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疑疑惑惑地上下打量着韩信,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听夏侯婴说,你能将各家兵法倒背如流,是真的吗?”
韩信又是一笑。那天夏侯婴为了摸他的底,拿了书房里所有的兵书来考他,从《六韬》、《司马法》,到《孙子》、《吴子》,甚至连颇为冷僻的《鬼谷子》都问过来了,也没能难倒他,于是就激动得不得了,赶忙进宫荐贤。然而这样的测试是很可笑的,他从未引以为荣过。“为将之道,最重要的不在于熟读兵书,”他道,“而在于将兵法的原理灵活地运用于实战,以取得胜利。”
萧何闻言精神一振,肃容道:“嘿,请说得具体点。”
韩信道:“如今的为将者,能背出《孙武子十二篇》的也不在少数,可有几个人有孙子那样的成就?说来说去,他们只是把兵法停留在口头上,一逢战场厮杀,还是只靠死拼硬打,根本不懂奇正虚实之用。”
萧何点头道:“是的,我也发现了这一点。可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兵法有效,为什么没人用呢?”
韩信道:“不用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根本就没读懂。有些人背《孙子》,只是为了时尚,显示自己有深度,实则连辞句的意思都没弄懂,又怎么谈得上使用?另一种是读懂了,但只懂了一半。上乘的兵法都是大道,而大道也往往就是最简单的。肤浅者于是就认为它只是毫无实用价值的空谈,浅尝辄止,不愿深究。像项羽就是这样?”
萧何皱了皱眉,道:“你说别的我都赞成,可你要说项羽肤浅,我难以苟同。他从起事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人所共见的。尤其是巨鹿一役,以少胜多。威震天下。以秦之强大,他只用了二年时间,就率诸侯灭之,其势何等赫赫奕!说这样的人兵法不行,还有谁行?”
韩信淡淡一笑。对项羽有这样误识的人实在太多了,从他弃楚归汉以来,三天两头有人一脸崇拜地向他打听这位力能扛鼎的传奇式人物。他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道:“灭亡秦国的不是项羽,而是秦国的统治者。始皇暴虐,二世昏庸,刑法严苛,赋役沉重。当此之时,民间积怨已久,犹如干柴遍地,只需一星火花,便可燃成燎原之势。再加上陈胜首义,席卷关东,事虽不成,也已将秦朝的统治冲击得摇摇欲坠了。在这种情况下灭掉秦国,简直不需要技巧。这就是以项羽之浅薄也能成事的原因。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可称道的呢?他是打倒了一个巨人,只是这个巨人早已病人膏肓了。”
说到这里,韩信心中一动。
炬赫一时的秦朝到底为什么这么快就从内部开始糜烂?这正常吗?此前哪个朝代的兴衰周期有这么短?难道那个神秘莫测的东海君——或者叫沧海客——真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那他所图的又是什么?天下大乱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和自己订下那个十二年之约又是为了什么?这些事情之间有没有联系……
萧何没有注意到韩信的心事,他已经听得完全入迷。对时局这样别开生面的分析,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又是新奇,又是佩服,连连催韩信继续谈下去。
谈完时局,再谈治军,谈完治军,又谈治国……
谈到天黑,萧何喜不自胜地道:“汉国有你这样的人才,何愁不兴?我要进宫!我要立刻去见大王!”
萧何兴冲冲地走了。韩信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没有用的。
萧何现在的反应,就和夏侯婴与他进行过那番长谈后一样。但他知道,没有用的。
汉王东归无望,早已懒得继续扮演一个礼贤下士的明君了。如今就算管、乐再生,他也不会感兴趣的;“老萧!你烦不烦?”汉王一只脚踩在几案上,捋起袖管掷下一把骰子,头也不抬地道,“我就是不想提拔他!三个月升到治粟都尉还不够?我窝在这鬼地方又有谁来提拔我……咦,该谁走了?继续啊!”
萧何道:“大王,他的才能胜臣十倍,让他管军粮真的是大材小用……”
“狗屁大材!你没听说过他在淮阴时钻人家裤裆的事?重用这样的人,你不怕难看我还嫌丢脸呐!”说着,汉王又抓起骰子掷了一把,“呸,看看,手气都叫你搅臭了!
别烦了好不好?“
萧何道:“大王,我看得出。此人思虑深沉,自有主见。他的忍辱负重,必是因为所图者大,不屑与市井小人争闲气。再说……”
“你还有完没完?”汉王“啪”地扔下手里的骰子,直起身子恶狠狠地道,“我可警告你:从现在开始,别再拿那小子的事来烦我!再烦我我就叫人把你锁猪圈里去,你有话游说那些猪去!”骂完一头扎进那群赌友堆里,“看什么看?继续!”,萧何目瞪口呆地看着大王。
不能得到,就算是圣人也会立刻撕下那些假面具,暴露出压抑已久的本性。
这一点,忠厚的萧何也许不知道,但韩信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他还年轻,他要趁着自己还有足够的精力翻山越岭,逃出这个被崇山峻岭包围着的小王国。
整理好公文,留下书信和“横尘”宝剑,他骑着来时的那匹马走了。
可是,到哪里去呢?他骑在马上,茫然地想。
以他敏锐的目光,早已看出:如今天下势力大的,是楚霸王项羽;潜力最大的,是汉王刘邦,余者皆不足道。现在,他背弃了项羽,又逃离了刘邦,天下之大,哪里才是他的栖身之所?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走吧!走吧!走了再说。
他骑着马,穿行在莽莽山林之中。天黑了,四周不时传来鸱鸦的怪叫,豺狼的夜啤。山风吹过深谷,发出“呜呜”的声音,忽高忽低,忽洪忽细,仿佛是原野上飘荡无依的幽灵,凄凉而可怖。
这些都不能阻挡他,他继续驱马前行。
直到一条河流横亘在他面前。
河流不宽,但湍急异常。上,望不到头,下,也望不到头,犹如一条蜿蜒游动的巨蟒。水声激荡,轰响不绝,显然流速极快,令人望而却步。
他愣愣地看着这条河。
他明明记得,来的时候,这是一条缓缓流淌、清浅可喜的小溪,当地人叫它“寒溪”。那水确实凉丝丝的,喝起来极为惬意。可现在,它怎么会变得这么危险,这么可怕?想起来了,前两天刚下过一场暴雨!
千算万算,怎么就没算到这里会有条山间小溪一夜暴涨呢?现在怎么办?前无去处,后无退路。
马儿得不到主人的命令,无聊地用蹄子刨着地。
河流在朦胧的月色下奔腾不息。恍惚间,他想起了那战火初燃、群雄并起的日子。
那时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啊!他以为师傅的禁令到期了,以为自己一层身手的时候到了。
天真啊,真是太天真了。
时间一天天流逝,沸腾的热血慢慢冷却,初时的兴奋渐渐消退,卑微乏味的生活还在继续。而他的痛苦,比旧帝国统治时更甚。因为那时没有比较,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但现在,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时代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那些出身草莽的新兴诸侯,完全是凭蛮力横冲直撞,毫无技巧可言。他们所作出的战略决策,在他看来,简直就像小孩在大人面前玩的把戏,拙劣可笑,不堪一击。只要有一支人数不多的二流军队,他就可以在短时间内横扫天下。可问题是,他从哪里去得到一支哪怕是乌合之众的军队呢?
如果他有六国王室的血统,他就可以凭着姓氏的优势拉起一支忠于故国的队伍;如果他有庞大的家庭背景,他就可以借助家族的势力在地方上纠集出一支子弟兵;如果他有过官场的资历,他就可以倚仗官府的旧权威势响应,割据一方。
然而没有,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出身贫寒、毫无背景的底层小民,由于孤傲,他甚至也不愿结交底层那些强梁少年。他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完全的孤独者,这使他注定只能在权力的大门外徘徊。
啊,才华?才华有什么用?如果他愿意巴结,如果他愿意谄媚,没有才华也可以在权势者的盛宴上分一杯羹;如果他不愿,有才华也休想跨入他们的行列。
他就像一个剑术无双的剑客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九流剑手凭着几套破绽百出的剑法赢得看客们的阵阵喝彩,自己却无法加入进去,让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剑法——因为他手中无剑。
他无剑吗?
不,不是的。他有,他拥有过“横尘”。那是一把好剑,那是权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有人把这权力送到他手上了,是他自己不要。
不,也不是他不要,而是要了也没用。
有了这权力,他又能怎样?
修复栈道,回师二秦?
做梦!如此浩繁的工程,如此漫长的工期,足以使以章邯为首的三秦王提高警惕,布重兵于斜谷关口,只等他的军队前来自投罗网了。
然而这又是惟一的可行之道,他只能在这上面动脑筋。他想过了,如果真要走到那一步,他当然会竭尽自己的智慧减少损失:离间、诈降、收买、结盟……一切可用的手段都用上去。但是人力有时而穷,再高超的智慧,也无法弥补这地理上的绝对劣势。
战争终究是实力的较量,他不可能单凭智慧使一个孩童打倒一个壮汉。
也许,他最终还是会出关的,只是以惨重的伤亡为代价,而这正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师傅说过,战争是一种艺术,不战而胜是最高境界。尸积如山的胜利,是为将者的耻辱。用这种方式夺取的天下,早晚会因为根基不固而再度走向崩溃。
更何况,就算他愿意这么做,汉王也没有这个耐心等。长期的战前准备,旷日持久的关前争夺,对五十多岁的汉王来说太漫长了。要是这样的话,他宁可就以现在这诸侯的身份及时行乐、度过余生了。
他忽然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压制着他,堵住了命运中所有可能的突破口,要使他死了那条向上的心。
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每条道路都指向失败,而他又不能责怪任何人。
他能怪项羽拒谏饰非吗?可项羽已经用他自己的方式成功了,胜利者就是正确者,项羽有什么理由非要听他的不可呢?
他能怪刘邦胸无大志吗?可谁愿意戎马一生,来换取可能至死也看不到的胜利呢?
他能怪张良献计焚毁栈道吗?可那是当时惟一的自保之道,否则汉王在那时就有可能遭到灭顶之灾。
啊,没有人对他的失败负有责任。惟一有责任的,也许只有他自己。也许他本来就是在痴心妄想,也许他本来就不配得到那一切,也许他本来就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种……啊!不!不!他不能这么想。这么多年来,支撑着他将这毫无乐趣的生命继续下去的,不就是内心深处的那层坚信吗?坚信自己的才华,坚信那才华终会使自己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如果这坚信竟也只是一场空幻,那他的生存还有什么理由呢?他迄今的全部忍耐还有什么意义呢?
啊!面对现实吧!看哪,上天已经给了他多少次机会:他抱怨治世让他难以出头,于是乱世到了;他鄙视项羽见短识浅,于是他见到了刘邦,他感慨无权无势难-施展,于是横尘剑送到了他的手上……可他依旧一事无成。
是他自己终究无用啊!机会在手中一再错过;却悲叹什么生不逢时,多么软弱无力的借口!谁不在这个时代挣扎奋斗?为什么别人能成功,而单单他失败?
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再寻找苟且偷生的借口了,不要再沉溺于王图霸业的迷梦了,一切都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就让这破灭的幻想,伴随着这无可留恋的生命,一起埋葬在这荒山野岭的波涛里吧。
他惨淡一笑,驱马前行,但那马走了几步,再也不肯上前了。
他下马,轻抚着那马瘦骨嶙峋的脊背。
莫非这饱经风霜的老马,竟还贪恋生的意趣?
是啊,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比蝼蚁聪明百倍的马?更何况比马聪明百倍的人?
从他降生到这世上,还未享受过——天真正的快乐,为什么就要自己结束这牛命呢?
他是真有才的啊!师傅的警惕戒备是证明,范增的凌厉杀机是证明,张良的信任托付是证明,夏侯婴、萧何的竭力推荐是证明……他怎么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呢?
可是这生命,他实在无可留恋了啊!在这冷漠的世上,他从未感到过生的欢愉,只受到过难言的屈辱 他那超凡的智慧,带给他的只有对痛苦更清醒的感受、唉,在一个没有慧眼的乱世怀瑾握瑜,到底足幸,还是不幸?
“你绝望了吗?”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韩信回头。
是一个神情冷漠、面容瘦削的黑衣人:、在淮阴城郊的小河边,他叫沧海客;在秦始皇的宫殿里,他叫东海君;他需要他时,他没来;他不需要他时,他却未了、韩信叹了口气:“绝望了又怎么样?”
沧海客道:“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
韩信道:“什么话;”
沧海客缓缓地道:“十二年后。你将会遇到一个人力无法逾越的难关,它会断绝你的一切希望,使你终生郁郁不得志”
韩信一怔—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相信过这个术士的话。然而现在,一经这人提醒,脑海深处的一切全都翻涌了出来,忽然发觉当初他嗤之以异的东西已变成了现实——年轻人,不要过早下断言。现在的你,未必是将来的你;现在的决定,也未必会成为将来的决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我怎么了?将来的我义怎么了?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现在的你,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的你,会知道什么叫天意难违……
“天意,天意,”韩信有些感伤地道,“既然天意难违,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沧海客道:“十二年前,我就告诉过你:神意可以改变天意!”
韩信道:“我的事,谁也帮不了。那不是人力可以……”
沧海客道:“人力不可以,但神力可以。”
韩信意兴阑珊地一笑。
沧海客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主人真有神力?”
韩信转过身,望着奔流的寒溪,轻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沧海客道:“不就是一条通道么!”
韩信身子一颤,慢慢回过头来:“你……你说什么?”
沧海客慢条斯理地道:“栈道焚毁,汉王东归无望,使你无用武之地,所以你感到绝望了,对吧?其实,出蜀人秦,又不是只有一条褒斜栈道!”
韩信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是不止一条。可是能用来行军的,只有一条褒斜道。傥骆道屈曲盘绕,子午道遥远艰险,都不可能……”
沧海客道:“不,还有一条。”
韩信一怔:“还有?不,没有了……啊!你是说陈仓道了?那条古道都荒废了好几百年了,哪里还能走人?我都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
沧海客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诡谲的笑容:“如果我主人能使陈仓道复通呢?”
韩信道:“你说……你主人能……能……”
沧海客道:“我主人能为你重开陈仓道!”
不!不可能!不要相信他!他终究只是一个术士,玩些惑人耳目的幻术把戏还可以,军国大事指望他是绝对不行的!
沧海客道:“怎么样?现在你是否对这桩交易感兴趣了?”
不!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可是,这是现在惟一的希望了,也许他主人真的……
不!绝对不行。他决不能做这样荒唐的事,他会成为后人的笑柄的……
内心深处理智的底线在激烈地抵抗着强大的诱惑。
他面对着滔滔的寒溪,让澎湃激荡的心潮逐渐平静下来:“对不起,我没兴趣。”
沧海客一愣:“你说什么?”
韩信道:“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
沧海客看着他,像在看着一件奇怪之极的物件,半晌,才道:“难怪我主人说你与众不同!别人要是落到你这份上,假的也要当真的试试了,你却偏要把真的当成假的。”
韩信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信。”
沧海客道:“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相信?”
韩信看着暗夜下奔腾不息的寒溪,笑了笑,道:“除非你能叫寒溪断流。”沧海客道:“这有何难?”
话音刚落,一道细细的流星似的光芒从寒溪上方掠过,韩信只觉得眼前所有的景象猛地一颤,一直在耳边轰响的奔流声像被一刀切断了一样,忽然消失了。凝目一看,刚才还滔滔奔腾着的河水竟已无影无踪!只看到河床底部那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卵石,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光。卵石缝隙中隐约可见几丝涓涓细流,还在慢慢流淌。
韩信觉得自己的呼吸似已停止。
他倏地回头。沧海客冷冷地道:“看到了吗?这就是神力!”
韩信道:“不……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沧海客的语调依然那样冷漠,“任何难以理解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永远不要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
一阵阴冷的山风吹来,吹得人身心一颤,四周的空气像是突然间冷了许多。
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野鸡的呜叫,雒!雒!雒!那声音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幻?
不,是真的,是真的。长生不老之术、神秘的照心镜、帝国的暴亡……都是真的。
证据早已摆在那儿了,只是他一直不肯接受啊!雄才大略的秦始皇、深沉睿智的师傅、学识渊博的仲修,他们哪一个不是意志坚强的人中俊杰?哪一个会轻易被人蒙骗?如果不是有了确凿无疑的证据,他们怎么会为此改变自己一生的方向?韩信颤声道:“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沧海客道:“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要告诉我,现在是否愿意做那桩交易了? ”韩信道:“可是,你主人……要我为他做什么作为报答?”
沧海客停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移山填海。”
韩信道:“移山填海?”
沧海客道:“是的,移山填海。”
韩信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移山填海?”
沧海客道:“我说了,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需按着神的指示去做,就可以啊!也许他现在真的在做梦。他没有出南郑城,他没有见到沧海客,他没有见到寒溪断流,他没有听到这段荒谬绝伦的对话,他就要醒来了,这个毫无理性的梦就要结束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不可能。海洋无边无际,倾举国之力也不可能填平。”
沧海客道:“我没说是全部大海。你需要填的,只是渤海中的一部分。”
韩信道:“多大的一部分?离岸多远?水深多少?”天哪!自己居然还在继续这场荒唐可笑的对话。怎么还不快结束?
沧海客道:“离岸三百七十里,水深十八寻,方圆二十丈。实际上,等于是要你造座小岛。为了保证稳固,基座要比露出水面的部分大二倍。”
韩信默想了一下,道:“形状大致像秦始皇的骊山陵吧?”他在说什么?他要干什么?
沧海客点点头,道:“是的,差不多就是那样,只是坡度要更陡一些。”
韩信默默估算了一下,道:“太难了,骊山陵建筑在陆地上,而且是因山而建,尚且动用了七十多万刑徒,花了二十多年时间。而这座‘山’,是凭空在海底堆垒起来的,又离岸那么远,光是筑条通向那里的长堤就已耗费惊人,要全部完成,工程量太浩大了。”自己怎么真的考虑起这桩荒唐的交易了?难道是被这鬼魅迷住了心窍?“
他想起张苍诚恳的话:大人,相信我,那妖孽真的会带来厄运。
他心里一颤。
他是在走秦始皇的老路么?
沧海客道:“确实有难度,但这也正是我主人选中你的原因。你是这世间最杰出的人才,你有这个能力。”
算了,不管这条路通向哪里,就顺着它走下去吧,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韩信缓缓地道:“看来,你主人对我的帮助,实际上也是为了他自己吧?因为我若没有统御天下的权力,根本不可能为他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沧海客直言不讳:“不错。但是从你这边说,如果没有我主人的帮助,也永远不刮能得到那权力。这桩交易是互利的。”
韩信道:“互利?只怕来必。这项工程的消耗之大,足以动摇国家的根基。工程结束之日,也许就是我的统治垮台之时。如果你主人助我获得的一切,我终将会失去,现在我又何必答应这桩交易呢?”
沧海客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主人自有办法使你的统治稳如泰山。”
韩信道:“用什么办法?”
沧海客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道:“看到了吗?就用它。”
韩信凝神一看,只见沧海客拇指与食指间捏着一枚寸许见方的方形薄片,通体作银白色,上面似还有一些不规则的纹路,不禁笑道:“你说用这东西来稳定我的统治?”
沧海客脸上没有一丝开玩笑的神色,严肃地道:“不错。”
韩信道:“我能用它做什么?杀人?还是祭神?”
沧海客顿了顿,道:“你能用它监控天下!”
韩信道:“你……你说什么?”
沧海客道:“你听说过九鼎吗?”
韩信道:“听说过,可这东西跟九鼎有什么……”
沧海客道:“这是九鼎的心脏。”
韩信道:“你说……这东西是……九鼎的心脏?”
沧海客仰面向天,缓缓地道:“故老相传,‘得九鼎者得天下’。可有几个人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意?只有历代天子才知道,九鼎的魔力,其实在于它能监视九州!但就连天子也未必知道:九鼎全部魔力的根源,又在于这片‘鼎心’!”
韩信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热闹,都快抓不住思维的焦点了,他结结巴巴地道:“你说九鼎能……能……监视九州?可传说它不是……不是夏禹铸来象征九州的吗?怎么……怎么会……”
“象征九州?哈!”沧海客冷笑一声,道,“文命这小子够厉害,一个荒诞主义居然能蒙住天下人一千八百多年!告诉你,九鼎是用来监视天下九州的!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之内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在九鼎上观察到。大至山川河流,小至人物鸟兽,要远即远,要近即近,音形俱备,如在眼前。”
韩信心中一片混乱,许久,才道:“文命……是谁?”
沧海客道:“就是你们尊称的大禹,我辈份比他长,习惯叫他名字了。他宣称是他铸造了九鼎以象征九州吗?笑话!他能有这个能耐?九鼎是我主人设计铸成的!他只是提供了铸鼎所需的金属而已。”
韩信道:“九鼎……真有那样的魔力?”
沧海客道:“你没发现正是从夏朝开始朝代的寿命突然延长了?禹传子,家天下。
-然后是夏四百年,商五百年,周八百年。难道夏商周的君王比唐尧虞舜更贤明吗?“
韩信喃喃地道:“怎么会是这样?这……这是真的吗?”
沧海客道:“怎么不是真的?夏商周三代,八十多位君王,除了开国之初的禹、汤、武,有几个是像样的?他们能安享天下这么久,真是因为他们治国有方吗?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用九鼎监视着天下臣民!”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天命所归”、“神灵庇佑”的神话背后的真相!这就是腐朽统治长期屹立不倒的秘诀!啊!难怪见过九鼎的人都要死,难怪历代天子将它掩藏得如此隐秘。这样卑鄙的统治手段,怎么能让臣民知晓!
沧海客道:“现在九鼎不是在项羽手里便是落到了刘邦手里。但是没有鼎心,九鼎便只是一件废铜烂铁!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它的真正用途,甚至可能他们连那东西就是九鼎都不知道。因为九鼎的形状根本就不像鼎。当初称它为鼎,是因为使用时要像鼎器一样架火烧炙以获取能量。九鼎体积庞大,项羽、刘邦又不知道它的重要,你要找到它一定很容易。等你有了权力,不管用巧取还是豪夺,从他们那里把它弄到手,再把这片鼎心插入,天下就尽在你的掌握之中了。只是你要有准备,九鼎启动后会显现出人物景象,你不要惊恐,别把那当成是鬼魅现身。有些人初见时是很害怕的。”
那宦官被杀之前只说过两句关于九鼎的话。
第一句是:九鼎不是鼎。
第二句是:那东西会招鬼。
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人都已经死了,恐怕没人会知道这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难道就从来没有人能见过九鼎还活下来?除了君王以外?
有。
有?谁?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东海君吗?
韩信忽道:“你真的有一千多岁了吗??
沧海客目光一跳,道:“你说什么?”
韩信道:“听说你曾成功地向秦始皇证明了自己有千年之寿,你这么做是不是就是为了从秦始皇那里盗取这片鼎心?”
沧海客沉声道:“你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韩信道:“你做的事秦朝满朝文武都知道,秦始皇悬赏缉拿你的画像现在都还在。我知道一点有什么可奇怪的?只是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你失踪后,秦始皇会发了疯一样地找你,恨你恨得咬牙切齿——原来你破坏了他统治天下的最有力的工具。”
沧海客冷笑道:“他恨我?他有什么资格恨我?一切都是他咎有自取!谁叫他……”说到这里,沧海客忽然住口不说了。
韩信道:“谁叫他怎么?”
沧海客道:“那与你无关。年轻人,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我说过了,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记住这句话!现在我再问你,对于那桩交易,你到底考虑好了没有?怎么样?”
韩信道:“我接受。”
沧海客道:“很好。鼎心你拿着,好好保存,不要弄湿。切记!它不怕火,不怕摔,但怕水。千万不要浸水。九鼎的形状是外方内圆,色作青灰。外形有点像一个玉琼,但要大得多。高一丈二尺八寸,长宽俱为五尺三寸。鼎下方有个火门,火门正上方六尺处有一条细缝,不细看不易发现。找到这条缝,把鼎心这面朝上插进去,插到严丝合缝。使用时只需在鼎中的圆孔里放满木炭,从火门中点火焚烧。烧到大约半个时辰,九鼎就会启动了。很简单,到时你一试便知。”
韩信接过那片鼎心,看了看,很小心地放人怀中。
“这是陈仓古道的路线图,”沧海客说着,又递过来一卷图画,“下面我说的话请你仔细听好:今年八月,你率军从此道出蜀。路上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理会。走你的路!你只有这一个月时间。八月一过,一切又会和现在一样,道路将不复存在。所以,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获得兵权,并说服汉王在那时发兵。”
韩信接过图画,展开借着月光看了看,隐约看得出是一幅很详细的地图。他收起地图,想了想,道:“为什么选在八月?整军备饷的时间太仓促了,就不能在开春吗?”
沧海客道:“不,必须在八月。原因我不知道,这是我主人作出的决定,但他一定是有理由的。”
韩信道:“好吧,粮饷我到关中再筹措。我可以设法取食于敌。”
沧海客赞许地点点头道:“很好,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记住,这一仗你有进无退,所以一定要迅速在三秦夺得立足之地。以后的路就好走了。以你的用兵之能,天下已没有谁是对手。在战略部署上,你务必把齐国放在前面。占领齐国,填海的先期工程就可以开始了。你当上齐王的时候,我会把工程图和具体的方案拿来给你。”
说到这里,沧海客停了停,忽然道:“萧何来找你了,跟他回去吧!”
黑沉沉的夜色中,除了偶尔听到几声野鸡“雒雒”的呜叫,再没有别的声音。韩信满心疑惑。
“我走了。记住!”沧海客的声音像是一下子冷了许多,“和神做交易,是不能毁约的。否则,他能让你得到的,也能让你失去!”说完,就转身离去。
韩信被他的话说得心中一寒。
沧海客的身影即将隐入黑暗中,韩信忽然想起一事,向他的背影大声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沧海客的脚步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我叫钱铿。”冷冷地抛下这句话,他的身影便完全没人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钱铿?钱铿……钱铿……一个毫无线索的名字。
忽然耳边“轰‘’的一响,把沉思中的韩信吓了一跳,继而才发觉,轰响连绵不绝,竟是寒溪的滚滚波涛声。急看那寒溪,果然已恢复成水深浪急、奔腾不息的模样了。
韩信又转身看自己的马。
如果马能说话,也许就能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了。不是常说,禽兽比人更能识别鬼魅吗?
马还在用蹄子刨着地,又喷了个响鼻。它毕竟不会说话。他又把视线转向寒溪。
不久之前,他还万念俱灰,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甚至要把生命葬送在这湍急的河流里;可现在,他忽然成了世上最幸运的人,夺取天下和统治天下的奥秘,都藏在他怀里。
可这是真的吗?他真要凭着刚才那番虚幻离奇的对话,去决定一件关系着成千上万人命运的军国大事吗?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还隐隐听得到萧何的呼唤声。
声音越来越近了。
马蹄声止。
“可找到你了!”萧何喜不自胜地跳下马来,冲过来一把抓住韩信的胳膊,“你不辞而别,我都快急疯了!汉王那里我都来不及说一声,就赶着来追你!你把我找得好苦。你不能走,你得给我说清楚,你那封信是什么意思?那把剑又是什么意思?什么‘有负子房先生所托’?什么‘剑诚至宝,才实庸驽,不足以受之’?,你想把我逼疯吗?天下除了你还有谁配用那把宝剑?你这样一走了之对得起谁?你……你明明早就带着这把剑了,为什么一直不肯拿出来?你好大的傲性啊。你知不知道你要早拿出来……”
韩信慢慢地把目光从寒溪收回,看向萧何,道:“丞相,我错了,我跟你回去。”
萧何欣喜若狂。
回到南郑,萧何坚持要让韩信暂住自己的相府。
韩信笑笑,道:“丞相,这次我真的不会再逃跑了,你放心!”
“我放不了这个心!”萧何道,“你这匹千里马脚程太快,不拴在身边我连觉都要睡不着的。”
韩信心中感动,道:“丞相,我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待一下,想一些事。”
萧何道:“那你用我的书房好了,没人会打扰你的。”
萧何的书房通常是不让外人进去的,这是他处理军政要务的地方。这一点韩信知道得很清楚。
“我现在就去王宫,你放心,这一次决不会让你久等了。”说完,萧何衣服也没换,就匆匆离去了。
韩信坐在萧何的书房里,从怀中取出那卷图画,轻轻摊开在几案上。
一幅他从未见过的,极为精细、详尽的军事地图展现在眼前。
王宫中,汉王像一头困兽一样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嘴里骂骂咧咧。
“你也走了,他也走了,萧何也走了。好!我算是看清了:什么叫交情。呸!狗屁!”
“好啊!走啊!走得越远越好,全走光了才好。哼!我不稀罕!我不稀罕!我不……”
骂着,骂着,忽又蹲下去抱头大哭起来:“谁走也不该你走啊!萧何,萧何,你忘了我们同富贵共患难的誓言了吗?那时在沛县,你当吏掾,我当亭长,你就一直很照应我了。现在我好歹也混上个汉王了,你怎么反而弃我而去了呢?我哪里对不起你啊?你攀高枝也别挑这个时候啊!萧何,萧何,我需要你啊……进入咸阳,人人争抢金玉珍宝,只有你去收集秦朝的律令图籍,你说这些咱们将来用得着……现在你叫我用到哪里去啊……呸!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无赖!你这个朝三暮四的家伙,我要杀了你……”
“大王,你要杀了我吗?”,汉王猛地抬头,萧何垂手恭立在殿门口,微笑着看着他。
汉王跳起来,撩起衣袖擦掉脸上的泪痕,冲过去一把揪住萧何,左看右看,看了半天,忽地破涕为笑,一拳砸在萧何肩上,骂道:“老萧,你没良心!我什么地方亏待了你?别人逃走,你也逃走,你还对不对得起我?”
萧何见汉王像孩子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不禁好笑,揉了揉肩头,道:“大王,你冤枉我了。臣不敢逃,臣只是去追逃走的人了。”
汉王道:“追谁?”
萧何道:“韩信。”
“呸!”汉王又火了,“你这个笨蛋,连撒谎都不会!诸将逃跑的有好几十个,你不追。哦,单单去追一个钻过人家裤档的懦夫?鬼才相信!你撒谎撒得像一点儿嘛,我心里也好舒服些。”
萧何道:“臣没有撒谎,臣真的去追韩信了。大王,他不是懦夫,而是国士!别人逃走多少也没关系,他这样的人才,一国之中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一定要把他拉住。”
汉王道:“又来了,又来了。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老茧了!你和夏侯婴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拿这种人当宝贝?我问你,他韩信要是真有本事,怎么在项羽那里没干出什么名堂来?”
萧何道:“宝剑落到不识货的屠夫手中,只会被用来杀猪宰羊,也许还不如普通的屠刀来得称手,可若握在豪侠剑客手里,就可以成为无敌于天下的利器。项羽没能重用韩信,是他的失策,也是大王的幸运。韩信是上天赐予大王的宝剑,大王一定要重用他啊!”
汉王道:“嗬嗬!你这个老实人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厉害起来了?看来我要是不肯重用韩信,就要堕为‘不识货的屠夫’之流了?”
萧何道:“臣不敢。臣只问大王一件事:大王是只想做一辈子汉中王呢,还是想夺取天下?”
汉王道:“废话!谁甘心一辈子窝在这鬼地方?我当然想向东发展,夺取天下啊,可是……”萧何道:“大王要向东进取,就必须重用韩信!”
汉王愣了半晌,才道:“好吧,算我怕了你!,我就用他为将。”
萧何道:“这不够,他还会逃跑的。”
汉王道:“那你说吧,要怎样才够?”
萧何斩钉截铁地道:“拜他为大将!”
“什么?”汉王差点跳了起来,“樊哙、曹参他们跟我打了那么多场血仗,我还没拜他们为大将哪!这小子一来就爬过他们头顶去?你还讲不讲理?我用他为将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萧何道:“不是给我面子,是给张子房面子。”
汉王一怔:“张良?你是说……你是说……”
萧何道:“横尘剑就在他身上!”
汉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那他……那他……为什么一直不拿出来?早知道他有这个,我也不会那样对他了。”
萧何道:“我怎么知道?他这个人一身傲骨,也许是不想单靠别人的推荐获得名位把。”
汉王道:“好!你现在就叫他来,我马上拜他为大将!”萧何道:“这不行。”
汉王又差点跳起来:“还不行?你到底想要怎样?是不是要我杀身以谢?”萧何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是这样,大王。拜一名大将不是叫一个小孩,不能那样随随便便。而且,韩信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他逃走,就是因为以前受了太多的冷遇。要真正把他留住,就必须郑重其事:择良辰吉日,斋戒沐浴,筑土为坛,除地为场,行拜将之礼,这才行!”
汉王道:“好,好,都依你!真是,明知道我最怕这一套了。”
“不要紧,大王。”萧何安慰道,“就几句仪式上的套话要背一下,不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