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故事,专门设计来测试人性,这类故事,大都不必追求其合理性,也不必去
考虑故事的时间、人物、地点和来龙去脉,就当故事说的全是事实好了。
以下就是一个这种类型的故事:
有一个深坑,坑内滑不留手,绝对无法攀上去。坑里有两个人,只要一个人站在另
一个人的肩头上,在上面的那个人,双手就可以抓住坑沿,也就是说,他可以离开这个
深坑。而剩下来的这个人,无法出去,必然会死在坑中。
一开始已经声明过,不必追究这类故事的合理与否,只看故事所阐明的一切。所以
在这个故事之中,也不存在“一个先出去,用绳子把另一个救上来”等等的枝节问题。
故事的中心是:两个人只能活一个,活的那个,还必须要必然死亡的一个帮助,不然,
就只有两个人一起死。
会有甚么事发生?
问题或者太笼统了一些,有一个最主要的关键没有提出来,关键是:这两个人的关
系是甚么?
不同的关系,会发生不同的情况。
如果是敌人,当然在深坑里拚个你死我活,谁也出不去,大家一起死(古雅一点的
说法是“同归于尽”)。
人际关系有千百种,不必列举了,只举一个和这个故事有关的一种:恋人。
如果在深坑之中的是一对恋人呢?
这里所指的恋人,自然是真正的恋人,在他们之间,存在著生死不渝的爱情的恋人
。在深坑之中如果是一对恋人,会有甚么事发生?
答案是:这一对恋人,开始,一定都努力要说服对方出去,自己留下来,而结果,
一定不成功。因为出去的那个人虽然能活下来,可是失去了爱人,活著有甚么意思?痛
苦莫名的生,只怕远不如死!
(再强调一次,那是一对真正的恋人。)
所以,唯一的结果是,两人都不愿出去,宁愿一起死在深坑里。
举了两个例子,可以发现一个十分有趣,不应该发生,但是又确然发生了的现象:
在深坑中的两个人,是一双不共戴天的敌人,和是一对爱得入骨的恋人,结果竟然是一
样的──两个人都死在深坑中。
数学上有A=B,B=C,则A=C的公式,套用这个公式,是不是可以说,不共
戴天的敌人,等于爱得入骨的恋人呢?
敌人和恋人之间,通过一个特别设计的故事,再加上若干巧妙的安排,竟然可以划
上等号,是不是很令人吃惊?其实中国古语之中,早就有“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说法。
“冤家”是敌人,“聚头”是恋人。
冤家而偏要聚头,很有宿命的意味,事实上,缘分就是宿命的。男女今生聚首,绝
不能排除前生大有纠缠的可能性,不然,何以会相聚,又何以会分离?
男女间的关系太复杂,正式说故事之前的闲话也不宜太长,还是正式切入故事。
黄绢在离去之前,指著原振侠所说的一句话是:“想不到用卑鄙手段害了他的是你
,反倒不是卡尔斯!”
原振侠没有分辩,但是他却背过身去,表示他绝不接受黄绢的指责。
黄绢为甚么要这样指责原振侠,三言两语,绝说不明白,必须看过《血的诱惑》这
个故事,才能了解。
当然也可以简单一点地解说一下。
黄绢话中的“他”,是一个特出之极的人物,来自宇宙不知哪一个角落的白化星人
李固。
而所谓“卑劣手段”,是由于种种原因,原振侠利用了超级女巫玛仙,用巫术对付
了这个白化星人,使他丧失了一切记忆功能,变成了一个外型看来仍然俊美无比的白痴
。
而这个美丽得像雕像一样的白化星人,在他的能力还未曾丧失之前,和黄绢之间有
著急速发展的恋情。他抱著她冲霄而起,直上云端──原振侠甚至想像过,他们真的在
云端,享受著男女交欢的无上欢愉!
黄绢望著原振侠的背影,声音之中,充满了恨意:“你得到了甚么?”
原振侠仍然不出声。他得到了甚么呢?甚么也没有得到,或者说,他得到的,只是
黄绢的恨意。他奇怪黄绢何以不问他“为甚么要这样做”,如果黄绢这样问,他或者会
回答:“至少有一点是为了你!”
黄绢顺手拿起一件瓷器摆设来,重重向墙上砸去,“哗啦”一声响,摔个粉碎。她
的声音也更愤怒:“告诉你和你那个女巫,天下会巫术的人多的是!你们能令他受到伤
害,自然会有人令他复原!”
原振侠叹了一声,转过身来,望著黄绢。在他的双眼之中,流露出复杂无比的眼神
,声音之中,也透著相当程度的悲哀:“你为甚么一定要他和以前一样?你权力已经够
大了,而他会成为地球上的大祸害!”
黄绢的回答,不但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而且使他感到了极度的震惊!
而事实上,黄绢的回答,简单之极,只有三个字:“我爱他!”
令得原振侠震惊的是,黄绢说得极认真,可以一下子就听得出,黄绢真的爱他,爱
那个来自异星的人!原振侠一直以为,黄绢是永不言爱的那种女性,直到听到了这三个
字,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黄绢和他的关系,从几年前那场暴风雪的岩洞中开始,两个人也曾有过不知多少快
乐欢愉的时光,可是黄绢就从来也未曾向他说过一个“爱”字。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知道,黄绢不向他说“爱”字,是因为她根本不爱他!要是遇
上了她爱的人,她会把这个“爱”字说得比谁都响亮!
原振侠不禁感到了黯然,望定了黄绢,一时之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黄绢像是看穿了原振侠的心意一样,口角上泛起一个不屑的神情:“你爱过没有?
有人爱过你没有?”
原振侠双手无意义地挥动著,心中一片惘然。他竟然没有法子回答黄绢的这两个问
题!他爱过吗?他和黄绢在一起的时候,他爱黄绢吗?他和海棠在一起的时候,他爱海
棠吗?他和玛仙在一起的时候,他爱玛仙吗?
反过来问:黄绢爱他吗?当然不爱,黄绢爱野心,远胜过爱他!海棠爱他吗?当然
也不,海棠是“人形工具”,爱任务远胜过爱他!玛仙爱他吗?玛仙生命之中,只能有
一个异性,他是必然的选择,那是巫术上的必需,两人之间有爱情吗?
在原振侠惘然不知所措的时候,黄绢走近他,在他的脸上轻拍著:“你没有被爱过
,也没有爱过人,所以你绝不知道爱人被伤害的痛苦!”
原振侠抬起手来,想去握住黄绢的手,可是黄绢却缩回了手。黄绢后退了一步:“
你那个女巫也不懂,要是她懂,她就不会做这种事!”
原振侠长叹了一声:“我去……问问她,看她是不是能使他……成为一个普通人!
”
黄绢陡然尖声叫了起来:“我不要他成为一个普通人!我会爱一个普通人吗?我要
爱的是一个超人,一个超级的白化星人。你别弄错,我不是来求你,只是告诉你,我会
令他复原!”
黄绢来找原振侠的一个重要目的,是要弄清楚白化星人李固成了白痴,究竟是不是
巫术力量在作祟──虽然她知道超级女巫曾出现,但她还是不能十分肯定。而原振侠刚
才迟迟疑疑的那两句话,却说明正是巫术的作用。
正如她所说,懂巫术的人多得很,她有信心可以使情形改观!原振侠又叹了一声,
喃喃地说了一句:“别玩火!”
黄绢现出极其不屑的神情,差点没向原振侠的脸上吐口水了!原振侠知道在如今这
样的情形下,说下去,只有越来越是恶劣,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现在
的情形,究竟怎么样?”
黄绢听得原振侠这样问,反应十分奇特。她先是尖著声音问:“你想见他?”接著
,又一次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她立即道:“好,我让他上来见你!”
原振侠怔了一怔,黄绢已经取出了微型的无线电电话,按下了一个掣钮,吸了一口
气:“陪李固先生上来!”
她刚才的声音尖厉,充满了愤怒,可是这时,她还不是和李固在说话,只是吩咐她
的手下把李固带上来,可是声音已经变得十分轻柔动听。这种情形,原振侠若不是真正
亲身经历,由人说给他听,他绝不会相信!
这种情形,也只证明了一点:黄绢的而且确,坠入了爱河,她真的爱上了白化星人
李固!
黄绢一吩咐完,就像原振侠的住所是她自己的一样,一转身打开了门。原振侠看在
眼中,心里又是一片茫然。
在他这个小小的住所之中,他和黄绢有过不少快乐时光。这些时光的记忆,可能已
在黄绢的脑中消失,可是他却知道,必然永远留在自己的脑中!
不一会,就有两个黑衣人,扶著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出了电梯,向原振侠的住所走
来。黄绢忙走过去,扶住了那个男人。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自然就是白化星人李固。他戴著一顶帽子和相当大的黑眼镜,
穿著十分随便但舒服,肤色仍然是十分动人的粉红色。黄绢扶著他进来,挥手令两个黑
衣人后退:“到车子里去等我。”
黄绢关上了门,摘下了李固所戴的黑眼镜:“他变得怎么样了,你自己看吧!”
黑眼镜一摘下来,原振侠的视线,便定在李固的脸上。李固看起来,第一眼的印象
,和以前一模一样,可是仔细一看,却大不相同。
他现在和他假装昏迷不醒的时候一样──在他醒了过来之后,在沙漠的车屋之中,
原振侠曾和他作过推心置腹的详谈,李固的一双眼睛之中,精光迸射,深邃无比,当他
盯著人看的时候,像是可以看穿人的五脏六腑一样!可是这时,在白色的睫毛之下,粉
红色的眼珠,却十分呆滞。虽然不至于完全没有光采,但是比起从前来,自然大不相同
。
原振侠来到了他的身旁,他也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振侠伸手在他的眼前摇了一下,
他只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脸上却始终带著微笑──他的相貌十分俊美,笑容自然也
十分动人,但一直维持著同一表情,看来也就不免十分诧异。
原振侠抓起他的手来,把了把脉,十分正常。他又伸指在他的太阳穴上,重重弹了
一下,发出了“啪”的一声响,这次李固有了反应,可是反应很慢,他扩大了笑容,可
是看来更加古怪。
黄绢上来,用手抹下了他的眼皮一会,他才又渐渐回复了那种微笑。黄绢一松手,
他缓慢地睁开双眼。
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一下子就可以判断,李固的脑部活动,几乎停顿,他是一个
无可救药的白痴!
本来,在李固脑部的记忆系统之中,不知道有著多少记忆,他毫无疑问是地球上知
识最丰富的人,他一定会说地球上任何角落的语言,会写任何地方的文字──白化星人
搜集到的有关地球的资料,全在他脑部的记忆之中。可是如今,他竟变成这个样子!
原振侠也不禁骇然。这时,他看到黄绢正爱怜地,替李固抹去鼻尖上的一滴汗珠,
双手紧握著他的一只手。自李固进来之后,黄绢的视线,除了落在李固的身上之外,没
有落到过别的所在!
原振侠一开口,语音有点乾涩:“他……说话的能力怎么样?”
黄绢闭上眼睛一会,扶著李固走过去,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了下来。她则坐在安乐椅
的扶手上,双手仍然握紧了李固的一只手。
原振侠略偏过头去,不去看他们。因为他自己和黄绢,也曾这样坐过,在那张安乐
椅上,他们还曾发狂地,把两个灼热的身子扭成一团!
黄绢的声音微微发颤:“你那超级女巫没有详细告诉你,她下了甚么样的毒手?”
原振侠脱口道:“她没有对我详细说──”
他只说了一句,就停了口。玛仙确然未曾向他详细说过巫术发生作用的过程,只是
告诉他:说了,他也不会懂的。所以原振侠确然不知道玛仙“下了甚么样的毒手”。
他说了一句,便没有再说下去,是因为在黄绢的反问之中,他知道李固连说话的能
力都丧失了。他这种情形,甚至不能说是一个白痴,只是一个活死人。一个毫无智力的
活人,和一棵人形的树,也没有甚么分别!也难怪黄绢的怨恨如此之甚。在这样情形下
,他无论说甚么,解释甚么都不会有用,还不如不说的好!
而巫术的力量,竟然可以将一个人的记忆系统,破坏得如此之彻底,也著实匪夷所
思!
原振侠当然不知道,真正的破坏情形如何──那无法用现代医学来检查,因为现代
医学对人类脑部记忆系统的知识,几乎等于零。
原振侠假设破坏的情形有两种:一种,李固的记忆并不是消失了,而只是被暂时掩
蔽了起来。那么,这种情形,就像是患了短暂失忆症的人一样,在药物或某种情形的刺
激下,记忆会恢复,只不过是脑部的记忆系统,暂时停止运作而已。
而另一种,则是他的记忆系统已遭到了彻底的破坏,所有记忆完全消失,情形就像
他的大脑皮层经过手术摘除那么严重。有朝一日,他的记忆系统又开始运作,他也不会
复原,因为他原来的记忆全已消失,他必须从头学起,才能一点一滴累积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