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俯身拾起了那块金属牌来,只觉得相当沉重。上面的图案,和
照片上看到过的一样──一部分,肯定是一只人类的手,但是另一部分,却无论如何设
想,也想不出是甚么东西。整个金属牌,虽然怪异,可是也绝不恐怖,更加难以和死亡
联系在一起!
玫瑰叹了一声:“通知警方吧!”
原振侠把金属牌递给了玫瑰,走过去拨电话,然后,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玫
瑰举起那块金属牌,向原振侠扬了一扬,使了一个眼色,又将之收了起来。原振侠知道
,那是要他别对警方,提起有这块金属牌的意思。
那块金属牌,肯定有关键性的作用。而且原振侠也相信,豪特的真正死因,警方一
定查不出来,所以他略点了点头。没有多久,警车的“呜呜”声,已自远到近,迅速移
近!
由于有豪特留下的录音带,他是自杀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所以原振侠和玫瑰并没
有甚么麻烦。办完了循例的手续,他们就离开了屋子,回到了酒店。
才一进酒店大堂,就看到小郭手下的那三个调查员,神情十分紧张、慌乱,跟著他
们进了电梯。
这三个人都是身形魁伟的大汉,可是这时,由于他们的神情,使他们看来像是无助
的儿童。一进了电梯,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道:“听说……豪特先生……自
杀了?”
原振侠沉声回答:“是!”
那调查员吸了一口气:“原医生,一个人失踪,一个人自杀,我们感到整件事……
神秘和不可思议……太怪异了!所以……我们已向郭先生辞职,退出对……这件事的调
查了!”
玫瑰像是根本未曾听到那番话一样,原振侠也绝无阻止他们行动的意思,可是他却
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怎么一回事?你们连起码的好奇心也没有?”
那人嗫嚅著:“比起好奇心来,生命……比较重要!”
原振侠闷哼一声:“没有好奇心,人类的生命是死水,一点意义也没有!”
那三个调查员,显然无意和原振侠争论下去,只是齐声道:“我们决定退出了!”
电梯已直达顶楼,原振侠挽著玫瑰跨出去。他甚至不回头向那三个人去看一眼,也
不掩饰心中对那三个人的鄙夷。
玫瑰看出了他的心意,低叹了一声:“何必生气,多数人,嗯,绝大多数人,都是
那样的!”
玫瑰的声音,那么轻柔动听,那使得她讲的话,不论甚么内容,都极其有理。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心中的那点不快,也就化为乌有。他心想,或许不必是每一个
人都那么有好奇心,人类之中,只要有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有好奇心,就足以使人
类不断进步了!所有的科学发明,生产方法的改进,种种神秘事件的被揭开,好奇心就
是驱动力!
原振侠所佩服的那位先生,好奇心之强烈,使得在他的一生之中,充满了神秘诡异
。而同样的事,碰在一个没有好奇心的人身上,一定轻易放过,再也发掘不出甚么怪事
来。
而现在,原振侠自然忍不住想:在追寻李文医生的下落这件事上,可以发掘出甚么
样的怪事来?具体地说:豪特与卓克在海中,看到了甚么?
原振侠和玫瑰,都在想著同一问题。因此,当他们一抬头,目光接触时,两人异口
同声说:“要知道在海中发生了甚么事,在这里设想,是没有用的。”
他们在这样说的时候,神色都十分凝重,因为他们都已决定了,再到海中去探索。
未知的是不知海中有甚么,已知的是有两个人,在海中不知道遇到了甚么,而觉得死亡
是最好的解脱!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那位先生……在他早年的经历之中,有一次,在海中看到了
一个怪现象,而令他发疯,在疯人院中住了半年之久!”
玫瑰的声音之中,有著掩不住的恐惧:“是,他只不过看到了一艘沉船中,有一个
须发怒张的活人……就吓成这样,人的神经难道那么脆弱?那位先生已经是极坚强的人
了!”
原振侠侧著头:“你的意思是,豪特和卓克在海底看到的异象,其实相当普通。只
不过由于意外,所以才感到极度的震骇?”
玫瑰的声音迟疑:“有可能。”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能不能根据所知的线索,推测一下在海底发生了甚么事?”
玫瑰把那块金属牌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原振侠去斟了两杯酒来,递了一杯给玫瑰
,两人都盯著金属牌上的图案看著。
玫瑰指著金属牌:“那只手看来十分有力,和那个怪东西……好像是互握著!”
原振侠喝了一口酒,在酒带起一股暖流,顺喉而下之际,他心中突然一动,指著金
属牌上的那怪东西问:“如果把那怪东西,也换成了另一只手的话──”
玫瑰立时接上去:“那就是两只紧握的手!”
然后,是他们两人的异口同声:“通常,两只互握的手,代表互助、团结一致或友
谊。”
他们的想法一样,这令原振侠感到十分高兴。他伸手在玫瑰的手背上,轻轻碰了一
下,并且一副准备迎接玫瑰呵责的神情。
可是玫瑰却浑若未觉,这反而令原振侠感到失望。她继续道:“如果一只手是黑色
的,一只白色,那就象徵黑人和白人的互相合作。”
原振侠点头:“可以用任何颜色的手来替代。如果是一红一白,那就表示白种人和
印第安人之间,从此再也没有冲突了!”
玫瑰缓缓吸了一口气:“可是如今,一只手,却握住了一个不知名物体。根据我们
刚才的推理,这图案可以代表‘手’和怪东西的合作?”
原振侠明白了玫瑰的暗示,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以致杯中的酒,也溅出了少许
来。他望向玫瑰,她也有骇然的神色。
原振侠大大喝了一口酒:“手是人类的手,怪东西不知是甚么。那……这块金属牌
上的图案,是代表了人类和一种怪东西的合作团结?”
玫瑰微低著头:“看来只能是这样,那怪东西……可以假设是一种异星人。”
原振侠低呼一声:“异星人和地球人的合作团结!”
玫瑰一扬眉:“那使你联想起了甚么?”
原振侠苦笑:“日本帝国和所谓满洲国的合作团结!”
玫瑰也苦笑:“一方面太强?一方面太弱?”
原振侠点了点头,突然,又在心中冒起了一股寒意,以致他的声音,听来也有点走
调:“卓克在醉中,曾告诉豪特说,他……宁愿死,所有的人都应该死,也比做那种奴
隶好!他真正提到了‘奴隶’这个词,是不是在海中,他看到了地球人遭奴役?”
玫瑰的脸色煞白:“一大群地球人被奴役,被奴役的情景,一定凄惨之极,可怕之
极!所以才令得看到那种情景的人,觉得这种命运,极有可能降临到自己的身上,真有
那一天,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原振侠喃喃地道:“一大群地球人……会不会就是我们在追寻的那一群?”
原振侠在说了这句话之后,静了下来,玫瑰也抿著嘴不出声。
玫瑰早就说过,她感到福沃海峡中发生的怪事,和他们在进行的事有关联。但是当
她那样说的时候,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直到这时,原振侠的那一句话,才将之具
体起来。
两人都迅速地转著念,把已知的线索整理了一遍。玫瑰不由自主,握住了原振侠的
手,她的手冷得可以,原振侠忙把她的手握在手心中。玫瑰道:“我的父母……父母…
…如果正在接受那种可怕的奴役……”
原振侠的声音坚决之极:“不论多么力量悬殊,都可以令情形有改变。至少,他们
那么怕人发现,一直在保守秘密,这就证明他们没有明目张胆的条件,不是那样全无敌
手!”
原振侠的声调十分慷慨激昂,简直有点像向异星人宣战的味道。
玫瑰的神情也十分严肃,他们两个人的手,也握得更紧。刹那间,他们想到的是,
地球上,知道有了这样可怕,严重危机的人,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想到这一点,两人在
心理上的距离,自然而然,挨得极近。他们都可以在对方的眼神之中,感到这一点。
然后,他们又都想到了同一个问题:“怎么办?”
真要向异星人宣战,那应该由谁来主持?地球上有将近两百个国家,虽然有一个组
织叫作“联合国”,可是联合国真的能联合起来做甚么大事?地球上的国度与国度之间
,在为了各种不同的观念,为了争夺利益而争持不休。甚至在同一个国度之内,也因为
不同的观念和争夺利益权利,而残杀不休!
作为生活在一个星体上的人,地球人只是一个总称,在那个总称之下,不知包括了
多少人性丑恶所造成的分裂。若是外星人想奴役地球人,比奴役一群蚂蚁更容易──蚂
蚁由于本能的驱使,会前仆后继,不顾一切地去反抗,而地球人不会,反倒会帮著外星
人来对付自己人──这种例子,在国度和国度的争斗中,人们在历史上,已经看得太多
了!
他们的神情都很沮丧。他们本来都一直知道,地球几乎是一个不设防的星球,但从
来也没有像现在那样,感到过地球是那么脆弱──地球人不能好好地掌握自己的命运,
就会由别的星体上的人来掌握!
过了好一会,玫瑰才道:“到现在为止,还只是我们的设想。我想,再到海中去探
索一下,十分必要──卓克和豪特看到的是甚么,我们也有机会看到。”
原振侠苦笑:“我就是担心这一点。要是我们两人,一样无法承受看到的可怕景象
,也发生强烈的追求死亡的意念,那么──”
玫瑰紧抿著嘴,过了好一会:“我们的神经,会那么不堪一击?”
原振侠叹息:“别忘了那位先生,也曾疯了半年!”
玫瑰扬了扬眉:“事情发展到如今,还能停止?我看可以折衷一下,不要两个人一
起下水,我去!”
原振侠睁大了眼睛,一时之间,不知道玫瑰这样提议,是甚么意思?玫瑰补充:“
那样,我受不住震栗,想寻死,你却保持清醒,可以设法阻止我,总比两个人都想死好
一些!”
原振侠用力挥著手,笑得有点凄然:“这算是甚么办法!别说我无法防止你自杀,
就算能,我能不再去探索?结果还不是一样?倒不如两个人同时感到不想活了,反正是
死,或许还可以在死亡之前,做些疯狂的事,追寻临死前一刹那的快乐!”
原振侠这样说的时候,双眼之中,迸射著异样的光采,直视著玫瑰。玫瑰自然熟知
原振侠浪漫的性格,这种性格,若是没有了羁束,可以到近乎疯狂的地步。说不定,他
还会有意去追求那种死亡!
而他急速的呼吸,那样直接逼视对方的眼光,他心中在想著的“死亡前一刹那的快
乐”是指甚么而言,再明显也没有。玫瑰的心中,也不禁一阵狂乱,心跳得十分剧烈。
她先把目光移开去──不那样做,她知道自己,必然会受原振侠狂热情绪的影响。
然后,她调匀呼吸,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原振侠又开了口,他的声音并不很高,
可是他的话,却震得玫瑰的耳际嗡嗡作响。
原振侠的话,那么直接,那么咄咄逼人:“说!总要作最坏的打算,而且有卓克和
豪特的例子放在那里,不算是杞人忧天。说!真要是我们两人都感到非死不可了,你想
做甚么?”
原振侠并没有甚么动作,他绝不会把玫瑰的身子拉过来。可是他的话,却令得玫瑰
缓缓转身,又和他的目光相接触。
原振侠目光灼热,而玫瑰知道自己的目光多半也相类。所以,才会在她诱人的朱唇
之中,吐出这样的话来:“你想做甚么,我也就想做甚么!”
玫瑰的话才一出口,刹那之间,像是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地球停顿了?)
他们互相注视著的目光,由狂热而渐渐变得平静。原振侠有极度的舒畅感,玫瑰显
然也一样。因为他们两人,竟不约而同,同时伸了一个懒腰,发出了一阵轻笑声。
刚才在他们两人之间,进行了一次真正的心灵交流──全然没有安排,没有刻意,
没有做作,只是在那样的情形,那样的条件之下,自然而然迸发。这是真正难得之极的
经历,只怕一生之中,再也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经历了!
原振侠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双手交叉,托在脑后,玫瑰也全身放松地坐著,姿态
优雅动人,两人互望著,各自浅笑。他们向对方伸出手,中指和中指抵在一起,身体只
有那么一点接触,但心灵却是毫无保留地交融!
他们两人齐声道:“既然是这样,那就没有甚么可以害怕的了!”
原振侠“呵呵”笑著,补充了一句:“本来无怯心,何处有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