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摊了摊手:“我已把这张椅子的最早来历告诉了你,我觉得应该轮到你为我
做点甚么。也就是说,该我得到点甚么了!”
南越叫了起来:“我也告诉了你那张椅子的怪事!”
原振侠笑了一下:“老实说,我是怕你得到了进一步的资料之后,不肯给我看那张
椅子了!”
南越立时举起手来发誓:“要是我有这样的意思,叫我死在那张椅子上,快去看那
些记载吧!”
南越发了这样的重誓,而且他的神情又这样诚恳,原振侠毕竟不是很善于和人讨价
还价,坚持自己利益的那类人,何况,他虽然急于要去看那张椅子,同样也急于去看那
些记载──事情那么巧,那大宅中的一批记载,会在图书馆之中,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
会。
所以,原振侠终于点了点头,便和南越一起走向图书馆中的恒温室。
恒温室的温度,永远维持在摄氏二十度,相对湿度是百分之五十五。在这样的温度
和湿度中,书籍纸张,可以得到妥善的保存。
所以,放在恒温室中的,全是极罕见的名贵善本或孤本。
当职员领著他们进了恒温室,南越看到书架上一函一函的中国善本书之际,他这个
识货的人,已经双眼发直了。
他四面看看,由衷地道:“我一辈子看到过的古籍,加起来也没有这里多!”
职员谦虚地道:“我们图书馆由于经费是无限制的,所以收购起书籍,比较方便一
些。”
南越不住发出赞叹声,可是一直到他来到了一只相当高大的、镶著螺钿的紫檀木柜
子之前,他才真正呆住了。他自喉间发出十分怪异的声音:“天!天!这是明朝工艺大
师祝立三的杰作,这柜子,天……我想这是世界上仅存的一件了!天!”
他一面叫著天,一面用手轻柔地抚摸著那只柜子。看起来,他对于古物真是有十分
深厚的感情。
那职员道:“根据记录,这柜子,和柜中的那些手抄本,是同时买进来的。”
职员说著,打开柜门:“可惜的是,那些手抄本,实在太残旧了,被虫蛀得不像样
子。我们已经尽力补救,总算未曾再蛀下去。”
柜门一打开,原振侠向柜子内一看,也不禁呆住了。而南越则涨红了脸,狠狠地说
著:“世界上最可恶的就是蠹虫!”
蠹虫就是银鱼,也就是专门蛀蚀纸张(尤其是中国传统纸张)的一种小昆虫。
这种小昆虫,会在纸张上钻出曲曲折折的“隧道”。它们就以纸屑为粮食,在那些
“隧道”之中生长繁殖,直到厚厚的一叠纸,完全变成了一堆碎纸,甚至一堆纸屑为止
。
这时,柜门打开之后,柜子内是许多格抽屉。职员顺手拉开一个抽屉来,原振侠和
南越所看到的,已经只能说是一堆碎纸而已!
那是被蠹虫蛀蚀了一大半去的纸张。在剩下的部分中,不错,都有著文字,而且一
看就知道,这些文字,是用上好的墨所写下来的,因为隔了那么多年,仍然可以看出墨
光深黑,一点也不模糊!
可是蛀成了那样,文字已经全然不能连贯。而且,如何一页一页来翻阅呢?一经翻
动,那些纸,只怕全会成为纸屑了!
原振侠不敢伸手去翻揭,只是看著面上的那些纸。可以看到上面写著“支银……两
”,“付讫……”等字样,那可能是一叠支付的帐簿。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望向那职员:“全部都是这种样子?”
要是全部都是这样子的话,那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那职员道:“有一部分比较好一点,有一些最好,那些是被放在一只银盒子里的,
可能多少有防蛀作用,可以读得通。我曾经看过一下,那一部分,全是记载著宁王府中
,购买来的各种奇珍异宝,或是人家贡献来的宝物的,可以说包罗万有。”
原振侠已经想问:有没有关于一张椅子的记载?但南越像是知道他想问甚么一样,
就在这时轻轻碰了他一下,不让他发问。
然后南越问职员:“请问,那一部分记载在哪一个抽屉?”
那职员拉开了柜子底部的一个抽屉,抽屉中,是一只和抽屉一样大小的银盒子,盒
子盖上,镌著“异宝录”三个篆字。
南越一看就道:“这三个字是宁王亲笔题的,我研究过他的笔迹!”
那职员道:“真不简单,当年宁王府中的东西,怎么会流落到这里来的?”
南越道:“被王府总管偷了出来,又被总管的不肖子孙卖了出来!”
原振侠轻轻揭开了盒盖,吁了一口气。盒中的册籍,也蛀得很厉害,但总算纸张还
是纸张,不至于变成碎纸。他道:“我们会十分小心翻阅,你请便吧!”
那职员走了出去,南越压低了声音:“天,这里每一张纸,就算是碎纸,经过裱糊
整理之后,也都是宝物!”
原振侠不禁又起了一阵厌恶之感:“你已经有了稀世异宝了,还羡慕这些?”
南越怔了一怔,神情有点忸怩:“宝物,总是越多越好的。”
原振侠揭开了写著“异宝录”的封面,接连几页,是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字迹十
之八九可以辨认。文章是宁王朱宸濠自己写的,全文引述自然没有意义,大意是说天下
之大,奇珍异宝之多,不可胜数,唯珍宝皆有数、缘,唯有德者可以居之。他宁王朱宸
濠,天皇贵胄,天命所归,所以才可以拥有那么多珍宝云云。
从这篇自吹自擂的文字中看来,宁王朱宸濠早已野心勃勃,想做皇帝了。
南越抢著要来翻揭,但原振侠却把他推了开去,因为虽然纸张还完整,但要是不小
心,还是十分容易损坏的。
原振侠自然不想有甚么损坏,他小心翼翼的翻著。接下来,便是记载著得到各种各
样珍宝的经过,例如“和阗来客,献径尺羊脂白玉盘一双”等等。
也有的记载,却不知是真是假。径尺的羊脂白玉盘,自然是罕见之极,但不是没有
,可是有一则关于珍珠的记载,就玄得很:
“百粤合浦来客,献珍珠百颗,每颗浑圆洁白,色泽形状,世所罕见,径三分,尤
可贵者,有夜明母珠一颗。夜明珠世间奇珍也,母珠亦世间奇珍也,今夜明母珠合而为
一,敢称举世无双。客在王前示夜明母珠之奇,时值午夜,窗门密封,固漆黑如胶,而
此珠一出,荧然若星,映人须发皆银。置于盘中,恒留盘之中央,再倾以他珠百颗,他
珠皆绕母珠而转,终聚于母珠之旁,井然有序,若母珠有胶漆然。客曰:此夜明母珠者
,万珠之母,天下凡珠皆来归附,诚大祥大吉之物。王闻而大悦,赐赠黄金千斤,并许
来人,世代领有合浦产珠之海域……”
这样的一则记载,不是玄妙得很吗?
这样的记载,在明人小品中,也可以看到风格接近的杂记,可知当时这一种文风相
当盛。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朱宸濠这时,只不过是封地在江西的一个王爷,他有甚么权力
,可以许诺一个人世代拥有一片海域呢?当然在那时候,他已经有了造反、做皇帝的野
心了。
而且,那颗夜明母珠,又有把上百颗珍珠聚在周围的能力,很合乎一个想做皇帝的
野心家,希望“天下来归”的心理,所以他才会赐上黄金千斤之多!
在原振侠看来,这段记载,就算是百分之百的实录,其中也大有问题。因为根据记
载看来,利用了某些特殊的道具,一个手法高超的魔术家,就可以弄出这样的玄虚来了
。
例如,利用某些能在暗中发光的物质,如磷,来造成“夜光”的效果,又利用磁铁
的原理,造成“聚珠”的效果等等。
这自然不必深究了。可以肯定的是,宁王的造反心理,民间看得相当明白,所以常
有人来献上一些代表“祥瑞”的宝物,宁王都一律厚赐。
一页一页揭过去,都没有发现有一张椅子的记录,原振侠和南越两人都有点失望。
到了只剩下几页时,突然,一页上只有三个字:“灵椅记”。
一看到这三个字,连原振侠也一下子就认出,那和封面的“异宝录”三个字,是同
一个人写的。也就是说,那是宁王朱宸濠所写的!
两人都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互望了一眼。南越兴奋紧张得身子发起抖来,声音
也在发抖:“在……在这里了!灵椅记……在这里了!”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手,也把不住有点微微发抖,他小心地把那一页揭过
去。
〈灵椅记〉是一篇文章,一共有六页之多,大约有三千多字,原振侠和南越迅速地
读著。文章写得极好,词情并茂,把当时发生的事情,记述得十分生动,而且所记的,
毫无疑问,就是那张椅子。文章记的,是这张椅子如何进入宁王府的经过。
(这篇文章的梗概,下面自然会详细介绍。)
看了这篇文章之后,椅子是如何到了宁王府的经过,再明白也没有。而且,对这张
“灵椅”的灵异和它的一些历史,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这张灵椅,如何会在那所巨宅之中,也可想而知。自然是那个姓符的总管,在卷逃
之际带走的。
那个总管也知道这张灵椅有它的灵异之处,是非同小可的宝物,可是又对它存有极
大的忌惮。所以才在巨宅之中,弄了一间几乎不能被发现的密室,把这张灵椅放在其间
。
那总管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发现这张灵椅了,却不料宝藏的传说,加上先进的科技,
使得灵椅重见天日!
看完了那一篇记载之后,原振侠和南越两人,呆立了许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么,自然最好是趁他们呆立无语之际,介绍一下那篇记载的内容了。记载是用文
言文记下来的,在此把它译成白话文,自然,无关紧要之处就略去了,只拣重要的说。
公元一五一九年正月初六,南昌府的百姓才过了年,又在准备元宵的灯饰,城里一
片喜气洋溢。
南昌是宁王府的所在地,宁王已有意在举事成功之后,就定南昌为一国的首都,所
以早已刻意经营。在一般百姓的心中,也以南昌的繁华为荣。
宁王府气派轩宏,美仑美奂,那是不必说的了。除了未在门檐上公然装上飞龙,一
切也和皇宫的体制,差不了多少了。
那一日清早,王府的卫兵,照例自两边角门鱼贯而出。袍甲鲜明,步伐整齐,刀枪
映日生光。
走出来的卫兵,接替了夜班的卫兵。两班卫兵的首领,在交接之际,夜班的首领对
日班的首领道:“那边有一个人,说是有天下第一异宝献给王爷,他来的时候,正是三
更,我就叫他等著,你可以著他进去。”
日班卫兵首领一听,就循他所指看去。
日班卫兵首领看到的,是一个肤色黝黑,深目高鼻的胡人,多半是波斯胡人。波斯
胡人以贩卖珠宝著名,王爷又喜欢搜罗奇珍异宝,所以王府的卫兵,以前也见过波斯胡
人。
在那波斯胡人的身边,是用布覆住的一件相当大的东西,卫兵也看不出那是甚么。
日班卫兵首领,拍手令那波斯胡人走过来,问了几句,就把他带进了王府之中。
王爷才起来,兴致又好,正在花园之中,和几个奇才异能之士在谈论天下大势。一
听到又有人来献宝,立命晋见。
卫兵首领带著波斯胡人进去,波斯胡人一直把那个形状看来十分奇特的东西,带在
身边。见了王爷之后,波斯胡人居然懂得行跪拜礼,这令得王爷大是心悦,于是,一面
捋著长髯,一面发问。
(这场面,倒有点像舞台剧!)
王爷问:“你是来献宝的么?我这里奇珍异宝已经很多了,若不是甚么特异的物件
,免了献丑,可到外面等著,发放盘缠算了。”
(宁王一定相当豪爽,就算是“献丑”,也有盘缠可拿!)
波斯胡人神色十分庄严,一言不发,先把那包东西,重重在地上一顿,那东西竟直
立在地上。
(这一段描写,十分生动。那张椅子是单脚的,地点又是在花园的泥地上,那波斯
胡人重重一顿之下,椅子的单脚,插进了泥地之中,自然就站直了。)
波斯胡人接著,又以十分严肃的神情,把包在外面的布拉开。刹时之间,连宁王在
内,所有的人都大笑了起来。因为显露出来的,看来是一张形状十分丑陋,甚至不能坐
的椅子。
这样的一件东西,当然不能算是甚么奇珍异宝。宁王也不生气,一面笑著,一面挥
著手,令那波斯胡人把东西带走。
那波斯胡人却在这时,十分恼怒,甚至忘记了礼仪,把脸涨得通红,大声道:“王
爷,世人都说你能识宝,原来不是,我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