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道:“譬如说,嗯……头脸有很多毛……黑色的长毛之类。”
大副“哈哈”大笑:“你在说甚么,这六个人脸上长著毛?你以为这六个是甚么人
,是科学怪人?当然──”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非但觉得不再好笑,而且现出了惊讶莫名的神情,显
然是他想起了,有甚么极其特别的地方!
原振侠也为之一凛,忙道:“怎么了?”
大副搔了搔头:“和你说的恰巧相反,捞起来的六个人,都是光头。所以我们起初
以为六个全是男人,后来才发觉,其中有一个是女性。”
原振侠心念电转,他知道,那唯一的女性,就是渔民阿三的妻子(胡怀玉曾说在午
夜时分,下那一网的时候,她不断在上香)。可是,为甚么她也会是光头的呢?
原振侠立即又想到,阿三的一家,在开始古怪地满脸长出黑毛来的时候,都曾用剃
刀去剃毛。可是黑毛生长的速度却十分快,剃了又长、剃了又长,会不会到后来,他们
在剃毛的时候,索性连头发也一并剃了呢?
这一点,大有可能。
他们在甚么时间剃头呢?当然是在每天早上,他们还“清醒”的时候。在清醒的时
候,他们在意识上是现代人,会剃毛,会驾船。一过了那短暂的清醒时间,他们就从内
到外,都是原始人!
原振侠的思绪之中,渐渐地编织出了事情的经过来──在早上,阿三一家清醒的时
候,他们上了船,不知道他们上船的目的,最可能的是他们想远远避开去,躲开所有的
熟人。任何人在身体发生了那么古怪的变化之后,都会有这种念头的,这是很自然的反
应。
他们驾船出海,离开了荒岛。一定也是在这个过程之中,他们把头脸上的毛,全都
剃个精光。
然后,他们“清醒”的时间结束了,他们又变成了原始人──只懂得钻木取火的原
始人,如何能驾驶机动渔船呢?
所以,渔船撞上了货柜船!
原振侠知道自己的推理,不会离事实太远。他苦笑著摇了摇头,阿三一家的遭遇,
实在是一个难以形容的悲剧!
人死了,变异的情形停止,不再有毛长出来,所以大副不觉得有甚么特别。医院方
面,自然做梦也想不到,其中有这样的变故──虽然男女都是光头,相当少见,但也和
怪异扯不到关系!
(后来,原振侠又去问那个负责的医生,那医生的回答是:是的,全是光头,那极
可能是因为他们长头虱的缘故,所以才剃了头发的。)
那位大副先生的想像力比较丰富,他看到原振侠神色凝重,就问:“这六个人不是
普通渔民?是……和甚么邪教有关?”
原振侠苦笑:“你想到哪里去了,当然不是!”
他的调查工作,可以说一点收获也没有,只不过证明了,阿三一家确然曾奇怪地长
出许多黑毛来。六具尸体都火化了,自然无法再去检验甚么。
当晚,原振侠准备把自己的调查所得,告诉胡怀玉和陈克生,可是连打了几次电话
,研究所的人都说,他们在所长的研究室之中,不接听电话。原振侠只是留了话,也没
有再继续去找他们。
第二天,一早,原振侠由于昨晚临睡时又多喝了酒(他现在完全明白,何以公主在
雪崩中失踪之后,年轻人会变成酒鬼的原因了),正在昏沉沉地睡觉。忽然住所的大门
,“砰砰”声大作,有人在迅速地擂门。
现代的建筑物,每一个居住单位都有电门铃的设备,像这样敲鼓一样的擂门声,听
起来就十分陌生。所以原振侠虽然惊醒了,可是迷迷糊糊之间,难以分辨得出那是甚么
声音来。
擂门声在继续,而且越来越急骤,简直像是想把整扇门,都拆了下来一样。
原振侠不禁大是愤怒,手按著头,一跃而起,怒道:“甚么人?”
门外传来一个十分洪亮的声音:“原医生,仲大雅!”
原振侠呆了一呆,跌跌撞撞,来到了门口,打开了门。仲大雅的身形壮大,堵在门
口,大有把整个门都塞满了的感觉。
原振侠本来想要责备几句,为甚么有铃不按,而要用力敲门。可是,他一眼看到,
仲大雅的面色灰败(本来他面色十分红润),双眼失神,显然是有甚么重大的事发生在
他的身上。
仲大雅不等原振侠开口,就大踏步走了进来,双手把手中的一只木箱子,向原振侠
举了一举,十分恼怒地道:“你看!”
一看到那只木箱子,原振侠就皱了皱眉。因为说它是“木箱子”,自然可以,可是
更确切地说,这种形状的木箱子,有一个专门名词:棺材。
仲大雅手中的那个“棺材”,只有五十公分长短,如果说是用来殓装婴儿之用,自
然可以。那小棺材上还有许多泥迹,像是才从地下掘出来的。
原振侠望向仲大雅,仲大雅吸了一口气:“工地里掘出来的,在原来建筑的大厅之
下,埋在五尺深的地下!”
他神色更难看,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喘著气:“这就是祟物!一定是!”
原振侠也觉得,这样的一具小棺材,埋在大厅的地下,一定大有古怪。他问:“里
面是甚么?”
仲大雅伸手在头上拍打了一下:“我一拿到手就想到了你,竟然没弄开来……你不
介意就在你这里,打开它来看一看吧?”
原振侠是百无禁忌的人物,自然不会介意。他和仲大雅一起进了厨房,找到了一些
工具。他仔细打量著那具小棺材,找了一枝铁扦,向仲大雅望了一眼──用这样的铁扦
来撬,会损害棺材。
仲大雅愤然:“有斧头,我就将它劈了开来!”
那是表示他不在乎棺材的损坏,只想看清楚小棺材之中是甚么祟物!棺盖和棺身,
严丝合缝,十分紧密,铁扦根本插不进。原振侠又用凿子,先凿出了一个隙缝,才把铁
扦插了进去。先是他一个人,用尽了气力,也撬不动,仲大雅来帮忙,两人合力,才发
出了剌耳之极,听了令人牙齿发酸的“轧轧”声,把棺盖吃力地撬了开来。钉著棺材的
钉子竟超过十五公分长,十分粗大,共有十八根之多。
在撬起棺盖来的时候,原振侠和仲大雅两人不时互望,都有诡异莫名的感觉。
等到棺盖撬开,原振侠先小心翼翼,把棺盖翻过来放好,因为那十八枚粗大的铁钉
,仍然十分锐利。当然,两人的视线,第一时间,便向棺材中望去,一看下去,他们都
呆了一呆!
他们虽然未曾讨论,可是都曾设想过,棺材之中的祟物是甚么。可能是一些法器,
或者是乾了的动物尸体,甚至,棺材中就是一具童尸,也不足为奇。可是却全然出乎他
们的意料之外,棺材之中是一叠长方形的纸,或者说是一本书,其实,最正确的说法,
是一本帖。
对于“帖”,现代人都不是很熟悉了。帖是一长条纸,摺叠起来,既可以一页一页
翻阅,又可以把它拉成一长条的一种纸张装订方式。这时,在棺材中的,就是一本帖,
约有五公分厚,十来层纸,帖面上,用朱砂写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偿”字,朱砂历久而
色不变,看来仍然鲜红,也就格外触目。
原振侠和仲大雅同时伸出手去,原振侠看到仲大雅也伸手,就缩回了手来。
仲大雅将那本帖取了出来,他行事十分镇定,并不立即打开,先把帖放到了桌子上
。
原振侠看到取出了那本帖之后,棺材中再无别物,也来到了桌子边。仲大雅这才揭
开帖的第一页来。
帖一揭开来,可以看到一左一右两页,两人的视线盯在那两页上,心中诡异之感更
甚。一左一右,竟然各以白描的笔法,画了一个无常鬼!白无常在右,黑无常在左,无
常鬼诡异的面貌,在简单的线条之下,十分生动。
这又是一个意外。仲大雅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手指有点发抖,指著无常鬼的画,不
知说甚么才好。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不说甚么,只是又伸手,揭过了这一页去。又显
示出来的两页,却全是十分工整的毛笔字,字相当大,每一个字都有拇指头大小,两页
加起来,至少有三百字。
仲大雅和原振侠屏住了气息,去读那些文字。文字是文言文的,仲大雅当然没有问
题,他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原振侠也点了点头,表示完全可以读得懂。他们很快地读完
了这两页,又揭了过去,再去读下面的,就这么一直读下去。
帖总共有十页,到最后一页,他们又看到了一个具名。在这个具名之上有一句话是
:“以上所述皆属事实”,具名是姚正年。
这姚正年三个字,看来呈一种异常暧昧的赭红色。原振侠是医生,一看就可以看出
,那是用血来签署的。
这时,他们都已看过了那十页文字中所写的内容,自然也知道何以这个姚正年,要
用鲜血来签署自己姓名的理由。原振侠在看那些文字的时候,双手撑在桌上,垂著头,
这时看完了,他仍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仲大雅也一样,刹那之间,屋子中静到了极点。过了一会,才听到了“答”、“答
”两声响,有两颗大汗珠,落到了桌子上。
原振侠这才陡然震动了一下,抬头向仲大雅望去。只见仲大雅面色灰败,满面是汗
珠,也垂著头,所以汗水流到了他的鼻尖,就凝成了一大滴,向下滴来。
原振侠自然知道,文字记载的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十分大。事实上,别说这件事对
仲大雅有直接的关系,就算是原振侠,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看了之后,也为之震惊不
已,好一会不能动。自然,后来原振侠知道,记载著的这件事,和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关
系的!
原振侠叫了仲大雅几声,仲大雅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便扶著仲大雅在沙发上坐下,
又给了他一杯酒。本来十分强健的这位不闲老人,这时,看来却虚弱无比。
在仲大雅喝酒的时候,原振侠指了指那本帖,安慰仲大雅:“照这上面所记载的,
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仲大雅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突然紧紧握住了原振侠的手,颤声哀求:“帮助我,
原医生,帮助我!”
原振侠义不容辞,一口答应:“当然!当然!”
要明白仲大雅何以如丧考妣,要明白他要原振侠帮助的是甚么,自然先要明白那本
帖上的十页文字,记载的是一件甚么事。
这件事,可以有一个标题:“一对好朋友,在遇到了黑白无常后的遭遇”──原题
是“黑白无常相遇记”。一开始的一句话是:“余与仲文量,总角之交,允称莫逆。”
在这里的第一人称的“余”,自然是最后署名的姚正年。也就是说,姚正年和仲文
量两个人,自小相识,长大了之后,又是好朋友。
仲文量,自然是仲大雅的祖先。接著,就叙述了他们两人,如何奇特地竟然见到了
黑白无常的经过,和以后事情的发展。怪诞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真正匪夷所思之极。
下面把整个故事化成现代语文──后来仲大雅和原振侠又曾讨论过,他们两人的意
见,会在叙述当年怪事时,在适当的时候一并纳入。
仲文量和姚正年是一对好朋友,都中了秀才,准备进一步在科举上求取功名,所以
一起寄居在一座庙宇中。那座庙宇建筑相当大,可是僧人并不多,香火也不盛,所以十
分清幽。古代的士子,很流行寄居在庙宇中攻读,著名的故事《西厢记》中的主角张君
瑞,就是由于寄居在普济寺之中,才有机会看到了崔莺莺的。
记载在后文说得相当明白。仲大雅应该是仲文量的第六代孙,推溯起来,仲文量大
约是两百多年前的人。那是清朝中期,太平天国之乱还没有发生,从记载中的景物来看
,应该是在中国的长江以南。记载中仅有一个河名:“琴川”,所以那应该是江苏省的
常熟。常熟附近有七条河,如古琴之弦,所以名为琴川。
一对好朋友在庙中攻读,吟诗作对,倒也其乐融融。如果不是有黑白无常的出现,
那么他们可能都有功名、做官,可是黑白无常的出现,却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黑白无常的出现,情形十分怪异。那是在一个晚上,他们两人正在一个院子中,仰
观星象──可能是夏天,才有这种生活情趣。
忽然,院子的一角,出现豁然巨响,声音不是十分大,可是相当惊人。姚正年的记
载是:“声如裂十匹帛,脆而不尖。”
不管是甚么声音,总之一下声响之后,两人循声看去,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他
们看到,院子的一角,靠近墙处,地下裂了开来。裂开的是一个狭长形的缝,自那裂开
之处,有大蓬萤光向上映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