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忙道:“林小姐,你是不是需要帮助?”
他的话才一问出口,林雅儿陡然之间,发出了一下尖叫声,听来骇人之极。紧接著
,她又用同样尖厉的声音叫著:“为甚么?我的父亲不是用他所有的血,赎回了我的一
些自由了吗?为甚么不遵守诺言?对,我知道我的自由有限,我知道!”
听得她这样尖厉的叫声,而且,所叫出来的话的内容,又有著如此不可解的诡异,
原振侠实在不知道如何才好。他自然而然走前一步,但林雅儿却在一刹那之间,已经恢
复了过来:“别向前来,请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请──”
那样软软的,充满哀怨的请求,他是不能拒绝的,原振侠叹了一声,退出了两步。
林雅儿停了片刻,才道:“你看到这幅画了?”
原振侠道:“是,我一来就看到了。而且,我还知道在一处海底有一块大石,石头
上的浅刻,和这幅画是一样的!”
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得林雅儿发出“啊”的一下呼叫声,一时之间,也分不
清她那一下叫声,是想表达心中的震惊还是欢喜。在叫了一声之后,她又没有说甚么,
只是急促地喘著气。
原振侠又道:“我问你借船的目的,就是想到海底去看看,何以会有那样的一块大
石在。你可以告诉我,这幅画有甚么特殊的含义?”
林雅儿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幅画,是魔王在向出卖给他的人布法,使那些人在
出卖了自己之后,可以获得魔法的力量。”
原振侠已经有了主意,他知道,要听得懂林雅儿的话,必须先肯定“魔王”的存在
。虽然他一点也不知道“魔王”是甚么意思,就当他是一种十分强大的力量好了。不作
这个肯定,是全然无法明白她在说些甚么的。
所以,他道:“魔王……就是那个五角星?”
林雅儿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声音来,但可以听得出,那是肯定的答覆。原振侠
又问:“那么,所谓魔法,又包括了甚么呢?”
林雅儿的声音很低:“包括了一切,看你出卖自己的程度如何。我的父亲不但出卖
了他自己,连未出世的女儿都出卖了,他得到的是成为一个富豪。”
原振侠这时,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不成熟的概念,所以他又问:“凭藉魔王所布赐的
魔法,可以获得金钱,或权力,或想要的一切?”
林雅儿又用一下听来像是呻吟一般的声音,替代了回答。原振侠心中叹了一声,这
一类的说法,其实并不新鲜,许多宗教故事中有,许多文学作品中也有──把自己的灵
魂出卖给魔鬼,换来金钱和权力。但这种事,和实际生活联系在一起,原振侠实在无法
接受!
原振侠还不明白,何以林雅儿要这样一本正经地编一个这样的故事,要她自己成为
故事中的一个魔女。但是,实际上,真有出卖自己给魔王这种事吗?他还是不能理解的
。
所以,他闷哼了一声:“魔王要的是甚么呢?甚么叫作出卖自己?”
林雅儿道:“精确地说,出卖的是灵魂,再加上身体。也就是说,这个人,从此就
归魔王所有,是魔王的奴隶!”
原振侠摇著头:“小姐,我看,你的精神状态……不是很正常,而且幻想力太丰富
了。在你的故事之中,我就看不出魔王收买了人有甚么用。”
林雅儿呆了片刻,才长叹一声:“说了那么久,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原振侠觉得实在不能再纠缠下去:“坦白来说是不相信,客气一点说,是我不明白
!”
林雅儿的声调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不管你的态度怎样,我……非把一切全都说出
来不可。现在不说,可能,不,不是可能,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只是作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手势,心中在想的是另一个问题:
一个如此严重的精神病患者,怎么能主持庞大的航运公司的业务呢?还是她只是间歇性
发作的严重精神分裂症患者?
正当他心不在焉的时候,林雅儿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如果你不想听,只管
说。我要告诉你的是,使我今天能说出这一切来,是一个人用他全身鲜血,所换来的一
点自由!”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忙道:“对不起,你请说,我会用心听。”
林雅儿开始诉说,她的语调,越来越是急促,彷彿她只有很少的时间,可是却要说
太多的事一样。有几段,由于她说得实在太快,原振侠全神贯注地听著,也不过捕捉到
了她所说的一半。
当原振侠实在听不清楚,或是听清楚了,但又不明白她想表达甚么之际,曾不断地
提出问题来。可是林雅儿对原振侠的问题,却极少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著。
以下,就是林雅儿所说的一切。原振侠的反应和问题,记在括弧之中。
等到林雅儿陡然停了下来之际,大约是半小时之后的事。原振侠只觉得自己,如同
置身于梦幻之中一样。
林雅儿所说的一切,是那么不可信,可是又那么真实。如果这是她编造出来的故事
,那么她实在可以说是一个编故事的一流高手了。
林雅儿是从“从前有一个极其贫苦的少年”开始的。
从前,有一个极其贫苦的少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他开始知道事情
,他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孤儿,自己生活的环境,叫孤儿院。
孤儿院中的生活当然不好过,但至少还可以温饱。然而到了他十二岁那一年,由于
战事,孤儿院结束了,他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少年,从此变成了流浪儿。别人或者会安于
贫穷和被欺侮,可是他不肯,他不知多少次,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忍受著饥饿的
同时,起著誓,要自己出人头地。只要能有钱,他不惜任何代价,甚么事他都做,只要
能摆脱贫困!
(啊!她是在说她的父亲吗?听说航运界钜子林永兴,就是从孤儿院出来的。)
他到处流浪、乞讨,走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随著年纪的增长,知识也渐渐丰富
,终于给他知道,如果出卖自己,出卖自己的灵魂,就可以得到魔鬼的垂青,可以得到
他想得到的一切。于是,他照著他所知的方法,每天午夜时分,对著漆黑的天空祈祷。
别人祈佑,是为了想得到上帝的眷顾,而他祈祷,却是为了得到魔王的垂青。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午夜,有的是寒风刺骨的午夜,有的是汗流浃背的午夜,他从
未间断过。有时,由于长时间的祈祷,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会大声咒骂,用尽了人类所
能使用的恶毒的语言,咒骂一切,也包括咒骂魔王在内。奇怪的是,不知道是甚么信念
,驱使他坚决相信有魔王的存在。魔王会听到他的祈祷,总有一天,他和魔王之间的交
易会出现。
十年,整整十年。
他期待的那个时刻,终于来到了。当他作完了祈祷之后,由于疲累和失望,他仰头
望著漆黑的天空,从心底深处,发出了悲愤莫名、沉痛无比的吼叫声,像是一头跌进了
陷阱之中绝望的野兽一样。而就在这时,他看到在他的头上,在黑暗的天空中,出现了
一团星形。渐渐地,他看清楚了,那是一颗巨大无比的星,发出暗得奇特的光亮,他也
无法确定他和星团之间的距离,好像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一样。
于是,他自然而然,踮起了脚尖,向上伸出双手,想去触摸那团奇异的大星。他那
时,甚至不知道那团星是甚么,只是感到,在痛苦的绝望之中,总可以发生一点变化了
!
(是的,那块大石上的浅刻,那幅画上,所有的人不都是向著一个星形物体,踮著
脚尖,伸高他们的双手吗?人在绝望的边缘,只想有变化,因为不可能变得再坏,所以
不会怕变化。)
而就在那时,他觉得他和他十年来夜夜祈求的魔王,有了迅速的对话。他可以肯定
,和他对话的一定是他祈求的魔王,因为一开始,他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你愿意将你
的灵魂出卖给我吗?”
他当然立即答应:“愿意,可是要交换我所要的一切!你能给我吗?”
“我能给你一切,可是你一个灵魂,却不能得到那么高的代价。”
“除了我,只要我能出卖的,全都卖给你。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
己有没有兄弟姐妹,要不然,我可以把他们全都出卖给你!”
“哈哈,真彻底,这样才是我最需要的,你日后一定会有妻子──”
“我把她卖给你!”
“你将来也会有儿女──”
“我也把他们卖给你,只要我能得到我需要的一切,我把妻子儿女,把我自己,全
都交给你!”
(一直到那时,原振侠对于林雅儿的叙述,还是只当作一个陈旧的神话故事在听著
。可是林雅儿在讲到了和魔王的对话部分时,她的嗓音变得十分怪异,粗哑而令人颤栗
,再加上她整个头,始终是在黑色的长衣之内,所以气氛仍是妖异得很。)
(原振侠这时,已经可以肯定林雅儿所说的“他”,当然就是她的父亲,多年之前
神秘失踪的那个大富豪。)
对话在继续著。
“你不后悔?”
“不,绝不后悔!”
“我可以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
“不,我不需要!”
“很少有你那么坚决的!”
“因为我太需要除了灵魂之外的一切了!”
对话到此为止,交易也在那一瞬间完成了。
从那天之后,他对于那晚上发生的事,甚至只有一个印象,好像是一个在记忆之中
保持得十分完整的梦一样。他可以回忆出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但是却又无法肯定,那是
不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然而,那毕竟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从那个晚上开始,他的生活有了迅速而巨大的改
变,各种各样的好运气,围在他的身边打转。很快,他有了他自己的第一艘船,接著,
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当年作为一个流浪儿所梦想的一切,甚至于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他全都有了!
而且,在那些年月中,他似乎并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甚至于曾向魔王出卖过灵魂的
事,也变得更模糊了。有时候他会想起来,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一切的成就,全是来
自他自己的才干和运气。
直到有一天,在他庞大的业务机构之中,一个地位十分卑微的员工,忽然趋近他,
在他的耳边讲了一句话,才使他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全是魔王的魔法所赐与的,是
当年交易的结果。魔王一直在实现承诺,使他得到需要的一切。
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众所公认的美丽贤淑的妻子。他的妻子是那样温淑美丽,甚
至可以使得像他这样地位的人,可以有限度地拒绝除了妻子之外,其他美女的诱惑。当
然,要完全抗拒是不可能的,世上诱人的美女实在太多了,每一个都有著她独特的令男
人心醉的风情,没有任何男人可以完全拒绝的。
但是,他很爱他的妻子,有时,他宁愿留在妻子的身边,享受著那一份他在其他美
女身上享受不到的温馨和满足。也就在这时候,一个容貌猥琐阴森的低级职员,在他身
边低声道:“林先生,魔王要我提醒你,你的妻子有孕了。而你是早把你妻子和儿女交
给了魔王的,魔王随时可以要你履行义务。”
这个人对他说那几句话的时候,是在他航运公司豪华的办公室中,才通过了一次交
易,使他庞大的财富又有所增加,正在踌躇满志的精神状态之中。突然之间,那几句话
使他从云端直摔了下来,摔进了漆黑无涯的深渊之中!
一时之间,他张大了口,喘息著,视线也变得模糊了。等到他好不容易定过神来,
才看到豪奢绝伦的办公室之中,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清洁工人,正在抹著本来就亮得
可以当镜子照的茶几面。
他定了定神,问:“阿根,刚才是你在对我说话?”
那清洁工人叫阿根,他仍然抹他的茶几,他的回答是伸手向天上指了一指:“不是
我在对你说话,是他要我传话。”
他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你……是他的代表?”
阿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会通过我,向你说他要说的话。”
他声音更颤抖的厉害:“那么……他要甚么呢?”
阿根的回答很简单:“当年,你曾许诺了甚么,他就要甚么了!”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就挥手令阿根出去。阿根十分顺从地离开,
他吩咐了所有的秘书,不受任何打扰,然后,他锁上了办公室的门,一面大口吞著酒,
一面思索著。
他花了两小时的时间,把所有的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没有甚么
值得害怕的。当年,把自己,甚至把自己的亲人的灵魂,去交换自己所需的一切,是自
己心甘情愿的,是十年来从未间断的祈祷的结果,如果再给自己一次选择,也不会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