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回来”之后,原振侠医生有了一个新的习惯性的小动作──每当经过镜子面
前,或者是可以有反影的平面前,他都会望上一眼,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和以前有甚么
不同。
当然没有任何不同,不但别的人看不出有丝毫不同,他自己也看不出。不但看不出
,而且在任何一方面的感觉上,也没有任何不同。
他就是他,就是原来的原振侠!
然而他却又知道,他不是他,他已不再是原来的原振侠!
这真是一种奇妙之极的情形,只有有了像他那种玄妙经历的人,才会有这种奇妙的
情形。他在《黑暗天使》中的经历,简直难以用人类的文字来形容,因为有许多许多经
过,都超乎人类的知识范围之外!
来简略地回忆一下,原振侠那一段怪异之极的经历,自然十分有趣。先拣人类文字
可以表达的来说,勒曼医院的医生,用两个多月的时间,培养出了一个他的复制人──
这种无性繁殖法,倒已经不是甚么新鲜的事了。
新鲜的、人类无法理解的、人类文字难以作彻底的形容的是:他的灵魂,在两个来
自幽灵星座的幽冥使者帮助下,和身体分离了。
是的,灵魂和身体分离,就是死亡,这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理解的。
原振侠死了!
可是,他的灵魂在离开了身体之后,却伴随著年轻人的灵魂,一起进入幽灵星座打
了一个转,又回到了地球。
他原来的身体已经没有用了,从幽灵星座回来之后,他的灵魂,又在一种不可思议
的情形之下,进入了复制成功的身体,那身体和他原来的身体一模一样。
于是,身体和灵魂结合。
原振侠又活了!
事情简单地来说,就是那样,过程的时间也不长,但却真正是自生到死,由死到生
。他并没有损失甚么,也没有改变甚么,只是多了一项无可形容的经历。
他对自己的经历,记忆得十分清楚。他和年轻人、黑纱公主有一个秘密的约定:这
种经历,只对极少数的几个人提起,例如那位先生和他的夫人,自然是要详细说的,还
没有说,是因为原振侠还没有联络上他们。原振侠知道自己的遭遇如此奇特,一定可以
使那位先生听得津津有味。
开始的时候,原振侠在心理上,多少有点不习惯。但当他发现自己和过去实实在在
一模一样,并无不同时,他也就完全放开,只当那是一次奇异的经历,心理上没有了负
担。
可是,那种习惯性的小动作,却自然而然形成──经过镜子,总要看上一下,有时
甚至还顽皮地吐一吐舌头,看看自己是不是变了样子。
医院的广播,把他从三楼叫到了楼下的会客室。在电梯中,他就对著镜子,仔细端
详著他自己,令得和他同一电梯的两个年轻女护士,对这位俊俏的医生,那么喜欢照镜
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广播说:“原振侠医生请留意,会客室中,有南美洲来的李老先生要见你──”
原振侠记不起“南美洲来的李老先生”是甚么人了,可是人家从老远的南美洲来,
又是“老先生”,总得去见一见。
当他跨进会客室的时候,心中已经有打算,不准备花费太多的时间。
一进会客室,就看到了那位“李老先生”,样子很普通,大约七十岁左右,满脸皱
纹,皮肤黧黑,精神很好。他显然也不认得原振侠,原振侠自然也没有见过他。
自我介绍之后,李老先生才道:“我是李文的父亲,一直在巴西侨居,李文是──
”
原振侠拍著手,叫了起来:“你是李老伯──唉,李文是我的好朋友,他三年前─
─”
李老伯看来性子很急,不等原振侠讲完,就道:“是啊,三年了,我没有他半点音
讯!一封信,一个电话也没有,他究竟上哪里去了?”
李老伯的这个问题,听来十分简单。
原振侠道:“他,他──”
他也只能说出一个字来,就说不下去。说不下去的原因,简单之至:原振侠不知道
李文到哪里去了──
事情十分复杂(能够作为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的开端,绝不会是一个简单的事),
需要从头说起。
先说李文,李文是一个小儿科医生,原振侠进入这家医院之后不久,李文也加入。
李文自巴西圣保罗医学院毕业,他家是巴西的华侨,他和原振侠说过,他家有一个相当
大的农场。
原振侠和李文的感情,不是十分深厚,至少及不上后来加入医院的另一位年轻人,
整形外科的桑雅。
李文不久就离开了医院。
李文离开了医院这件事,十分奇特,所以给原振侠的印象,也相当深刻,那正是三
年前的事。
这时,李老伯说李文三年来,杳无音讯,这事情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原振侠多少
了解一点李文的家庭情形,李文是独子,父子感情也很好,很难想像会有整整三年,父
子之间不通音讯的情形!
原振侠当时无法回答李老伯的这个问题,他只好道:“怎么会呢?他……离开医院
之后……是啊,好像医院里,也没有甚么人得过他的讯息……”
李老伯陡然紧张起来,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声音有点发颤:“他……究竟到甚么
地方去了?这……是我三年前收到的……他的信,他会不会有甚么意外?原医生,你可
得帮我……李文在信中说……你……可以帮忙……”
李老伯一面焦急地说著,一面取出了一封信来。那封信,他显然已经翻来覆去看了
不知多少遍,信封的角,早已磨损了!
他用微微发抖的手,抽出信纸来,把信递给原振侠。一个年老父亲的焦虑,在他的
动作之中,表露无遗。
原振侠接过信来,信很简单:
亲爱的爸爸:
我决定离开现在服务的医院,去投入一个新的、完全合乎我理想的环境,去发挥我
的所长。我确信在那个乐园──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以致还未曾到那地方,就已经
忍不住这样称呼,那里,一定是理想的乐园,我可以生活得极快乐。另外要告诉你的是
,我不是一个人去,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和我一起去,她的名字是朱淑芬,是个可爱的
护士,必然会成为我的妻子,你的儿媳妇。
请代我高兴,因为我有了这样的决定。
我在这里结识了很多人,最要好的朋友是原振侠医生。他是一个极侠义心肠的传奇
性人物,故事多得说不完,如果有机会,我也想你认识他。
再会!
又及,本来想附上淑芬的照片,可是她说,丑媳妇可以迟一刻见公公,就迟一刻。
哈哈,其实,她一点也不丑──就算真丑,在我眼中,也是最美丽的,在爸爸的眼中,
自然也一定是最美丽的儿媳妇!
整封信,都洋溢著父子之间的感情,也可以看得出,李文是一个十分热情,性格爽
朗的人。
原振侠慢慢地摺好信,李老伯神情看来更焦虑,等著他的回答。
原振侠的心中也十分乱,从这封信来看,从李文的性格来看,从他们父子关系来看
,三年不通音讯,简直不能想像。
可是事实却又的确如此!
这其间,自然有甚么特别的原因在!
原振侠不出声,李老伯却几乎已急得快哭了出来:“原医生,是不是他……已出了
甚么事,你们瞒著我?”
原振侠忙道:“不,不!他走了之后,我们……他也没有任何音讯给我……”
李老伯不住摇著手:“我想过,阿文没有信给我,他和那个淑芬在一起,淑芬总会
有信给她的家人,那就可以知道阿文的情形。原医生,你认识那个淑芬?”
原振侠当然认识朱淑芬。朱淑芬是医院的护士,才从护士学校毕业就来到医院,是
整座医院中最美丽的护士。人缘极好,性格可爱之极,原振侠对她的印象也十分深刻。
这时,他听得李老伯提出了这一点来,他却只是苦笑!因为,朱淑芬是一个孤儿,
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根本没有亲人……
李老伯看到原振侠迟疑不答,大是起疑:“你真的有事瞒著我──”
原振侠叹了口气:“真的没有,那位朱小姐,是一个孤儿,没有亲人。”
李老伯一怔:“那么,他们上哪儿去了?阿文所说的那个乐园,在甚么地方?”
李老伯直盯著原振侠,像是原振侠对这个问题,一定应该知道答案一样。而正常情
形来说,好朋友离开医院,要到另一处地方去实现理想,那是人生历程中的一项大事,
自然应该知道!
可是,原振侠的确不知道李文的行踪。
在李老伯的逼视下,原振侠叹了一声,摊著手:“他和淑芬,第一次来找我,说起
要离开医院,我就觉得事情十分突兀──”
原振侠知道,要使李老伯明白,相信自己并不知道李文的行踪,一切必须从头说起
才是。两三年前那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对原振侠来说,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就像是三
天前才发生过的事一样!
那天晚上,临离开医院时,李文追上了已脱下了医生袍的原振侠,神情兴奋!
李文带著几分神秘:“原,晚上,请留在宿舍里等我们,有些事要和你商量。”
原振侠笑:“我们?”
李文的脸红了红:“是,我和淑芬──”
他说著,向远处指了一指,在走廊中,朱淑芬正在走过去。虽然护士的制服千篇一
律,可是穿在朱淑芬高挑健美的身上,看来也极其悦目。
朱淑芬和李文之间,像是有奇异的默契一样。李文伸手一指,朱淑芬就恰好在这时
,转过头向李文望来。
隔得相当远,可是朱淑芬深邃的目光,还是如同黑夜中的明灯一样,闪耀得令接触
到她眼光的人,都有眼前忽地一亮之感。
原振侠对李文的印象不坏,李文的个子不高──当他和朱淑芬站在一起的时候,朱
淑芬可能比他更高。可是李文却十分结实,有著体育家的身材──据他自己说,家里开
农场,他自小就在田野间劳动,所以锻炼出一副黑实壮健的体型。
李文不但在专业工作上相当负责出色,而且为人也十分随和大方。所以美丽的女护
士朱淑芬的许多追求者,知道李文已胜过了他们,获得了美女的青睐之后,大家心中也
很服气。
而李文和朱淑芬的恋爱,在医院中也早已公开,原振侠自然也知道。那时,原振侠
看到李文的神态,还以为他准备结婚了,有事要和自己商量。原振侠心中在想:自己不
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家,怎有资格做别人的顾问?不过,他也没有推辞,而是点头答应。
李文十分高兴,匆匆向朱淑芬走去。原振侠离开医院,回到宿舍休息了一会,胡乱
吃了点东西,才开始听音乐。门铃声传来,李文和朱淑芬已手拉著手,站在门外了。
两人并肩站著,看起来,朱淑芬的确比李文要高一点。朱淑芬的美丽,属于十分柔
顺、毫无侵略性的那种。
每当她侧著头,或是略低著头,用充满爱意的神情,望向李文的时候,原振侠总感
到,那是一个大姐姐望向小弟弟的眼神。而实际上,李文比朱淑芬大了四、五岁。
原振侠请他们进来,寒暄了一阵,看那一对情侣不断交换眼色,欲言又止的样子,
心中不禁好笑。他假装不去留意他们,由他们发窘,然后,闲闲问起:“两位好事快近
了吧──”
李文“啊啊”笑著,朱淑芬俏脸绯红。忽然李文又欠了欠身子:“原,你见多识广
,可曾听说过‘乐园计画’的?”
原振侠怔了一怔,一时之间,连李文问的是一个甚么问题,都没有听清楚,自然也
未及回答。
而朱淑芬却用埋怨的神情,望向李文:“文,我说过许多次,这是极其秘密的一件
事,你是不是参加都好,都不能乱说。你……怎么……”
原来,他们来找原振侠之前,并没有经过协商。李文要问原振侠一些事,而朱淑芬
并不知道,也不同意。
李文一被指责,脸也涨得通红:“这是一个大决定,我要听听原的意见。”
朱淑芬更是生气,而且,还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原来你一点也不相信我──”
李文急急分辩:“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事情十分不可思议,有很多地方,超乎常识
范围之外──”
朱淑芬的声音,因为生气和激动,变得相当尖:“早就告诉你,那是人类历史上未
曾有过的事,谁叫你用常理去猜度──”
李文沉声道:“就算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只要它在人类社会中出现,就可以用常规
来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