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十分诚恳地回答:“可以说一无了解──”
年轻人皱著眉,他自然对原振侠的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满意!他喝著酒,现出嘲弄
的笑容。
原振侠叹了一声:“真是不了解……和她同类的……我遇到过两个,她们来自幽灵
星座,都有能力使人死亡──看来全然是意外!”
年轻人的思考能力敏锐,能够一下子就抓住问题的中心:“她们杀人,有甚么目的
?总不成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原振侠仰了仰头,年轻人道:“你应该就你所知的,告诉我,我把你当朋友!”
原振侠知道避不过去。对年轻人来说,这必然是一个沉重之极的打击,这打击,迟
早会降临在他的身上。原振侠摇著头,作最后的努力:“可不可以不提这个问题?”
年轻人目光灼灼,斩钉截铁:“不能!他们制造死亡,目的何在?”
原振侠一字一顿:“目的是,取得死者的灵魂,作深入的研究!”
年轻人陡然一怔,刹那之间,他简直如同泥塑木雕一样。只怕在那片刻之间,他连
血液都凝结了!原振侠的回答,在普通人听来,自然怪诞莫名,只怕根本听不懂。但年
轻人却是一下子就听懂了的,他震呆的是,在刹那之间,他联想到的许多问题!
原振侠望著震呆了的年轻人,看著汗水在他的鼻尖上凝聚,又大滴大滴,落了下来
。原振侠紧张得屏住了气息,过了好一会,年轻人的身子,才陡然震动一下,接著是筛
糠也似,一阵剧颤。当他剧烈发抖时,他用发抖的双手,抓住了酒瓶,向口中灌酒,尽
管他的口张得极大,可是酒还是洒了他一头一脸。
原振侠一伸手,自他的手中,夺过酒瓶来。年轻人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十分怪异的
声响,然后,奇迹一样,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完全镇定了下来。虽然气息仍然急促
,可是已能清楚地说话,他身子向前略俯:“你的意思是,公主……死了,可是她的灵
魂却还在?”
原振侠小心地回答:“理论上来说,任何人死了,灵魂都在的!”
年轻人霍然起立:“那不同,人死了之后灵魂在甚么地方,是一种甚么样的存在,
完全没有人知道。可是我却知道,公主的灵魂,在幽灵星座!”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像是已经知道了公主的下落,甚至双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色
。
原振侠知道他在想甚么,只是以一种十分悲哀的眼光凝视著他。
年轻人毫无目的地揉著双手,发出古怪的声音,来回飞快地走动。然后,又坐了下
来,双手捧住了头一会,再抬起头来:“可以假设,所谓幽灵星座,是一个星体。”
原振侠点头:“可以这样假设,不过,我认为那个星体,一定和我们观念上所知的
星体,大不相同──”
年轻人的声音低沉:“宇宙间有许多存在,人类都无法了解,例如最近才被人提出
的‘黑洞’,就神秘莫测,可怕之至。”
“黑洞”这种宇宙现象,到现在为止,仍然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假说。这是广义相对
论预言的一种暗天体,它被当作是所有星体的坟墓,星体死亡之后的聚集所在。
从理论上来说,它可以吞噬一切星体,没有人可以知道黑洞中有甚么。也许,有朝
一日,整个宇宙,都会被黑洞吞噬,变成无边无涯,永恒的黑暗!
原振侠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和玛仙讨论过许多次,可是未曾把幽灵星座,和“黑
洞”联在一起过。
他苦笑:“如果幽灵星座在‘黑洞’中,那和人类所知的不符──光被吸进黑洞之
后,尚且无法逸出,他们的使者如何能自由出入?”
年轻人一字一顿:“黑纱告诉我,她的存在,是一种能量。这种能量,或许比光更
特异,可以自由在‘黑洞’之中出入?”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一点意义也没有,幽灵星座可能在‘黑洞’之中,可能在另
一空间,甚至于在宇宙之外的另一宇宙,全然不可测──”
年轻人挺立著,望著窗外,久久不动,看来像是一尊雕像一样。
原振侠纵使在心中对他寄以万分同情,但是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过了好一会,年
轻人才半转过身来。自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映在他的脸上,原振侠向他一看,就吃了一
惊。
在那短短的时间中,年轻人的脸上,像是平添了不少皱纹,多了一重十分沉重的沧
桑之感。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当年的雪崩,公主的失踪,绝望的寻找和期待,三年
撕心裂肺的酗酒,这一切,都足以使得任何英雄人物变疯子。然而,降在年轻人身上的
打击还不止此,他知道了自己深爱著的公主的死亡,不是普通的死亡,而是可怕之极的
灵魂禁锢!
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甚至无从设想──不能设想,也就是说,公主正陷于无边无
涯的痛苦之中!
在三年的酗酒生涯之中,年轻人不止一次想到过,死者已矣,不会再有甚么痛苦,
痛苦的是自己。可是这时,他知道了那么残酷的一个事实──公主死了,并不是再也没
有痛苦,而是痛苦无休无止,没有尽头!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抽搐,所爱的人,承
受著那么悲惨的命运,那简直令他疯狂!
他这时外表的镇定,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但是心灵上极度的创痛,还是在他的外
貌上呈现了出来──刹那之间,自内到外,巨大的悲痛,在心灵上和外型上,都显露了
痕迹──忽然多出来的皱纹,是被悲惨痛苦的利斧,硬生生砍出来的……
(历史上,伍子胥因为心情上的焦急,而一夜白头!)
原振侠闭上眼睛片刻。年轻人这时看来,谁都可以看出他心情的悲伤,但是也可以
看到他内心的坚决,那种决定了要做,拚著死也要去做的神情!
年轻人还没有说甚么,原振侠已感到热血沸腾:“只要我能帮忙的,我一定会努力
去做。”
年轻人紧抿著嘴,声音像是自他全身,每一个细胞中直接迸出来,而不是发自他的
口中:“我要把公主的灵魂救出来……”
原振侠扬了扬眉。年轻人身子耸动,走到桌前,又大口喝了一口酒,身子挺得更直
:“我不奢望可以找到她的身子,使她的灵魂再进入她的体内。但至少,她活的时候,
那么酷爱自由,我绝对不能忍受她死了之后,灵魂竟然受到禁锢!”
他虽然神情坚强,而且这时也在勉力使自己镇定,可是讲到后来,他的声音还是在
剧烈发颤,几乎讲不完毕。
然后,再是一口酒──像他那样喝酒法,看了使人害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绝
不能忍受……那……使者……”
原振侠道:“她们自称幽冥使者。”
年轻人的声音乾涩:“她说……你和玛仙,是她在地球上的唯一朋友,这……话是
甚么意思?”
原振侠立时道:“她,她们和我们虽然完全不同,可是她们有了人的形体之后,有
一种十分奇怪的现象,在思想方法上,接近人类。她们的心地很好,而且,对男女爱情
,十分向往。”
年轻人乾笑了几声,原振侠十分严肃:“她劝你不要折磨自己,又说只要你快乐,
她可以让你消灭,我认为全是她的真心话──”
年轻人震动了一下,神情很古怪──想笑,但是由于心中实在太悲痛,又笑不出来
,是以才形成了那么古怪的神情:“你不会想告诉我,说这个不知是甚么形式的存在…
…爱上了我吧!”
原振侠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是不是爱情,我现在不能肯定。但是我绝不怀
疑她关心你,要你快乐,不忍看你愁苦──”
年轻人又乾笑了起来:“那太容易了!是她把公主的灵魂禁锢起来的,她该将之放
回来!”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不说话。年轻人立时觉察:“我说错了甚么,还是又有
甚么我是不知道的?”
原振侠大有感叹:“就算她有这样的心意,只怕也在所不能!”
年轻人扬了扬眉,替代了疑问。
原振侠努力想把情形说清楚:“被禁锢的灵魂,以一种十分奇特的方式存在──”
可是他一开始讲,就发觉如果不把事情原原本本,从头说起,由于一切全是那样奇
门怪诞,全然超乎人类常识范围之外,听的人根本没有法子明白。
所以,他就向年轻人详细讲了,地球人刘量中和幽冥使者施哲之间的恋爱故事。
(记述这则奇异的恋爱故事的,是《幽灵星座》这本书。)
等到原振侠讲到,施哲为了要和刘量中在一起,结果采取的方法是,她进入薄片去
和刘量中在一起,而不是把刘量中的灵魂释放出来时,他停了片刻。年轻人紧抿著嘴,
目光深远。
原振侠道:“如果幽冥使者有能力释放灵魂,为甚么不把刘量中的灵魂释放出来?
”
年轻人并没有立时回答,看他的神情,他正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原振侠又道:“黑纱正接受幽灵星座的惩罚,丧失了不少原有的能力,不能摆脱人
的形体,只怕更没有能力,使灵魂得到解脱──”
年轻人来回走著,声音低沉:“你的说法,可以成立,但施哲和刘量中的情形,并
不能概括一切。人类和……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人类的灵魂是一种甚么样的
存在,连人类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我作为施哲,也宁愿和他一起受禁锢,不愿去冒不可
测的危险──”
原振侠听得有点痴痴的感觉。他想,施哲对刘量中的爱情,自然深刻无比,也许只
有像年轻人那样,才能了解!
年轻人对公主有深刻之极的爱情,所以才能了解在深爱之下,人会采取甚么样的行
动!原振侠自问有爱,可是也绝不敢说,对谁爱得那么深刻,入心入肺!他没有这种感
情──连事实也证明,玛仙甚至愿意替代他死亡,但他对玛仙,仍然有著“不做爱情俘
虏”的抗拒感。
他自然不是薄情,只不过是由于他天生的性格──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一个人的每
项行动,自然也包括爱得要死要活,还是爱得轻描淡写在内!
原振侠也并不觉得,自己这种态度有甚么不对(在爱情的领域中,根本没有对或错
),他在极度欣赏年轻人那种生死与共的爱情同时,也没有要改变自己观念的意思。事
实更是,他就算想改变,也无从改变起。
年轻人又用力一挥手,昂起了头:“就算她不能释放公主的灵魂,那么,至少,有
能力可以把我的灵魂,也禁锢起来,和公主的灵魂在一起──”
原振侠盯著他,甚么也不说。年轻人一扬眉:“那样,我们至少是永远在一起了─
─”
原振侠这才沉声道:“你那种说法,等于是自杀──”
年轻人的神态,是一种真正的不在乎:“是又怎么样?你以为在雪崩之后,那三年
,我还是活著的?”
原振侠有点负气:“那你为甚么早不死?”
年轻人一点也不生气,反倒笑了一下──这时他真正想笑,可是显然是由于他面部
的肌肉,许久未曾作显露笑容的动作了,所以他的笑容,看起来变得十分之古怪。
他一面笑著,一面道:“你以为我没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之所以不付诸实行,
一是为了公主的尸体始终没有发现,万一──虽然可能性绝少,她没有死呢?二来,就
算明知她死了,灵魂是一种甚么样的存在,人类一无所知,焉知我死了,一定可以和她
灵魂相聚?”
他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严肃──那是一种只有在讨论生死大事时才有的严肃:
“现在情形不同了,我确知她的灵魂,以一种甚么样的方式存在。最好,自然是使她得
到释放,退而求其次,我也可以和她永久相处──”
年轻人越说,由于心情的激动,语音也自然而然地越来越高亢!
原振侠由衷地鼓掌,表示激赏:“照你的意愿,第一步,先要黑纱……现身,看她
能做甚么──”
年轻人一扬眉:“你有办法使这个幽灵星座的使者,随时现身?”
原振侠皱著眉:“假设我们集中思想要她出现?”
年轻人闷哼了一声:“自从她第一次出现以后,我就有一个感觉……她几乎就在身
边,可是看不见摸不著……这种被一个不知名的怪物,随时随地,无休止监视著的滋味
,真不好受──”
原振侠可以理解这种感觉,他道:“那或许是她准备随时出现,听你的意见,帮助
你行事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