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准备告辞,原振侠送他出去:“你借船的结果如何,我倒很有兴趣知道
,这神秘的林氏父女,的确够神秘。”
洪致生喃喃自语著离去,原振侠听得他在说的是:“今晚她又会对我说甚么?她知
道我决定不听劝阻,会怎么说?”
原振侠摇了摇头,回到室中之后,真对林永兴和林雅儿的事有了兴趣,就打电话到
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勤的小宝图书馆,托他们把有关的资料找出来,等他有空,就可以去
取。
他作为医生,又把洪致生的精神状态,作了一下分析,觉得还是有必要劝他去接受
检查。早期的精神分裂症,会产生虚幻的想像,比较容易治疗。他想及洪致生的症状─
─听到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声音,而且,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声音。
医生的分析是医生的分析,被医生认为是精神病患者的人,却有他自己的感受。洪
致生极其清楚地知道,自己听到的那个声音,绝不是幻觉。
但是,何以用录音机,却不能把这声音记录下来呢?这是不是可以证明,这种声音
根本不存在呢?
洪致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固执地认为声音是实际的存在。
他驾著车,在离开了原振侠的住所之后不久,就在路边一个静僻的角落,停了下来
。
他觉得十分疲倦,停了车子之后,他放低了座位,使自己斜躺著,闭上了眼睛。他
的目的,只不过想稍微休息一下,但是不多久,他就进入了半睡眠、半清醒的状态,而
且,又和过去那些日子一样,他又听到了那温柔甜腻的声音。
先是一下悠悠的低叹声,单是那一下低叹声,洪致生听了之后,心里就陡地紧了一
紧。那下低叹声中,充满了愁肠百结的愁思,也充满了回肠荡气的缠绵。
洪致生闭著眼,心中也不由自主,跟著暗叹了一声。他的口颤动著,但却并没有发
出声音来,可是在思想上,他却不可遏制地立时发出了问题:怎么啦?宝贝,甚么事困
扰著你,要发出这样的幽叹?
这时候,若是有人在他的身边,看到他的情形,一定以为他是一个倦极而睡的人。
即使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朦胧状态之中,他甚至没有气力去睁
开眼睛来──这种状态,几乎是每一个人都经历过的。但是他脑子的活动,却又那么清
醒,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一下叹息声,也可以认得出来,那一下叹息声,就是一直在劝
他,不要去进行探险的那个女声──这些日子来,他实在已不可克制地爱上了这个女声
。
爱上了一个声音?这听来是十分荒诞可笑的,但对洪致生来说,他一点也不觉得可
笑,因为爱情是一种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的感觉,他的的确确有这样的感觉。而且,以
他的知识而论,虽然他不明白那个动听、柔腻,可以把他每一根神经,都当作琴弦一样
拨动,奏出生命和爱情交织的乐章来的声音,是从何而来的,但他绝不承认,那是甚么
幻觉或精神分裂所形成的。
他假设,那是一种甚么力量,影响了他脑部专司听觉的那部分,所以才使他听到了
那么美妙的声音。而录音机只不过是根据简单的原理来记录声音,怎可以和复杂万分的
人脑功用相提并论!
在他心中问了那一个问题之后,又是一下短叹。然后,那个令他神魂颠倒,动听的
女声又响起:“你决定了?我的劝告,一直没有用?”
洪致生立即回答:“你再说,你再劝我,我真是渴望听到你的声音,太渴望了!”
那声音听来有点飘忽的黯然:“只是声音是没有意义的,声音所代表的语言,你怎
么一点也不注意?”
洪致生有点像撒赖的小孩:“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一定用心听。”
那声音今晚显得特别幽怨,也使听到的人更感到它的可爱:“这些天来,我已讲过
多少遍了,我是你的守护神。我一直在劝告你,劝告你别受任何引诱,去进行你所想的
海底探险。你已经接受了引诱,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抗拒。”
洪致生立时问道:“为甚么呢?”
那声音听来更悦耳:“别问为甚么,没有答案。或者说,要知道答案的话,需要付
出太高的代价!”
洪致生心中暗暗叫了起来:“我不怕,我不怕付出代价,任何代价我都不惜,只要
使我能见到你一下!”
那声音又飘进了洪致生的意识之中:“你的话有点混乱了,那和我没有关系。”
洪致生几乎声嘶力竭了:“怎么没有关系?我爱你,深深爱著你!”
在洪致生心中这样叫了之后,过了好久,一点反应也没有,洪致生焦急无比。然后
,声音又来了:“你……爱上了一个声音?”
洪致生急促地回答:“不,是你!”
声音喟然叹著:“我只是一个声音。”
洪致生甚至不由自主,咽著口水:“不,不,声音,是人发出来的。你一定是一个
实际的存在,我会尽我一切努力,把你找出来。”
声音像是有一种被人捉弄的恼怒:“算了,我的劝告,今天是最后一次。你不听从
我的劝告,记著,那就不要后悔!”
洪致生大是著急:“不要是最后一次,不要是最后一次!不要──”
当他叫到第三遍的时候,他是真正张大了口叫出来的,这情形,就像是在梦中大叫
,忽然叫出了声来一样,也像通常的情形,一叫出声来,人就会从梦境之中醒过来。这
时洪致生的情形也是那样,他陡然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他清楚地记得
刚才的对话,所以他显得那么慌乱,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最后一次”,那意味著他再也听不到那声音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末日的来临
。他双手紧握著拳,汗水涔涔而下,他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不会的,明晚我还可以听到
她的声音。在他的想像之中,那声音,一定是和一个实实在在的“她”联结在一起的,
可是这个她,在甚么地方,是甚么样子的,他却一无所知。
呆了好一会,洪致生知道自己已无法再在车中,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了,他就驾车
继续向前驶去,一直到了他的住所。
他居住的所在,大约是人类可以享受到的最大的舒适了。他先大口喝了几口酒,然
后,在床上躺了下来。任何人在睡著之前,总有一个短暂的朦胧时期,这一晚,在快要
睡著之前,洪致生也不例外。可是,那个声音,他渴望听到的声音没有再来。
那天晚上,洪致生为了等那声音再次出现,硬生生地令快要进入睡眠状态的自己清
醒过来,在七、八次之后,天也亮了。那是令他沮丧而又失望的一个漫漫长夜,他甚至
跪下来祈求:“不要是最后一次!不要是最后一次!”
他将希望寄托在第二晚,可是,第二晚的情形完全一样。
接下来,亦是同样的,在焦急的渴望之中,他度过极度失望的第三晚。
三天之后,当原振侠又和洪致生见面之际,原振侠的吃惊程度,真是难以形容。
当他应著门铃,打开门,看到门外站著的一个人──头发凌乱,满面胡子,双眼深
陷,脸上几乎一点血色也没有,身子在微微发颤,双眼之中,流露著绝望的神色,他根
本认不出那是甚么人来。
非但如此,洪致生开了口,原振侠也没有认出他的声音。洪致生的声音,嘶哑得像
是涂了漆一样:“让我进来,她……她再也没有对我讲任何话……我永远失去她了,我
……我……”
他讲到这里,双手紧抓住原振侠的衣襟,发出了绝望的叫声:“我怕!”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失声道:“是你!”
他半拖半扶著失魂落魄的洪致生进来,让他坐下。虽然洪致生已是一身酒气,但原
振侠还是递了一杯酒给他。洪致生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就开始讲述那天晚上他离去后
,直到如今他的遭遇。
讲完之后,他仰著头无助地问:“怎么办?”
原振侠只好苦笑。怎么办?一点办法也没有!洪致生失去了甚么呢?失去了本来就
不存在的一个声音!
如果不是看到眼前的洪致生真是那么痛苦,原振侠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在
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却非认真回答这个问题不可。
原振侠想了一想:“看来,你所爱的守护神,由于你不听劝告而生气了,放弃了她
的责任。”
洪致生双手抱著头:“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她,不再去探险了,不去了!为甚么她
还是不再对我说话?”
原振侠摊了摊手:“这是逻辑上一个有趣的现象,你已经听了她的话,她何必再劝
你?”
洪致生睁大了眼,望了原振侠一会,陡然之间一跃而起,直冲进浴室,用冷水淋著
头,然后又走了出来,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去进行,她就会再
来劝告我。”
原振侠心中咕哝了一句:这又是逻辑上的花样,你坚决不听劝了,她何必再劝?
不过,原振侠只是心中想著,并没有说甚么。同时他也想到,洪致生的精神状态不
能算是很正常,让他到海上去有点事情做做,可能会就此恢复。所以他只是道:“好,
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出发了!”
洪致生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侠的肩头:“问那个老处女借那艘船,还是要请你出马。
”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他知道洪致生所说的“老处女”是甚么人,早几天他们讨论过
这件事:“公平一点,人家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刻!”
洪致生耸了耸肩:“别管美不美丽,要是借到了她那艘船,三天之内,我就可以出
发。”
原振侠皱著眉:“我看,通过船公司互相交往,总比我莫名其妙地撞上去的好。”
洪致生长叹了一声:“同行如敌国,我去一开口,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原振侠还想推托,因为这实在是一件毫无来由的事,别说船主人林雅儿如此神秘,
就算是一个正常人,他也想不出有甚么理由,由他去借船,人家就会肯借给他。所以,
他仍然摇著头。
洪致生有点不耐烦:“这种小事,帮帮忙都不肯?”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明天我替你去办一办,碰钉子,我只碰一次。”
洪致生倒没有再说甚么,又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侠的肩头,转身就走了出去。原振侠
对著洪致生的背影摇头,他根本没有把这件借船的事放在心上,因为照常理来说,这是
绝对没有可能成功的事。
然而,世上偏偏有很多事,是不按常理进行的。
第二天上午,原振侠趁有空,在电话簿中找到了林氏航运公司的电话,打了电话去
,请接总裁办公室。接听电话的,是一个听来很甜美的声音。
整个电话交谈过程不会超过一分钟,全部对话如下:
“总裁办公室,我是秘书。”
“我能不能和林小姐讲话?”
“对不起,不能。有任何事请告诉我,我会转呈总裁处理。”
这样的回答,也早在原振侠的意料之中。于是他简略地说明了自己想借“雅儿号”
一用,多少代价不计,时间以一个月为限。
秘书十分有礼貌地问了原振侠的姓名、联络方法,原振侠留下了医院和家里的电话
,谈话就结束了。
虽然秘书最后说:“总裁如何决定,会尽快通知你。”但原振侠也根本不抱任何希
望。
倒是洪致生性急,中午时候,打电话来问借船的经过。原振侠据实以告,洪致生埋
怨道:“这样子借法,怎么借得到?”
原振侠没好气地反问:“那么,请问应该如何借?别忘了这位小姐是从来不见人的
!”
洪致生自然也想不出甚么更妥善的方法来,在电话中唉声叹气一番:“请你再尽量
想想办法。”接著又自言自语:“真是没有办法,也只好用普通船只了!”
原振侠有点恼怒:“早该用普通的船只。”
他放下了电话,想起洪致生那种不正常的情形,有点替他担心。晚上,他看了一会
书才就寝,正在熟睡之中,电话铃声大作。原振侠翻了一个身,不想去接,可是电话铃
响了又响,足足响了超过半分钟。原振侠一面心中咒骂著,一面抓起电话来,床头的钟
,正好显示时间是凌晨三时四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