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不,我还是要向前去。如果你不想去,我只好尽力
自己照顾自己了!”
青龙没有说甚么,只是伸手抓了一下头发,一抓之下,抓下了一把球藻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站了起来,青龙抬头看了看天,向前指了一指,又向前走去。
当晚,他们一直走到天亮,才又见到了一个被焚烧过的村子,找到一间坍了一大半
的茅屋,相约每人轮流睡两小时。原振侠一躺下来,整个人四肢百骸,像是全都散开来
一样,一下子就睡著了。
接下来的日子中,原振侠和青龙已渐渐接近了游击队活动的地区。当他们终于和一
支游击队见了面时,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情了。
这七天之中,自然有许多可以详细记述的事,例如他们两人合力对付了一整排的越
南兵。
当他们遇上第一支游击队的时候,就是把那一排越南兵的武器,作为礼物送给游击
队的。
在这七天之中,原振侠也迅速学会了如何在密林和沼泽之中生存,学会了如何去适
应滂沱大雨,和躲避各种各样的毒蛇毒虫。他也发现,情报机构给他的“应急用品”,
几乎全是没有用的。要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生存,最重要的是生存的意志,一种人与生俱
来,但在文明生活中已逐渐淡忘了的、原始的、狂野的求生本能!
由于和整个故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些经历就略过不提了。要说一说的是,这次
经历,使得原振侠的生命历程中,添了新的一页,那经历令得他更机智、更坚强、更成
熟!
他们在游击队的基地之中,受到了热烈的招待。当晚,甚至还有男女游击队员,为
他们而围绕著火堆,进行了传统的舞蹈。
他们并没有耽搁,一直向前走,三天之后,已经进入了磅士卑省,那一带全是崇山
峻岭。虽然越南军队,曾对山上的游击队发动了好多次猛烈的进攻,但是游击队熟悉地
形,越南军队讨不了好处,除了进行严密的封锁之外,再也没有甚么进一步的军事行动
,所以他们的行程也容易了不少。
那一天晚上,月色出奇地好,青龙选定了过夜的地点,两人仍然采取一个睡觉,一
个保持清醒的方法来休息。
在熄灭了的篝火之旁,原振侠双手抱膝,回想起这十天来的种种经历,多少次的险
死还生。虽然前途如何,犹未可测,但是他对自己毅然决定不退出,感到十分骄傲。青
龙闭著眼躺著,突然道:“你一直没有问我,见了杰西之后想问甚么?”
原振侠淡然一笑:“那是你想问的问题,我何必问?”
青龙幽幽地长叹了一声。这十天来,原振侠对青龙的了解,自然增进了不知多少,
他可以说,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比青龙更坚强、有著更强的斗志的人,几乎任何恶劣的
环境,都不能令他屈服。这样的一个人,和这种幽幽的叹息声,本来是绝不能联在一起
的。但是那一下充满了无奈、惘然和空虚的叹息声,却又偏偏是他所发出来的!
原振侠向他看去,看到青龙虽然闭著眼,但是眼皮却在颤动著,这说明他还在急速
地转著念头。原振侠顺口问了一句:“想到甚么了?”
青龙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又叹了一声。
在叹了一声之后,青龙睁开眼来,眼神一片迷惘:“我想起了秀珍。她现在不知道
在哪里?莱恩上校找到她了?还是宋维找到她了?”
原振侠没有出声。当一个男人在思念他心底深处的女人之际,旁人说甚么都是没有
用的。
青龙的声音听来乾涩:“我……唉,我要去问杰西的是,何以秀珍是他的妻子,而
且又那么爱他,为了和他重聚,不知经历了多少……苦痛,而他会竟然表示不愿和秀珍
重聚!”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这的确是不容易明白的一件事,照你们的情形来看,秀珍简
直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女人,何以杰西会不肯再见她?”
青龙陡然叫了起来,他突如其来的叫喊,把原振侠吓了老大一跳。他叫著:“杰西
如果不要她,我要!我愿意以我所有的力量去爱她!”
原振侠想挥手令得他镇定一些,可是青龙的话才一出口,一边不远处,就传来了阴
恻的声音:“只怕轮不到你吧!”
这一句话突然自阴暗中传来,真令得青龙和原振侠两人大吃一惊。青龙立时一跃而
起,原振侠转向声音传来处,估计距离不会超过五公尺!
那发话的人,是甚么时候来得离他们如此之近的?这些日子来,原振侠在各种各样
的经历之中,已经养成了极度的警觉,就算有一头田鼠来到了那么近,他也应该可以觉
察到的。可是如今,是一个人在距离那么近处!这个人要是有恶意的话……
原振侠想到了这里,不禁冒起一股寒意!
而随著那句话,只见一个瘦削的人影,自阴暗之中闪了出来。那人两目阴森,在月
色下看来,更见可怖,不是别人,正是宋维!
宋维一面走出来,一面盯著青龙,冷笑著:“我早就该知道你见过她的,果然不错
!”
青龙急促地喘著气:“是又怎样?”
宋维直来到面前才站定:“你把我骗到清迈去,以为我会从此找不到你?”
青龙已迅速镇定了下来:“我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相反地,料定你会追来。嘿嘿
!你只顾来找我,忘记会便宜了莱恩上校!”
宋维现出十分凶狠的神情,咬牙切齿地道:“不,我不会便宜他!”
由于宋维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是如此的凶狠,原振侠失声道:“你……”
宋维陡然向原振侠望来,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声:“你以为那美国人是甚么好东西?
只有你这种白痴,才会给他利用!他要你深入险地来见他的朋友,他自己安然留在曼谷
享福!”
原振侠坦然道:“我是自愿的!”
宋维如同夜枭一样笑了起来:“你们可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两天之前,我设法把他
的行踪告诉了越南军队,希望他以联合国难民专员的身分,能保住他的性命!”
原振侠和青龙互望了一眼,宋维有点得意洋洋:“要他到柬埔寨来,再容易也没有
,我只不过暗示了一下,我知道秀珍在柬埔寨,我要去找她,他连想都没想,就跟了来
了。”
他讲到这里,又向原振侠指了一指:“你还不认为被利用了?莱恩为了秀珍,就亲
自来,可是找杰西,他却要你来!”
原振侠在那时,心头真的感到了一股悲哀,很有点鄙视莱恩上校的为人,一时之间
,心绪惘然。他望著宋维,望著青龙,心中暗叹著:男女之间的缘分,本来就是最不可
思议的,但是再奇,也奇不过这三个男人和阮秀珍之间的缘分了。
宋维本来是越南的高级军官,为了秀珍,抛弃了一切。莱恩不但身分高,而且有著
一个人人欣羡的美满家庭,但是也为了秀珍,而抛弃了一切。青龙对秀珍的迷恋,倒可
以理解,但是看他的情形,一直把自己的心意深藏在心底,叫他面对著秀珍的话,只怕
他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一下。
而秀珍,又不是甚么圣洁的仙女,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且曾有过极可怕的经历
!
男女之间的缘分纠缠,还有比他们之间更加奇特的吗?
在原振侠思索时,宋维又笑了起来:“莱恩就算不死,只怕也要有好久不能再自由
,我算是已经铲除了他。青龙,轮到你了!”
他在这样说时,身子微微弓了起来,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青龙看起来像是十分不
经意,可是他的眼神却在告诉人,他已经准备好了对付任何剧烈的搏斗!
原振侠叹了一声:“你们争甚么?秀珍根本不把你们放在心上。她心目中,只有她
的丈夫,你们再争,也没有用处!”
宋维面肉抽搐:“先争了再说!”
原振侠怒道:“你把全世界男人全杀了也没有用,甚至把杰西杀了也没有用。秀珍
根本不会要你,绝不会!”
宋维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振侠再也想不到,那么凶狠的一个人,自己几句话会令得
他陡然崩溃。他在一震之下,突然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嗥叫:“那我该怎么办?那
我该怎么办?”
一时之间,原振侠又是骇然,又是好笑。宋维是这样剽悍的一个人,可是这时哭得
像是一个无助的儿童一样。想起刚才青龙的长叹声,加上宋维如今的样子,原振侠心中
不禁问了好几遍:情是何物!
青龙对宋维显然连半分同情也没有,在宋维嗥叫的时候,他冷冷地道:“你最好死
去!”
宋维像是未曾听到诅咒一样,双手掩著脸,抽抽噎噎,痛哭不已。
青龙神情厌恶,站了起来,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我们走吧,在这里多待一分
钟,我怕会忍不住要呕吐了!”
原振侠对宋维的态度略有不同。他虽然憎恨宋维的为人,而且几乎死在他有毒的小
刀之下,但是他倒看出,至少宋维对秀珍的爱恋十分真心。他向青龙摇了摇头,来到了
宋维的面前,宋维陡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抬起了头,满面泪痕地望定了他。
原振侠低叹一声:“如果你真爱一个人,就不一定要得到她!”
宋维颤抖著:“我如果得不到,为甚么要爱她?”
原振侠沉声:“得不到也可以爱,你想想,若是硬要秀珍和你在一起,她怎会快乐
?”
原振侠话讲到一半,宋维已经道:“和一个那么爱她的男人在一起,她有甚么理由
不快乐?”
青龙在一旁,已经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和这种人多讲甚么,留点气力赶路吧!”
原振侠本来是想劝宋维几句的,可是看起来也劝无可劝,只好作罢。青龙已急急向
前走去,原振侠跟了上去。整夜,他们都在默默赶路,而每次回头,都可以看到宋维阴
魂不散似地跟在后面──接下来的三、四天都是如此,虽然相互之间绝少讲话,但他们
看起来,就像是结伴而行一样。
几天下来,原振侠发现宋维适应环境的能力,还在青龙之上!
宋维可以在看来全是荒草的大地上,挖掘出烤熟了之后甜香四溢的野薯来,也可以
在看起来只有稀薄泥浆的小河中,抓起又大又肥的泥鳅来。他熟悉地形,知道各种各样
的捷径,而且精通当地不同种族的人所操的各种语言。
在那几天中,他们之间极少讲话,可是连青龙也不能不承认,有宋维在一起,他们
的行程更顺利得多。宋维对越南军队的行踪,更是熟悉之极,他甚至听到了零星的鎗声
,就可以知道那是甚么番号的越南军队,有多少人,以及指挥官指挥作战的习惯等等。
那天傍晚时分,他们在一个隐蔽处停了下来,宋维一路上都在采摘一种不知名的山
果,已有了相当数量。他先生著了一堆火,等火熄了,再把那种山果放进这炽热的余烬
之中煨著,呆呆地望著那堆灰烬。
原振侠走近他,由衷地道:“越南军队失去了你,实在是一种损失。”
宋维口角牵动了一下,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并没有出声。原振侠又道:“如果
抗越的柬军能够得到你的话,那比一万人还有用!”
宋维苦笑著:“谢谢你的夸奖。越南军方正出钜额的赏格,要捉我归案,柬埔寨人
也不会相信一个越南人的。我是逃兵,但不是叛徒。”
原振侠摊了摊手:“我并没有要劝你背叛的意思……”
他才讲到这里,宋维陡然叫了起来:“别动!谁都别动,青龙,你也别动!”
青龙这时,正在几步之外蹲在地上,宋维一叫,他陡地转过头来。原振侠看到他面
上的肌肉陡然抽动了一下,在原振侠还未曾知道发生甚么事之间,只见青龙一撮唇,已
把他长咬在口中的、竹子削成的、十分尖锐的一枝牙签向前直射了出去。
原振侠见过他射出这种牙签的劲力和准度,若是说,青龙一射出这种牙签,可以把
三公尺之内的人眼睛射瞎,原振侠绝不怀疑。
而这时,牙签显然不是射向任何人,而是射向空地。原振侠忙看过去,只见有一条
颜色十分奇特的小蛇,正自草丛中缓缓游出来。那条小蛇,只不过筷子般大小,色彩是
一种浅浅的金黄色,似乎还有一点深棕色的斑纹,不容易看得真切。
可是它的头部,却形成一种大得惊人的三角形,一望而知是含有剧毒的毒蛇!
那条金黄色的毒蛇在地上游走,势子不算是十分快。比较起来,青龙射出的牙签,
势子快速绝伦,一下子就射向它的蛇头部分。
牙签一射中了那条小蛇,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在至多十分之一秒之内发生的──来
得如此之快,以致原振侠在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要到事情发生之后,才确切
知道,自然连叫喊一声之类的反应也来不及。
当时,他只是看到,牙签一射上去,就有黄色光芒一闪,那条小蛇已不见了踪影。
紧接著,青龙发出了一下绝望的呼叫声,听来令人毛发直竖。等到原振侠向青龙看去时
,只见那条小蛇挂在青龙的口边,看来像是它被牙签射中,就立即窜了起来,一下子就
咬中了青龙的腮边,离口角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