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想了片刻:“人的身体,不能经历空间的变换?”他忽然激动起来,一伸手
,捏住了黑纱的手臂:“你一定要老实告诉我──”
他又陡地松手,五只手指,变得青白僵硬,伸直了无法弯曲,那自然是受极度寒冷
影响的结果。
他甩著手:“就算你是从十八层地狱里冒出来的恶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黑纱在被年轻人抓住手臂时,秀眉微蹙,而这时,她却相当高兴:“对了,你们的
天上、人间、地狱的观念,很可以借用。天上、人间、地狱,只是三个不同的空间,并
不存在距离的间隔──”
年轻人很有点啼笑皆非:“想办法,把我弄到幽灵星座去,不能把我人弄去,就把
我的灵魂弄去──”
黑纱用一种异样的神情望定了年轻人,过了好一会,她才道:“我现在没有这个能
力,可是我却能替你想办法,你决定了?”
年轻人还没有回答,原振侠已陡然叫了起来:“等一等──至少,可以再商量一下
──”
可是年轻人的神态,坚决之极,用力一挥手:“没有甚么好商量的,我决定了──
”
原振侠沉声:“你的决定,等于自杀。”
年轻人十分轻松地耸肩:“那又怎样?只要有可能使我的灵魂,和她的在一起──
”
原振侠微作著手势,说不出话来。
黑纱凝望著年轻人,喃喃地说了一句话:“施哲要使自己和刘量中在一起的时候,
她也那么说。”
年轻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请问,你准备用甚么方法进行?”
黑纱叹了一声:“说起来简单,进行起来,并不容易。第一步,自然先要找到一个
我的同类──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
年轻人皱著眉,黑纱刚才说过,她丧失的能力之中,包括了和同类通讯息的能力在
内。那么,天地茫茫,要找出幽冥使者,岂非和大海捞针一样?
他声音乾涩:“找到了之后呢?”
黑纱道:“那就简单了。她可以令你死亡,收取你的灵魂,通过空间转变,使你进
入幽灵星座──”
原振侠到这时候,才指著年轻人:“请注意,那时,你只是一个薄片中的小黑点。
活动范围,脱不了那小薄片,根本无法见到你的公主,更不必说和她在一起──”
年轻人的神情,刹那之间,变得阴沉无比:“没有别的形式?”
黑纱还没有回答,原振侠已忍不住道:“你想要甚么形式?三魂渺渺,七魄荡荡,
飘向黄泉?想在九泉之下,把公主的灵魂解救出来?”
他由于想劝阻年轻人的这种行动,所以讲的话,相当不留余地。他明知这样说,会
伤年轻人的心,但是看年轻人的情形,绝不是轻描淡写所能劝阻,不得以只好讲话尖锐
一些!
年轻人背对著原振侠,并不转身。原振侠继续道:“以前,有目莲救母,勇闯十八
层地狱,放走了八百万恶鬼。今天,又有年先生要去救他的公主……伟大,真伟大,说
不定可以传诵千古──”
年轻人缓缓转过身来,原振侠已经作好了准备,迎接他的愤怒。可是出乎意料之外
,年轻人一点也没有怒意,反倒神情兴奋:“别期望我会发怒,嗯,你的话,给了我很
大启发──”
原振侠伸手指著自己,一时间,不知说甚么才好。年轻人的情绪,显然十分不稳定
,一下子激动,一下子平静,他甚至向黑纱作了一个手势,示意黑纱坐下来。
黑纱有点喜出望外,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年轻人道:“黄泉、九泉、阴间、地狱,都只不过是名称上的不同。那只是有别于
人间的另一种空间,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原振侠不知道,为甚么年轻人忽然之间,一本正经讨论起这个问题来?但觉得他情
绪能够平静,总是好现象,所以他附和地点了点头。
倒是黑纱,十分有兴趣,搓著手:“对,完全可以那样理解。”
年轻人道:“如果在那几个名词之外,再加上幽灵星座呢?”
原振侠摇头:“幽灵星座的情形,绝不会是中国传说中的阴司地狱──”
年轻人笑:“阴司地狱真是甚么样子的,谁也没有见过。传说中的情形,和幽灵星
座,倒很有相同之处!”
原振侠仍然摇头,黑纱兴趣不减:“举几个例子!”
年轻人向黑纱一指:“你整个人是冷的,这和阴间的阴风阵阵,十分吻合。阴司有
勾魂使者,拘人魂魄,你简直就是──”
黑纱略努了努嘴,神情像是十分委屈。原振侠道:“太牵强附会了──”
年轻人道:“就算不能划上等号,总都是另一种空间──既然有人能进入阴司去大
闹一番,自然也可以进入幽灵星座去──”
原振侠陡然站了起来:“朋友,所谓有人进入阴司地狱去大闹,只是无谓的民间传
说──”
年轻人反倒悠然:“很多民间传说,其实并非无稽,只不过被重重传说的神秘色彩
掩蔽了而已!”
原振侠无可奈何:“我以为你是一个现代人──”
年轻人一扬眉:“我当然是现代人,不然,怎会有那么现代的观念?”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著头,望著年轻人,想著他所说的话,也想著他要去做的事──
他的公主死了,灵魂到了幽灵星座,而他希望自己的灵魂也能去。就算不能把公主的灵
魂救出来,他至少可以和她的灵魂在一起!
这种想法,这种行动,说现代,自然现代之极,但是说古代,又何尝不然?
那是不受时间限制的浪漫,一种人类感情中,至高无上的感情!
原振侠真的没有甚么可以再说的了,他向黑纱望去。黑纱正凝视著年轻人,一副神
往的样子,令得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耀著一种异样的光采。
年轻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向著黑纱:“请和你的同类联络──”
黑纱看来,像是受了催眠一样,温柔地点著头:“我一定尽力!唉,是我闯的祸,
我要尽我的力量来补过!”
年轻人盯了她片刻,黑纱缓缓向他走过来,直来到他的面前,仰起了头,半闭上眼
睛。当一个女人有这样姿态的时候,她有甚么目的,在她面前的男性,绝不可能不知道
──年轻人当然也知道,刹那之间,他的神情,是不可思议的讶异。
但接著,他陡然转过头去,向著原振侠,声音冰冷:“这太滑稽了吧!”
黑纱陡然后退一步,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年轻人闷哼一声:“你有一个同类,爱
上了地球人?”
黑纱仍然垂著头,一点表示也没有。年轻人道:“你对地球人的男女之爱,知道得
太少了。你比冰还冷,没有一个地球人可以和你有身体的接触。除非你愿意和那个同类
一样,化为灵魂和灵魂的永远相处──”
黑纱抬起头来,神情哀怨,仍然没有讲甚么。年轻人看来,虽然一面要她帮助,但
对她一点好感也没有,出言十分尖锐:“自然,首先,还要有地球人的灵魂,愿意和你
在一起──”
黑纱陡然转过身来,可以看到她苗条的背影,正在轻轻抽搐!
原振侠十分不忍,轻碰了年轻人一下:“她愿意帮助,不必……”
黑纱突然挺直了身子:“不要紧,他有权这样做!毕竟,是我制造了公主的死亡!
”
一听到这一句话,年轻人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抽动著,又抓起酒瓶来,大口吞了
一口酒,呼呼地喘著气。三年过去了,他心头的伤痛,仍然血淋淋地,一点也没有结疤
的迹象,这种情景,看了也著实令人心酸!
黑纱又低叹一声:“你身体是绝无可能到达幽灵星座的,灵魂,照我们的收集法,
自然可以去──”
年轻人的语言,坚定之极:“那就请你设法……”
黑纱的语言,变得十分艰涩:“可是我不知道……被禁锢的两个灵魂,是不是能相
聚──”
年轻人一字一顿:“那你就先去弄清楚。不然,不论幽灵星座是一个甚么样的空间
存在,你们能来,我也一定能去──”
他在说这几句话时,那种咬牙切齿的神态,很令人害怕。黑纱向后慢慢退,退到了
卧室的门口,有一半身子,已经没入了门中。可是看黑纱的样子,又显然不舍得离去。
黑纱有些迟疑,以致她的后半身,一会儿完全没入门中,一会儿又向外移出些,情
景看来诡异之极。
原振侠明知事情诡异,也早知道黑纱有这样的能力,可是看了这种情形,仍然不免
手心冒冷汗。
终于,黑纱发出了幽幽的一声叹息声,整个身子,都从门中隐没了!
直到这时,年轻人才发出一下听来十分可怕的呻吟声,双手抱著头,重重地跌在沙
发上。
原振侠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望著他。年轻人一直抱著头,自他的喉间,发出一阵如
同呜咽一般的声音。
他外型高大坚强,潇洒出众,真难把他这样外型的人,和这种声音联系在一起。然
而,这种呜咽,又的确自他身上发出来──简直是从他身上,每一个细胞之中,直透出
来!
过了好一会,年轻人才转过头来,神态回复了平静:“不错,事情从没有希望,到
有了一些眉目!”
原振侠仍然不说甚么,因为他不同意年轻人的办法,也不愿意事情再向这一个方向
去,因为那意味著年轻人的死亡!
原振侠想了一想:“照黑纱的情形看,她不会让你死亡。她要有一个长时期,不能
摆脱地球人的形体,又希望尝到地球上男女的恋情──”
年轻人的回答,接近冷酷:“她连自己是甚么东西都不知道,怎能和地球人相爱?
”
原振侠沉声:“可是事实上,她显然懂。而且,朋友,事情再明白也没有,她恋爱
的对象就是你!”
年轻人哈哈大笑,笑声自然夸张之至:“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无稽的话!”
原振侠的神情变得十分肃穆──他平日绝不是一个那么严肃的人,可是这时,他觉
得对待这个问题,自有必要庄重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他道:“地球人和异星人之间,可
以发生生死缠绵的爱情!”
年轻人扬了扬眉,原振侠立时道:“我可以举出一些例子,像曾在近代史上显赫一
时的一位青年将军冷自泉,就和一个宇宙邪灵热恋;亚洲之鹰罗开和他的‘天使’热恋
,最后‘天使’为他而灭亡!”
年轻人闷哼一声:“黑纱,她甚至不是异星人!”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没有甚么不同,都是另一种生命形式!只要是生命,不管甚
么形式,都应该会发生异性的恋情!”
这是生物延续生命的过程。
年轻人看来无意和原振侠争论下去,只是咕哝了一句:“真怪,他们为甚么都不在
他们自己的星座或空间中恋爱,却跑到地球上找爱情?”
原振侠道:“我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十分认真地思考。我的想法是,他们的生活
方式太进步了,进步到了消失了两性之间的恋爱过程──两性的恋爱过程实在相当落后
,从互相试探,到许多曲折,到生死相许,其间,大多数情形,甚至苦多于乐。可是却
又浪漫激情,回肠荡气,叫人沉湎其中,任由沉浮。这种感情既然只在地球盛行,他们
到了地球,受到感染,也就自然之极──”
年轻人显然未曾想到,原振侠会有这样的长篇大论,呆了半晌,答不上来。
原振侠忽然无缘无故地叹了一声,年轻人扬了扬眉:“只要没有生离死别,不至于
苦多乐少。”
原振侠伤感起来,连他的笑声之中,也充满了无可奈何:“不可能没有生离死别的
──”
年轻人黯然。这时,如果另外有人,冷眼旁观,看到那样出色的两个男人,尚且在
感情上如此失落,就可以知道世上芸芸众生,真是苦多乐少的了!
年轻人来回走了几步,像是想告辞离去,原振侠自然挽留。整整一天,他们两人喝
酒、闲谈、感叹、唏嘘──相识时间虽然极短,也像是多年老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