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雇佣兵才叫了一声,两个人的争夺已经有了结果,吉普车陡然翻倒,四轮向天,车轮还在急速地转动,车上的三个人都被抛了出去。黄应驹和他争执的对手,迅速跳了起来,那雇佣兵立时端起鎗来,看他满面怒容的样子,真会毫不犹豫地立时扳动扳机。但也就在这时,另一个雇佣兵横过鎗托,将对准了黄应驹的鎗口抬高,喝道:“你疯了?”
那雇佣兵叫道:“他不让我去辗那些杂种!”
另一个向黄应驹苦笑了一下,道:“黄,你在干甚么?满足你知识份子的良知?那些人是四天之前被放逐出来的,早已死了,车子辗不辗过去,又有甚么关系?”
刚才还斗志高昂的黄应驹,在刹那之间,变得垂头丧气到了极点。是的,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沙漠中,过了四天而仍然活著,那些人早就死了。他为甚么要去阻止那雇佣兵?是为了良知?如果是为了良知的话,放逐那批人的时候,又为甚么不阻止?
他怔呆地站著,那两个雇佣兵已经合力去将翻转了的车子推好,将车上倒下来的东西,逐样搬起来。
黄应驹慢慢地向那一堆人走去。
当他接近那堆人之际,看到了那些人的身子,已经有一半埋在沙中,露出沙面的身子,看来像是坚硬的木头一样,那是肌肉在极度的缺水之后形成的一种现象。每一个人的口、眼,全都张得老大,缺水的肌肉收缩,令得他们的眼和口根本无法闭上。
黄应驹苦笑了一下,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开始抽搐。他正想转过身去,突然看到其中一个人,正面对著他,在向他眨著眼睛!
那个人眨眼睛的动作已然十分艰涩,但是黄应驹看得十分清楚,那个人在向他眨眼睛。不但在眨眼睛,而且,乾裂的口唇,还在颤动著!
黄应驹在陡然震动了一下之后,失声叫了起来:“天!有一个人还活著,他还活著!”
他一面叫,一面奔跑过去。当他跨过了几个死人,来到那人身边的时候,那人陡然伸出手来,抓住了黄应驹的脚踝。
黄应驹连忙解下身边的水壶来,旋开盖子,将水壶口对准了那人的口。水从那人的口中流进去,开始时,那人根本无法吞咽,水流满了那人的口后,溢了出来。但是渐渐地,看到那人喉结开始移动,水也顺著他的喉管,进入他的体内。
原振侠感到十分震惊,尤其当他听到“那人抓住了足踝”之际。坐在他对面的黄绢,感到了他的震惊,停止了说话,望著他道:“怎么?”
原振侠忙道:“从你的叙述中,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过,请你继续讲下去。我想起的事,我会告诉你,也是关于一个人,在绝无可能生存的情形下,没有死亡的事。”
原振侠所想起的,是他父亲当年在战场上,从一个炮弹坑中,将轻见博士掘出来的事。
两件事之间,的确有著相同之处。两个人,一个缺氧,一个缺水,任何人都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不可能活著的,但是他们却没有死。这种情形,似乎不能用“生命力强”来解释了!
原振侠又道:“当时令尊怎么样?在那样残酷的战争中,那两个和他在一起的雇佣兵,一定不会允许他,将那个未死的俘虏救转过来!”
黄绢道:“是的,但是父亲说,那时,他已经到了忍受的极限了。他们之间爆发了剧烈的争论,结果是──”
当水自喉管流入了那人的体内之后,他眼珠的转动已渐渐灵活起来。这时,那两个雇佣兵也奔了过来,驾车的那个人一看到还有人活著,立时提起鎗来,另一个喃喃地道:“真是奇迹,上帝!怎么可能有人在四天之后仍然活著,真是奇迹!”
黄应驹立时转身,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鎗口。那持鎗的雇佣兵喝道:“滚开!”
黄应驹道:“你不觉得,这个人还活著,是上帝的意思么?”
那雇佣兵怒道:“去他妈的上帝,我不信上帝!”
黄应驹转过身来,盯著他,道:“你不信上帝,但是在你的心中,一定有某一个神,某一种超乎人类所能理解的力量的存在!你看看这个人,他在绝无可能的情形下不死,你为甚么不相信这种力量的存在,还要夺走他的生命?放过他吧!他一定是一个应该活下去的人!”
随著黄应驹的话,那雇佣兵手中的鎗渐渐向下垂下来。或许是由于他纵使不相信上帝,也相信某种冥冥中的力量之故,也或许是由于那人还活著这件事太奇特,也或许黄应驹的话,打动了他的心。
他放下了鎗,看著那个人。那人显然是北非的土著,肤色黝黑、结实,眼神之中,有一股近乎恐怖的反叛。
这时,他已停止了喝水。雇佣兵用鎗口指著他的脸,喝道:“你叫甚么名字?”
那人张大口,发出的声音嘶哑而乾涩,道:“卡……卡尔斯。”
“卡尔斯!”原振侠陡然站了起来,伸手向黄绢指了一指,又坐了下来。像是想说甚么,但却又没有说出来。
黄绢立时摇头,道:“如果你以为,我父亲因为当年救过卡尔斯,所以这次就肯替他去医治头痛,那你就错了。我父亲绝不想去依附权贵!”
原振侠忙道:“你误会了,黄小姐。我的意思是,你父亲不应该去!”
黄绢的嘴唇合拢,作了一个询问的口型。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道:“位置越高的人,越是不喜欢人家知道他过去不光荣的事。历史上有许多这样的例证,令尊到卡尔斯的国度去──”
原振侠讲到这里,作了一个手势,没有再讲下去。刹那之间,黄绢的神色变得十分凝重,好一会不出声,然后,才缓缓地道:“父亲的确是死在那里的──”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他刚才这样讲,只不过是常情上的推论,他知道黄教授已死,可是不知道是在甚么地方、甚么情形下死的。直到这时,才知道死在非洲,他失声道:“那卡尔斯将军──”
黄绢摇头:“不,我不认为父亲是遭了卡尔斯的毒手。我父亲死得……十分……”
她像是在考虑应该如何措词,又想了片刻,才道:“死得可以说十分……离奇。”
原振侠“哦”地一声,道:“怎么离奇法?”
黄绢侧了侧头,想了一会,才道:“还是从头说起好,不然,不容易明白。刚才我们说到哪里?”
“说到你父亲在沙漠中遇到了卡尔斯!”原振侠答。
卡尔斯这个名字,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当时,绝不会引起听到这名字的人的震惊。黄应驹立时伸手去按他的腕,发现脉搏很快,但也不算是不正常。
黄应驹又翻了翻卡尔斯的眼睑,卡尔斯的情况,几乎完全正常。黄应驹望了望地上许多已经乾瘪了的尸体,问:“你是凭甚么活下来的?”
卡尔斯乾裂的口唇掀动著,当他的口唇开始有动作之际,浓稠的血自唇上的裂缝中迸出来,看来十分骇人。但是他的语音还是很清楚,他道:“我不知道,或许是真神要使我活著,有任务要交给我,去消灭真神的敌人!”
卡尔斯是一个狂热的游击份子,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从他死里逃生之后的那几句话中,已经可以听得出来。那两个雇佣兵互望一眼,其中一个闷哼一声,道:“好,如果我一鎗打不死你,连我也承认你是真神的使者!”
他一面说,一面已用鎗口抵住了卡尔斯的额角。卡尔斯脸色惨白,但是难得的是他却并无惧色,反倒现出一股十分倔强的神色来。
黄应驹在这时,推开了鎗口,道:“这个人,我要将他带回去!”
那两个雇佣兵同声反对,黄应驹坚决地道:“我是医事军官,有权这样做。”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手鎗来,射断了锁住卡尔斯的手铐和脚镣,卡尔斯昂然向前走著。
黄应驹继续执行他的任务,卡尔斯一直蜷缩在车中,一句话也不说。黄应驹给了他一些食物和水,他默默地喝著水。
回到了营地之后,黄应驹运用了简陋的设备,替卡尔斯作了详细的检查。黄应驹心中的疑问是,这个人能在绝无可能生存的环境下活下来,是不是有甚么特异之处呢?
检查的结果是没有,卡尔斯看来和普通人没有两样,当然他的健康状况十分好。黄应驹曾经设想过,将他单独囚禁,让他处在如同沙漠中缺水的那样恶劣环境之中,来观察他何以能够生存。如果黄应驹这样做了,可能问题会有答案。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一则,拿人来做实验,对黄应驹这样一个正直的科学家来说,觉得那是违背自己良心的事。二来,他根本失去了这个机会,到了第三天,卡尔斯越押逃走了。
黄应驹不住抽著烟斗,望著她女儿:“从此,我没有再见过他。一直到他冒出头来,成了军事领袖,又统治了一个国家,我看到了他的照片,肯定这个卡尔斯,就是当年沙漠中,大难不死的那个卡尔斯。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这是对他作进一步检查的大好机会!”
黄绢听她父亲讲完了往事,笑了一下,道:“爸,或许他当年不死,只是由于他暗中藏了一袋水!”
黄应驹摇著头,道:“我早就想到过这一点,但那是不可能的。在那四日夜之中,一个人维持生命的水分,至少要八公升,他身边哪能带那么多水?和他在一起的其余人,根本是在第二天就死了的!”
黄绢又道:“你不是曾对他作过检查?”
“是的,但那是十分简单的检查,当时连X光设备都没有。这次,他头痛,我至少可以替他拍摄很多X光片,进一步观察他这个人究竟有甚么特异之处,这是我多年来的心愿!”
黄绢想不出可以再有甚么理由去阻止她父亲,所以她只好摊了摊手,黄应驹教授的非洲之行遂成定局。
原振侠喝完了杯中的咖啡。和黄绢的谈话,令他感到异常的愉快,他道:“如果我是黄教授,我也不肯放弃这个机会,你知道轻见博士的事?”
“知道一点,对你们的怪诞行为──”黄绢说著。
原振侠笑道:“你是指挖掘博士的坟墓而言?”
“是的,这行为难道不怪诞?”黄绢反问,目光有点咄咄逼人。
原振侠略挺了挺身子,道:“我们有这种怪诞行为的目的,和令尊到非洲去是一样的。因为轻见博士,也是一个十分奇特的人──”
原振侠说出了轻见博士的故事。
黄绢听得很用心,等原振侠讲完,她又问道:“和你同宿舍的那位同学之死──”
原振侠又说了羽仁五郎死亡的经过。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们先可以达成第一个结论:轻见和卡尔斯,是同一类型的人,这一类型的人,能够在普通人绝对无法生存的环境之中生存下去!”
原振侠觉得黄绢这样的结论略为草率一点,但是又想不出反对的理由来。黄绢又道:“我还有第二个结论,但是先要你听听我父亲死亡的经过再说!”
原振侠在知道了黄教授是死在非洲之后,早就急于听死亡的经过了。
黄应驹教授在行前,已经了解到当地医院中的设备。他又带了一些可以移动的仪器,卡尔斯将军派了专机到巴黎来迎接他。
当专机降落时,黄应驹一下机,就看到一辆豪华的黑色大型房车疾驶而来。车门打开,罗惠下车来,迎接黄教授。
黄应驹和他带来的仪器上了车,罗惠下令开车,转头对黄应驹道:“将军的头痛,好像越来越剧烈,最好能医好他!”
黄应驹明白罗惠的意思。头痛极影响情绪,而一个独裁军事统治者情绪不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黄应驹道:“我会尽力!”
他是一个科学家,只能这样说,只有江湖医生,才会拍胸口,保证可以包医百病。罗惠感叹地道:“真想不到,当年我们当雇佣兵,战争的目标就是如今这些新贵,我如今反倒要受雇于他们!”
黄应驹脱口道:“只怕你更想不到,卡尔斯当年,曾经是我们的俘虏!”
罗惠陡然一怔,当年发生在沙漠中的那件战争小插曲,知道的人并不多,罗惠并不知道。他在一怔之后,摇头道:“不会吧,当年……双方的俘虏,好像没有甚么人还能活著的!”
想起那场丑恶的战争,黄应驹也不禁叹了一口气。他不想和罗惠多说甚么,因为他这次来的真正目的,如果泄漏出去,总不是很好,所以他只有含糊地道:“可能只是传说。”
罗惠也没有再问下去。
车子驶过荒凉的沙漠,驶过贫陋到令人难以想像的村庄和小镇,驶进了毫无生机的城市,然后到了卡尔斯的“王宫”──所有的人,对卡尔斯居住办公之处,都这样称呼。
在一间宽大得异常,布置华丽得过分的会客室中,罗惠和黄应驹等了大约半小时。然后,听到了门外卫兵持鎗致敬的声音,门打开,举世闻名的卡尔斯将军,挺著胸,昂著头,以他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标准姿势走了进来。
罗惠先站起来,也示意黄应驹站起来。卡尔斯向黄应驹望来,当他一看到黄应驹之际,陡然震动了一下,现出了极疑惑的神情来,这种神情将他身边的罗惠吓了一跳。卡尔斯盯著客人,道:“黄教授,我们以前见过?”
黄应驹连半秒钟也不考虑,道:“没有,我是第一次有幸晋见将军!”
卡尔斯挥手,令罗惠出去。当罗惠走出去之后,卡尔斯才压低了声音,道:“我记得你!一个人在死亡边缘时见过的人,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黄应驹教授感到卡尔斯的神态、目光都和鹰隼一样,他镇定地道:“将军,我不知道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看来你的健康很好!”
卡尔斯又盯了对方片刻,才道:“好,你不愿提,我也不必提了。你来了很好,我可以放心,当年你救过我,现在当然绝不会害我!”
黄应驹仍然装成绝听不懂卡尔斯的话,道:“我想尽快开始吧?”
卡尔斯将军道:“好!我可以消灭我所有的敌人,但是这要命的头痛──”他说著,用力敲打著自己的头部。
黄教授道:“我想先和你的医生联络一下──”
将军大声道:“不必了,那些医生,全是饭桶!他们要是有用的话,我头痛早就好了!”
黄教授有点啼笑皆非,道:“那么,我至少要看看他们的诊断记录,例如X光片─
─”
卡尔斯将军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地跳了起来,道:“X光片!我的身体,我伟大的脑袋,为甚么要让那种鬼光线透过去?”
黄应驹更加啼笑皆非,道:“我……那么我想你也没作过核磁共振扫瞄?”
卡尔斯悻然道:“甚么都没有,也别期望我会答应做这些事!”
黄应驹教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他见到将军不过五分钟,但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告辞了。他站了起来,道:“将军,真对不起,我在巴黎很忙,东京还有一个演讲会等著我──”
卡尔斯怒道:“你不准备替我医治头痛?”
黄应驹道:“你拒绝作任何检查,世上不会有人可以治好你的头痛!”
卡尔斯用一种十分凶狠的神情,望著黄教授,道:“你拒绝医治,我下令不准你离境……”
他陡地冲到门口,打开了门,大声叫著。
罗惠和七八个护卫、官员一起奔了过来。将军指著黄教授,道:“不准他离境,直到他肯答应替我医治为止!”
罗惠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惶恐地望著黄应驹。黄应驹叹了一声,道:“先替我安排住所,慢慢再对你说!”
然后他走向将军,压低声音,道:“当年在沙漠里渴你不死,X光也照不死你的!”
将军仍然恼怒,他说不准离境,黄应驹也真的无法离开,只好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