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远天的身子,像是因为痛苦而在紧缩著,面肉抽搐,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点
了点头。苏安已经出了一身汗,他的声音变得自己也认不出来,带著像破锣一样难听的
嘶哭声,他叫著:“我要去看小姐,我要看她!她好好的,怎么一下就……死了?”
苏安说著,向前冲去,但是盛远天却阻住了他的去路。苏安难过得再也没有法子站
得住,他双腿发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上。
当他跪倒在地上之际,他已经抽噎著哭了出来。突然之间,他觉出有人抱住自己,
当他泪眼模糊看出去时,看到抱住他的是盛远天,盛远天也跪在地上,抱住了他,哭得
比他更伤心!
苏安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盛远天哭,只看过他痛苦地发呆。这时,他先是呆了一呆,
接著,又哭了起来。可是他可以极其肯定地感觉出来,不论自己感到多么伤心难过,哭
得多么悲切,自己的伤心程度,绝不如盛远天的十分之一!
盛远天哭得全身都在抽搐,以致救护车来了之后,医护人员要用力扶住他,才能使
他的身子伸直。
接下来发生的事,苏安也有点模糊了,那是他伤心过度的缘故。他只记得,盛夫人
变得出奇地冷静,缩在屋子一角的一张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盛远天仍然不断地发出哀
伤之极的哭声,那种哭声,感染了屋子中的每一个人,心肠再硬的人,听到了盛远天这
样的哭声,也忍不住会心酸下泪的。
苏安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但是他是主子的总管,还得照应著一些事情的进行。
担架抬出来之际,小宝的全身都已覆上了白布。苏安想过去揭开白布看看,被一个
警官阻止了。
警官的样子十分地严肃,苏安哑声叫著:“小姐是怎么死的?”
那警官冷冷地道:“我们会调查!”
苏安当时呆了一呆,调查?为甚么还要调查?难道会有甚么人,害死小宝小姐不成
?
担架抬上救护车,救护车响起“呜呜”的声音驶走。苏安回到了二楼,盛远天喘著
气:“苏安,你跟我一起到医院去!”
司机立即准备车子,到了医院。一个医生走出来,用他看惯了不幸事故,职业性的
声音道:“真替你难过,孩子已经死了!”
那医生转过头去,向一个警官道:“死因是由于窒息,死者的颈部,有明显的绳子
勒过的痕迹!”
苏安连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当时,在一听得医生那样说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向
盛远天望了一眼。但接著,他又打了自己一下,小宝的死,不论如何怪,总不能说是她
父亲害死她的!
小宝的死因,后来经过警方的调查,警方的调查报告十分简单:“死者盛小宝,五
岁,死因由于颈际遭绳索勒紧而致窒息死亡。在死者的床边,发现致死的绳索,是儿童
跳绳用的玩具,一端缠在床头。死者之死,推测是由于死者睡觉中转身,颈部恰好为枕
旁的绳索勒住,以致窒息死亡,纯属意外事件。”
当晚,从医院回去之后,盛远天曾哑著声,对苏安道:“警察来调查的时候,别胡
乱说话。”
苏安立即答应,他绝不会做任何对他主人不利的事情,这一点是绝对可以肯定的。
盛远天抽噎了几下,又道:“别对任何人说起今晚上的事……”
接著,他发出了苦涩之极的一下笑声。苏安宁愿再听到他哀伤地哭,而不愿再听一
次他那种可怕的笑声。盛远天又道:“或许,在我死了之后,你倒不妨对人说说。”
苏安当时心中一片混乱,只是机械式地答应著盛远天吩咐他的一切。
小宝死后,就葬在自己住宅的后花园中。巨宅住的人少,本来已经够阴森的了,原
来有小宝在,一个跳跳蹦蹦的小女孩,多少能带来一点生气。小宝死了之后,巨宅更是
阴森,每当夜幕低垂时,简直给人以一种鬼气森森的感觉。虽然报酬优厚,但是在接下
来的三个月之中,还是有不少仆人离开了。
在小宝死后的第一个月中,盛远天没有说过一句话。足足一个月之后,他才道:“
苏安,我要为小宝建立一座图书馆。”
盛远天说做就做,图书馆的筹备工作展开,请了许多专门人才来办这件事。当图书
馆馆址开始建造之时,盛远天和盛夫人去旅行了。
盛远天夫妇旅行回来,图书馆的建筑已经完成,大堂上留下了一大幅墙,那是盛远
天一早就吩咐设计师留下的。他回来之后第二天,就亲自督工,把那几幅画像挂了上去
。
苏安神情惘然地摇著头:“所以,画中的婴孩是谁,我也不知道!”
原振侠皱著眉:“根据你的叙述,事情的确很怪,小宝死得很离奇,但是也不能排
除意外死亡的可能,为甚么你刚才──”
苏氏兄弟也说:“是啊,为甚么你说……照你看来,小宝是……盛先生杀死的呢?
”
苏安重重叹了一声:“当时,盛先生吩咐我不要乱说,我真的甚么也没有说过。可
是我这个人是死心眼,心里有疑问,就一直存著,想要找出答案来。在许多疑点中,我
有的有了答案,有的没有。”
原振侠等三人望定了苏安,苏安脸上的皱纹,像是在忽然之间多了起来。他道:“
第一,当晚是我抱了小姐上床睡觉的,我记得极清楚,小姐的床头,根本没有跳绳的绳
子在!”
原振侠陡地吸了一口气,苏氏兄弟也不禁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苏安又道:“而事
后,却有一条绳,一头系在床头上,那个结,小姐根本不会打的。”
各人都不作声,苏安又道:“那天晚上,夫人先来找我,在小姐的房门外,听到盛
先生不住地在叫著,夫人去敲门,想把门弄开来,结果昏了过去。盛先生出来之后,夫
人简直想把他打死,夫人平时那样温柔,为甚么忽然会这样?是不是她知道了甚么?或
者看到了甚么?”
苏耀西苦笑道:“就算她还在,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根本不能出声!”
苏安苦笑了一下:“还有,最主要的就是盛先生在叫著的那句话──”
他讲到这里,把那句话,讲了一遍。原振侠一听,就陡地吓了一跳:“苏先生,你
再说一遍!”
苏安又说了一遍,原振侠的神情怪异之极。苏安苦笑道:“原先生,你听得懂?”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你说得不是很准,但是听起来,那是一句西班牙文,在说
:‘勒死你!’”
苏氏兄弟互望,不知所措。苏安道:“是的,你是第三个人,这样告诉我的了!”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人人的神情难看之极。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将那句话重
复了一遍,苏安连连点头,表示当时盛远天在叫著的,就是这句话。
苏耀东忍不住叫了起来:“这……太没有道理了!盛先生为甚么要勒死自己的女儿
?而且,阿爸,你说小宝死了之后,盛先生十分伤心?”
苏安连连叹气:“是的,他十分伤心,真的伤心,可是……我心中的疑问,仍然不
能消除。为甚么盛先生在小姐的房间,不住地叫著这句话?为甚么夫人要和先生拚命?
”
苏耀东苦笑,他父亲有这样的疑问,实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任何人经历过当时的
情形之后,都会有同样的怀疑的。
原振侠一直皱著眉:“警方的调查──”
苏安摇著头:“警方来调查的时候,我全照盛先生的吩咐做。而且盛先生……可能
也花了点钱,警方的调查报告,只是那么一回事。再说,要不是……从头到尾经历过当
时的情形,谁会想到盛先生会……”
苏安讲到这,难过得讲不下去。
苏耀西也叹了一声:“阿爸,别去想这些事了,小宝小姐死了,盛先生和夫人也都
死了,事情已经全都过去了!还想他干甚么?”
苏安苦涩地道:“是你们要来问我的!”
原振侠忙道:“以后情形又怎样?”
苏安道:“以后,盛先生就教我怎么做生意,他说要把他所有的财产都交给我管理
,要我执行他的遗嘱,绝不能违背他的意思。”
原振侠讶异莫名:“那时,他的身体不好,有病?”
苏安苦笑:“没有病,但是他看来越来越是忧郁,夫人的态度也有点转变,两个人
经常一坐老半天,一动也不动。我劝过他很多次,直到有一次,盛先生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听了真是难过,可是又答不上来──”
盛远天坐在阳台上,望著海,秋风吹来,有点凉意。他的妻子坐在阳台的另一角,
两个人都一动都不动。苏安推门进来时,他们两人已经这样地坐著,苏安站了十多分钟
,他们还是这样坐著。
苏安实在忍不住,来到了阳台边上,叫了一声。盛远天一动也不动,也没有反应。
苏安对盛远天十分忠心,看到主人这样情形,他心中极其难过。
苏安下定了决心,有几句话,非对盛远天讲一讲不可。人怎么可能长年累月,老是
在那样的苦痛之中过日子?
苏安再叫了一声,盛远天仍然没有反应,苏安鼓足了勇气道:“盛先生,你心中究
竟有甚么心事?说出来,或者会痛快一些!”
盛远天震动了一下,但立时又恢复了原状。苏安把声音提高:“盛先生,你总不能
一直这样过日子的啊!”
这句话,看来令得盛远天印象相当深,他半转了一下头,向苏安望了一眼,然后,
又转回去,仍然望著海:“对,不能一直这样过日子!”
盛远天同意了他的话,那令得苏安又是兴奋,又是激动,忙又道:“盛先生,你可
以好好振作,找寻快乐──”
盛远天挥了一下手,打断了苏安的话头,用十分缓慢的语调说著:“不,我可以不
这样过日子,根本不过日子了,那总可以吧?”
苏安陡然震动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他想劝盛远天,可是却引得盛远天讲出了这
样的话来,那是他绝没有想到的事!
盛远天看出了苏安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勉强牵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看起来,
他像是想笑一下,但是由于他的心情,和笑容完全绝缘,是以这一下看来像笑的动作,
竟给人以毛骨悚然的恐怖之感。
盛远天接著道:“苏安,不关你的事,其实是我自己不好,早就该下定决心了。等
了那么多年,结果还不是一样,白受了那么多年苦!”
苏安急急地道:“先生,你……还说苦?”
盛远天的喉间,发出了几下“咯咯”的声响来,道:“苏安,我不求活,只求死,
这总可以吧?”
苏安怔住了,他双手乱摇,有点语无伦次,气急败坏地道:“盛先生,算我刚才甚
么都没有说过,算我甚么也没有说过!”
盛远天看来要费很大的气力,才能把他的手抬起来,挥了两下,示意苏安出去。
苏安没有办法,只好退了出去。他在房门口,又站了一会,看到盛远天和盛夫人,
仍然一动不动地坐著。
这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在暮色中看来,他们两个人,根本不像是生人!活人
就算一动不动,也不会像他们两人那样,给看到的人以一种那么阴森的感觉,这种感觉
,真可以叫人遍体生寒!
苏安退了出去之后,一再摇头叹息,一面忍不住落下泪来。
自那次之后,他也不敢再去劝盛远天了!
“盛先生的心中,一定有一件极其创痛的事。小宝小姐没死之前,他已经难得有笑
容了,小姐死后,唉,他那时,根本已经死了一大半了!”苏安感叹著。
原振侠问:“那么,后来,盛先生是怎么死的?”
苏安的面肉抽动了两下,回答得很简单:“自杀的。”
看来盛远天是怎么死的,连苏氏兄弟都不知道,所以当苏安的话一出口之后,两人
也吓了一大跳。苏安喃喃道:“先生真是活不下去了。他为甚么不想活,我不知道,可
是当一个人,真是活不下去时,除了死亡外,是没有别的办法的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自杀……那么盛夫人呢?”
苏安声音有点发颤:“两个人一起……死的。”
原振侠呆了一下,苏安不说“两个人一起自杀的”,而说“两个人一起死的”,那
是甚么意思?他望向苏安,苏安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指著外面,道:“
那边有一间小石屋,你们看到没有?”
循著苏安所指处,可以看到花园的一角,在靠近围墙处,有一间小小的石屋。这间
小石屋,看起来,和整幢宏伟的建筑,十分不相称。可是小石屋的周围,却种满了各种
各样的鲜花。
天色相当黑暗,小石屋看去相当远,本来是看不很清楚的,但是从小石屋中,却有
著灯光透出来,灯光看来昏黄而闪耀不定,不像是电灯。
苏安一面指著那间小石屋,一面道:“在先生和夫人死后,我替他们点著长明灯。
他们两人都很喜欢花,我在屋子的附近,种满了花,算是纪念他们!”
苏耀西“啊”地一声:“原来是这样,他们是死在那屋子中的?”
苏安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苏耀西的话一样,自顾自道:“在那天之后,第二天,盛先
生就吩咐在那里起一间小石屋。你们看到没有,这屋子很怪,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子,可
是有两根烟囱。”
原振侠早已注意到了,小石屋的屋顶上有两根烟囱,以致令得整间屋子看起来十分
怪异,就像是一座放大了的炉灶一样──原振侠一有了这样的感觉之后,不由自主,打
了一个冷颤!
原振侠张大了口,想问,可是他刚才想到的念头,实在太可怕了,以致他竟然问不
出来。
苏安在继续说著:“当时,谁也不知道盛先生忽然之间,起了这样的一间小石屋,
有甚么用处。很快,不到三天就起好了。
“小石屋起好之后,盛先生就不准别人走过去,只有我去看过一次,屋中甚么也没
有。接下来的三、四天,盛先生和夫人在做些甚么,完全没有人知道──”
原振侠打断了苏安的话头:“我不明白,他们是躲了起来?为甚么他们在做甚么,
没有人知道?”
苏安道:“不是这意思,是他们在做的事,没有人知道是甚么事!”
各人都扬了扬眉,仍然不懂。苏安道:“你们听我说,看是不是可以明白他们在干
甚么!”
原振侠作了一个请详细说的手势,苏安吸了一口气:“先生吩咐,去买七只猴子,
把猴子杀了,就在那间小石屋中,夫人……夫人下手杀的。把猴子的血,涂得小石屋的
地上、墙上,到处都是,先生把七只死猴子的头敲得粉碎!”
苏安在讲述之际,神情还在感到害怕。苏氏兄弟苦笑了一下,苏耀东道:“我看盛
先生的精神已经有点不正常了,或许他早已有精神病!”
苏耀东一面说,一面向原振侠望去,徵询他的意见。原振侠点头道:“有可能,有
种忧郁性的精神病,患者会做出很多怪异的行动来。”