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呆了好一会,才缓缓地道:“我不知道!”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你别胡思乱想了!你好好地活著,只不过遇到了一次意外
罢了!”
青龙漠然道:“我就是弄不清这一点,是由于意外我才能活著?如果没有那场大雷
雨……”
他的语调越来越是漠然,原振侠不禁叹了一口气。青龙是他见过的人之中,性格坚
强到少有的人物,尚且在心理上形成了如此巨大的压力,难怪杰西会变得失常。他也想
到,在见到了杰西之后,应该如何消除他心理上的压力?
那场大雷雨下得并不很久,在接下来的时间中,青龙和原振侠也没有进一步讨论甚
么。
雨停后,他们继续前进,在大多数的情形下,两人之间也保持著沉默,原振侠只是
在想,见到了杰西之后,应该采取甚么措施。在过去的三天之中,他们曾和几股游击队
接触过,也确实知道了在一股规模相当大的抗越游击队之中,确然有一个白种人在。所
以,和杰西见面,已不是虚无飘渺的事,而是可以达到的目标了。
终于,在又过了两天之后的黄昏时分,当他们正在丛林中的小路之中,觅途前进之
际,陡然听到了“飕飕”两声,有两枝镖枪带著雪亮锋锐的枪头,自树上飞射而下,交
叉插在他们的面前,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连忙站定,只见陡然之间,自树上跃下来、自草丛中冒出来,以及在想像不到
的隐蔽之处,突然之间出现至少有二、三十个人之多。这些人的手中,有的抓著十分原
始的武器──一种半弯形的利刀,也有人持著新型的冲锋鎗。
青龙立时高举只手,急速地说明自己的来意和身分。一个年轻人越众而出,问:“
你们是来找少校的?可是少校说过,他不见任何外人!”
原振侠沉声道:“他不见别人可以,必须见我们!”
由于原振侠说得十分坚决,那游击队领袖侧著头向他望来。原振侠又道:“你只消
去告诉他,只有我们才可以告诉他,他是甚么!”
那年轻的首领一脸疑惑,把原振侠的话,重复了一遍,道:“是不是那样说?”
原振侠点头:“对,你去对他说说,他一定会见我们,我们可以等!”
首领又迟疑了一下,才挥了挥手,他自己带著几个人先向前走去,其余的人围著原
振侠和青龙向前走。不一会,就走进了一个山坳之中。
一进入那个山坳,就可以看到山坳中,聚居著不少人,甚至有老弱妇女,都住在十
分简陋的、临时建成的寮屋之中。
两人在游击队员的看守之下,进入了一间比较宽敞的寮屋,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听
得外面的游击队员不断有立正、敬礼的声音。接著,门推开,一个身形高大,而且也颇
为英俊,可是神情却显得极度忧郁的白种男人,先在门口呆了一呆,然后,慢慢走了进
来,目光在原振侠和青龙身上盘旋著。
那白种男人一走进来,原振侠已经知道他是甚么人了,那当然就是杰西少校!这时
杰西少校所过的生活,当然不会如意,他胡子满腮,神情忧郁,而且瘦削,但是这自掩
不了他那种英俊的神采,他实在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
可以想像,当他生活正常的时候,穿起崭新的军官制服时,风采是如何动人。阮秀
珍会对他爱得那么深,是可以想像的事。
三个人都互相打量著,不出声。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见到了杰西少校,原振侠的
心中,实在是感慨万千。而青龙则盯视著杰西少校,这个和他有过相同遭遇的人,像是
想在他的身上,看出自己究竟是甚么样子来。
所以,三个人之中,还是杰西少校最先开口。他摊了摊手,在他苍白的脸上,有一
种十分焦切的神情,他一开口就问:“你们知道我是甚么?”
一般来说,问题应该是“你们知道我是甚么人?”可是杰西却忽略去了那个“人”
字。
青龙的口唇掀动了一下,没有出声,原振侠却用十分肯定的声音道:“是,你是人
,和我们一样的人!”
杰西现出了极可哀的神色来:“或许你们不知道……”
原振侠一下子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完全知道,我们是莱恩上校的好朋友,也认识
彩云,更和宋维长时间在一起。所以对你的一切,我们都再清楚也没有!”
杰西少校苍白的脸变得更苍白,口唇剧烈地抖动著:“那么,你们已经知道,我是
一个死人了?”
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声音甚至是呜咽的,他又道:“如果我真是一个死人…
…那倒好了!”
杰西这时的情形,和原振侠所料想的完全一样,所以原振侠也并不感到甚么意外,
他一指青龙:“这位朋友,和你有过同样的经历!”
杰西一震,望向青龙。原振侠又道:“是我把他埋葬的,然后,在大雷雨之夜,他
从土中冒出来,你能说他是死人吗?他是一个正常的活人。杰西先生,我相信你到任何
设备齐全的医院之中去检验──”
原振侠本来想说,不论在甚么样严格的检查之下,他都会是一个正常的人。可是杰
西只听到了一半,陡然尖叫了起来,他的叫声之中充满了恐惧:“不,不!我不要接受
任何检查,我不要像科学怪人一样给人解剖,我不要,我不要!”
杰西毫无疑问是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因为他一面叫著,一面已转过身,向外疾冲了
出去!这一点,倒是原振侠没有想到的,他连忙扑过去,在他的身后把他拦腰抱住,急
道:“好,不检查,不检查!”
杰西喘著气,转过身来:“我知道你们的来意,要劝我回美国去。你们要知道,我
是一个有死亡记录的人,万一又出现了,我能避免检查吗?”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杰西说的是事实,而他最怕的就是这一点,他怕检查出来的结
果,他自己不知是甚么东西!
这一点,是原振侠以前所未曾想到的。那不单是心理上的问题了,事实上,真的有
可能,在彻底的检查下,查出他不知是甚么来!
原振侠向青龙望去,青龙也现出骇然之极的神色来:“我也不会接受任何检查,不
会……因为我怕知道……真正的结果!”
杰西连声道:“是!是!”
原振侠按著杰西,令他坐下来,然后,详详细细地向杰西讲述自己的假设和“公式
”,杰西十分用心地倾听著他的话。
等到原振侠讲完,杰西急速地摇著头:“这一切,只不过是你的假设!”
原振侠还想解释一下,可是杰西接著又道:“事实上,我和他……”他指著青龙:
“都曾死过,你总不能否定这一点。”
原振侠沉声道:“那只是一种看来像死亡的现象!”
青龙在这时,插了一句口:“既然看来像死亡,就是死亡!”
原振侠对这一点,倒也无法反驳。杰西的声音听来十分哀伤:“现在你知道我们的
真正问题是甚么了?我们曾死过,后来又……活了。虽然我们现在看来和常人一样,但
是我们的身体组织发生了甚么变化,谁也不知道!”
原振侠仍然坚持著:“详细的检查……”
他的话才讲了一半,青龙和杰西已一起尖叫了起来:“我不要做实验室中的白老鼠
!”
他们的叫声之中,充满了异样的恐惧,令得原振侠也不禁肃然,无法不同情他们。
他们使用了“白老鼠”这样的字眼。的确,有过他们这样奇异经历的人,一定会成
为研究的对象,全世界的医学界人士的目光,都会集中在他们的身上!
虽然,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至于把他们弄成一小块一小块来研究,但是抽他们的
血和骨髓,以至他们的肌肉和皮肤,甚至取得他们的骨骼,是难免的了。当然,他们还
会接受各种光线的照射,各种仪器的测试,他们将再无自由可言,他们绝无法再过正常
的生活,他们只是“白老鼠”,不折不扣的实验品!
原振侠完全可以了解他们的心情,可是作为一个医生,这两个人,对他来说,是解
开生命奥秘之谜的唯一例子,活生生研究的实例。若是就这样放过他们,那是人类科学
上的极大损失!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凝视著青龙,又凝视著杰西。
而青龙和杰西两人,又不约而同,尖声叫了起来:“你为甚么看著我们?你为甚么
用这样古怪的眼光看著我们?你……”
说到这里,两人一起喘起气来,但他们还是叫著:“你……你心中是不是在想,怎
样研究我们,怎样把我们当实验品?”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是的,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或许可以解释人类生命之谜!
”
杰西又怒又惊:“让人类的生命继续成谜好了,为甚么要解开它?”
青龙也叫道:“别把我们看得那么伟大,我只是我,可不愿为人类作牺牲!”
他说到这里,直指著原振侠:“我会留在这里,和杰西在一起,再也不会和知道我
底细的人在一起。就算你把我的秘密宣扬出去,也不会有人可以找得到我!”
青龙在这样叫著的时候,面肉扭曲到可怕的程度,不但显示了他内心的极度恐惧,
也显示了他的决心。原振侠在这些日子来,很了解青龙的性格,知道再对他说甚么,也
是没有用的了。于是,他转向杰西:“杰西先生,你呢?你可知道秀珍是多么爱你?她
和你们的孩子,难道你一点不想念他们?”
原振侠的话,令得杰西整个人都震动了起来。
原振侠又道:“你可知道秀珍为了寻找你,经了多大的苦楚?如果你还是人,就不
该躲著她,拿出勇气来,回复你自己的身分,去见她!”
原振侠的话说得极诚恳,也十分有震撼力。可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是,他的话才一出
口,杰西就陡然大声狂笑了起来。
杰西一面笑著,一面重复著原振侠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我还是人!如果我还是人
!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人!”
原振侠陡然提高了声音:“就算你根本不是人,你也应该……”
原振侠是面对著杰西在讲话的,而且他必须劝服杰西,所以全神贯注在杰西的身上
。自然,他绝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会有意外发生的。所以,当他突然感到脑后一下
重击之际,他在昏过去之前,脑际只是闪过了青龙的名字,知道那一击是来自青龙的,
然后,就甚么也不知道了。
原振侠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当他又有了知觉之际,后脑上还传来一阵阵刺痛。
他先是感到有无数雨点洒向他,然后,他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发现他自己正在野外的
一株大树下。雨势相当大,那株大树全然不足以避雨,他被雨一淋,清醒了许多,四面
看看,想找避雨的地方,看到前面有一处凸出的山崖,就奔了过去,才奔了一步,在他
的身上,就跌下了一样东西来。他低头一看,那是一个油纸包。
原振侠不知那是甚么,立时拾了起来,奔到了那山崖之下,才喘了一口气,想起了
昏迷不醒之前的事。虽然眼前一个人都没有,可是他还是叫了起来:“青龙!杰西!”
他叫了几声,一点回音也没有,定了定神,把手中那个油纸包拆了开来,里面是写
满了字的纸张。当他把纸上写的看完之后,他不禁呆了半晌,那是一封信,是青龙和杰
西联名写给他的。
以下,就是青龙和杰西联名给原振侠的信:
原,当我发现你的话有可能打动杰西的时候,我出手把你打昏了过去。我必须这样
做,杰西的动摇也只不过是一时间的事,如果他真的听了你的话,他一定会后悔不已。
当你醒来,看到这封信时,你已经在至少一百里之外。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们又利
用了麻醉药,使你继续昏迷,然后,尽可能把你送到遥远的地方去。当我们挑出最可靠
的人送你出去,算准了在你醒过来之前离去的同时,我们正向相反的方向前进,所以离
你更远。你根本不必尝试来找我们,不但找不到,而且我们又吩咐下来,再有人来找我
们的,一定是越南人的奸细,所有的游击队员,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来找我们的人,唯有
这样的安排,我们才是安全的。
我们不愿听从你的意见的理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但由于你没有我们同样的经历
,所以其实也无法知道,我们心理上的恐惧是如何之甚。杰西为甚么会怕大雷雨,就是
因为不知道在再一次大雷雨中,我们又会发生甚么变化!
在我们的身上,已经发生过一次变化,我们不想明白原因。我们不知道自己是甚么
,只好在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情形下“活”下去。朋友,我们永别了。杰西说他也爱秀珍
,但是他实在无法再和秀珍在一起,无法作为一个正常人再活下去。愿你千万不要有与
我们同样可怕的经历,千万不要。
信末,是青龙和杰西两人的签名。
原振侠看了这封信后,呆了好久,以致大雨是在甚么时候停的,他也不知道。他只
知道,杰西和青龙两人,如果下定了决心要躲起来的话,那么,真的不会再有甚么人可
以找到他们了。
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怅然,过了好久,才镇定了下来,辨别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地方
,发现那是三天前经过的,就在宋维埋骨的不远处。
他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到宋维埋葬的地方,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