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不少人,来小宝图书馆之前,是要特地换上软底鞋的。而不幸染上感冒的
人,就算想来图书馆,也得先考虑考虑。
平时,原振侠来的时候,总嫌整幢建筑物之中,实在太静了。读书固然需要幽静的
环境,但是当周遭实在太静的时候,会给人以一种窒息感,也不是十分舒服的事。不过
这时,由于雨势实在大,噗噗的雨声,打破了寂静,至少令得建筑物中的气氛,比较活
泼一些。
由于灯光特别集中在那十几幅画像上,所以任何人一进大厅,视线自然而然,会向
那幅墙转过去。原振侠已经很详细地看过那些画像,也曾对神秘的盛远天,和他的妻子
感到过很大的兴趣,想多知道一些他们的生平。但当他知道那是极困难的事之后,就放
弃了。
这时,原振侠望过去,看到有一个穿著黑西装的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最左的
那幅画像之前。
原振侠一看到了那个人,心中就想:这个人,一定就是门口接待的那个职员所说的
,十分钟之前来的那个人了!他难道是第一次来吗?为甚么那么专注地看著画像?
如果他是十分钟前就来了的话,那么,他看这些画像,至少已有十分钟了!
那人站得离画像很近,原振侠只看到他的背影,看到他身上的黑西装上衣,湿了一
大片。这个人身形相当高,也很瘦,左手支著一根拐杖,左脚微微向上缩著,看来他的
左腿受过伤。
这个人一动不动地站著,原振侠向他走近,在他身后经过时,又向那人看了一眼,
看到那个人的侧面。他看来大约三十岁左右,有著俊俏的脸型,和略嫌高而钩的鼻子。
他正盯著那幅男婴的画像,看得极其出神。
原振侠并没有出声,在这里,即使是熟人,见了面之后,也最多互相点头而已,尽
量避免说话,何况是一个陌生人。而那人对于在他身后走过的原振侠,也根本没有加以
任何注意。
原振侠走进了走廊,推开了一扇门,那是图书馆的目录室。全馆的藏书,在目录室
中,都有著详细的资料,自从五年前开始,目录已由电脑作资料储存。
在目录室当值的,是一个样子很甜的女职员,原振侠向她说了自己所要的那本书的
名称,女职员在电脑键盘上操作著,不一会,就道:“你要的那本书编号是四一四四九
,在四楼,十四号藏书室!”
原振侠向女职员致谢,向外走去。当他来到目录室的门口之际,看到那个穿黑西装
的人,刚好推门走了进来。那人在进来的时候,左脚略带点跛,需要用手杖,他走得相
当缓慢。
原振侠刚好和他打了一个照面,礼貌上,原振侠向那人微笑了一下。可是那人却一
点反应也没有,看他的神情,像是失魂落魄一样,注意力一点也不集中。
正由于这个人的神情十分古怪──到图书馆来的人,尤其是这种时候,这样天气,
来到图书馆的人,都是专门来找书的,怎会有这种恍惚的神情?
所以,原振侠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下。
那人进了目录室之后,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才好。那女职员在桌子后,向他微笑,道
:“先生,你需要甚么书?”
原振侠已转回了头,准备走出去了,可是就在这时,他听得那女职员,发出了一下
惊恐之极的尖叫声来!
虽然大雨声令得图书馆中不是绝对地寂静,但毕竟还是十分静的,所以那女职员的
一下尖叫声,听起来简直是极其凄厉。而且那一下尖叫声,来得如此突然,令得原振侠
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立时转过身去。
当他转过身去时,他看到那样子十分甜美的女职员,指著才进来的人,神情惊恐到
了极点,张大了口,讲不出话来。
照女职员的这种神情来看,一定是才进来的那个人,有甚么令人吃惊之极的举动才
对。可是这时,那人望著惊怖之极的女职员,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分明是连他自己,
也不知道那女职员为甚么要指著他尖叫。
原振侠怔了一怔,对眼前发生的事,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才好。这时候,那女
职员像是缓过了一口气来,仍然指著那人,道:“先生,你……的……腿……在流血!
在流血!”
女职员这样讲了之后,那人陡地震动了一下。原振侠这时正在注视那人,对他的一
切,都看得十分清楚。
任何人,当有人惊怖地告诉他,他的腿在流血之际,一定会震动,这种反应很正常
。接下来正常的反应,自然是低头去看看自己的腿。
可是那人的反应,却十分怪异,在震动了一下之后,他仍然拄著拐杖,直挺挺地站
著,并不低头去看自己的腿,而脸色则在那一刹间,变得煞白。
反倒是原振侠,经那女职员一指,立时向那人的腿上看去。一看之下,他也不禁“
飕”地吸了一口气!
那人穿著黑色的西装,裤子也是黑色的。可是虽然是黑色的裤子,叫水弄湿了,或
是叫血弄湿了,还是可以分得出来的。
这时,那人的左腿,裤管上,正濡湿了一大片,原振侠一看就可以肯定,那是血浸
湿的。而令得他如此肯定的原因之一,当然是由于鲜红的血,正顺著那人的裤脚,在大
滴大滴向下滴著!
这种情景是极其恐怖的,地下铺著洁白的砖,鲜血一滴滴落在上面,溅成一小团一
小团殷红的血液。那人是站定之前就开始滴血的,所以在白砖上,有一条大约一公尺长
的血痕,看来更是怵目惊心!
原振侠一看到这等情形,并没有呆了多久,立时镇定了下来。他一面向前走去,一
面道:“你受伤了!先站著别动,我是医生!”
那人抬起头,向原振侠望来。
那人向原振侠望来之际,脸色真是白得可怕。原振侠是医生,接触过各种各样的病
人。以他的经验而论,只有大量失血而死的人,才会有这样可怕的脸色。如今这个人虽
然在流血,但是少量的失血,不致于令得他的面色变得如此难看。他面色变得这样白,
自然是因为心中有极度的恐惧,导致血管紧缩所造成的!
所以,原振侠忙道:“别惊慌,你的左腿原来受过伤?可能是伤口突然破裂了,不
要紧的!”
原振侠说著,已经来到了那人的身前,伸手去扶那人。原振侠原来是想,先把那人
扶到沙发上,坐下来,再察看他的伤势的。
可是,原振侠的手,才一碰到那人的身子,那人陡然一伸手,推开了原振侠。他那
下动作的力道相当大,原振侠完全没有防到这一点,所以被他推得向后跌出了一步。那
人喘著气,道:“不必了,我不需要人照顾!”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的神情,真是复杂到了极点──惊恐、倔强、悲愤,兼而有
之。
这时,雨势已经小了下来。雨势是甚么时候开始变小的,原振侠也没有注意,只是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除了那人和女职员的喘息之外,就是鲜血顺著那人的裤脚,向下滴
下来时的“答答”声。
原振侠又吸了一口气,道:“你还在不断流血,一定需要医生!”
那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尖厉,几乎是在叫著:“医生!医生!”
他一面叫,一面拄著拐杖,大踏步地向外走去,随著他的走动,在白砖地上,又出
现了一道血线。
他是向门外走去的,看样子是准备离去。
原振侠本来就是在准备离去时,听到了女职员的惊叫声,才转回身来的。而目录室
只有一扇门,所以那人要离去的话,必须在原振侠的身前经过。
原振侠当然不知道那人高叫“医生”是甚么意思,只听得出他的叫声之中,充满了
愤懑和讥嘲,像是医生是最卑鄙的人一样。但在这时候,原振侠却不理会那么多──这
人在流血,不断地流血,会导致死亡,而他又确知附近没有医院。他是一个医生,有责
任帮助这个人,不论这个人有多古怪。
所以,当那人在他身前经过之际,他一伸手,紧抓住了那人的手臂,神情坚决地道
:“到那边坐下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那人被原振侠一把抓住,立时转过头来,神情冰冷冷地望向原振侠。那种冷峻的神
情,令得原振侠陡然一怔,在刹那之间,他依稀感到那种冷峻神情,他像是在甚么地方
见过的,可是印象却又十分模糊。
原振侠当然无暇去细想,他既然已打定了主意,那人那种冰冷的眼光,也就不能令
他退缩。他又把刚才那句话,再重复了一遍,那人却冷冷地道:“我说不必了!”
在他讲话之前的那一段短暂的静寂时间,那人仍然在流血,血滴在地上,仍然发出
声响。
那女职员这时,又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也向前走了过来,急匆匆向门口走去。看情
形她已恢复了镇定,要出去寻人来帮助。
图书馆中,每一间房间的隔音设备都十分完善,是以即使那女职员刚才发出一下惊
呼声,只要门是关著的话,外面还是听不到的。
那人一看到女职员要向门外走去,忙道:“小姐,请等一等!”
女职员站定,仍然是一脸惊怖之色。那人缓了一口气,道:“请不要再惊动他人,
我无意惊吓你们,我不知道时间上的变易,会弄得如此之准!”
那人的口齿绝不是不清,但是原振侠听了他的话之后,陡然呆了一呆。他迅速在心
中,把那人的话重复了一遍,那是:“请不要再惊动他人,我无意惊吓你们,我不知道
时间上的变易,会弄得如此之准!”
一点也不错,原振侠完全可以肯定,刚才出自那人之口的,是那几句话,可是他却
全然不懂这两句话是甚么意思!
他在一呆之后,立时问:“你说甚么?”
那人用力一挣,挣脱了原振侠抓住他手臂的手,道:“没有甚么,我不想吓你们,
流点血,不算甚么,我实在不需要医生!”
他说著,又向外走去。当他来到门口之际,原振侠道:“附近没有医院,你这样一
直滴著血走出去,任何人都不会让你离去!”
那人震动了一下,突然解开了领带,抽下来,然后把手杖夹在胁下,俯身,用十分
熟练的动作,把领带紧紧地绑在他的左腿膝盖上大约二十公分处。
然后,他又直起身子来,神情依然冷漠,望也不望原振侠一下,就走向门口,推门
走出去。
那女职员神情骇然地望著原振侠,颤声道:“先生,这……这……”
原振侠望著地上的血痕,虽然他是一个医生,也有怵目惊心之感。他急于想追出去
看那个人,所以他道:“如果你不是太怕血的话,把它们抹乾净!”
那女职员现出害怕之极的神情来,道:“怕,怕,我……很怕血!”
原振侠道:“那等我来抹!”
他说著,就待去拉开门,可是那女职员却抓住了他的手臂,现出十分害怕的神情来
。原振侠叹了一声,道:“小姐,别怕,那人不会是甚么吸血僵尸──”
他本来是想说说笑话,令得气氛变得轻松一点的。可是他却没有想到,那女职员刚
才所受的惊恐实在太甚了,她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讲,心中的惊恐更甚,又发出了一下尖
叫声。
原振侠不禁啼笑皆非,忙道:“等我回来再抹,我要出去看看那人!”
女职员连忙道:“我不敢一个人留在这,我和你……一起去!”
原振侠无法可施,只好任由那女职员跟著他,一起向外走去。当他走出目录室之际
,看过去,走廊中一个人也没有,他急急走向大堂,那女职员紧紧地跟著他。大堂也没
有人,显得分外空荡。原振侠急步走出大堂,看到那个职员,正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原振侠道:“那穿黑西装的人──”
那职员“哼”地一声,道:“才走,哼,他不是来看书的,一下子就走了!”
原振侠忙转身向那女职员挥了挥手,拔脚向外面就奔。当他跳下石阶之际,他看到
一辆车子,正亮著灯,自原来停著的地方倒退出来。
雨势虽小了,但还是在下雨,天色十分黑暗,原振侠只可以依稀看到,驾车的就是
那个人。
他连忙打开自己的车门,就在这时,那辆车已发出“轰”的一声响,速度陡地加快
,向前疾驶出去。
原振侠一听得那辆车子引擎所发出的声响,心头便已凉了半截。他没有看清那是甚
么车子,但是这一下声响已告诉他,那辆车子的引擎性能是超卓的,也就是说,那辆车
子,绝不是他驾驶的那种普通小房车所能追赶得上的。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放弃了追逐
的念头。
原振侠本来是想驾车追上去,再坚持看顾那人的伤势。但知道追不上,而且对方拒
绝的神态,又是如此坚决,他也只好放弃了。
他目送著那辆车子发出的灯光,迅速远去,转身走上石阶,再进入图书馆,看到女
职员正和门口的那个职员,在说著目录室中发生的事。
原振侠对那个人的行动,也感到十分怪异,但是看到惊怖的情绪正在蔓延,他就道
:“别太紧张,很多人受了伤,是不愿意接受别人帮助的。”
那女职员欲语又止,指著目录室的那个方向。原振侠向门口那职员道:“对了,我
看需要一条抹布,和一些水,把那些血迹──”
那个职员连连点头,神情十分感激。
二十分钟后,目录室的血迹已被抹乾净,看来就像任何事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
是那女职员,却再也不敢独自留在目录室中,走到门口,和那个职员坐在一起。
原振侠也来到了门口,道:“刚才那位先生,进来的时候,当然也办过登记手续的
?”
他是想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和身分,来满足一下好奇心。可是那职员却摇头道:“没
有!”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原振侠意料之外的,他“哦”地一声,道:“我不知道小宝图书
馆,可以允许没有阅读证的人进来!”
那职员忙道:“不,他有阅读证。不过他有的那种证,是特别的,是发给地位十分
高,身分极特别的贵宾的。”
原振侠扬了扬眉,他并不知道小宝图书馆有这样的制度。自然,小宝图书馆纯粹是
私人创办的,爱订立甚么古怪的制度,旁人完全无法干涉。他问:“例如甚么样的人,
才有成为特别贵宾的资格?”
那职员道:“例如每年各项诺贝尔奖金的得奖人。”
原振侠无话可说,可是刚才那个人,看来不过三十岁左右。若不是他的神情看来,
给人以一种阴森怪异之感,这个人实在是一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