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反倒对那年轻人的叙述,没有甚么兴趣。他缓缓转动著酒杯,心想只怕没有
甚么机会,再见到刘博士了,不如拣一个适当的机会告辞的好。
这时,那年轻人在继续著:“我明明听到有人对答,怎么会一转过身去,只见那少
女一个人呢?”
旁边一个看来很调皮的青年插嘴:“那不更好!那少女一定很美丽动人,一般爱情
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
叙述的那个忽然住了口,现出了十分不可解的疑惑神情。在别人一迭声的催促中,
他忽然喃喃地道:“如果我当时根本不转过头去看,或是看到了只有那少女一个人坐著
,也不加理会,迳自离去,不知会怎么样?”
他这样自己问自己,听得各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意思。一个女孩子笑道:“现在
你有甚么不对头?”
那年轻人缓缓摇了摇头,站了起来,竟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各人不禁大哗,在
这种全是年轻人的场合,各人尽兴叫著,声音更响亮,绝对达到可以损害健康的噪音程
度。
原振侠很久没有处在那么热闹的环境之中了,他也跟著叫:“你倒真是讲故事的能
手,知道在甚么时候卖关子,吊胃口……”
其余的人一边一个,去摇那年轻人,像是这样,就可以把故事自他口中摇出来。
正在喧闹至不可开交的时候,小客厅的门打开,刘博士走了出来,客厅中静下来。
刘博士摇头:“噪音不但可以杀人,看来也可以拆楼──”
大家都笑著,叙述的那年轻人叫了一声:“爸──”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知道那年轻人原来是刘心芹博士的儿子。而接下来发生的事,
不但令原振侠,也令得所有人讶异莫名。
刘博士笑吟吟地应了一声,顺口问:“甚么事那么高兴,吵翻了天?”
那年轻人道:“每人在叙述怪经历,我在讲──”
他才讲到这里,刘博士的神情就变了,沉下脸来,声音也十分异样,叫著他儿子的
名字:“量中!”
他这样一叫,客厅中,就算本来还有点声音,也陡然静下来。刘博士竟然又声色俱
厉地申斥:“你又在胡说八道甚么!”
人人愕然互望。在这样一个充满了欢乐气氛的聚会之中,绝对可以胡说八道一番,
而且,事实上,刘量中──那叙述的年轻人,并没有胡说甚么。刘博士的申斥,来得一
点道理也没有!
人人不知如何是好,刘量中喃喃说了一句:“我也没有胡说八道!”
刘博士握著烟斗,用烟斗指向刘量中:“你说到甚么地方?”
这句问话,在场的很多年轻人,听得莫名其妙。但有缜密推理头脑的原振侠一听,
心中就“啊”了一声,刹那之间,他至少明白了以下几点:
一、刘量中叙述的是事实,他不止一次对人讲起,至少,对他父亲讲过。
二、刘博士在知道了刘量中的经历之后,一定曾严厉告诫过他,不要再向别人提起
。所以一听得他又在对那么多人说起,就勃然大怒,不管是不是会破坏欢娱的气氛,立
时申斥!
三、刘量中在海边的遭遇,一定十分惊世骇俗,不然刘博士不会禁止他说。
可是,明白了这三点,于事无补,原振侠不知道刘量中遭遇到的是甚么!
这时,刘量中还没有回答,原振侠一面心念电转,一面已脱口道:“他说到转过身
去,只见少女一人,未见有别人。”
刘博士吸了一口气,又吁了一口气。他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神情动作,显然
是在说:还好!还好只是讲到这里!
他仍然沉著脸,样子看来十分威严。别说一干年轻人不敢出声,连原振侠也觉得十
分尴尬──事情忽然之间变成这样,三分钟之前,谁也想不到。
原振侠想了一下,又道:“刘量中,他……海边的那次遭遇……很怪很怪?怪得不
能讲出来?”
原振侠问出的这个问题,正是人人想问而不敢问的。所以,有几个人,一起鼓掌,
向原振侠致敬。
刘博士的神情有点怪异,竭力想令事情轻松,但又力有未逮:“没有甚么怪,他…
…和那少女搭讪几句,就回宿舍去了……”
原振侠立时向刘量中望去,刘量中嘴唇掀动,没有出声。他立时又望向刘博士,及
时看到刘博士,正在向他儿子投以十分严厉的眼色。
原振侠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心中暗说了一声:“太丑恶了!”
果然,他听到了刘量中言不由衷的声音:“是啊,既无艳遇,亦无怪事,如此而已
,岂有他哉!”
原振侠再睁开眼来,看到他居然还摊了摊手。原振侠不敢得罪刘博士,可是刘量中
的态度,却令他忍无可忍:“你在大学学甚么?”
刘量中见到可以转变话题,如释重负:“学的是化学!”
原振侠发出一下长笑:“你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化学家,可是仍然是一个最糟的说
谎者!”
刘量中陡然红了脸,其余人也发出程度不同的不满声。聚会到了这一地步,自然是
难以延续下去了。
刘博士看来也无意挽回,转身又向小客厅走去。一步跨了进去,才停住,一转身:
“人人都有权保留一点秘密。年轻人,允许人家保持秘密,这是做人处世之道!”
大客厅中的众青年男女,面上皆有不服气的神情,可是又没有人敢开口反驳。
原振侠一看到这种情形,觉得自己义不容辞,要挺身而出,“为民喉舌”!他立时
道:“人人也都有权说出秘密,允许他人说出秘密,也是做人处世之道!”
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居然引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刘量中叹了一声,搓著手。刘博士转过身来,凝视著原振侠:“对,那要看这个人
本身,是想保留秘密,还是想说出来。”
原振侠的行动,直截了当之至,他立时望向刘量中:“你愿意说出来,还是愿意保
留?”
所有人都向刘量中望去。
这本来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而且一直到现在为止,原振侠虽然觉得事情有点怪
,但也绝没有和甚么严重事件,联想在一起。在说话、动作时,也都十分轻松,他也想
不出自己的这个问题,对刘量中来说,会有甚么为难。
可是,刘量中却没有回答。
应该说刘量中没有立即回答。
他低著头,神情不是很看得真切,但是可以感到他十分为难。然后,在众人的错愕
神情下,刘量中声音乾涩地道:“我根本没有甚么秘密,无所谓保留还是公开──别再
讨论了……”
所有人都静了片刻,然后,有几个人装著甚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转换了话题,但是
当然气氛也不如前。刘博士走回了书房,刘量中无精打采,大家也故意说些没有意义的
话。
原振侠首先告辞,和他一起告辞的有好几个人。其余人,显然也不拟多逗留。
和原振侠一起走出来的几个年轻人问:“原医生,照你看,发生了甚么事?”
原振侠摊了摊手:“可以作一千种推测,也根本无法推测,只有他们父子两人才知
道!”
其中一个道:“在刘量中的叙述中,我听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名词──”
原振侠点头:“是,‘幽灵星座’!”
那青年又问:“甚么意思?”
原振侠摇头:“不知道,或许,根本没有意义──”
那几个青年也没有再问甚么。原振侠上车,回家,对于刘博士的态度,仍然觉得十
分怪。
从经过的情形来看,像是刘量中并不觉得事情有甚么严重。要不是他父亲突然阻止
,刘量中或许会轻描淡写地,把事情讲出来。
原振侠也无法想像,刘量中叙述的那件事,会有甚么样的发展。
他听了将近一小时音乐,准备就寝时,电话铃响。他拿起电话来,听到了压低了的
,显得十分神秘的声音:“原医生,我是刘量中!”
原振侠立时取笑:“打电话并不犯法,不必把声音压得那么低──”
电话中,传来了刘量中的一下叹息声,仍然压得极低:“我有些话要说,电话里又
不方便──”
原振侠看了看时间:“现在?”
已经凌晨一时了,所以原振侠提醒刘量中。
刘量中坚持:“现在!有甚么地方可以详谈,我要说的话……很多。”
原振侠心想,刘量中要对自己说甚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讲他的那个怪故事,另
一个可能,是说他感情上的困扰。
“来我这里,我的地址是──”原振侠向刘量中说了地址,刘量中不忘说了声“谢
谢”。
令原振侠不明白的是,他那一声“谢谢”,也是压低了声音来说,像是他的处境十
分神秘。
原振侠估计,刘量中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可以到。他换上了一张唱片〈巫师和他的徒
弟〉,然后又准备了咖啡,等到要从厨房中出来时,忽然厨房门被人关上。原振侠吃了
一惊,已听得门上,传来了迅速密集的敲击声,敲出普通的电码:“猜是谁?”
原振侠一张口,想要发出高兴的呼叫声,可是随即克制了自己,只是道:“听听那
音乐!”
门外静了一会,才传来了娇媚的声音:“我和你,不是女巫和她的──”
她讲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原振侠也在这时打开门来,恰好伸出手指,按向她的
唇上,不让她再讲下去。两人的动作,配合协调之极。
玛仙半倚著门槛站著,原振侠一望向她,视线就再也收不回来──这只怕是所有男
性,在这样近距离,看到了像玛仙这样出色的美女之后唯一的反应。
玛仙明亮的大眼睛忽闪著,伸出舌头来,在原振侠按在她唇上的手指尖,轻轻舔了
一下,原振侠像是触电一样缩回手来。
玛仙探头向厨房中看了一看,作了一个鬼脸:“准备招待客人?我来得不是时候了
!”
原振侠挑战似地望著玛仙:“你是超级女巫,应该知道等一会来的人,是男是女─
─”
玛仙一扬眉,看来十分认真地接受了挑战,她跳跳蹦蹦(那真是青春的弹跳),在
一张沙发上,用一个看来相当怪异的姿势坐下──盘著腿,却又半侧著身,看来有点像
是瑜珈术中的一式。
原振侠向大门口看了一眼,门关著。玛仙并没有他住所的钥匙,但她是超级女巫,
就算不能透门而入,要把门弄开总也不是难事。
他不知道她为甚么会突然出现,但原振侠十分高兴她的出现。
本来,他们两人的关系,有若干程度尴尬,但是在南中国海上,他们并没有讨论过
甚么,自然取得谅解──把原来可以造成严重纠缠的事,听其自然发展。而玛仙慧黠可
人,虽然“女巫”这个头衔有点骇人,但在经历了“大犯罪者”这样的事情之后,原振
侠对将军和特务的反感更甚了。
女巫,至少是一种神秘力量的操纵者,而不像将军、特务,操纵的是权力。
原振侠不清楚在巫术中,是不是也有低层向上层屈服的情形,他肯定,在权力操纵
上就有。当大犯罪者操纵了最高层的权力时,黄绢几乎没有经过甚么考虑,就向他屈服
了!
黄绢的行为,令原振侠失望之极。海棠一被上级召唤,就弃他不顾,反倒可以原谅
──虽然那也令他闷闷不乐了好一阵。所以,玛仙出现得正是时候。
他看到玛仙以这个怪姿势坐下来之后,半仰著头,聚精会神,就先过去停止了唱片
,一下子变得十分静。
他注视著玛仙,玛仙渐渐皱起了眉,现出讶异的神情,呼吸也渐渐急促,双颊有一
种异样的苍白。而且,尽管她看来仍然极美,但是却无可避免,有一股妖异之气。
原振侠刚想叫她别再施术──他实在不喜欢玛仙身上,有这种妖异之气透出来。
可是,他还没有开口,玛仙已经直跳了起来,叫:“快!要来不及了──”
原振侠大是错愕,玛仙“跳”起来的情形,也怪异莫名。她仍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
,人向上弹起,到了凌空,手脚才舒展开来。于是,落地时,又变得好好地站在地上。
她叫著,原振侠不知她这样叫是甚么意思,她随手一拉原振侠,就向门口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