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泰宁“可以负担任何费用”,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单是他每天所喝的那瓶酒,
就是一个高级职员一个月的薪水。原振侠对他的来历身分,曾经有过一个时间的好奇,
但现在也没有兴趣了。
虽然,由于席泰宁一直维持著十分有教养的风度,还不至于令原振侠感到厌恶,但
是他自然而然地,对席泰宁冷淡了许多。
自从那天起,作为主治医生,原振侠不过是每天进病房三次,给“病人”量量体温
、血压,用听诊器听听,问“病人”有甚么不舒服,只此而已。
自然,原振侠不管“病人”的多次坚拒,还是每次都建议他,去向精神病专家就诊
。可是席泰宁的态度,一直都很忧郁,甚至终日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他在想些甚么。
原振侠曾将这个情形向院长提起过。医院中各式各样的怪病人都有,但是像席泰宁
那样的却很少有,院长也拿不出办法来,只好由得他住下去。
而今天,忽然多了一盆黑色的假花!
原振侠立时想到的是,黑色代表死亡,对席泰宁来说,这种怪异的变化,一定会引
起他情绪上的不安。希望花是才送进来的,席泰宁还未曾见到,他要赶快把这盆假花拿
出去!
当他这样想著的时候,他快步向花架子走去,而当他走近去的时候,那股浓香也愈
来愈甚。虽然他心中认定那是一盆假花,可是也可以肯定,那种浓香,是由这盆花所发
出来的!
要使假花能发出香味的方法,自然很多,最简单的,就是在假花上喷上大量的香水
。那么,送花人的目的是甚么呢?
原振侠一面想,一面来到了花架前。当他低头去看那盆花的时候,那种香味就更浓
,几乎使得他的呼吸也有点不畅顺。原振侠急忙直了直身子,也就在这时候,他发现那
盆花不是假花,是真正的花,真正的纯黑色的花!花枝是深棕色的,有著细密的刺,没
有叶,就只有花朵──约成人手掌一般大小的花!
这使原振侠感到极度的惊讶,当他再度低下头去,想更仔细地去观察那盆奇异的花
朵时,席泰宁的声音自他身后传了过来:“别凑得太过近,这种花是有毒的,花粉的毒
性很烈!”
原振侠怔了一怔,这才注意到,黑色的花朵,有著浓黑如漆的深黑色***,雌***
十分突出,雄蕊上有著同样黑色的花粉。
原振侠的原意,是不想让席泰宁看到那盆花的,这时,他自然知道自己不必多此一
举了。他转过身来,看到席泰宁的神情十分怪异,像是有著一种异样的兴奋,可是却又
带著焦切。
原振侠向那盆花指了一指:“这是甚么花?”
席泰宁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走到花架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
嗅著花香:“不但花粉有毒、花梗有毒、花瓣有毒、花根有毒,连花香也有毒!”
原振侠望著他,对他的话,很有点莫测高深之感,等著他进一步的解释。
席泰宁再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种花的香味,闻名天下,会使人迷醉。效果和喝酒
、抽大麻、甚至服食迷幻药差不多,会使人产生十分美丽的幻觉!”
原振侠扬了扬眉:“不必通过焚烧的过程,单闻花香就会使人迷醉?”
席泰宁点了点头,走开了几步,坐了下来。原振侠又向那盆花望了一眼,这时,他
只感到这盆黑色的花,有一种说不出的邪异之感。
他沉声道:“既然这盆花是有毒的,我认为它不适宜放在病房之中!”
席泰宁像是早已料定会有这种情形出现,他的反应来得又快又镇定:“医生,对于
你们不懂的事,最好别表示任何意见!”
原振侠心中有点恼怒,扬了扬手。可是不等他开口,席泰宁已经抢著道:“这盆花
,可以做到你们这家设备精良、人才济济的大医院做不到的事!”
他的话中,有著明显的讽刺意味。原振侠自然可以听得出来,当下就冷冷地道:“
是生嚼花朵呢,还是煎成药茶吃下去,就能医得好你的疑心病?”
他本来想说“就能医得好你的精神病”的,但是一转念之间,把“精神病”改成了
“疑心病”,口气上自然缓和了许多。
可是席泰宁还是十分恼怒,沉声重复道:“对你不了解的事,最好不要发表意见!
”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有甚么不了解的?你没有病,这种花也不能帮你甚么,我全
了解!”
席泰宁立即用十分急速的声音反问:“你了解?请问你对‘降头’了解多少?”
一时之间,原振侠实在无法听懂他这句话,只好问:“你说甚么?”
原振侠听不懂席泰宁这句话,自然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一直用英语在交谈,而在
说到“降头”这两个字的时候,席泰宁并没有用英语,而是使用了中国粤语的发音,像
“功夫”、“云吞”已成了英语词汇一样的说法。所以一刹那间,原振侠实在无法把这
两个字的发音,和“降头”这两个字联系起来,在思绪上形成一个概念。
而当原振侠反问了一下之后,席泰宁的反应十分奇怪。刹那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无比,眼神之中也流露出十分惊恐的神色。像是他刚才在气头上,急速地讲出来的那句
话,是泄露了甚么秘密,立刻会有大祸临头一样!
原振侠等了一等,得不到他的回答,又再追问了一句:“刚才你说甚么?”
席泰宁站了起来,挥著手,又坐了下去,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一样,自他的口中,
道出了两个字来:“降头!”
说出那两个字,对他来说,像是不知要花多大的力气。讲完之后,他不由自主地喘
著气,而且,额角上也见汗珠渗了出来。
可是原振侠还是不懂。自然,原振侠如果看到了“降头”这两个字的话,他是知道
是怎么一回事的。可是单听声音,他实在无法在那种突兀的情形下,联想到对方忽然会
提到“降头”这件事!
他只是模拟著这两个字的发音,然后十分疑惑地问:“那是甚么?”
席泰宁现出了一个十分苦涩的笑容来,喃喃地道:“要是知道那是甚么倒好了!”
原振侠看出席泰宁的神态十分认真,他忙道:“不能有最简单的说明?”
席泰宁望著原振侠,气息急促:“最简单的说明就是,那是一种巫术──”
这句话一出口,原振侠陡然之间明白了。他吸了一口气:“哦,降头!对不起,我
实在想不到,你会忽然提起这件事来。降头,当然,我对降头是没有甚么了解,你为甚
么忽然想到它……”
原振侠讲到这里,陡然住口,用一种十分惊疑的目光,望定了席泰宁。有一句问话
,在他的喉间打著转,可是却没有问出来。
没有问出来的原因是,他觉得这句话如果问了出来,那将是一桩十分滑稽的事情!
他想问的那句话是:“席先生,难道你是中了甚么降头?”
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自然不能这样问。
刚才席泰宁所做的最简单的说明是:那是一种巫术。这说明自然不足以概括“降头
”的丰富内容,但这已是十分简单明瞭的了。
原振侠是西医,是经过严格的科学训练的,而巫术却全然是玄学范围中的事。
然而,原振侠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他曾有亲身的经历,证明巫术的存在,巫术的
诅咒,可以应验在被诅咒者的下一代身上!这种经历又使他确信,人类科学所能了解的
事太少了!
正由于他心情是这样的矛盾,所以他这句话虽然未曾问出来,但直视著对方所流露
出来的疑惑的神情,已经等于说了出来一样,而席泰宁居然十分缓慢地点了点头。
刹那之间,病房中静到了极点,两个人,互相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席泰宁等于已经回答了原振侠的问题:是的,我中了降头!
原振侠在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之后,思绪自然乱到了极点。他首先想到的是:甚么叫
“中了降头”呢?
“中降头”,是一种十分普遍的说法,意思就是为“降头”所害了。
然而,“降头”又是甚么呢?
原振侠不能算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所知的,只是比普通人略为多一点而已。
他知道,“降头”有著丰富无比的内容。这时,他也无法一一细想,他只是概括地
想到了一点:那是一种通过巫术的、法术的,或者是种种不可思议的法子,去达到目的
的过程。
而“中了降头”,就是被这种种法子所害,而受害的人,后果可以有几百种!
席泰宁中的是甚么降头?他会有甚么样的结果?看来,他这样严格地要求对他的身
子做彻底的检查,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中的降头,是不是某种毒药,会使他死亡?
沉默维持了至少有三分钟,首先打破沉默的,反倒是席泰宁。
他苦笑了一下:“这就是我为甚么一定要来找你的原因,因为我知道,你曾经有过
不少奇异的经历,尤其是在巫术方面,你也有过深刻的研究……”
原振侠也苦笑了一下:“你是说,你……被一种巫术所害……会怎么样?”
席泰宁深深吸了一口气:“会……生一种怪病,然后,很快就会死亡。”
原振侠紧蹙双眉,摇了摇头。
那实在是很难令人相信的事!
席泰宁陡然激动了起来,声音有点嘶哑:“你不信?你应该相信的,为甚么不信?
”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说我不信,事实上,我曾经历过更不可思议的事
。但是,我对你的情形全然不了解,怎可以有肯定的反应。”
原振侠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诚恳,席泰宁望了他片刻,激动的神情渐渐平复。
原振侠又道:“如果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是无法用普通的常理来理解的话,那么,
从你进医院的第一天起,你就应该把我当作朋友,把一切全告诉我,而不是甚么都不说
!”
这几句话,很有点责备的意味在内。席泰宁叹了一声,口唇抖动了几下,才苦涩地
道:“我以为……凭藉现代医学技术,总可以检查出甚么来的。谁知道……甚么也查不
出来!”
原振侠缓缓地道:“照常理来解释,甚么也查不出来,就是甚么事也没有。”
席泰宁连连摇手:“不,不,一定有的,我知道我自己──中了降头。”
原振侠没有搭腔,等著他进一步说,他自己是如何“中降头”的情形。
可是席泰宁神情不定,好几次欲言又止,像是十分为难,又故意避开了原振侠的眼
光,也转换了话题:“我们是不是应先确定一下,甚么是‘降头’,再……说起来,就
比较容易明白一点?”
对于席泰宁的这种态度,原振侠自然不是十分欣赏,但是他还是耐著性子道:“这
个问题,只怕全世界没有几个人回答得出来。或许,花上大量人力物力,可以有一定的
结果,但那一定是厚册的巨著,绝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明白的!”
席泰宁现出十分失望的神色来:“我认为你至少对这类事,有一定程度的研究!”
原振侠听出他的话,对自己的常识是一种挑战,他不想在这个自称“中了降头”的
神秘人面前示弱,所以略想了一想:“据我所知,‘降头’的内容十分复杂,追溯起来
,源自中国云南、贵州一带苗人和夷人所使用的‘蛊’。那是一种离奇怪异的方法──
培殖一些现代科学无法理解的物质或细菌,并且可以通过人体情绪的变化,控制这些物
质或细菌数目的增多或者减少!”
原振侠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了一停。对于刚才,类似教科书那样的“文体”,连
自己都感到有点好笑。
可是席泰宁却十分用心地听著,还表示了他的意见:“是,有一位先生,当他年轻
的时候,就有过一段关于‘蛊’的经验,我详细看过他的记载。”
原振侠道:“好得很,那我们就可以在那一方面,约略地提一下就算了。‘蛊’有
许多种,每一种,都通过十分复杂的方法以达到目的。或许是由于自然环境的缘故,蛊
术不曾向北流传,而向南流传,传入了东南亚一带,缅甸、泰国、马来亚,甚至印度,
都是蛊术流传的地区。而在那些地区的中国人,就把蛊术统称为‘降头’,实际上,两
者之间,内容很有不同之处!”
席泰宁连连点头。原振侠的这番话,显然使人知道,他对“降头”并非一无所知。
原振侠又吸了一口气:“事实上,降头的内容比蛊术还要丰富,结合了当地的法术
、巫术、咒语,应用的东西也更多,连死人都包括在内,甚至牵涉到了灵魂学。在众多
的各种各样的降头之中,就有一种通过神奇诡异的方法,可以使施术的人,控制一个儿
童或者少年的灵魂,替施术者服役!”
席泰宁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是的,这种降头,叫作‘养鬼’。”
(“养鬼”是十分可怖的一种降头术,降头师要去偷盗才死的幼儿的尸体──死亡
不能超过一天一夜。然后,在一个极隐密的所在,对童尸作法念咒,通过一种极其神异
的力量,使得死者的灵魂由施术者控制。)
(在施术者成功地控制了死者的灵魂之后,再埋起尸体。那个被控制的灵魂,会随
著施术者的心意,去做许多只有灵魂才做得到的事,例如超越时空、迷惑人的情绪或者
害人等等。能力的强弱,端视施术者的法力高低而定。)
(“养鬼”这个降头术,高深莫测,而且防不胜防,自然也是用来刺探秘密的最佳
方法。)
席泰宁的反应来得如此之快,可知他对“降头”也有一定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