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挺直身子之后,勉力镇定一下。虽然船身十分平稳,但是在感觉上,也可以叫人
知道,船正以相当高的速度在航行。
反正可以离开的机会已不再存在了,原振侠也真正镇定了下来,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打量著这间舱房。舱房的陈设,除了一律是黑色之外,倒是十分舒适的。他坐了一会
,又走过去,打开了一扇看来是酒柜的舱门,里面有黑色的瓶子和黑色的杯子。
他取起了其中一瓶,打开瓶塞,闻到了一阵酒香。可是当他把酒从瓶子中倾倒进杯
子时,酒才一流出瓶口,他就怔住了。流出来的液体,不错,是有浓郁的酒味,可是色
泽浓黑,犹如墨汁!
原振侠愤然放下酒瓶,怒道:“这是甚么鬼船?”
他实在是由于气愤而自言自语,绝未曾预料会有回答。可是他的话才一出口,在他
的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这就是你要借用的船,难道你在要借用这艘船之前,不
知道它是甚么样子的吗?”
原振侠的身子一动也没有动,自然也没有转过身来。他一听就听出,那是林雅儿经
过变音措施的声音。他只是冷冷地道:“是,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根本不会要借这
艘船!”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语意十分肯定。因为他相信,提出要借船的洪致生,只怕
也不知道,这艘船会是这样子古怪的。
他说著,转过身来,立时又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他没有看
到任何人。
自然,声音可以通过传音装置发出来,可是原振侠这时清清楚楚感觉到,面前有一
个人,离他不会超过三公尺,可是他却看不到人!
这是为甚么?
难道这个林雅儿,是一个会隐身法术的奇人?
在那一刹间,他心中甚至慌乱起来,但就在这时,声音又在他面前发出:“那自然
也不会有我们如今进行的会面了?”
声音就在前面发出来,那里并没有甚么发音装置。也正由于声音再度传来,原振侠
也从极度的惊愕之中镇定下来。
他看到林雅儿了,也知道为甚么自己在才一转过身来之际,以为眼前没有人的缘故
了。
一身黑衣,连整个头脸都被一个黑色的罩子罩著的林雅儿,恰好站在一整幅黑色的
墙前。相同的黑色,造成了视觉上的错觉,将她整个人溶进了黑色之中,看起来就像是
不存在一样。
这种手法,很多魔术师都善于使用。注意过魔术师站在表演舞台上的情形吗?在魔
术师的身后,大多数有一大幅净色的帷幕,或红色、或紫色、或黑色,这幅帷幕,就是
要来遮掩观众之眼,使得魔术表演可以顺利进行的。
不过这时,原振侠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在他面前的林雅儿,看起来还只是朦朦
胧胧的,以致像影子多于像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原振侠克制著心中的反感和怪异感,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好好的一个人,
弄成这样干嘛?”
林雅儿的回答,来得又快又意料不到:“你怎么知道我是好好的一个人?”
原振侠一听,心中陡然一动,他以极快的动作一跃向前,双手一伸,已经捧住了林
雅儿头上的那个头罩。
林雅儿的声音,虽然经过改变,但原振侠还是可以听得出,那一句话中充满了幽怨
。那使原振侠立即想到,一个二十八岁的女郎,虽然又富有又能干,为甚么绝不和人见
面呢?当然是由于脸部或是身上,有了甚么极其严重的缺陷之故。
(她不是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好好的一个人”吗?那就是说,她不是“好好的一
个人”!)
(不是好好的一个人,自然是严重破相,变得十分可怕的了。这样理解,自然不错
,原振侠就是这样理解的。)
(但是,除了这个解释之外,是不是还可以有别的理解方法呢?)
原振侠一想到了这一点,他就有了决定,要把林雅儿头上的头罩摘下来,逼她用真
面目和自己相对。然后,不论她的真面目多么可怖,他作为一个医生,要切实向她说明
,人的外表不是那么重要。
而且,精密的外科整形手术的效果之好,也是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之外的,所以他才
有了这样的行动。
原振侠的动作当真快疾之至,林雅儿显然有过想躲避念头,可是她身子连闪都未曾
来得及闪一下,原振侠已经跃到了她的面前,而且双手抓住了她的头罩。这时,原振侠
已经可以弄清楚,林雅儿头上所罩著的头罩,是立方形的金属品,他原以为只要轻轻一
提,就可以把那个怪异的头罩提起来,也可以看到林雅儿从不向人显示的真面目了。
可是,就在他双手向上一提之间,一阵奇怪之极的感觉,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时间
之内,流遍了他的全身。那是一种甚么样的感觉,原振侠全然说不上来,因为在他一生
之中,还只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勉强要形容,只可以说有点像是触了电,可是又绝
不像触电那样强烈,而相反地,简直可以说是一种柔和的感觉。
但是那种感觉的后果却十分强烈,原振侠在刹那之间,变得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
他甚至连眨眼睛的气力都没有,变得像是泥塑木雕一样,更别说把头罩提起来了。
自然,这种情形,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至多不过一秒钟或者两秒钟。
可是,那也足够使得林雅儿从容后退,退出了几步,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时候,原振侠倒可以说得上来,自己身受的感觉是甚么了,那是全身所有的力量
都消失了!所有的力量,不单是指他的四肢,或一切运动时所能发出来的力量,而是指
他整个身子的一切力量。他甚至绝不怀疑,在刚才那一秒到两秒的时间内,他体内的每
一个细胞,都丧失了活动能力,他的心脏是停止跳动的,他的血液是停止流动的,一切
都在静止状态之中,没有任何活动!
原振侠真正呆住了,虽然那只是短暂的一刹间,而他的活动能力也早已恢复了,他
还是僵立著不动,甚至双手也维持著想提头罩的姿势。
他听得林雅儿的声音:“原医生,你太鲁莽了,我对你十分失望!”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又吸进了一口气,半转过身来,向著林雅儿:“你……你是用
甚么方法,使我……使我……”
使他怎么样了呢?原振侠也难以确切地说得上来。是说“使他死了一秒钟”吗?还
是说“使他丧失了一切能力一秒钟”呢?都不确切,而他又无法说出,刚才发生在自己
身上的,是一种甚么情形。
林雅儿低头叹了一声:“坐下吧!”
原振侠盯著她,她看来实在是怪异之极,头上是一只立方形的头罩,一件长袍,上
至颈,下至脚,全在长袍的笼罩之下,手上又戴著黑色的手套。
原振侠有点不由自主,坐了下来,道:“林小姐,不论你容貌上受过任何严重的伤
害,你都没有必要采取这种生活方式!”
林雅儿的回答带著嘲讽:“你是甚么?救世主?”
原振侠并不生气:“医生,一个普通的医生。”
林雅儿显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谈下去:“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她在这样说了一句之后,明明是还想说下去的,可是却又突然住口不言。在寂静之
中,原振侠深深吸著气:“林小姐,我有很多问题要请教。”
林雅儿挥著手:“不,是我有很多问题,希望能在你口中得到答案。”
原振侠全然不知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不过他抓紧了机会:“好,那就比较公平一
点,轮著来,每人提一个问题,由对方回答。”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和神情,都像是在玩游戏的少年人一样,这至少使房
间中,那种阴暗诡异的气氛冲淡了一些。
林雅儿也直了直身子:“好!”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女士第一,请先问。”
面对著那么怪异的一个女性,原振侠心中不知有多少问题要问,他也不知道这样交
谈,可以持续多久,看来主动权完全在于对方。所以他已经决定,轮到自己发问的时候
,拣最重要的来问。
在那立方形的黑色头罩笼罩之下,林雅儿看起来,十足像是一个不知从哪个星球中
冒出来的怪物一样。原振侠全然无法想像她的面貌和神情,只能猜想,她这时不出声,
是在考虑应该怎样发问。
足足过了一分钟之久,才听到了她的吸气声,接著,便是她的问题:“原医生,请
你仔细听著。有一个人,他的样子和寻常人完全不同,那么,他是不是可以算是人呢?
请注意,我说的是这个人的样子,和寻常人全然不同。”
原振侠心中打了一个突,这算是甚么样的问题?她是在说她的容貌与众不同?可是
她出生之际,还是曾有人见过她的,绝没有她是天生畸形的记载。
而且,甚么叫“全然不同”呢?如果外形上“全然不同”,那自然是另外一种生物
,不能再称之为人了。
原振侠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但是他并没有如此回答。因为他还是想到,林雅儿口中
的“有一个人”,可能就是她自己。
他觉得自己考虑得太久了,林雅儿坐著的姿势是身子微微向前倾著,这证明她正急
于想得到答案。所以,他答道:“你的问题,我不是十分明白。不过我想,人的外形是
无关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的内心。”
原振侠自以为自己的回答十分得体,对方的问题既然如此空泛,自然也只好用空泛
的话来回答。他的话才一出口,林雅儿就道:“不,不!你完全没有弄懂我的意思。我
不是和你在讨论甚么哲理,而是和你讨论一个十分具体的问题。”
原振侠道:“好,那么你必须具体地告诉我,那个人的样子是甚么样子的。”
他特地在“那个人”这三个字上,加强了语气。他听到了急速的喘息声──在那个
立方形的头罩之中,自然有著变音装置,喘息声经过了变化,听起来有一种悚然之感。
原振侠勉力镇定心神,等著她的进一步解释。
又过了好一会,林雅儿像是下定了决心,突然半转身,向那幅油画伸手指了一下。
原振侠的反应极快,林雅儿伸手一指,他立时循她所指看去,看到她指的,是油画
的上方那个五角星形。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极点。这幅画,是他要问林雅儿的几个重要问题之一
,但这时,林雅儿指著那个五角星形,那是甚么意思呢?难道她是说,那个“人”的样
子就是五角星形?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呈五角星形的生物,不是没有,属于棘皮动物的海星类生物,又称为海盘车的,不
论是甚么品种,都会呈各种各样的五角星形,而且都是对称的、规则的五角星形。
可是,海盘车只是海洋中的低等生物,甚至不是脊椎动物,当然不能和人相提并论
。所以,林雅儿这一指,虽然用意十分明显,可是却更令人莫名其妙。原振侠连忙又转
回头来,向林雅儿看去,一看之下,他立时失声道:“你怎么了?”
他不但失声惊呼,而且立时站起身来,向前走去。这时,林雅儿的动作怪异莫名,
她的手,仍然向那幅油画指著,可是却又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令她的手垂下来,
而她正竭力与之挣扎,甚至用左手托著右腕,好令她右手不至于下垂。
从她的体态上,可以看出她正在拚命挣扎著。所以她的身子在剧烈地发著抖,而且
,又发出一种十分可怕的声音来。
这种情形,作为医生,原振侠首先想到的,是羊痫疯发作的病人。
他一下子就来到了林雅儿的面前,第一个动作,是握住了林雅儿的双手。可是林雅
儿挣扎了一下,那一下的力道大得惊人,竟将原振侠双手震脱,而且还后退了一步。
原振侠一退,林雅儿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她一身全罩在黑衣之中,头上又罩著立方
形的一个箱子,这一下一跃而起的情景,真像是甚么妖魔鬼怪,突然自地狱魔界之中,
冒了出来一样。
由于处在一团全然不可理解的迷雾之中,所以一时之间,原振侠胆子再大,应变再
快,也不知道如何应付才好。
而林雅儿一跳起来之后,用听来凄厉之极的声音,叫了起来:“我知道,我当然知
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
她这三句话,完全是一种悲惨得令人听了毛发直竖的尖叫,而且叫声一下比一下凄
厉尖锐。原振侠可以肯定听到她叫的是甚么,可是却无法知道,她这样叫是表示甚么意
思。“知道”,知道甚么?
原振侠所能肯定的一点是,林雅儿目前的精神状态极不正常。说她是情绪激动,实
在太轻,看来她已接近精神崩溃的边缘,接近疯狂了。
这种情形,实在是原振侠在半分钟之前,都万万料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