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自泉已经喝完了杯中的酒,他的视线凝在空杯上,缓缓转动杯子。
原振侠替他在空杯中注满了酒,冷自泉低声而缓慢地道:“我言语中所能形容出来
的她的美丽,实际上,不如她真正美丽动人的万分之一。唉,人类语言的形容能力,实
在太差了!”
原振侠衷心地道:“是,我只不过看到了相片,就和你一样。除了‘天下竟然有这
样的美人’之外,想不到第二句话了。”
冷自泉发出了一下幽长的长叹声,原振侠又道:“我相信,那少女,就是相片上的
那位美人,是不是?”
冷自泉慢慢喝著酒,点了点头。
原振侠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冷自泉的故事已经说了一个开头,可是他心中的谜团
,非但未曾得到解决,反倒更甚了!
看冷自泉的神态,像是深深陷进了他初见那美丽的少女时的回忆之中。原振侠不禁
心急了起来,他问了一句:“这位美丽的少女,是宾客之一?”
冷自泉仍然没有反应,原振侠也不好意思再催下去。过了好一会,冷自泉才长长地
吁了一口气:“我当时只想到了一点:为了要令这样美丽的少女的脸上,常常保持著笑
容,我可以做任何事!”
原振侠发出了同意的“嗯”的一声。冷自泉放下酒杯,望著原振侠,然后,继续说
下去。
冷自泉在一看到了那美丽的少女之后,简直整个人就像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也未曾
动过,那少女微微一笑,才令得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那少女站著,体态优美之极,在
一笑之后,用说不出优雅的姿势,抬起手来,指著哑哑:“这是你养的狗?”
冷自泉这时,才注意到那少女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半袖旗袍,是当时最流行的衣服,
没有任何其它的装饰。可是,她何必要别的装饰呢?她的手指、手、露在半截衣袖外的
手臂,比世界上任何最好的白玉更润、更柔、更美、更腻。那是有生命的美丽,不像白
玉是没有生命的。
她的整个人,使人感到处在神话的境界之中!
而那少女的声音,那样轻柔,那样清甜。低低的一声询问,问的又是那么普通的话
,冷自泉在听了之后,就像在极渴之中,喝到了醇洌的清泉一样,感到有说不出的舒服
和满足!
这时,他总算恢复了可以动一动的能力,但是还是无法说得出话来。而他的身子所
能活动的,也仅仅是点了一下头,表示那的确是他养的狗而已。
那少女在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之后,秀眉微蹙,这种神情,又令得冷自泉震动了一
下。
那少女又以她那种天籁似的声音道:“我怕狗,你可以叫它离开吗?”
冷自泉连连点头,他知道全世界没有人能抗拒这个少女的请求,他当然也不能。
这时,他才想起哑哑在亭前,用十分猛恶的姿势在蓄著势子。一只几乎有小牛那样
大小的沙皮狗,随时可以把人嚼成一堆碎骨,当然是令人感到害怕的。
当然,要把哑哑赶走!冷自泉连想也未曾想,就决定了这一点。
这时,他就在哑哑的后面。他也舍不得使自己的视线离开那少女,仍然望著那少女
,用脚去踢哑哑。也直到这时,他才能发出声来,他发出的声音,是乾涩而难听的,和
他那时的外型,倒相当配合。
他一面用脚去踢哑哑,一面道:“走开,哑哑,走开!”
哑哑平时最听冷自泉的话,它是冷自泉自小养大的狗。可是这时,冷自泉喝一声,
哑哑就发出一下可怕之极、低沉之极的吠叫声来,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一连三下,
都是这样子。
冷自泉用了更大的气力和更大的声音,哑哑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那少女的俏脸
上,却浮现出了一阵害怕的神色来。
当害怕、恐惧的神色,浮现在这样美丽的悄脸之际,那真是令看到的人感到心碎。
冷自泉急道:“别怕,它不会咬人的,它──”
冷自泉才讲到这里,哑哑陡然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吠叫声,陡然之间,向著那少
女飞扑了上去。在它扑上去之际,口张得极大,白森森的牙齿,看也来简直是两排魔鬼
!
冷自泉实在吓呆了,接下来的事,全然是出自他的本能在进行著。
当哑哑向前扑跃而出时,那少女神情更害怕,身子向后闪去。冷自泉做梦也想不到
,平时行动迟缓蹒跚的沙皮狗,会像狼狗一样地扑跃!他只是发出了一下吃惊之极的惊
叹声,这位在千军万马之中,指挥若定,在敌人密集的炮火,落在他身边不到十公尺处
时,仍然挺立如山的年轻将军,这时慌乱得像是一个面临被毒打的癞皮小偷一样!
他只来得及看到那少女闪到一根柱子的后面,而哑哑直扑向那根柱子。在哑哑扑向
前去的时候,已经把他的血盆大口尽量张大,一扑到了柱子上,张大的口,陡然合拢来
,咬向柱子。
当它又短又锋利的牙齿,咬向大理石的柱子之时,所发出的磨擦声,不但难听之极
,而且惊心动魄。那种难听的声音,令得冷自泉在极度慌乱之中,陡然醒了过来。他已
没有别的选择的可能──手鎗就在手中,而那头沙皮狗在向那少女侵袭!
他接连扳动扳机,把手鎗中剩下的四颗子弹,一起送进了哑哑的头部。
哑哑一中了鎗之后,庞大的身子,自半空之中直摔了下来。而且,在不到一秒钟之
内,它的身子,就像是被放了气的气球一样,皮肤立即又变成乾瘪松弛。沙皮狗的生命
力再强,也禁不起要害之处连中了四鎗,血汩汩流出来,流满了它满是皱纹的脸。
可是它还是没有立即死去,它用生命中最后的一分气力,挣扎著站了起来,然后又
伏下,向它主人望来。
冷自泉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发著抖,他在那一刹间,只感到哑哑的双眼之中,充满了
悲悯之意──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何以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在当时,他的确有这样
的感觉。
然后,哑哑一动也不动。冷自泉不能肯定它是不是已经死了,他的鎗已没有了子弹
,如果哑哑还没有死,他接近它,而它猝然起来攻击,那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可是冷自泉顾不了那么多,他只念著那少女的安危。所以他一面叫著,一面向前奔
去,他叫道:“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别怕,别怕!”
他奔进了亭子,跨过了伏在地上的哑哑,一跃而到了柱子之后。他期待著一个惊恐
过度的美丽少女,会投进他的怀中,可是在柱子之后,却根本没有人!
冷自泉陡然一怔,一时之间,他想到的只是:那少女一定因为惊恐过度,而跳进荷
花池去了。荷花池的水虽然不是很深,但是所有的荷花池,池底全是稀烂的污泥,那少
女要是陷进了污泥层中,那真是凶多吉少了!他立时又扑向亭子的栏杆边,向池中看去
。
在这时候,他心中的焦切,真是到了极点,张大了口想叫,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也就在这时候,在他身后,又响起了那动听的声音:“好凶的狗!”
冷自泉立时转回身来,他转身如此之快,以致收不住势子,不是转了一百八十度,
而是超过了,他要再转回一点来,才又看到了那少女。
那少女看来,像是才从另外一根柱子后面走出来。她望著伏在地上,显然已经死去
的哑哑,俏脸煞白,仍有余悸,一只手轻轻按在心口。那种楚楚的神态,看得冷自泉热
血沸腾,可以不惜一切去爱怜她,保护她!
冷自泉忙向她走了过来,来到了她的身前,才感到她的呼吸相当急促,胸脯在起伏
著。自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极淡的,但是却又清楚可以感觉得到的沁入肺腑的芳香。
冷自泉在他几年的欧洲生活中,早已是调情圣手,几乎可以用最适当的言语,最适
当的行动,去挑逗任何他想要挑逗的女性。
而这时,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已处在极度意乱情迷的境地之中,可是就不知道
如何开口才好。他只是重复地道:“别怕!别怕!”
那少女抬了抬头,眼波盈盈的眼睛望向他,十分自然地把她的手,放进了冷自泉的
手心之中。
冷自泉忙握住了她的手,仅仅只是轻握著她的手,冷自泉已经有了飘进云端的感觉
──那么柔腻细致,手有点凉,可是凉得那样叫人感到舒服。自她手中,似乎有一股流
动的电波,传遍了他的全身,使他感到这一刻,才是一生之中最美妙的时刻。
他仍然讲不出别的话来,还是重复著:“别怕!别怕!”
那少女被他的那种神态逗得笑起来:“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少女展颜一笑,由于冷自泉离她十分近,那股沁香更令得他沉醉。他的眼光开始大
胆起来,直视著那少女俏丽出众得近乎不应该在人类脸谱中能看到的美丽。那少女略显
羞涩地低下头去,白玉般的脸颊上,现出淡淡的红晕来。
冷自泉极缓慢,但是极深长地吸著气。在这一刹间,他已有了决定:这个少女,一
定要使她成为自己的妻子。从全世界几十亿的人中去挑选,也不可能有比她更美丽动人
的女性了!
冷自泉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这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不但是行动恢复了
信心,连声音听来也充满了温柔和优雅:“你,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这只狗疯了,虽
然它不会再咬人。”
那少女点了点头,冷自泉松开了她的手──虽然他的心中万分不愿,但为了优雅的
礼仪,他总不能一直把一个陌生少女的手握在手心。然后,他伴著那少女,走向那座九
曲桥。
九曲桥不是十分宽,他和那少女并肩向前走著,就几乎是肩靠肩的了。那少女走路
的姿态,几乎没有一处不是优美之极,看得人心旷神怡。等到有一阵风起,把她的头发
稍微吹乱了些,拂在她的额上之际,冷自泉要竭力克制著自己,才能不去轻吻她。
冷自泉在走到桥的一半时,试探著,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纤细的腰肢上。那少女并没
有表示不愿意的动作和神情,只是两颊的红晕更甚。
冷自泉再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搂住了那少女的细腰。虽然隔著衣服,但他几乎
立时可以感到她的体温,和从极度的柔软感觉中传过来的那种媚力。他感到自己不是踏
在木板铺成的桥上,而是每一步,都踏在柔软的云朵上。
他真愿意那座桥有一百里长,永远走不完。
他和那少女走在桥上的脚步,都是十分轻盈的。就当冷自泉陶醉在那少女轻微摆动
的细腰之际,一阵重浊的脚步声,突然传了过来。
冷自泉略停了一停,他看到鲁柱急急奔上桥来。当鲁柱陡然站定,向冷自泉望来之
际,鲁柱的脸上,现出了怪异之极的神色来。
那种神色十分难以形容,但却可以知道,现出这种神色的人,一定看到了甚么怪异
之极的事。若是说鲁柱震惊于那少女的美丽,却又不是,因为他的眼光,直勾勾地注定
在冷自泉的脸上。
冷自泉在当时的心情之下,自然绝不会去责怪鲁柱这种无礼的注视,他只道:“哑
哑发了疯,我把它打死了,你去葬了它吧!”
鲁柱没有立即答应,只是喉间发出了一阵极古怪的“咯咯”声。
冷自泉转头向那少女道:“他叫鲁柱,他是一个很好的狗夫!”
那少女点了点头:“我很怕狗。”
冷自泉忙道:“好,以后在你所到的地方,绝不会再有任何狗出现!”
冷自泉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对付异性的能力。他刚才所说的那句话,听起来平平淡淡
,但是却包涵著极度的对一个少女的挑逗。那等于是在告诉那少女:以后,你会和我在
一起,一直在一起,接受我的爱,我的保护,我有这个能力,使你再也见不到可厌的狗
!
那少女显然也明白了这句话中的含意,轻咬了一下唇,低下头去。冷自泉顾不得鲁
柱就在前面,低头在那少女的发际,轻吻了一下。
当冷自泉抬起头来之际,看到鲁柱仍然望著自己,神情更是古怪莫名。冷自泉挥了
挥手,示意鲁柱后退,因为桥相当窄,鲁柱要是不后退的话,他和少女就走不过去。
鲁柱总算看懂了他的手势,可是他却并不后退,只是向左,尽量侧著身子,贴住了
桥栏。
冷自泉不想生气,但是,也感到鲁柱的行动,实在太不像话了。鲁柱这时那样做,
如果只是冷自泉一个人要走过去的话,当然已经可以通行无阻,可是这时,冷自泉却是
和那少女并肩站在一起的,鲁柱只让路给他,不让路给那少女,实在太无礼了!
冷自泉有点恼怒,一再连连挥著手。看鲁柱的样子,开始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但后来他还是明白了,一直后退,退到了桥口。
冷自泉仍然搂著那少女的细腰,享受著那种温馨,缓步走向前。而且不住地转过头
去,去欣赏那少女略带羞涩,且又十分甜蜜满足的神情。
等到冷自泉在鲁柱的身边走了过去之后,鲁柱忽然在身后叫道:“少爷!”
冷自泉不耐烦地向身后挥著手,令他不要再啰唆。可是鲁柱还是道:“少爷,你没
有甚么吧?”
要不是有那少女在旁,冷自泉早已经过去,重重地赏鲁柱一脚了。他不再理睬,只
是和那少女向前走去,一面道:“让我们一起到舞会去,让所有的人看看,我找了甚么
样的一个舞伴!”
冷自泉这时,仍然不知道那少女的身分来历。可是他已经决定了,不论这少女是甚
么身分来历,他都要娶之为妻。而由于这个少女,是出现在他家的府邸之中,他也十分
肯定,只要自己表示爱意,对方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他要把那少女带到舞会去,那等于是向所有的人宣布,他已经找到了他的对象。只
有这个少女,才配作他的舞伴,才配作他的终生伴侣!
那少女略扬了扬眉,问:“舞会?”
冷自泉道:“是啊,舞会,我离开已经太久了。真庆幸我离开了,才能见到你,你
是甚么时候来的?躲在甚么地方?我没见过你不奇怪,为甚么没有人向我提起你,你又
不去参加舞会?”
那少女想了一想,她在侧头思索之际,姿态极其动人。冷自泉的问题一点也不复杂
,可是那少女还是想了一会,才道:“我才来。”
冷自泉不由自主眨著眼,不知道她“才来”是甚么意思。他又问:“小姐,你贵姓
?”
当他那样问的时候,他心中在想,只要知道你姓甚么,就可以知道你的来历了。那
少女却道:“姓?我不知道该姓甚么?”
冷自泉笑了起来。那少女带著略为调皮的神情,看来更有流动变幻的可爱,冷自泉
这时,是真正发自内心地欢畅笑著。他本来还有点担心那少女太文静,需要他过度的呵
护,可是这时发现,她显然是有著一个少女应该有的一切优点,并不是一个呆板的木美
人。
他一面笑著,一面道:“是啊,姓甚么,有甚么重要?重要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