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头巾气重的人,或自名出身世家的人,都很看不起暴发户。
这实在不是很有道理。暴发户,就是突然之间,因缘际会,忽然有了庞大的财富和
很高的社会地位的一些人,那有甚么不对呢?
所谓世家子弟,看不起暴发户,更没有道理,因为“世家”的第一代,也必然是突
然崛起的,也就是当时的暴发户。如此说来,暴发户还是世家的祖宗哩!
不过暴发户惹人讨厌,倒也有原因,原因是他们有一种共通的心态:来不及地向全
世界炫耀他们的财富。不管他们的财富是够多了还是不够多,总之拚命炫耀,唯恐人家
不知他们是暴发户。
这种心态形成的行为,其实也没有甚么害处,高兴与之胡调的,可以和他哈哈一笑
,不高兴的,自然可以爱理不理,说不定暴发户为了满足他的炫耀心理,还得向别人陪
笑讨好呢!
在这个亚洲的大城市之中,谁都知道,近五年来,新崛起的豪富,也就是暴发户,
是陈氏兄弟,陈宜兴和陈景德──这两个名字,分开来看,平平无奇,放在一起,略想
一想,就可以看出点苗头来,而且十分有趣。
宜兴和景德,都是中国的地名,前者以出陶器著名,后者以瓷器著名。
陈氏兄弟本来的名字是甚么,已十分难查考,看他们成为豪富之后,仍然举止不文
,出言粗鲁的情形来推测,他们以前的名字,多半是陈大牛、陈阿根之类,那已全然无
关紧要。
两兄弟合作做生意,发了大财──每一个豪富的发迹经过,照例有故事可说,但和
这个故事无关。这个故事所要说的是他们发了财以后的事,不讲他们发财的经过。他们
有了钱,要出风头,要附庸风雅,于是一个开始搜集古代的陶器,一个开始搜集古代的
瓷器。于是,顺理成章,就有了陈宜兴、陈景德这样的名字。
他们在都市的黄金地段,造起了两座形式一模一样的六十层高大厦,一座叫“宜兴
大厦”,另一座,当然叫“景德大厦”。
这两座毗邻的大厦,在都市的大厦群中,十分杰出。最特别的一点是,它们的顶楼
有天桥相连,也就是说,他们兄弟两人,要是想互相见面,不必下楼上楼,只要走过那
道三十公尺长的天桥,就可以到达对方所住的顶楼。当然,顶楼上也有著设计得精巧、
美丽无比的屋顶花园和泳池。
陈氏兄弟的屋顶花园,设在六十层高的大厦顶上。照说,应该是“仰之弥高”,要
抬起头来,才能影影绰绰看到一点树影婆娑。
然而,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一山还比一山高。原振侠握著酒杯,在夕阳西下,余晖
映得城中几幢耸天高立的玻璃幕墙造成的大厦,反射出夺目光辉的时候,他望向陈氏兄
弟的空中花园,却是向下看,居高临下俯瞰的。
原因再简单不过,因为他所站之处,比六十层的大厦更高。
他并不是在直升机,而是在一幢八十层高的大厦,第六十八层的一个大阳台上。
那个大阳台对正了陈氏兄弟大厦的屋顶花园,相距不会超过两百公尺,不必望远镜
,就可以看到那个自游泳池中爬起来的身材健美的女郎,紧绷在身上的三点式泳衣,是
浅紫色带著小白花。
原振侠手中的好酒,也在夕阳的余晖之中,散发著迷人的色彩和喷鼻的浓香。他把
杯子凑近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浅尝了一口,转过身来。
在他身后,站著一个和他年纪相仿,样子十分敦厚忠实的青年人,也拿著酒,用酒
杯向下面的屋顶花园指了一指:“这两幢双子式大厦的屋顶花园,你看得出有甚么特别
的地方来?”
说话的青年人是苏耀西,苏家三兄弟的老三。苏氏兄弟组成的管理委员会,全权管
理著已故神秘豪富盛远天的庞大财产。
盛远天的庞大财产,牵涉到了中古时期印地安人的宝藏和可怕的黑巫术。盛远天的
唯一传人古托在终于摆脱了巫术的诅咒之后,对巫术著了迷,在海地创办了巫术研究学
院,不过问事业的经营。
所以,苏氏三兄弟仍然全权经营著庞大的各种跨国业务。他们经营下的财团,在一
九八二年,曾于一夜之间,筹措了七亿英镑的现金,轰动国际金融界。
比较起来,新崛起的陈氏兄弟集团,当然在财雄势大方面,还难以和他们相比。可
以和苏家三兄弟掌握运用的财富比较的,当然有几个大财团,例如著名的亚洲大豪富、
超级女巫玛仙的监护人陶启泉掌握的陶氏集团就是──陶氏集团的总部大厦,就在不远
处,高九十层,也可以俯首看到苏氏集团大厦的天台。在这种情形下,陈宜兴和陈景德
两兄弟,被视作暴发户,是理所当然的事。
各大财团之间,不但在业务上有利益的冲突,在社交场合上,也有著明显的等级。
所以,暴发户更要拚命炫耀自己的财富,以增加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这是十分容易了
解的心态。
苏耀西在指著陈氏兄弟的屋顶花园,问原振侠的时候,语气非但没有一点敬意,而
且还大有取笑的意味。
原振侠走出大阳台,就留意那屋顶花园中的情形。花园设计布置,中西合璧,看来
不伦不类,特点一望而知:那两个中间有天桥相通的屋顶花园,一草一木,一亭一台,
完全一模一样而对称,连树木的形状,看起来都十分相近。
可以说,如果在一个花园的一边,装上一面大镜子,那么情形和现在也相差无几。
两幢大厦之间的天桥,不但联络了大厦的最高层,天桥的顶上,也成了一座真正的桥─
─两旁加上了栏杆,胆子大而又不畏高的人,可以扶住栏杆,欣赏城市的景色。
这时就有不少人在桥上,也有不少人在两边的花园中,显然有宴会正在进行。
原振侠笑了一下:“很有趣,一模一样的屋顶花园,一模一样的大厦外形,要是大
厦内部的布置也是一模一样的话,那只说明一个问题──”
苏耀西笑:“我没有进去过,可是听说,确然是一模一样的,那说明甚么?”
原振侠打了一个哈哈:“原来这几年来,崛起商场,做生意的手法,据说迹近抢掠
的陈氏兄弟,是双生子?”
苏耀西笑了起来:“正是,而且绝对是同卵子孪生,两个人一模一样──我见过他
们几次,要是他们不笑,谁也没有法子分得出他们来──”
原振侠“哦”地一声:“不笑?”
苏耀西笑:“是的,笑起来,他们有酒涡──他们虽然粗鲁不文,可是实在是美男
子。他们的酒涡,一个在左颊,一个在右颊,嗯……还听说……”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神情有点犹豫。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说下去。苏耀西又道:“是一个贵同行传出来的,说
是曾替他们作身体检查,发现一个内脏的位置正常;另一个,内脏的位置,完全左右掉
转,和他的双生兄弟,恰好相反──”
原振侠骇然失笑:“事情发生在他们的身上,比较奇特一些。但实际上,此种内脏
方位相反的现象,并不罕见,大概每十万个人中就有一个是这样的──”
苏耀西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举起双手来,作投降状:“不要问我原因,人类科学
对许多现象无法解释。这种内脏反位现象,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就像许多右旋的贝
类生物,忽然会有左旋的变种一样,原因不明──”
苏耀西笑:“我不是想问你这个,我是想问,他们外形那么相似,而内脏的位置相
反,是不是表示他们的性格,也截然相反?”
原振侠愕然:“我第一次听得有人这样问──不过,双生子的性格相反,倒是有许
多实例的。他们在商场活动,性格如何,他人都应该可以知道──”
苏耀西摇头:“他们和外人接触的方式十分古怪,不论是甚么场合,他们都一起出
现,并肩而立。他们公司的会议室中,主席位置是特制的,可以供他们两个人一起坐下
去,而在发言之前,也必然互望,我相信他们有心灵相通的天生异能──”
原振侠点头:“心灵相通是存在于同卵双生子之间的普遍现象。”
苏耀西喝了一大口酒:“他们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在设想方面……在各方面,
都比一个单一的人所作的决定要占优势得多──”
他在讲了这一句话之后,又喝了一口酒,才道:“所以,有一些人,乾脆就叫他们
作‘双头怪物’──”
原振侠笑了一下,这时,太阳已完全隐没,晚霞通红,虽说大城市是水泥森林,但
是远比原始森林还要壮观。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下面不远处的屋顶花园中,突然传来
一阵欢呼声,刹那之间,大放光明。
当陈氏兄弟大厦的屋顶花园大放光明之际,原振侠不由自主,伸手在眼前遮了遮。
因为有几股强光,直射了过来,竟射得他连眼也睁不开来──
他连忙转过身,看到苏耀西也转了身,皱著眉,一副厌恶之极的神态。
同时,他也注意到了,自屋顶花园射出来的强光,至少有十股以上,射向比它高的
大厦。不远处,高达九十层的陶氏大厦,也未能避得过去。
看到了这种情形,原振侠也不禁“嘿”地一声。苏耀西的声音充满了厌恶:“陈家
两兄弟中,一定有一个心理绝不正常──比他们大厦高的,他就用强光来射,这不知道
是甚么心态?”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和苏耀西一起走进了连结阳台的书房之中。
在书房中,透过薄纱的帷帘,还是可以看到那个天台花园的情形。
强光也没有那么刺眼了,只不过看出去的景物,也就十分朦胧。
苏耀西坐了下来:“在商业行为上,他们和几个大财团,都有过短兵相接的争夺,
有输有赢。有一次,我们三兄弟,就在刚才我们站的位置上,俯视著他们的屋顶花园,
他们两兄弟突然出现,也发现了我们,两人所表现的行为,却大不相同。”
原振侠听得很有兴趣──研究双生子的共同和相异的行为,正是一个医生的兴趣,
他手按著桌子:“怎么不同?”
苏耀西道:“一个向我们挥手,表示很高兴见到我们,我想他自然知道我们是甚么
人。而另一个,也挥著手,可是一看他的行动,就知道他绝不是在欢迎我们,而是在喝
令我们退回屋子去。多半他不喜欢被人居高临下地看,所以才会这样──”
原振侠点头:“有趣之极,一个过度自负,或是心中有著许多秘密,不想被人知道
的人,确然不希望被人从上面往下看,那会令他没有安全感。”
苏耀西闷哼了一声:“他的没有安全感,到了极点。当时,我们当然不理会他,他
开始暴跳如雷。我可以肯定,他在喝骂,但由于隔得远,自然听不清楚他在骂些甚么,
我当时很不耐烦,就伸手向他指了一指──”
苏耀西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喝了一口酒。由他的行动,可想而知,接下来,一定
有非常的事故发生。
过了片刻,苏耀西才道:“那时,另一个一直在一旁,劝那个发怒的,又拉住了他
。可是发怒的那个,在看到我指向他之后,突然返身,奔进屋子去。我大哥还笑著说:
‘不好,这家伙大怒,说不定会取一把弹弓,出来对付我们,我们得准备盾牌才好──
’
“小时候,小孩子吵架,拿弹弓来互相弹射,这种事,谁都经历过。大哥一说,我
们自然只当笑话,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谁知道我们笑声未毕,那奔开去的一个,又奔了出来;另一个在这时,不断挥手
,示意我们退回去。我们都看到那发怒的一个,手中多了一样武器──”
原振侠也不禁骇然:“甚么武器?火箭发射器?”
苏耀西吸了一口气:“那倒不至于,我二哥是鎗械专家,一看到他手中拿著的那柄
鎗,就立即叫我们后退。我看到那人举起鎗来,可是在他身边的那个,用力一托,把鎗
托高。”
苏耀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那人是疯子,我相信他一端上鎗,就立刻瞄准发射
,要不是有人托高了他的鎗,我们三兄弟之中,必有一个人中鎗了──”
原振侠扬了扬眉,表示对这个说法的疑惑。
苏耀西苦笑:“我二哥也喜欢玩鎗械,他一眼就看出那人手中的那柄鎗,是设备最
先进的远程来福鎗,配有激光瞄准设备,可以射中一公里以外的一只苍蝇,完全灭声,
杀伤力强大无比。而且,我们三人都可以感觉得到,那人确曾发射,我们没听到鎗声,
可是听到子弹的呼啸声──”
原振侠怒道:“甚么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开鎗杀人?”
苏耀西转头:“一个疯子!我们急速退到了书房,就在这个位子,再去看屋顶花园
,看到另一个推著发怒的,也进了屋子。我曾主张报警,可是二哥说一定搜不出证据来
,反倒被他嗤笑,不必再惹这种闲气了。”
原振侠皱眉:“应该报警,不然他用性能那么优良的远程来福鎗到处乱射的话,可
能会有许多无辜的人会遭殃,美国就常发生这样的狂人乱开鎗的案件──”
苏耀西皱著眉:“以他们如今的财产和社会地位,不至于会乱来吧──”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这两兄弟,是甚么来路?”
苏耀西却并不立即回答,指著屋顶花园向四面八方投射开去的强烈光柱:“自那次
起,不到一个月,就有了这样的光柱。只要晚上,在他们的屋顶花园有活动,就著亮了
这些光柱。”
原振侠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是十分幼稚的行为,难道没有人抗议?”
苏耀西“呵呵”笑了起来:“正如你所说,那是十分幼稚的行为,谁会去和他们一
般见识?我们会去抗议?陶启泉会出声?船王和地产钜子,自然也付诸一笑,只当他们
在发神经病。”
原振侠笑了一下:“说‘他们’在发神经病,不很公平,因为根据你的叙述,发神
经的,只是一个人,另一个很正常。不知发神经的是哪一个?”
苏耀西摊手:“谁知道,站在面前叫你分也分不出来,何况隔得那么远──”
原振侠旧话重提:“他们两兄弟这五、六年才冒起来,究竟是甚么来路?他们的原
始资金,是从哪里来的?经营现代商业需要极庞大的资金!”
苏耀西一扬眉:“若是阿拉伯集团的银行肯全力支持,那就一分钱资金都不用──
”
原振侠“嘿”地一声:“我对于商业行为一窍不通。可是,怎么才能获得阿拉伯集
团银行界的全力支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