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晚上,当他一个人独自站在阳台上发怔之际,伤口又开始流血。血顺著他的
裤脚向下流,流在阳台的地上,顺著排水的孔道向下流去。
古托只是怔怔地看著自己的伤口流血,并不设法去止血,因为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
。他站著一动也不动,看著浓稠的血,自他体内流出来的血,发出轻微的淙淙声,自阳
台的下水道流下去。
约莫三十分钟,和第一次流血的时间一样,血自动止了。古托感到昏眩,他身子摇
晃著,支持到可以使他来到床边,然后,他倒向床,睁著眼,望著天花板,直到天亮。
像这样的不眠之夜,古托也早已习惯了,他也早已习惯了注射毒品。
只有在注射了毒品之后,他才能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中,得到短暂的休息。第二天傍
晚,他又悄然离开了巴拿马,继续去年的旅程。
又过了将近一年,古托已经完全绝望了!那时候,他想起了以前连想都不去想的一
件事──一个叫维维的胖女人,曾经告诉过他,发生在他身上的怪事,是和黑巫术的咒
语有关的。
一件本来是绝不在考虑之列的事,但是到了一个人,已经在绝望的边缘上徘徊了那
么久之后,就会变成唯一的希望了。
古托仍然不相信甚么咒语不咒语,可是在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形下,他不得不去碰触
任何有可能使他见到光明的机会。
他再回到巴拿马,到了那家医院之中。经过将近两年极度恐惧、疑惑、悲愤的生活
的折磨,古托的外型也改变了,他变得瘦削、冷峻和阴森,给人的感觉是他看来,像是
地狱中出来的一样。
他到医院中去打听那胖女人,那胖女人却已离开医院了,辗转问了很多人,才算是
有了胖女人的住址。古托依址前去的时候,是在傍晚时分。
那是一条陋巷,两边全是残旧的建筑物。那些房子的残旧,使得走在巷子中的人,
感到那些屋子随时可能倒坍下来,把在巷子中的人,全都埋进瓦砾堆中一样。
在狭窄的巷子中,有一股霉水的气味在荡漾著,一个污水潭中,有一群赤足的小孩
在嬉戏。
古托走进巷子之后,问了几个人,才在一道附搭在一幢砖屋旁的木梯前站定。木梯
是用水果箱的木板搭成的,通向一间同样材料搭成的屋子──那只能算是一个大木箱子
。
古托踏著摇晃的、会发响的楼梯走了上去,到了那个大木头箱子的门口,问:“维
维在家吗?”
他连问了两声,才听到里面传出了那胖女人的声音:“去……去……明天再来!今
天我没有钱!”
古托吸了一口气:“我不是来收帐的,是有一些事要问你!”
古托一面说,一面已伸手去推门──那是一块较大的木板,虚掩著。
他推到一半,门自内打开,维维看来更胖了,胖得可怕。然而,当她看到古托的时
候,她的神情,却像是见了鬼一样。
古托苦笑:“你还记得我?”
胖女人双手连摇:“我不能帮你甚么,真的不能帮你甚么!”
古托叹了一声:“我不是来要求你的帮助。只是两年前,你对我说过一些话,我完
全没有在意,现在我想再听一遍。”
胖女人眼帘低垂,望向古托的左腿。古托沉声道:“它还在,那个不知怎么来的伤
口,一直在……”
胖女人叹了一口气,又望向古托。大概是古托那种绝望、哀痛的神情感动了她,她
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古托进来。
古托在她的身边挤了过去,那个大木箱子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而且也根本没
有地方可以坐。古托只好站著,等胖女人转过身来,他才道:“两年之前,你提及过咒
语──”
胖女人怜悯地望著古托:“是,我……在医院,第一眼看到你的伤口时,我就知道
那是血咒语所造成的。”
古托屏住了气息,因为那阵阵的臭味实在太难闻了:“为甚么呢?”
胖女人咽了一下口水,道:“因为我见过,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见过。”
古托的神经陡然之间,紧张了起来:“和我一样,腿上……出现了一个洞?”
胖女人摇头:“不,看起来像是被刀砍的。我的叔叔,是一个巫师,那个人来向我
的叔叔求救,真是可怕极了。在他的右肩上,看起来,就像被割甘蔗的利刀,重重砍过
一刀一样,肉向两边翻著,红红的,可是又没有血流出来,真可怕──”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真的感到害怕,以致一身胖肉都发起抖来。她抖得如此之
剧烈,令得古托彷彿听到了她肥肉抖动的声响。
古托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有救?”
胖女人叹了一声:“当时,我正在帮我叔叔舂草药,我叔叔是很有法力的巫师,地
位也很高──”
古托陡然尖叫了起来:“别管其他的,告诉我,是不是有救?”
胖女人的声音变得缓慢而低沉:“当时,我叔叔讲的话,我记得很清楚。他一看到
那人展露了伤口,就整个脸色都变了,然后问:‘多久了?’
“那人哭著回答:‘一年多了,流过两次血,求求你,再这样下去,我不能活了,
真是活不下去了!’”
古托的面肉不由自主地在跳动著,这正是他在心中叫了千百遍的话:再这样子下去
的话,实在没有法子再活了!
胖女人又道:“我叔叔摇头,叹了一声:‘我没有法子,你是中了咒语,血的咒语
。你一定曾经令得一个人恨你恨到了极点,这个人用他自己的血和生命来施咒,要令你
在噩运和苦痛中受煎熬。’”
胖女人讲到这,向古托瞟了一眼。古托语音乾涩:“我没有,我一生之中,绝没有
令得甚么人恨过我,要令我……在这种悲惨的境地中生活!”
胖女人缓缓摇著头,像是不相信古托的话。古托的口唇颤动著,他想要辩解几句,
可是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辩解有甚么用?那个伤口就在他的腿上!
他向胖女人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继续讲下去。胖女人道:“当时,那人就哭了起
来,叫嚷著,我记不得他叫嚷些甚么了。好像是他在表示后悔,同时要我叔叔救他,因
为我叔叔是当地最出名的巫师。”
古托不由自主喘起气来:“你叔叔怎么说?”
胖女人道:“我叔叔说:‘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血咒是巫术中最高深的一
种法术,我连施咒都不会。据我知道,整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懂得施血咒的方法。至
于解咒的方法,我连听也没有听说过!’那个人听了之后,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变成了
一片灰色……先生……你怎么了?那个人的脸色,就像你现在的一样!”
古托的身子摇晃著,已经几乎站立不稳了,但是他还是勉力挺立著,道:“我没有
甚么,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胖女人吞了一口口水:“那个人……两天之后……发了疯,在甘蔗田里,夺下了一
柄割甘蔗的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古托发出了一下呻吟似的声音来,向外面直冲了出去,他几乎是从那道楼梯上滚跌
下去的。
他自己十分清楚地知道,只要他的意志力略为薄弱一点,他也早已结束了自己的生
命了!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那条陋巷的了。胖女人的话,令得他思绪一片浑沌,
本来就是一片黑暗,现在黑暗更浓更黑了!
咒语,血的咒语,巫术,黑巫术中的最高深的法术……这一切,全是不可接受的,
但是却又萦回在古托的脑子之中,驱之不去。古托自己问自己:“是不是应该相信这些
事呢?”
古托实在无法令自己相信这些事,虽然他把一切经过详细地叙述著,但是他仍然无
法相信。
原振侠也可以感到这一点,他感到古托根本不相信那胖女人的话。即使在完全没有
出路的绝望境地之中,他仍然不认为去寻求咒语的来源,是一条出路。这可以从古托惘
然、凄哀的神情中看得出来。
原振侠沉声道:“巫术和咒语,毕竟太虚玄了些!”
古托苦笑了一下:“我的遭遇这样怪异,或许正要从虚玄方面去寻求答案!”
原振侠挥著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便白费了!”
古托的声调有点高昂:“或许我们从小所学的,所谓人类现代文明,所谓科学知识
,根本一文不值。至少,它们就无法解释在我身上发生的现象!”
原振侠不想和他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他问:“后来又怎样?”
古托道:“我隐居了六个月,不瞒你说,在这六个月之中,我搜集了很多有关巫术
方面的资料,详细阅读它们。我已经可以说是巫术方面的专家了!”
原振侠“哦”地一声,并没有表示甚么意见。
古托欲言又止:“我不想和你讨论巫术和咒语,就在这时候,是我三十岁的生日了
,我根本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生日──”
原振侠陡地一挥手:“等一等,你的生日?”
古托扬了扬眉:“是,我的生日,每一个人都有生日的,有甚么值得奇怪?”
原振侠感到了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道:“可是,你说你是一个孤儿!”
古托微侧著头:“是的,这就关连到我的身世了。我对我的身世,直到现在为止,
还一无所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可是……可是我从小就受到极好的照顾,
我想,王子也不过如此!”
原振侠更不明白了,他并不掩饰他的不满,所以他的话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孤儿院照顾孤儿,会像照顾王子一样?”
古托并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自然甚么也不
知道。但在我一开始懂事起,我就知道,我和所有其他的孩子不一样,是受著特别照顾
的。”
原振侠望定了古托,古托吸了一口气:“我长大的孤儿院,规模相当大,设备也十
分好,有好几百个孩子,全是和我同年龄的。他们每八个人睡一间房间,可是我却有自
己单独的房间,还专门有人看顾我。我的饮食、衣服,全比旁的孩子好了不知道多少,
而且,当我和任何孩子发生争执之际,所有的人都一定站在我这一边。直到我有了是非
观念之后,我才知道,完全是我不对的事,所有人也都曲意维护我!”
原振侠又讽刺道:“听起来,这孤儿院倒像是你父亲开的!”
原振侠这样说,当然是气话。天下哪有人开了孤儿院,让自己的儿子可以在孤儿院
中,受到特别照顾这种怪事!
古托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报之以苦笑。由于他的笑容看来是如此之苦涩,
那倒令得原振侠感到过意不去,他没有再说甚么,只是又替古托斟了一杯酒。
古托缓缓转动著酒杯,道:“在我应该受教育的时候,我也不和其他的孩子一起上
课,而是每一个科目,都有一个私人的教师──一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从小以
来接触过的教师,全是这方面的专家!”
他略顿了一顿,问:“你觉得我的英文发音怎样?”
古托的英文发音,是无懈可击的正宗英国音。原振侠相信,由他来念莎士比亚剧中
的独白,绝对不会比李察波顿来得差。原振侠点头道:“太好了!”
古托道:“那是由于一开始教我英文的老师,是特地从伦敦请来的;我的法文老师
,是从巴黎特地请来的。等到我可以进中学时,我就进入了当地一间最贵族化的中学。
在这样的中学之中,一个来自孤儿院的学生,是应该受到歧视的,可是我却一点也不。
和在孤儿院中的情形一样,我是一个受著特别照顾的学生,孤儿院院长给我的零用钱之
多,比任何最慷慨的父亲更多,那使得我在中学时期,就有当时最时髦的开篷跑车!”
原振侠忍不住问:“古托,一个人到了中学,不再是小孩子了,难道你没有对自己
的这种特别待遇,发生过任何疑问?”
古托喝乾了酒:“当然有,不单是我自己有疑问,连我的同学,他们也有疑问。由
于我的样子,十分接近东方人,所以同学一致认定,我一定是东方哪一个国家的王子,
将来要做皇帝的,所以才会受到这样的特别照顾。”
原振侠问:“你相信了?”
古托摇著头:“当然不信,于是我去问孤儿院院长。”
原振侠欠了欠身子,有点紧张。
从原振侠第一眼看到古托开始,就觉得这个人有著说不出口的怪异。如今听他自述
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经过,更是怪得无从解释。看来,这自然和他的身世有关,那么,
孤儿院院长的回答,就十分重要。
古托沉默了片刻:“我第一次问,院长没有回答,只是笑著说:‘享受你能享受的
吧,孩子,这是你应得的。你的学业成绩这样好,真使人欣慰!’我当然不能满足于这
样的回答,几乎每天都去追问他一次。我已经可以肯定,在他的心中,对我的身世来历
,一定蕴藏著巨大的秘密,我非逼他讲出来不可!”
原振侠附和著:“是啊,一个少年人,是对自己出身最感兴趣的时候。”
古托的声音,有点急促:“可是不论我如何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那顽固的老头子
,始终一句也不肯透露。我那时年纪还轻,甚至用了不少不正当的手段──”
他讲到这里,现出了深切后悔的神色来,双手搓著,叹了好几下。原振侠并没有追
问他“不正当的手段”是甚么,想来一定是极其过分的。
古托静了片刻,才继续道:“到后来,院长实在被我逼不过了,他才说:‘孩子,
你一定会明白你的身世的。当然是因为你太早明白的话,对你没有好处,才对你隐瞒的
,你要明白我的苦衷!’听得他这样说,我只好放弃了,我又不能真的把他抛进汽油桶
去烧死!”
原振侠吃了一惊,知道古托所谓“不正当的手段”之中,至少有一项是威胁著,要
把从小照顾他的孤儿院院长,在汽油桶中烧死!如果古托用了这种方法,而仍然不能逼
问出他自己身世来的话,那真是没有办法了。
古托又沉默了一回,才道:“在院长那边,得不到结果,我当然不肯就此放弃。反
正我要用钱,似乎可以无止境地向院长拿,他也从来不过问,所以我花了一笔钱,从美
国请了几个最佳的调查人员来,调查我的身世。”
古托讲得兴奋起来,脸也比较有了点血色。原振侠用心听著,他早就想问,为甚么
不请私家侦探去调查。
一个人,在现代社会生活,一定有种种纪录可以查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