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倒很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刘博士要见他,目的何在?是再将他痛骂一
顿,把刘量中的意外算在他的头上?还是有甚么特别的话要说?
他吸了一口气,跟著院长,一起走进了刘博士的病房。刘博士面色惨白,半躺在床
上,两个体力壮健的护士,坐在床边上。
院长来到床前:“老刘,原振侠来了──”
刘博士疲倦地睁开眼来,口角牵动了一下,眼珠转动著,声音低沉:“我想和他单
独谈谈──”
院长像是想表示不同意,可是却没有说甚么,和那两个护士作了一个手势,三个人
一起走出去。
原振侠站在病床面前,刘博士闭著眼,一动也不动,可是却看得出,他心情十分激
动。因为他的眼皮在不断跳动,面肉也不由自主在抽搐。
足足等了五分钟之久,刘博士仍然不出声。原振侠轻轻咳了一下,刘博士并不睁开
眼来,但声音相当清楚:“原医生,量中……在失事前,曾打了一个电话给你?”
原振侠心中不禁十分反感,因为从种种方面来看,刘博士都在干涉他儿子的行动。
先是在聚会中不让他畅所欲言,又大有可能偷听刘量中的电话,刘量中驾车来找自己,
他又跟在后面。虽然说他是刘量中的父亲,但一向喜爱自由、不受任何拘束的原振侠,
也觉得太过分了!
所以,尽管刘博士这时的神态,十分值得同情,原振侠还是十分不客气:“是!我
相信,他在电话中说些甚么,你一定通过某些装置,早已听到了的──”
刘博士震动了一下,长叹一声,仍然不睁开眼,讲的话,也像是自己在喟叹:“真
不明白,现在年轻人……为甚么总不相信父亲。”
原振侠闷哼一声,没说甚么。
刘博士的那个问题,可以写一篇论文,绝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现在也绝不是讨
论这个问题的场合,所以原振侠不出声。
又过了足有两分钟,刘博士才又道:“他在和你通电话的时候,把声音压得十分低
──”
原振侠又忍不住说了一句:“知道有人偷听,谁都会那样!”
刘博士陡然睁开眼来,用一种十分异样,难以形容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
看出他想表达甚么,可是又无法确切知道他的用意。
刘博士沉声问:“在电话里,他向你说了甚么?”
原振侠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他说,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就请他到我住所来,
他答应了,结果──”
原振侠讲到这里,也感到了一阵难过,难以说得下去。刘博士反倒镇定得多,吁了
一口气,忽然问:“遇到了不明白的事,你抱甚么态度?”
原振侠全然无法预料到,刘博士会在这种情形之下,和他讨论起处事的态度来。他
皱了皱眉:“当然尽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
刘博士“嗯”地一声:“所谓尽一切可能,到甚么程度?”
原振侠道:“自然是力所能逮的顶点!”
刘博士苦笑:“一点也不留余地?”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是!”
刘博士又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或许每个人性格不同,或许我……
老了。我……有不明白的事,探索一下,没有结果,就放弃了,不会再探索下去。”
原振侠仍然不知道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自然也接不上话去。刘博士再长叹一声
,疲倦地挥著手:“我的态度是对的,年轻人!”
原振侠道:“人人性格不同,行事方法也不同。”
刘博士再度睁开眼:“在行事态度上,你不会听我劝;在具体事情上,你也不愿接
受我的劝告?”
刘博士的话,莫测高深,原振侠只好姑且答应著。刘博士双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那
上面有甚么值得专注的东西──事实上当然甚么也没有。
他道:“在最近几天……或许今天,或许若干天之后,要是有陌生女孩子来找你,
千万不能受她所惑!”
他说话时,态度十分认真且严肃。原振侠呆住了,不知如何回答──那不但高深莫
测,简直莫名其妙!
原振侠在呆了片刻之后,才道:“我不明白──”
刘博士突然愤怒起来:“我说得再明白也没有,怎会不明白?”
原振侠咽了一口口水:“譬如说,甚么叫‘千万不能受她所惑’?”
刘博士叹了一声,像是尽了最大的耐心:“就是别被她骗!不论她看来多么可怜,
讲的话多动听,多么能吸引你的好奇心,都不要上当──”
原振侠心中奇绝,只当那是人在受了重大打击之后,一种异常的反应。他只是“嗯
嗯”地应著,不置可否。
刘博士却用相当严厉的眼光逼视他,他只好大声:“是,我知道了──”
刘博士又长叹一声:“你去吧──告诉院长,我不会自杀……我弄了一大瓶安眠药
,只不过想睡得沉一点……最好永远睡著,可又不是死──”
刘博士的话,听来有点语无伦次。“长眠”是死亡的同义词,他却将之分了开来。
接著,他又喃喃说了一句话,却令原振侠震动:“至少,睡著了,那些冤魂不会一
直缠著我──”
原振侠感到一股寒意,失声道:“冤魂?”
刘心芹博士现出疲倦之极的神情。他闭上眼睛的动作缓慢而坚决,像是双眼一经闭
上之后,就再也不准备睁开!
他叹了一声,并没有反应。原振侠还想问些甚么,可是又实在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刘博士言行,都十分怪异,可以揣知他内心深处,一定蕴藏著不愿被人知道的大秘
密。
但如果刘博士决心要不让他心中的秘密被人所知,只怕也没有甚么办法,可以逼他
讲出来!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暗叹了一声,感叹人和人之间的沟通方式之落后──人和人
之间沟通,只能靠间接的方式,通过语言或文字进行,而无法根据对方的思想,直接了
解。
由于沟通方式之落后,所以人和人之间,就有了秘密。而自有人类历史以来,不知
多少纷争,都是由于互相间有秘密才发生的!
原振侠也想到,玛仙不但是爱神在实验室中,精心培育出来的,而且也掌握了超特
的巫术力量。
她是不是可以知道刘博士内心深处的秘密?当原振侠想到玛仙时,自然而然,也想
到了玛仙态度的怪异之处。
玛仙曾在刘量中车子失事的现场,现出过十分害怕的神情!原振侠事后,甚至没有
机会问她,她就离开了他。
玛仙的离开,当然是临时决定的,是不是有甚么怪异的事,使她这样做?使她竟然
不想和她一生之中唯一的男人,多相处一会?
一时之间,原振侠的思绪极乱,他还想刘博士多说一些甚么,可是刘博士却并不出
声。病房中极静,原振侠刚想悄悄退出去,刘博士却又向他作了一个手势,挣扎著说:
“量中……的死……不是意外……迟早会发生……我曾责怪你……当然那不是你的责任
。请你原谅一个丧失儿子的老父亲──”
他断断续续地说著,每一个字,原振侠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却真的无法明白,他
说的话是甚么意思!
刘量中车子坠入山谷,明明是意外!何以他说“不是意外”?甚至“迟早会发生”
?
原振侠走近病床,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请──”
刘博士的动作虽然缓慢,但是作了一个极其坚决的手势:“你不需要明白──”
他在近乎不讲理地说了这句话之后,突然呛咳起来,一直紧闭著眼,咳了好一会,
才喘著气:“世上有很多很多事,不明白比明白好得多──”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他自然不同意这个说法。而且,他对刘博士的那种态度,觉得
极不耐烦,他的语气也就不那么客气:“博士,你要是想说甚么,而又不明白说,那不
如提都别提──”
刘博士双眼闭得更紧,神情痛苦,几乎是叫出了一句话来:“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
……”
然后,他用力挥著手,赶原振侠离去。原振侠退到了门口,才又问了一句:“你指
名要见我,该讲的话,全都对我说了?”
刘博士没有说话,仍然坚决地向外挥手。
原振侠退出了病房,他感到院长在他的身后,向他问了几句话,可是他却没有听进
去。因为这时,他正迅速地,把在病房中和刘博士的对话想上一遍。
刘博士指名要见他,一定有目的。可是这时,原振侠已经退了出来,竟然无法弄清
楚,刘博士的目的是甚么?
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看到院长满面焦急!
他道:“放心,刘博士说他不会自杀……他拿了安眠药,是为了可以沉睡──”
原振侠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他沉睡,就可以避免一些冤魂的纠缠!
”
院长现出全然莫名其妙的神情,原振侠不等他发问,就道:“别问我,我也根本不
懂,他那么说是甚么意思!”
院长叹了一声:“那意外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原振侠想反驳一下,可是却没有说甚么,他不以为刘博士是因为受了打击,而精神
颓丧。刘量中的死,对他自然有打击,可是整件事,刘博士似乎另有他自己的看法。那
一定是极其怪异的看法──那可能也是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原因。
院长又问:“他又对你说了些甚么?”
原振侠一面伴著院长走开去,一面约略把刘博士的话转述了一下。院长神情越听越
疑惑:“甚么意思?会有甚么女人来找你?”
原振侠摇头:“一点概念也没有──”
院长叹了一声,很为老朋友如今的情形而难过。
原振侠再次来到停车场,上了车,定了定神,才驾车回住所。
在走近医院单身医生宿舍时,原振侠感到有人紧跟在自己身后,走进了建筑物的玻
璃大门。
原振侠转头去看,看到一个垂著头,任由她一头柔软的浓发,瀑布一样洒下来的女
郎,穿著素净普通,显然不是宿舍的住客。
原振侠一转身看她,她收不住步子,几乎一下子撞到了原振侠的身上──
然后,她陡地站定,抬头望来。
原振侠首先接触到的,是她那一双黑白分明,大得惊人,明亮得惊人的大眼睛。可
是在那么动人的一对大眼睛之中,却充满了惊惶和恐惧。那是一双可以表达任何人类感
情的眼睛,所以原振侠可以毫无疑问,知道她的心中,一定感到极度害怕!
她看来至多二十岁出头,脸色苍白,面型清秀,有一种令人一看,就对之产生爱怜
的力量。女性有那种楚楚动人的美态,十分容易激起男性的呵护之心。
女郎的一双大眼睛望定了原振侠,眨动了几下。当她的大眼睛忽闪时,更有一种令
人窒息的美丽。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小姐,你──”
那女郎也吸了一口气:“我……来找人……找……原振侠原医生……”
原振侠心中讶异:“我就是──”
他在答了三个字之后,陡然想起刘博士在病房中,给他的警告!
警告是:或许是今天,或许若干天之后,要是有陌生女孩子来找你,千万不能受她
所惑!
警告的进一步解释是:别被她骗──不论她看来多可怜,讲的话多动听,多么能吸
引你的好奇心,都不要上当!
刘博士提出这样的警告,当时原振侠听了,感到全无来由,莫名其妙。
可是这时,他一想起那些警告,就大不相同。因为,现在,就有一个女孩出现在他
面前。
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原振侠在一刹那间,神情一定相当怪异,所以那女郎怔了一怔,反倒后退了一步。
原振侠用力摇了摇头,相令自己思想集中一些:“你找……我?”
女郎轻咬了一下下唇,声音轻柔:“是──量中曾对我说过,真要支持不下去,可
以去找……可以找你……”
原振侠“啊”地一声:“刘量中?”
女郎点了点头,大眼睛之中,隐约有泪花乱闪。原振侠忙向电梯作了一个手势,他
们一起走了进去,那女郎才道:“我姓施,施哲。”
原振侠礼貌地点头,那女郎──施哲的声音有点哽咽:“我是量中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