又怎么可能挽救那艘星槎?但事实就是这样。历史只能有一种,如果被更改,那么更改过的历史就会‘覆盖’原先的。这是宇宙的铁律!
“记得在龙羲的神殿里,我曾经问过它:它的信使第一次和我见面时,曾告诉我,如果没有它的帮助,我将终生郁郁不得志。而现在,我已功成名就,割据称王,那么那个终生郁郁不得志的‘我’又在哪里呢?如果根本不存在那个‘我’,那么当初它又是如何从时间的长河中预见到那个‘我’的呢?那时它笑而不答,只给我看了一首诗。那是千年之后的一位诗人写在那一个‘我’的衣冠冢旁的,抒发对一个终生怀才不遇者的同情。我看后惆怅了许久。然后它才慢条斯理地对我说:”你看,没有我的帮助,你依然会功成名就,只是要到你死后!知道那一个“你”是怎么得到那名声的吗? “你”死后留下了一部兵书,它的价值很久以后才被发现,随之立即被所有用兵者奉为至宝。于是,“你”的地位节节攀升,到处建起了“你”的祭庙,年年都有“你”的祭典,历代朝廷都为“你”追加封号。由侯而王、由王而帝、由帝而圣……然而这些身后的荣耀又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对活着的圣贤总是很吝啬,而对死去的则很大方,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对当权者的实利造成威胁。这样不公平的历史,难道是你愿意看到的吗?而我把历史改成了现在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被它的话深深地震撼了,并因此对它更为感激。但过后,我才想起来,它其实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它为什么要回避这个问题呢?
“后来我明白了。因为那个终生不得志的‘我’确实存在,只是被现在这个功成名就的‘我’‘覆盖’了。存在是事实。不存在也是事实。然而不存在比存在更真实。
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龙羲不敢把这可怕的后果告诉我,它怕我由此推断出施行工程将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文明毁灭!”
“当最后一铲土铺上大海中那片人造陆地,想像一下吧,会发生什么?没有文字、没有衣冠,没有礼仪,一切复归于蒙昧!茹毛饮血,穴居野外,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不是国王,你不是婢女,你我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不,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你我。龙羲对我们的历史篡改得太多了,该发生的战争没有发生,该死亡的战士没有死亡,该减少的人口没有减少。”
“当然,从龙羲的角度说,文明既是它赐予的,它自然也有权收回。事实上,那个没有经过它任何干预的历史才是该我们所有的。可是从我们的角度说,智慧之门一旦开启,便谁也无权将它关闭——包括开启它的人或神。由蒙昧进入开化可以,由开化复归于蒙昧绝对不行!”
“所以,我必须毁灭它。不是因为工程浩大。不是因为强弱悬殊,而是为了文明的安全。”
月挂中天,尽管是在春季,季姜还是感到一阵阵寒意,“那么,”她道,“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告诉我?”
楚王温和地看着季姜:“你还不明白?需要有人把这个阴谋揭露出来,但不是现在。你,带着玉雉,到一个人类已有足够的智慧理解这一切的时代去!把这一切公之于众,使后人永远不要再受它的诱惑,去做白掘坟墓的蠢事。”
季姜颤声道:“我吗?就我一个人?”
楚王道:“是的,就你一个人。我找了很久,你是最合适的。你那么聪明,会做好这件事的,对吗?”
季姜道:“那么……你呢?”
楚王道:“我留下,在这个时代和它周旋到底。”
季姜惶急地道:“不,不,你斗不过它的,我们一起走!”
楚王和蔼地微笑着,道:“聪明的丫头,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它不会放过我。它有着几乎无限长的寿命,如果我逃走,它会在漫长的时光中不停地追踪我,使你我都无法安全。”楚王的微笑绞得季姜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可是……”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了下来,“留下来是死路一条啊!它会向你展开报复的。”
“报复已经开始了。”楚王道,“去年在定陶就开始了。好季姜,不要哭。这是天意。”楚王说着,抬起头来,看着满天繁星,“最初,我不相信天意。后来,我相信天意。再后来,我以为神意可以改变天意。而现在,我才知道,神意之外还有天意。”
季姜哭道:“什么神意天意!我们有玉雉。让我们改变天意吧!”
楚王道:“不,季姜,不要这样。天意是无法违背的。拥有玉雉也一样。还记得张良跟我说过的‘福分’之类的话吗?我曾对此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他是对的。就是玉雉告诉的我,我将走什么样的路。这条路确实不好走,但我还是要走下去,这是我利用玉雉打通陈仓道违背了天意的代价。如果我利用玉雉逃脱,那就是再次违背天意,将会付出更大的代价。天意的设定有它自身的规律,那是一种比龙羲的力量更强大的力量。凭借外力也许可以一时扭曲它,阻遏它,但它终将恢复平衡。表现在具体的事情上,那就是。得到了不该得到的,就会失去不该失去的。”
季姜道:“可你没有得到不该得到的呀!打通了陈仓道义怎样?夺取了天下又怎样?获得了王位又怎样?那本来就是你该得的呀!浅陋如项羽,粗鄙如刘邦都能得到的,难道你反而不能得到?大王,你是人中龙风,你是这个时代智慧的顶峰,你本来就该权倾天下,你本来就该名扬四海,得到这些你当之无愧啊!如果说天意不让你得到,那算是什么天意!这样不公平的天意,凭什么要去遵循?这样不合理的天意,为什么不能反抗?”
楚王抚摸着季姜被眼泪淌湿了的脸颊,道:“我也曾怀疑过天意的公正,但现在,我知道了,天意没有错。是的,我是拥有过人的智慧,然而,这智慧是什么方面的呢?战争。换言之,就是杀人,在这个几乎没有人是我的对手的时代,我的每一条计策都有惊人的杀伤力,这是上天所不能容许的。它必须遏制我的命运,否则我会吞噬整个世界的。季姜,你懂吗?谁也没有错,错的只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生不逢时,提前了数百年甚至千年来到这个世间。”
季姜泪眼朦胧地望着楚王,好一会儿,才道:“大王,你……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
楚王道:“是的,我还知道你的命运,知道这个世界的命运。不久前,变异波动终于平息了,玉雉让我看到了一切。你会好好按照我的话去做的,你会挽救整个文明,世界也会安然无恙地存在下去……”
季姜道:“你呢?你自己的命运呢?你最终会怎样?”
楚王不语,把脸转向别处,许久,才轻轻地道:“到了未来,你去看史书吧!”
季姜心中一寒,扑到楚王身上,大哭道:“不!我不走!我要陪着你!不管你是什么命运,我都要陪伴在你身边,不让你感到孤独。”
楚王轻抚着她因哭泣而耸动的双肩,叹了口气,道:“好丫头,那不是你的命运。你可以再陪我一段时间,但我们总有分别的一天。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不要再多留恋,不要再多拖延,知道了吗?”
季姜泣不成声地道:“知……知道了。”
四月,五月,六月……日子快得像飞梭一样,留也留不住。
十二月的一天,楚王终于催她出发了。
季姜看着楚王,道:“一年都没满啊,大王。就让我陪满你一年,好吗?
楚王摇摇头,道:“这不是由我决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你没有看到那道诏书吗?”
季姜道:“什么诏书?”
楚王道:“皇帝巡游到了云梦泽,要在陈县会见诸侯。”
季姜道:“皇帝巡游,关我们什么事?为什么他来,我就必须走?”
楚王道:“季姜,你一向很聪明的,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你在欺骗你自己,是不是?季姜,该来的终究会来,不会因为你的自我欺骗而消失。所以,你必须面对现实。帝不是喜欢游山玩水的人,他此次南巡,分明是针对我来的。我只要一去朝觐,就回不来了。龙羲控制了皇帝,皇帝控制了我,你怎么还能待在我身边?你想让龙羲发现玉雉的下落吗?”
季姜哭道:“那你就不要去了,不要去了,好吗?”
楚王道:“没有用的,季姜。我说过,该来的终究会来。龙羲比你我都聪明得多,我不去朝觐,它还会想出别的法子来,我最终是逃脱不了的。”
季姜道:“可龙羲有什么理由挑拨皇帝来对付你?你没有对不起皇帝的地方啊!你为他打下了江山,你对他再三忍让……他怎么可以听信一个妖物的谗言来这样对待一个功臣啊!他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啊?”
楚王道:“龙羲不需要进谗,它只需把鼎心的效用告诉皇帝,就足以使皇帝恨我入骨了。至于明的理由,可以随便找,也许是钟离昧的事,也许……”
季姜道:“鼎心?就是那片被你掷人泅水中的小东西吗?”
楚王道:“是的,它是九鼎的心脏。有了它,就能使沉睡的九鼎重获生命,成为统治天下的最有力的工具。”
季姜道:“既是这么珍贵的宝物,你为什么还要毁了它呢?你为什么不把它献给皇帝以免祸呢?你应该知道皇帝会为此向你兴师问罪的啊!”
楚王道:“是的,我知道。可我还是要毁了它,因为它的存在违背了天道。”
季姜道:“天道?什么天道?”
楚王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就是天道!九鼎的存在,使帝王们不必费心于用仁政讨好民众,而只需仗着器械的神力维持统治,这是违背天道的。我曾对皇帝的使者说,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残暴的统治永存。其实我心里知道,这话不完全正确。神物确实可以延长暴政的生命,夏、商、周的空前长命就是明证。九鼎使民间的反抗行为稍有规模即遭镇压,使国君不荒淫残暴到极点便不会被推翻。帝王们于是有恃无恐,肆意威福。夏桀、商纣、周厉王……这些罕见的暴君为何会出现?因为他们有九鼎在撑腰啊!为什么在夏朝这前,帝位被视为苦差使,人人都要推让?为什么在夏朝之后,帝位被视为至尊至贵,人人都要挣枪?因为九鼎就是夏禹时铸造成的啊!所以,九鼎必须毁去,因为天道必须长存。”
季姜道:“可是……可是。鼎心在你手里,你就从来没想过……没想过拿它为自己所用吗?”
楚王叹了口气,道:“怎么没想过?那是多大的诱惑啊!四年前在关中,鼎心已经在我手里,九鼎又毫不设防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正手握重兵,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得到它。当时我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呵!那是可以不劳而获的天下,那是可以坐享其成的统治,我为什么不要呢?那么多帝王都用过来了,每个人都用得心安理得,我有什么义务从我开始中断它的使用呢?但我终于抵制住了这诱惑。如果我不从自己开始来中断,以后恐怕没人能下得了这个决心了。就是我自己,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都不敢肯定是否还能作出同样的选择。唉,那诱惑太叫人心动了。”
季姜道:“大王,你……你总是这样,顾念天下苍生的安危,甚于顾念自己的生死荣辱。可……可命运为什么对你这么不公……”
楚王道:“别这么说,季姜,命运对我已经够好了。原来天意注定下的我是要困厄一生的。我还记得龙羲给我看的那首诗,它存在于被‘覆盖’的历史中,今后是不会再有了。”楚王说着,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轻轻吟诵道:“长恨此生不逢时,才堪经纬有谁知?千秋盛名身死后,奈何当年人未识。”
“你看,比起那一个‘我’来,现在的我是多么幸运呀。权势、财富、荣誉……年轻时所渴望的一切我都得到了,也都享用了,就算再失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谒者通报:有个自称叫钱铿的黑衣人求见。
楚王道:“让他进来吧。”
季姜道:“他来做什么?来参观他主人的杰作吗?来欣赏我们的落魄吗?哼!现在倒不神秘兮兮地叫这个客那个君了,真名都亮出来了。长生不老很了不起吗?”
楚王道:“季姜,别这样。他不是坏人,长生也没有给他带来快乐,你没见他从来没有笑过吗?”
黑衣人钱铿进来了。他站定后,静静地看着楚王。慢慢地,他一向冷漠的眼里似乎多了一种复杂的东西。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敢肯定。是否真正认识你。”他叹了一口气,道,“这次我来。不是代表我主人,只是自己有一些疑问想问,不知你能否回答我。”
楚工道:“你问吧!”
钱铿道:“刘邦定陶夺军,以楚易齐,这些举动都足以激起你举兵反叛了,你为什么毫无动作,任由他摆布呢?以你用兵之能,还怕一个刘邦吗?”
楚王道:“刘邦本不足以当我一击,可有你主人在。就不同了。他那些举动,不正是你主人挑唆的吗?”
钱铿道:“是的。”
楚工道:“它想挑起一场战争,可没想到我根本不应战,是吧?”
钱铿道:“是的。他很意外,也很扫兴。”
楚王道:“为什么会扫兴呢?我这样束手就擒,它应该感到满意啊。”
钱铿道:“我也奇怪。他有些想法我无法理解。他说,你使他少了许多复仇的快意。还说,他暂时回不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又很寂寞。只有你勉强可以算是他的对手。原想和你斗一阵消磨一点时间的,哪知道你一开局就认输,他觉得很失望。”
楚王点点头,道:“这就是我不抵抗的原因。你看,你主人企图玩一场战争游戏解闷。而这是一场猫戏鼠的游戏,我没有丝毫胜算。既然早晚是输,又何必把那么多人拖进来陪葬呢?你以为我打过这么多场仗,就把战争看得很随意吗?不,对我来说,战争从来就是最神圣的事情。很久以前,师傅就跟我说过: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故不得已而用之。’《孙子》开篇也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我的所有用兵之能,都来自这些先贤。我不能违背这一行的宗旨。对战争来说,没有比目的更重要的了。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是止戈为武,是用尽量少的伤亡制止更多的伤亡,而不是反过来。你明白吗?”
钱铿喃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慢慢后退几步,转身向外走去,“你是真正的英雄,历史会记住你的。我有无限长的生命,可历史不会记住我。”
季姜看着钱铿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凄凉,道:“让历史记住有什么好?大王,我宁可你能获得长生。”
楚王柔声道:“那我就不是你的大王了。季姜,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该走了。”
季姜忍着泪道:“大王,让我再为你梳一次头吧,将来我想为你梳也梳不到了。”
楚王点点头,坐下来。
季姜解下楚王的王冠,松开发髻,楚王长而乌黑的头发垂落下来,披拂在背后。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座轮廓分明的雕像。季姜轻轻为他梳着头发,想起第一次见面给他梳头,为了发髻的偏向跟他争吵的情景……
你给我梳的什么玩意?胡闹!快拆了重梳。好玩了,自己外行搞错了,人家帮你纠正。还不领情。
胡说!什么内行外行?我几十年来一直是那样梳的,要你给我乱来?快,给我重梳!
乱来?到底是谁乱来?你做的又不是楚王,扎什么右臀?我们齐人都是发髻偏左的,难道你这个做国工的倒要跟臣民反着来?好。我这就给你重梳!
别!别!别拆!算我错怪你了。
不是“算”,你就是错怪我了!
好吧好吧,就是错怪你了。喂,生这么大气干吗?我本来就是楚人,不知道你们齐国的风俗嘛!
那你就该虚心一点,多听听,多看看啊!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像飘逝的轻风,像幻灭的春梦,快乐而又短暂。从今往后,她将孤身跋涉在不可知的命运之途上。她还不到二十岁,但她知道,在她此后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天真的欢笑了。
她的眼泪流下来,落在自己的手上、梳子上,落在楚卜乌黑的头发上,一滴,两滴……她挽起楚王的头发,左。还是右?
忽然,她扔掉梳子,冲到楚王面前,跪下,一把抓住楚王的手,道:“大王,让我们忘掉龙羲,忘掉星槎,忘掉移山填海,忘掉这一切。让我们找一个全新的时代,重新开始吧!我们可以混迹于茫茫人海,在深山、在乡野,在市井,隐名埋姓,过一辈子普通人的生活,让龙羲永远找不到我们!”
楚王道:“季姜,我不能佯装不知道这一切。你知道的,它的阴谋一旦实现,整个文明就会……”
“哦,大王。”季姜哭道:“别管什么阴谋,别管什么文明,别管什么天下苍生。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呢?也许会有别人制止它呢?我们现在都好好存在着,可见它注定不会得逞的,我们何必非要出这个头呢?”
楚王道:“季姜,我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改变过的历史会覆盖原先的,我们不能心存侥幸。文明到现在还存在,只因为你我到现在还没有放弃。季姜,你不要哭,你应该感到骄傲。我们都是被上天选中了的。我注定要摧毁它的巢穴,而你,注定要在它重建一切之前,将它的阴谋公之于天下。”
季姜哭道:“世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我?别人都浑浑噩噩地享受着文明,为什么惟独你我要为文明的存续奔走牺牲?你苦心孤诣地拯救了这个世界,可是有谁会知道、有谁会感激你呢?大王,大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呀?你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呀?”
楚王轻轻为季姜拭去脸上的眼泪,道:“我什么都不会得到,可我还是要这么做。我既然知道了它的阴谋,就无权再过安宁的生活。也许,上天赐予我那样的智慧,就是让我来完成这艰巨的使命的。我总算做得还可以,对得起上天的厚赐。季姜,你不要为我哭泣。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我可以休息了。可你要做的事还很多,也会遇到许多艰难。你要适应迥异于现在的环境;你要学会不同于现在的语言;你要小心应付不怀好意的人……记住,不要到过去去,那是龙羲控制下的时代。去未来,去一个安全的时代,把这一切写下来,把它的阴谋告诉世人,永远断绝它的希望。据我所知,上一次它制作玉雉用了三千多年,这次它有经验了,也许只要两干几百年,所以,你一定要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任务,知道吗?”
季姜含着泪点头。
楚王道:“如果你在历史的长河中发现又有术士在鼓动统治者炼丹,在搜集丹砂、雄黄、石墨、铅之类的东西,那么你就要警惕。这说明龙羲正在活动,并且已经控制了那统治者,你不能久留,要尽快离去,记住了吗?”
季姜再点头。
楚王道:“象齿焚身。怀璧其罪。玉雉的异能一定会引起许多人的觊觎,等你完成任务后,就立即把它毁了,记住了吗?”
季姜扑进楚王的怀里,放声大哭道:“可是……可是我想用它回来看你呀!”
楚王道:“不,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这是一个危险的时代。现在的我,已经有了现在的你,不用将来的你来陪伴了。把我记在你心里吧!想我,就去史书上看我。记住这个朝代——汉朝。”说完,楚王,从怀里取出玉雉。打开,调节,再合拢,轻轻放人季姜手中。
雒!雒!雒!
凄凉的野鸡啼叫声响了起来,温柔的白光慢慢笼罩在季姜身上。
季姜看着楚王逐渐模糊的身影,感到嗓子像堵了什么东西,费了很大的劲,才道:“大王,这些年来,你难道就没有……就没有……”
楚王的声音从那越来越浓的迷雾外传来:“季姜,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但那不是爱,那只是因为你我都感到寂寞。这是一个智者很难找到知音的时代。去未来吧,那里有许多聪明人,你会找到真正的……”
一阵巨大的尖啸声淹没了楚王的声音,季姜大哭道:“不!不是的!大王,你心里知道,不是……”然而尖啸声使她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到了。
她流着泪,在时空的迷雾里伸出手,哀婉而无力地想抓住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抓住。乳白色的海洋裹挟着她瘦小孤单的身子,向陌生的时代飞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