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了原振侠的办公室之际,桑雅还是十分沮丧的。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他
竟然会对那个少女,有了这样不可遏止的爱意。
他曾经自己极其理智地分析过:那少女鬼怪一样的脸容,实在是无可补救的。虽然
她的体态是如此诱人,但是他自信,自己并非一个肉欲主义者,那么,爱意自何而生呢
?
而且,就算那少女的胴体如此美丽,一想到她那可怕的脸容,也该全身冒汗才是,
如何会有爱意?
可是,理智的分析是一回事,澎湃汹涌,几乎发自他全身每一个细胞的爱意,却又
是另外一回事。他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是一种极难受的感觉,难受
的程度,可以把人折磨至死。
但是,那同时也是一种奇妙之极的感觉,奇妙的程度,可以使人快乐如神仙。
他十分清楚地知道,他会被这种感觉折磨到死,还是被这种感觉,带到神仙境界,
全然决定于他这丝毫没来由的爱情能否实现。
一方面,他的理智保持著极度的清醒──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专业人员,并不
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可是同时,他却又感到了极度的迷惑,他的思绪,像是进入了一
团漆黑的迷雾之中,虽然视力正常,可是又无法辨别方向。他问自己:是不是每一个在
恋爱中的人都这样呢?
世上的而且确,有许多许多爱情,在旁观者看来,是不可思议的荒谬,是突梯滑稽
的可笑,是不可理喻的怪诞,是令人恶心的肉麻。但是那些感觉,都是旁观者的感觉─
─当事人是一点也不会有这种感觉的,当事人只是热烈地爱著。爱情的滋味如何,也自
然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够知道。
桑雅在分析了整晚之后,得不出甚么结论来,他只好自己对自己说:爱情是理智范
围以外的事,是全然不受人的理智所控制的,是一种感情上的爆发,是完全没有道理可
讲的!
当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之后,他自然心安理得。所以才有了第二天中午,和原振侠
的那番谈话──原振侠是他来到了此地之后的唯一朋友,可是他在原振侠那里,却没有
得到甚么支持,这是令他沮丧的原因之一。
令他沮丧的原因之二是:他怎样才能找到那个少女呢?再加上原振侠曾提到了甚么
巫术,这使他迷惑,也使他有点心烦意乱──巫术真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使得那么可
怕的脸容,变为正常?但是,谁又能否认,真的有巫术力量的存在?
他甚至于想到,突然自自己心中涌出来的爱意,是不是就是巫术的力量?他想到这
里时,乾笑了两下,传说之中,巫术甚至可以使人化为青蛙!
如果真有这样的巫术力量,他倒愿意坦然接受,使自己爱她。
然而,他又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仅仅是那样,当然不够,如果那少女根本不爱
他,那么他岂不是一生都要受失恋的折磨?
桑雅的思绪,实在紊乱之极,好在下午的工作比较清闲,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翻阅著
新来的有关整形外科的医学杂志。
这一类杂志有一个特点,就是在介绍病例的时候,照例把病人接受手术之前的丑陋
形状,记录下来,再和手术之后的形状相比较。
桑雅随手翻著,人的畸形脸容一幅一幅在他的眼前掠过,每一幅都使他想起那个少
女来,也都使他发出一声轻叹──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可以施手术补救。
当他翻完了手头的那本杂志之后,一个念头,突然闪电一样,袭上了他的心头,使
他陡然振奋了起来。
接著,他想到了一个可以追寻那少女下落的方法。一想到这一点,他心跳就不由自
主加剧。
那少女,不管她的样子多丑、行为多怪,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
。她的衣著看来随便,但却全是精品,那件衬衫,当她在拉开钮扣之际,就可以看出那
是真丝的质地。
这说明了甚么呢?说明这少女的家庭环境,可能不会太差。
就算不是一个富裕的家庭,在有了这样一个畸形的孩子之后,也一定会倾其所能,
希望对孩子的畸形有点帮助的。那也就是说,这少女,在她的成长过程之中,大有可能
,曾不止一次地去向整形外科医生求助过──她自己去,或是由她的家长陪著去!
本地的整形外科不是很先进,那少女若是曾经求医,最大的可能,是曾向外地的整
形外科医生求助。
日本、法国、德国、瑞士、美国和英国,都有十分先进的整形外科医院,若是那少
女曾去求医过,医院方面,一定有纪录可以追寻的。只要和各大医院联络一下,就可以
有那个少女的资料了。
一想到这里,他不但心中狂跳,简直连身子也在微微发抖。
不过这个办法虽然可行,实行起来也颇费手脚。要不是他曾在各地的整形外科医院
实习过,或是工作过,在那些医院中都有熟人的话,还真难以做得到。因为这一类医院
,对于病人的资料,都是严格保密的。
他一个一个长途电话打出去,讲述著那个少女的样子,要求得到详细的资料,这花
了他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然后,夜晚开始,他等候著各方面的回覆。
在接连几个打回来的电话,都说从来也未曾有过这样的一个病人之际,他几乎失望
了。然后,在午夜时分,日本方面的一家医院来了回电:“八年之前,曾有这样的一个
病人来求诊,并且拍摄了大量的X光照片,当时病人的年龄是十岁。但是由于头骨的严
重畸形,所以以无法矫正为理由,没有替病人施任何手术。病人是女性,不知道是不是
你要找的那一位?”
桑雅在听了这样的描述之后,已经心跳加剧,他立时要求:“请约略形容一下,这
个病人头骨畸形的情形。”
对方以专业知识回答了他这个问题之后,桑雅可以肯定,八年前到日本去求医的那
个小女孩,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少女!
他心跳更甚:“请把这个病人,当日在医院登记的一切资料告诉我!”
桑雅的声音,甚至在不由自主地发颤。
和他通电话的也是一位整形外科医生,而且和桑雅很熟的,但是也不禁迟疑了一下
,又问了一句:“你要病人的资料做甚么?”
桑雅声音焦切:“她曾来求医,当时我拒绝,但现在想到有可行的方法,所以要和
她联络。”
对方没有再问甚么:“病人的名字是……这名字很怪,她叫玛仙迪奥。”
(这个名字译成了中文,写出来,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甚么特别。但当时在电话中,
桑雅听到的这个少女的名字,对方是用法文念出来的,如果意译的话,她的名字就是“
多谢上帝”。)
(一个人的名字叫“多谢上帝”,那自然是够古怪的了。)
桑雅听了之后,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口水,反问:“她姓甚么呢?”
对方的回答是:“不知道,登记的就是这个名字。她的监护人,资料上说,当时是
和她一起来的,啊啊,这个监护人十分出名,我想你一定知道他的名字,他就是陶启泉
。”
桑雅本来是坐著在通电话的,可是他一听到了陶启泉这个名字,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
当桑雅向原振侠叙述他如何找到这个少女的时候,原振侠一听到了“陶启泉”这个
名字,也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呼。当时,他和桑雅有以下的对话。
原振侠的神情惊讶之极:“陶启泉?就是那个被称为亚洲首富的陶启泉?”
桑雅点头:“就是他,那个超级大豪富。”
原振侠又“啊”了一声:“这位陶先生……我有一个一生充满神秘经历的朋友──
不能算是朋友,我只不过见过他几次,他和陶启泉是知交。而且,陶启泉本身有一段相
当神秘的经历,这位先生曾约略地记述过,那是有关细胞无性繁殖,培殖成为一个复制
人的事。”
桑雅讶异地道:“是吗?”
原振侠挥著手:“玛仙是陶启泉的女儿?”
桑雅道:“不知道,那家医院只说他是监护人,没说明他们两者之间,有亲属关系
。”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原振侠才说:“如果陶启泉
是她的监护人,你还要为她的手术费去筹募,这不是滑稽么?最近的世界豪富录中,陶
启泉排在第五名,估计他的财产,超过五百亿美元!”
桑雅也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原振侠作了一个请他继续说下去的手势。
桑雅对于那少女有这样的一个古怪名字,又对于那少女有这样声名烜赫的大豪富作
监护人这两点,实在没有法子不觉得奇怪。他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才道:“请告诉我
她的联络地址。”
对方说出了一个地址,桑雅听了之后,不禁苦笑──地址是在本市,很简单:“陶
氏大厦顶楼。”
陶氏大厦顶楼,当然不是普通人能随便上去的──通向顶楼的电梯,据说就有可以
同时容纳五十人舒服坐著的大面积──桑雅自然也没有去过。
桑雅在呆了半晌之后,想想陶启泉的地址是在陶氏大厦顶楼,倒也不足为怪。陶启
泉在世界各地都有联络地址,本市的地址,当然是他事业的大本营──陶氏大厦顶楼。
桑雅想的是,自己如何才能和这个庞大的企业王国的中心联络得上?
正在他发愁时,电话那边的日本医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有一个联络电话留下来
,特别声明二十四小时有人接听,尤其是有关求诊病人的事,一定会有答覆。”
桑雅大喜过望:“快告诉我!”
对方讲了这个电话号码,又道:“如果你能使这个病人的情形有所改善,这是整形
外科史上的奇迹!”
桑雅说了一声:“我会努力。”就急急放下电话。看看时间,是凌晨零时五十二分
。
他连忙拨了那个电话号码,电话一响就有人接──是一个十分甜蜜,但是职业化了
,没有甚么感情的声音:“陶启泉先生秘书处。”
桑雅吸了一口气:“我是整形外科医生桑雅,要和玛仙迪奥小姐联络。”
那甜蜜的声音道:“先生,你打错电话了,这里是陶启泉先生秘书处。”
桑雅道:“那就请陶先生听电话。”
甜蜜的声音听来更平板:“好的,请把你要和陶先生通话的目的告诉我,再告诉我
你的联络电话,然后尽可能不要离开电话。陶先生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随时可能亲自,
或再通过秘书处和你联络。”
桑雅苦笑:“我不能直接和他通话?”
声音传过来:“恐怕不能,陶先生正在巴西,和巴西政府,讨论开发亚马逊河流域
资源的事。”
桑雅只好投降:“请告诉他我的职业,事情和玛仙小姐有关,我相信他也会认为事
情相当重要。”
然后,他就放下电话来等。电话响了好几次,却全是各地医院打来的,回答他并没
有他查询的资料。
出乎桑雅的意料之外,一小时之后,又是那个甜蜜的声音打电话来:“桑雅医生?
陶先生的电话。”
接著,就是一个听来相当稳重的声音:“桑雅医生,玛仙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桑雅怔了一怔,并不明白陶启泉这样问是甚么意思。他据实回答:“是她来找我的
,而且,让我看到了她……畸形的头脸!”
陶启泉的声音,听来有点懊丧:“全世界的医生都告诉过她,她的情形是没有希望
的,她为甚么不肯听?”
桑雅道:“不必绝望,虽然希望不大。我必须和她联络,好决定如何改造的步骤。
”
陶启泉的声音听来有点疲倦:“好!不论多少费用,绝无问题。”
桑雅问:“请问玛仙和你的关系是──”
桑雅这样问,是因为他知道,他和玛仙之间的关系,发展下去,绝不会是医生和病
人之间的关系那么简单。他对玛仙的迷恋程度,几乎每一分钟都在增加,才不过知道了
她的名字,他就感到了莫名的兴奋。
可是,他这个问题,别说没有得到回答,根本问题都没有问完,陶启泉已显然放下
了电话。接著,又是那个甜蜜的声音:“玛仙小姐的地址是夕阳大道三十三号,她准备
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